陆选仁穿了身天青色的长袍,大襟上被泼了什么脏东西,留下一片褐色的痕迹。见沈静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了,也来不及寒暄,走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静,你总算来了!振华不济事,你来帮忙!”说着转身就扯了他往楼上走。沈静跟在他后面,一面喘息一面问道:“大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陆选仁头也不回的一路向上冲:“我没有送他去医院,还是让孔医生在家里给他包扎了一下。他把杜惠春家的老二给撞伤了,据说是折了条腿。一会儿我要去同济医院探望人家,新民就由你先来照看着。振华要是添乱,你就给我骂他!”
陆选仁五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倒还利落,几步就窜上了二楼,沈静紧跟着他跑进走廊,只见陆振华和一名医生背手靠墙站在一扇门旁,见他们来了,便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见神见鬼的“嘘”了一声:“轻点儿,孔医生刚给他打镇定剂了。好容易才安静下来的。”
陆选仁立刻就收敛了动作,并且抬手向沈静示意。
沈静深吸了一口气,他跑快了,有点缺氧。
跟着陆选仁蹑手蹑脚的进了房,他看见陆新民正躺在床上,看起来是一副熟睡了的样子,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干干净净的,并不像发生过车祸的模样。
地上铺了厚软的地毯,所以陆选仁落脚时稍微轻松了一些,他走到床边,弯下腰,眼睁睁的盯着陆新民的脸,盯着,盯着,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我太太走后,我心里就只有这个孩子了。”他耳语似的说道:“就怕这一天,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着,可还是不行。”话音落下,他扭头看了沈静一眼。
对于陆选仁,沈静有时候也说点掏心窝的实话:“陆先生,您还有二少爷呢。”
陆选仁点点头:“是……还有振华,但是……虽然都是我的儿子,可我心里,总还是喜爱他多一些。小时候看他是最有出息的,然而……”
一句话让他说的颠三倒四,可知心里实在是乱的很。见陆新民果然是安稳睡了,他便又急匆匆的去换衣服,赶去医院慰问伤者——杜惠春是运输处的处长,虽然不是很了不得的人物,然而他是森田慎吾带出来的人,所以也不敢太得罪了。况且今天实在是自己儿子错,把汽车直顶到了人家的车身上,然后一个紧急拐弯又冲进了路边的米店里,轧死一个顾客,一个店员。幸而现在是非常时期,舆论被压制着,不敢多说。放在过去,又是件大事了。
待陆选仁走后,沈静也轻轻的出门,陆振华已然不见了,只剩下那名医生还意意思思的站在门口,见沈静探头出来了,便搓着手笑道:“那个,我的医药箱还在里面。”
沈静关了门,然后双手插进裤袋里,上下打量了那孔医生后,悄声问道:“大少爷的病情,能控制吗?”
其实他哪里晓得陆新民到底生了什么病。只是听陆选仁话里话外的透着点那个意思,又晓得陆夫人的死因,所以故意敲山震虎的问一问。孔医生总在陆家看见沈静,也知道他的身份,以为不需要隐瞒,便实话实说道:“控制是能控制的——但也只是控制而已了。这是遗传病,现在这个医学虽然先进,然而对于这方面,治疗方式还是很有限的。所以也请家里人平时都要处处注意一些,不要刺激到病人的情绪才好。要尽可能的让他保持轻松的心情。”
沈静听了,并不评论。只点点头,然后反手推开房门道:“去拿你的东西吧。大少爷的病情,千万不要同别人讲。”
孔医生郑重答道:“这个您放心,我是有操守的,绝不会乱说这方面的事情。”
待那孔医生走后,沈静也懒得去找陆振华。便回了陆新民的房中,在墙角的皮制软椅上舒舒服服的坐下了,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听见床上有了响动。睁眼看时,只见陆新民毫无预兆的坐了起来。身上搭着的薄被滑下了,才显出手臂上一处包扎好的伤——显然是轻伤,因为绷带只薄薄的一层,且并没有血迹渗透出来。
他好像是有点怔怔的,扭头看了沈静一眼,然后又躺了回去。
沈静没动,只笑着问:“大少爷醒了?”
陆新民吁了口气,然后要求:“我要喝水。”
沈静不理会,还是笑嘻嘻的:“听说大少爷把杜家二公子的腿给撞折了,是么?”
陆新民不耐烦的挥了下手:“我要喝水!”
“大少爷的脾气真是愈发不好了。孔医生给您换了种新药,是德国进口的,据说效果还不错。您一会儿可以试一试。”
陆新民一翻身坐了起来,满面狐疑的望着沈静。他的目光实在是很特别,仿佛带了某种射线似的,直透过人身体,看进心里去。然而沈静因为已经有了打算,所以依旧保持了泰然。
“我,好端端的,吃什么药!”
见陆新民这样讲,沈静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腿上,也漫不经心的答道:“大少爷,现在呢,大家都很关心您的病情,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心,虽然现在药品紧缺,但以陆先生的能力,总有办法供上您的用量的。”
陆新民听了沈静的话,脸都灰了,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一手指了他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有什么病!我是受伤了!”
他收回手捂在自己的手臂上,心慌意乱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受伤了,我没有病!”然后就起身下床,一路走去桌边倒了杯水,泼泼洒洒的端起来一饮而尽,喝急了,呛的一阵大咳,搞得面红耳赤。
沈静还是坐着,居心叵测的笑道:“大少爷慢点儿,您这个病最怕情绪激动了。”
话音未落,陆新民回身便把手中的玻璃杯向他丢了过去,同时大吼道:“闭嘴!我没病!”
沈静一偏头,双手很准确的接了杯子,然后起来向陆新民走过去,一面把杯子放在桌上,一面拍了拍陆新民的肩膀,低声道:“大少爷,您不要这样。我素来都是同您说老实话的,您又何必瞒我。”
陆新民转头,看了看沈静拍在自己肩头上的手,不过是一层薄薄的苍白皮肤包了细瘦的骨头而已,好像用力一捏就会碎掉。
这并不符合他的审美观,所以他拨下了沈静的手,转身开门要走:“我不和你讲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沈静在后面追问了一句:“什么事?”
“找人!”
沈静没跟着他,因为他听见了陆振华的声音:“大哥!你醒了?”
沈静知道陆振华不待见自己,不过他现在倒是很感谢陆振华,感谢他的没有眼色和不识时务。
“大哥,你是怎么了?你杀了人你知不知道?”他满怀正义的去谴责陆新民:“你又没有喝酒,怎么会弄出这种事故出来?”
陆新民蹲下来,手上系着鞋带,仰头瞪着陆振华。
陆振华见他不思悔改,还摆出这副鬼样子来跟自己较劲,便越发气愤了:“你看我干什么?你弄出人命啦!还撞伤了一个叫杜什么的,害得爸爸要去医院给人家赔礼!”
陆新民系好了皮鞋鞋带,然后站起来,出乎意料的没有同自家弟弟拼命,而是转身下楼了。嘴里低声咕哝了一句:“我要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