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士们簇拥下,他策马来到了那片洼地之前。
洼地周遭乱哄哄的,蒙古兵和百姓们混作一团连吵带嚷;洼地中央的三十九师已经弹尽粮绝,士兵们伤胳膊瘸腿的靠在一起支撑着站立,其中一个将官服色的青年立于人前,尽管脸上烟熏火燎的脏如花猫,可是在何司令的眼中,却也依旧是只英俊体面的花猫。
何司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这孩子不背叛我,我该会多么喜欢他啊!
“何——师——长!”面对何承礼,何司令拖长声音开了口,脸上甚至还笑了一下。
随即他伸出手去,从身边的卫士手中接过了一支步枪。
拉开保险,子弹上膛,他继续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双手端枪,他开始向何承礼瞄准:“听说你现在高升的很啊!”
枪口遥遥的对准了何承礼的眉心:“恭喜,恭喜。”
何承礼听见了自己那颤抖的喘息声音。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要真是怕死当年就不会去反何司令。可不怕死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心里上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迎着何司令的枪口,他不由自主的挪动双腿,向旁边移了一步。
何司令面无表情,手中步枪的枪口缓缓的跟上何承礼。
何承礼又向旁边躲了一步。
何司令很有耐心的用枪口跟上他。
何承礼真的恐惧了!
何司令用枪瞄着他——不开火,就是那么瞄着!这让何承礼觉着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那感觉是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压迫的把心血呕出来!
他年纪还轻,刚二十出头,平时再怎样的手段狠辣,可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点少年的柔弱。望着何司令,他终于忍不住的哭丧了脸,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爸爸!”
何司令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软,那是假的。可是心软又能怎么样呢?他永远记得这孩子在穆伦克旗城外战场上,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的情景。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用力,他对自己说:“给孩子买副好棺材吧!”
在何司令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一块粘着牛粪的、能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块破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步枪子弹就随着手臂的下垂而射进了松软的草地里。而同枪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个男人扯破嗓子的哭喊:“我打死你个狗汉奸!”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何司令前后一共只昏迷了二十多分钟,可是当时乌日更达赖见他人事不省了,又兼之山中的抗日游击队前来营救新三十九师,所以就不敢逗留,一边开炮一边后撤,很快的就回到了大榆树往北十里地的驻营中。至于那袭击者,倒也是并无来头,只是老婆孩子在蒙古旅的炮火之下死绝了,故而豁出命来掷了那块石头。
何司令在路上醒来后,便开始昏头昏脑的作呕,一直呕到了营地里,也没呕出什么来。后脑勺也没有破皮流血,只鼓起一个鹅蛋大的硬包。营地里的小佛爷慌里慌张的迎出来,亲自将面色苍白的何司令扶回了房内:“哎呦我的天!极卿,你这是怎么了?”
何司令目光散乱,似乎是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扭头看到身后的乌日更达赖,他含含糊糊的张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乌日更达赖解释了原委。何司令皱起眉头,转身就要往外走:“不行,不能放了他!我没事,继续追!”
乌日更达赖见他步伐还算利落,便以为是真没事,迈开大步跟上去就要再去召集人马。哪晓得何司令还未走出十米,就忽然身子一歪,一头栽到了地上。
三天后,何司令撤了兵,“班师回朝”。
在日本人的眼中,何司令在此次征战中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屁滚尿流无影无踪,可以算是大胜而归;而在何司令自己眼中,他这趟算是白跑了!
不但白跑一趟,而且还落下了一个轻度的脑震荡。他终日的头晕、头痛、耳鸣、作呕;种种症状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所好转。宇佐美大将几次三番的前来探望他,似乎是被他的憔悴模样所感动了,暗地里再不称他喇嘛脑袋;且拨给了他一万支步枪同三十多门野炮。
何司令得了军队急需的军火,可是并未因此感到欣喜。他只是埋怨自己,恨自己没有上去就一枪打爆那狼崽子的脑袋!
恨啊恨啊,他这心事也无人可诉,时间一久,就又有点要魔怔了。
八月天,雨后傍晚。
第81章 东渡
何司令蹲在院子里,嘴角叼着一根半明半灭的烟卷,两只手畏寒似的揣进了袖子里。
安少诚也蹲在他身边,手捏了一小块碎红砖,在面前那片尚算干爽的水泥地面上画来画去。
“我说……”何司令忽然开了腔:“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们给放走了?”
安少诚很有耐心的,几乎是第一百多次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乌旅长放人,是当时情形太乱,而且游击队往人堆里扔手榴弹,咱们进村里的兵也不多,乌旅长怕您出了闪失,所以才退兵的。”
何司令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那你们怎么就能把他也给放走了?”
安少诚因为解释的次数太多,所以心情很木然,一边回答一便在地上画了只尖嘴鸡:“当时游击队一出来,三十九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捡起枪就往外拼命跑。我也知道您的心思,可是当时离他实在是太远,他跑的也实在是太快,我还没等瞧清楚,他就混进兵里冲出去了!”
何司令愤愤然的吐掉口中的烟卷:“废物!老乌忙着集合队伍,你不会去追吗?”
安少诚在地上又画了只大尾巴狗:“您当时晕了,我抽不开身呀!”
“派旁人去啊!”
安少诚在狗嘴巴上添了几笔胡子:“我们怕游击队乱打枪,所以围着您不敢动啊!”
何司令抬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好啊!你是越说越有理!”
安少诚就着他的力气歪了头,苦笑着求饶道:“司令,您都问了我一个来月了,不是我犟嘴,真是这么回事儿啊!”
何司令松了手,夺过安少诚手中的碎砖远远的掷向前方,同时就恶狠狠的自语道:“狗养的游击队!”
安少诚揉着耳朵去找了哈丹巴特尔,抱怨道:“司令的脑袋还得震荡多久啊?先前他话不多,近来怎么变成碎嘴了?哈喇嘛,你有法子,再给司令弄点好药治一治?”
哈丹巴特尔听了他的话,觉得非常好笑:“安副官,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安少诚对哈丹巴特尔的办法拭目以待,然而哈丹巴特尔并没有弄出什么药物来送给何司令,他只是找到何司令,满面春风的谈起了闲话:“极卿,你准备如何处理从集宁弄回来的牛羊?”
那些牛羊是何司令上月一役中的战利品,而何司令在极度的懊恼之下,竟然已经将这些牲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傻乎乎的望着哈丹巴特尔,神情非常呆滞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哈丹巴特尔笑道:“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地么?正好将那块便宜地买下来,像小佛爷一样在里面养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