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啸东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在家是公子阔少,在外是团座大爷,从小到大饱受关照恭维,都自私自大惯了的,可现在也知道了爱护他人。听人说吃骨头长骨头,他便吩咐厨房每天熬骨头汤给顾云章喝。
顾云章现在晚上依旧横在床尾睡觉,葛啸东怕他夜里起身暗害自己,总用一条链子将他拴在黄铜床栏上;不过偶然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顾云章腿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他也晓得起身解开顾云章,将他搂到自己被窝里,用滚热的手为他揉一揉膝盖。
顾云章的体温偏低,这时就经常在葛啸东的怀里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而葛啸东往往会先伸手捂住顾云章的嘴,然后再凑上去亲亲他的额头或眉毛。
葛啸东知道顾云章心里恨毒了自己——的确,自己不该用链子锁人,没有这个道理。他平时对外是个讲道理的人,这回的确是做错了。
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也想让顾云章发自内心的服从跟随自己,但是顾云章的心在哪里,他至今为止没找着!
顾云章不再急火攻心的烦躁易怒了,他很累,需要休息一下。
同时他也不再对外界抱有任何指望;谁也救不了他,谁也没想来救他;他决定还是先这么熬着,反正葛啸东总不会弄死他——来日方长,他总有逃生的机会!
时光飞逝,转眼间又到了新年。葛老爷夫妇前往西安探望世交好友,而葛啸东趁此机会就留在林安县,不必回家尽孝去了。
他自己显然是很高兴,也不理睬部下们的凑趣邀请,每天只是守在家中摆弄顾云章。顾云章偌大一个少年,从早到晚不是躺在葛啸东怀里,就是坐在葛啸东腿上,倒像成了一个不会走路的奶娃一般。而葛啸东见他成日成夜不说一句话,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以为他是被自己打服了,心中倒也高兴,感觉颇为轻松。
葛啸东是名武夫,而且也乐于做一名武夫;但是他很怕顾云章会受到自己的影响。他很少在对方面前提起军中之事,对于身上的枪械子弹更是看管极严,从不乱放。
顾云章的示弱让他放了心,几乎以为太平岁月已然到来;然而在开春后不久,两个人又打了起来——葛啸东当然不会轻饶了他,用皮鞭将他抽了个皮开肉绽。
这回顾云章的反抗似乎是带有一点狂暴色彩了,不只是小孩子发脾气,而是夹杂了血腥与神经质的成分,带着浓重的疯狂意味。葛啸东见他忽然变本加厉的恶劣起来,索性将他绑在树上,用匕首一道道的在他身上划。他很疼,嘶吼着在在树上用力磨蹭,后背上的皮都被擦掉了,露出血淋淋的嫩肉来。
白喜臣有时候过来送新马鞭子,离着老远就听见院内响彻惨叫,就以为顾云章是要疯了。
然而顾云章终究没有疯——闹了大概两个多月后,他又安静下来。
这两个多月内,他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前胸后背尽是伤口,深深浅浅的结痂留疤,成了个惨不忍睹的模样。幸而葛啸东是不嫌这个的,眼看着顾云章落花流水的偃旗息鼓了,他就十分心疼的卸去了镣铐,让他舒舒服服的躺在凉席上养伤。顾云章原来很容易落泪,此时那眼睛也干了,再不像先前那么爱哭鼻子了。
夏末时节的一天傍晚,葛啸东穿着汗衫裤衩,盘腿坐在床头处。顾云章长长的趴在床上,正在摆弄那台手摇式留声机。
留声机沉重的摆放在竹席上,顾云章一手托腮,一手缓缓摇动手柄,让留声机内发出缓慢而怪异的声响。葛啸东先以为他是不会使用,特地教导他要转动的快一些,然而后来发现他这都是故意的——低沉恐怖的噪音似乎是更让他感到了兴味。
葛啸东没有阻拦他,因为知道他心里不愉快,是个烦躁不安的小囚徒。摸到蒲扇给自己扇了扇风,他百无聊赖的欠身伸手,抓住了顾云章的一只赤脚。
顾云章近年来都不大走路,偶尔下地也不过是从屋中踱进院内,所以双脚白皙柔软,十分洁净。葛啸东将其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忽然出言命令道:“云章,过来。”
顾云章果然起身挪到了他面前。
葛啸东见顾云章低着头不看自己,只是用手指去抠那凉席上的竹丝,把指甲都抠的流了血,就一手攥住了他两只手腕,而后很和蔼的出了声:“云章,我们说说话吧。”
顾云章依旧低着头,嘴里咕哝了一句。
葛啸东没听清楚,微笑着探过头:“什么?说话大点儿声音,别像个小丫头似的。”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这回的声音依旧是轻,但是一字一字咬的清楚了:“我恨你。”
葛啸东听了这三个字,气急反笑:“为什么?就因为你挨了我的打,就因为我不让你出去野跑?”
顾云章那神情有如木雕泥塑一般,一点感情的波动也没有:“我要走,出去要饭我也走。”
葛啸东见他居然和自己成句的对上话了,气恼之余又不愿放弃这个交流的机会,就压下怒火强作温和:“云章,我虽然脾气大下手重,可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喜欢你,要把你教导成人,以后来当我的左膀右臂,我的伴侣,你懂吗?”
顾云章木然的摇摇头,没滋没味的答道:“我宁愿出去要饭。”
葛啸东摸了摸他的短头发和脸蛋:“云章,你不愿和我一起做官发达,却想回去做叫花子?”随即他笑了一下:“云章,我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团长,你如果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那我是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顾云章断断续续的说出了零碎词语:“我要走,你不让;以后,我还是要走的。”
葛啸东听了这话,心中就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云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顾云章淡淡答道:“我又没死,你怎么知道我逃不出?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我不信你绑我一辈子,你绑我一辈子,我就闹你一辈子,闹死了算!”
葛啸东听到这里,骤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十分亲昵的向前搂了顾云章一下:“小东西,你这么会说话?我当你要变成哑巴了呢!”随即他和顾云章额头相抵,两只眼睛就望向了对方:“闹我一辈子?你是谁家的丫头啊?怎么这么泼?”他忍不住微微直笑:“嗯?你说你怎么这么泼?怎么这么坏?”
顾云章死气活样的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顾云章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出奇的话来,不过葛啸东却将它当成了个大乐子,越想越觉得有趣。看那他嘻嘻傻笑的情形,大概顾云章再来上两句类似的言语,他就要乐疯了。
“你跑啊!你跑啊!”他亲亲热热的把顾云章抱到自己腿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笑道:“只要你能逃出林安县,我就放了你,随你去当小花子——跑啊,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顾云章面部不动,一双眼睛孤零零的向上一翻:“那年我出了林安县,可你还是不让我走。”
葛啸东看他居然还会翻白眼儿了,愈发感到可笑:“那年不算,从现在开始!我说话算话,你跑吧!”
顾云章沉默片刻,忽然从葛啸东怀中挣出来,跳下床就往外跑;葛啸东当即赤着脚撵下去,一把将其拦腰抱起转了个圈儿:“抓住了!我这可是在县城里抓住你的,不算欺负人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