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来了兴致:“哎,你逛没逛过上海?到底是十里洋场,跟天津卫满不是一回事儿!到时候让你瞧瞧我那房子,你准保喜欢!”
然后探头把下巴搭上了小鹿的肩膀,他兴致勃勃的又问:“你喜欢白汽车还是黑汽车?那房子里现在有一辆白色雪佛兰,我觉着你坐白汽车更好看,你说呢?”
小鹿没回头,单是一口一口的喝酒:“我不是丑八怪吗?丑八怪坐什么汽车都一样。”
程世腾低低的笑出了声音:“只许我说你丑,你自己都不许说。”
随即他抬起头,心满意足的做了个深呼吸:“今天真高兴,你总算又肯搭理我了。”
小鹿倒真是很想搭理搭理他,然而无话可说——要说就是长篇大论,新帐旧账一起算,岂是一夜工夫能算得清的?
况且算清了又能怎么样?没用的账,他也懒得算。
程世腾又叹了一口气:“唉,我那几年简直像得了神经病,一不顺心就要发疯。后来想起来,感觉真是对不起你。”
这是真话,他确定那几年自己是魔怔了,而且还不是好魔怔。放到现在,他绝干不出那样的事情——也是想小鹿想苦了,苦透了,苦得让他长了记性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对着小鹿造次了。
“等将来到了上海。”他喃喃的告诉小鹿:“咱俩就好好过日子吧!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家里只有咱们两个人。”
小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背对着程世腾说道:“别让我等太久。”
程世腾带着小鹿躺下了,小鹿背对着他,他从后方搂着小鹿的腰。
他许久没有睡过这样甜美的觉,睡得脑子里风平浪静。天要亮不亮的时候他醒了,正好看到小鹿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等到小鹿回到床上,程世腾立刻又把他搂进了怀里:“干什么去了?”
小鹿认为他问的都是废话:“撒尿。”
程世腾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把嘴唇印到了小鹿的后脖颈上。
这回好了,他想,自己到底是比父亲更有魅力,父亲替自己抓回了小鹿的人,有父亲对比着,自己成了好人,正好趁机笼回了小鹿的心。闹私奔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自己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于公于私都不该轻易任性,然而让他和他老子分享一个小鹿,他又实在是做不到。
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总不能当一辈子醉鬼,所以只能是私奔。私奔是下下策,下下策也是策。
再说他惦记小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十几岁就开始惦记,惦记到了二十几岁,依然惦记。他自己估摸着,大概命中犯鹿也会遗传,自己这辈子是真离不得这家伙了。
翌日上午,程世腾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咔嚓咔嚓的吃了一盘子烤面包片。平时他的饭量没这么大,但是因为今天心情好,所以他的举止全部偏于豪迈,不但吃得多喝得多,甚至在临走的时候,他还要在院子里仰天长啸:“小鹿,我走啦!”
楼上传下一声直通通的吼,狗吠似的,是小鹿潦草的回应。这声回应让程世腾也很欢喜——这回就对了,他俩成一家了!
程世腾一路都是美滋滋的,直到他回了家,发现他爸爸也回了来。
两个姓程的如今看对方都如眼中钉一般,然而因为是亲父子,谁也不好铲除了谁,所以还得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局面。程世腾规规矩矩的往程廷礼面前一站,口中问道:“爸爸,您这一趟去北平,和赵振声谈得怎么样?”
程廷礼微微的皱了眉头:“我和他言谈——”
他拖了长音,于是程世腾忍不住接了话:“甚欢?”
程廷礼一摇脑袋:“非也,甚是不欢。”
在程氏父子一问一答之时,小鹿这里也有变化——张春生回来了。
张春生走的时候像个黑影子,回来时也依然是不声不响,唯有李国明眼睛尖,第一个发现了他:“哎,你娘病好啦?”
张春生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娘,所以没有忌讳:“嗯,好了。”
随即他又问道:“团——鹿少爷醒了吗?我回来了,想去告诉他一声。”
李国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知道醒没醒,你自己上楼瞧瞧去吧!要是醒了,你顺手把他的早饭也伺候了,我出去溜达溜达,中午就回来!”
张春生进入卧室,发现小鹿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发呆。见张春生进了门,小鹿一挺身坐了起来,两只朦胧睡眼立时睁圆了:“小张?”
张春生把房门关严实了,然后走到床边垂手站立,低着头不去看小鹿裸露着的上半身:“团座,我回来了。”
小鹿来不及去纠正他的称呼,直接问道:“怎么样?”
张春生抿了抿嘴,看起来是一脸的严肃,其实是在忍着不笑:“报告团座,我这一趟回东河子,先见了武魁,武魁又找了冷营长和丛参谋。武魁和冷营长都表了态,说无论您什么时候回去,您都是他们的团长。”
小鹿听到这里,立刻又问:“丛参谋是谁?”
张春生一板一眼的答道:“就是那个常和您做买卖的丛山。罗美绅前些天得急病死了,也有人说他是扎吗啡没扎好,被吗啡毒死了——反正罗美绅的队伍已经散了,丛山没着落,就带着他的亲信投奔了何若龙。何若龙现在不是很有威信,丛山和他的交情也有限,只是暂时栖身在他那里而已。”
小鹿垂下眼帘,思量了片刻,然后又问:“何若龙对武魁和老冷怎么样?”
张春生摇了摇头:“武魁为着您的缘故,心里对何若龙也有气,只是没办法,上头把他们编进了何团,他们就只能跟着何若龙。他和冷营长一直没从何若龙手里得过军饷,现在还在吃您当初留给他们的老本儿。”
小鹿点了点头:“兵工厂还开着工?”
张春生不假思索的答道:“开着工呢,但是干得没有原来好,给工人的薪水供不上,工人都偷懒。原料也运不进工厂,都被人从半路拦截下来偷卖出去了。”
小鹿有些疑惑:“何若龙怎么会干出这么个烂摊子?”
张春生小声答道:“因为上头往他这队伍里派下了不少人,全都能管事儿,谁也不服谁。何若龙前一阵子光顾着打罗美绅,打完了回来一瞧,已经乱了。”
小鹿低头又寻思了片刻,末了伸腿下床,趿拉着拖鞋来回踱了几圈。抬手抓了抓一头乱发,他自言自语一点头:“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鹿开始把些跑腿的小差事派给张春生,张春生一天几趟的出出入入,有时候是带回一份新报纸,有时候是买回些许零碎吃喝。因为他是个后来的外人,所以保镖偶尔还要对他检查盘问一番,张春生闷头闷脑的问一答一,模样既不招人看,性情也还不如一条好狗活泼,于是如此过了几天之后,保镖们便没有兴致再搭理他了——在保镖们的眼中,这小子黑成这样,做仆人都不够格,除了跑腿之外,还真是没有更适合他的活计。
李国明也不管张春生的行踪,只怕小鹿又要去皇宫饭店会情郎——前两次在客房门口站岗的经历,真是快要吓出了他的心病,回家之后他连着做了好几夜噩梦,梦里他站在一扇门外东张西望的把风,冷不防的后方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他一回头,程廷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