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思索着慢慢说道:“你就写——我没死,已经到了——马师长,你这儿是个什么地方?”
马师长边写边答:“青县!”
顾云章继续口述:“我已经到了青县,你们马上带兵过来吧,这儿有粮。没了。”
马师长刷刷点点的写了片刻,而后坐起身来:“就这么点儿?”
顾云章从他手中接过白纸低头看了看,忽然疑惑道:“你这是按照我那话写出来的吗?”
马师长理直气壮的答道:“是啊!”
顾云章摇头:“不对,字数不对!”
马师长“唉呀”了一声:“那我写信还不得润色一下么?多两个字少两个字有什么关系?你这人怎么死心眼儿呢?”
顾云章探身将另一张白纸拿过来送到他面前:“劳驾,重写一份吧。”
马师长不和他一般见识,接过白纸一翻身扑在炕上:“行行行,你说吧!”
顾云章依照方才那套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这回再看马师长的成品,他很满意的点了头,又拿过水笔,在下方写了“顾云章”三字。
马师长想要尊敬他,可是无论如何也尊敬不起来:“合着你就会签字啊?你这派头够大,凭你这个本事,当师长是有点屈才,当委员长正好,会签字么!”
第36章 会面
在新年前夕,海团长等人千辛万苦的打出山去,来到了青县。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处在马国英部队的追杀中,亏得下面小兵听说进了青县就有饭吃,心里生出一股子勇气支撑着,能够咬着牙且逃跑且还击;可饶是如此,沿途还是丢下了百十来具尸首。后来到了青县外围时,马师的士兵出去进行支援,把这支狼狈队伍给护送进了城。
海团长和赵团长连口水也没喝,直接就去见了顾云章。顾云章坐在炕上,见这两位浑身上下烟熏火燎,又有尘土又有鲜血,就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来了?”
海团长刚跑完长路,喊了一声“师座”之后,就喘的再说不出话来。赵团长一直骑着马,此刻倒还气息平顺,可也说不出什么来,对着顾云章只是笑:“大哥,你没事就好……这些天可吓死我了。”
顾云章没心思和他们扯闲篇儿,开口便问:“队伍里还好?”
海团长这回抢着答道:“跑了一帮……当时都说你恐怕是凶多吉少,有人就活了心思,下山投降去了……能有个七八十人吧!”
顾云章用眼睛扫视了这两位,随即换上一副严肃面孔,郑重其事的说道:“青县是马文化的地盘,说是双方合作抗日,其实也得分出个上下主次来。现在咱们队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我又断了一条腿,无论如何得老实一段时间。你们给我狠狠规矩着下面,不许小兵胡闹!听见了没有?”
海团长立刻答应了一声,而赵团长却是上前一步俯下身:“大哥,你这腿受伤了?怎么弄的?哪条腿啊?”
顾云章一掀腿上棉被,给赵团长看了右大腿处的夹板,而后将被子又盖了回去:“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你们出去,马上把小兵集合起来关进营里,别让他们往街上跑。”
两位团长很熟悉自己手下崽子的秉性,听了这话就忙忙的要走。海团长先出了门,赵团长随后刚往外迈出腿去,就听身后顾云章出声问道:“赵兴武,我那胖小子呢?”
赵兴武立刻回头答应道:“我这就让人把他送过来,他在我副官那儿呢!”
海赵二团长出去的很及时,乍一进县城的顾师士兵们在狂喜之下,已经开始了对馒头铺子的劫掠。海团长向天开了几枪,而后用枪托将饿红了眼的小兵们砸成一队,齐步走着前往营盘。赵团长知道自己这个师现在是寄人篱下,担不起搅扰地方的罪名,故而掏出两个钱来,还想对馒头铺子做出了一点赔偿;哪知那铺子老板并不收钱,还说:“几个馒头值什么?你那兵还都是半大孩子呢,为了抗日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舍不出一点米面来?长官,你吃吧,刚出锅的,别客气。”
赵团长没见过这么通情达理的老百姓,登时就感动了。
离开馒头铺子后,他回头对身边的勤务兵说道:“你听听,这才叫人话呢!咱们山外那几个村里住的全他妈是混蛋,要他一粒米跟要了他亲命似的,就嫌咱们打仗扰着他们过日子了,恨不能把咱们全饿死,他们好老老实实当顺民。他妈的!我有时候看着那帮老百姓啊,打仗都提不起精神来,觉着没意思!”
在赵团长发表高见之时,他的副官已然把沈天生带到了顾云章面前。
副官很识相的退了出去,而沈天生站在门口,微微探身望着顾云章,脸上的神情堪称迟钝,只有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几乎是含着泪花了。
“哥哥……”他轻声唤道,同时向前走了两步。
顾云章见他要哭不哭的凝望着自己,一脸傻相,就向他招了招手:“天生,过来。”
听了这句回应,沈天生像大梦初醒似的,猛然就冲到了顾云章面前:“哥哥……”他抓住顾云章的手紧贴在胸前,声音中也带出了哭腔:“他们说你死了……还说你再也回不来了!”
顾云章抬起头,见他蓬头垢面的,那眼泪说来就来,把面孔愈发冲成一只花猫模样,就笑了一下:“以后不要相信这样的话,我是不会死的。”
沈天生依旧狠命握着他的手,也没有咧嘴嚎啕,就单是望着他滔滔的落泪。
他看顾云章,顾云章也抬头看他。两人都不说话,沈天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可怜;顾云章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温柔。
良久之后,沈天生弯下腰搂住他的脖子,撅起嘴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大口。
顾云章微笑起来:“你不要晃我,我腿疼啊。”
青县虽然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大县城,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未经战乱,倒也有一种别样的繁华。顾云章让门外那个副官带沈天生上街,先在成衣店中从里到外买了一身新衣,而后去澡堂子里搓掉这积攒了大半年的老泥,又找理发匠给他剪了头发。下午时分,那副官把沈天生送回来了。
其时顾云章正躺在炕上想心事,忽然房门一开,沈天生伸进了一个笑嘻嘻的脑袋:“哥哥,我回来啦!”
顾云章坐起来,就见沈天生穿着一身枣红缎子面皮袍,底下露出黑色的长裤皮鞋,短发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瞧着正是一位又体面又可爱的小少爷。而沈天生本人虽然傻,但对于美丑还有些知觉,如今穿了新衣裳,也知道欢喜满足。
高高兴兴的走到顾云章面前,他将一个纸包放在了炕沿上,而后就弯腰去解那捆成十字花的细麻绳:“哥哥,我给你带了糯米糕回来。”
顾云章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又凑过去嗅了嗅他的额头,心里忽然想道:“第一次相见时,他就是这样的装束打扮……他本来就是个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