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眼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形状,却又千奇百怪,他如此具体,却又如此抽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用上我所有的词汇量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它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纯粹的愤怒,它太复杂了,以至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虽然它不是那么合适,但只有它了。
绝望。
“程落薰,你知道吗?如果你将来过的不好,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奇怪,我甚至连骂他的想法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接着说:“你总去招惹一些跟你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把你的感情,你所谓的爱,浪费在那些人身上,然后抱怨命运不让你获得幸福。你活在自己营造的那种有痛苦又残酷的美感里,你觉得这个庸俗,那个现实,只有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你是真性情。”
“程落薰,你真可怜。”
你看过西藏的云吗?一团一团的在一尘不染的天空,近得好像你伸手就能碰到,我觉得比起尘世的聚散无常,他们才是天长地久吧。
我想起在班公错湖边,我静静的伸出手投入到就像初生婴孩儿的眼眸般清澈的湖水中,湖水浸湿我的衣袖的那种冰凉的感觉。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呢,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这大街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呢?
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不会有人对我侧目,我知道,但我还是拍了拍自己早已僵硬的笑脸,试图笑一笑,对这些陌生人,对这个世界,笑一笑。
我觉得羞耻,真的,除了羞耻没有其他感觉,不是他妈的伤心也不是难过,就是羞耻。
十六岁时被赶出学校,然后是周暮晨说“你再也别来骚扰我”,紧接着是我亲生父亲说“你就当没有我这个父亲吧”再接着是林逸舟跟别的女生在床上被我撞见…我以为我已经把人生中最最难堪的事情都经历过一遍了,直到现在。
他说,程落薰,你真可怜。
真羞耻啊,这种感觉,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这种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的感觉,叫做羞耻。
你有没有见过爆破?我见过。
一幢大楼在一声巨响之后,瞬间化为废墟,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像要把全世界都淹没。
如果你见过,你永远不会明白胸腔里“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那种巨大的空洞感。
康婕带着那条香槟色的伴娘裙来找我时,我坐在房间里握着杯子,本来是滚烫的一杯水,现在已经冰冷,她坐下来摸着我的头发,小声问:“落薰,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她就一直问,她知道我如果哭不出来一定会疯掉,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所以她直直的盯着我看,非要把我心里的洪水逼得泛滥不可。
我凄然一笑:“许至君说得很对,将来我过得不好,是活该。”
康婕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很明显,这件事摧毁了我的某部分意志,那些我一直自以为是的坚持着的信念,被某种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姿态,不可补救的摧毁了。
我不恨许至君,甚至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或者我应该谢谢他吧,是他那番真实的接近冷酷的话打破了我最后那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一直漂浮在空中的我一把拽了下来。
摔得很疼,真的很疼。
可是我能反击吗?
悲怆是一道伤口,除了爱的手,别的手一碰就会流血,甚至爱的手碰了,也会流血的,虽然不是因为疼。
这句话,是我曾经查找他跟我说过的那个王尔德写的童话时看到的,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它的含义。
那晚康婕睡在我家,就像十六岁的时候,我因为失恋逃课,晚上不敢回家她把我带去她家睡那样。
时间好像有回到了从前,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夜风微凉,我忽然说,康婕,起来抽支烟吧?
她其实已经开始戒烟了,我知道,那天萧航说起这件事情满脸的自豪。
想起来确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一个从十多岁开始就烟不离手的姑娘,因为爱你,因为想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以后为你孕育新生命,戒除了她曾经可以说是赖以为生的嗜好,真的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做到吧。
但我越来越离不开它,没有了它,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灼灼白日和漫漫永夜
康婕陪我点了一支,在阳台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月亮。
有个女的写了本小说,叫什么《月亮说它忘记了》,也许是真的吧,它看得太多了,我们的人生百年,对它来说只是沧海一瞬。
抽完那支烟之后,我侧过脸看着康婕,我觉得她的轮廓都变得比以前柔和了。
相由心生,女孩子二十五岁之前的那张脸是父母给的,二十五岁之后的就自己给的了,是自己的阅历和心境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我想康婕是越来越接近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喂…”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不解得看着我。
“要幸福啊。”我真的不擅长讲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对她,所以说完这句话后我马上起身回房睡觉,对她霎时间红了的眼睛,我假装没看到。
婚礼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如期举行,没有大宴宾客,只摆了二十多桌,但从婚礼现场的布置到发在桌上的喜糖,都十分精致。
康婕私底下跟我说:“是我的想法,我才不想弄个百八十桌,把自己的婚礼搞的像武林盟主争霸赛一样。”
她穿的是一套抹胸款的婚纱,正好突出了她曼妙的肩膀和锁骨,亮闪闪的耳环完美的呼应着精致的妆容,我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每个女孩都会有这么美丽的时刻,只要你还相信爱情。
而我呢,我一直都相信爱情,但它好像并不相信我。
康婕替我理了理头发,很满意的笑了:“嗯,我的伴娘还是很漂亮的,够拉风,够给我面子,要是珊珊…”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珊珊就冲了进来,她穿一条桔红色的抹胸长裙,头发披着尽最大可能的遮着脸,但无疑还是个美人儿,看到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我×!这么漂亮!他妈的我要是没毁容这个伴娘就应该让我做啊!”
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他对自己的容貌已经不再那么狷介,那么如履薄冰的避讳。
正胡思乱想之际,司仪邀请新娘上台,我将康婕送到台前遍默默退到角落里,一不小心,正好撞上许至君看向我的目光。
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那个擅长煽情的司仪说了很多很多话,我看到很多姑娘都十分动容,唐熙甚至眼泛泪光。
很感人,是的,真的很感人,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了康婕。
我一直很木然,仿佛从那天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被关闭了,直到萧航笨拙的说:“我想给你一个家,做你孩子的爸爸,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想…让你每天醒来都看到阳光…我想…妈的…我忘词了!”
台下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在笑。
可是靠着墙的我,在这个时候,潸然泪下。
我想待会儿我一定要跟萧航会所,他表现的很好,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每场婚礼的尾声都是抛花球,康婕刚一转过身,在场的姑娘全都蜂拥而至地挤在台前,我看了一下,全场只有两个年轻女生没动,一个是康婕,一个是我。
在一片“扔给我扔给我”的声音中,花球最终被李珊珊这个恶霸从另一个姑娘怀里硬生生地抢了过来,接着就是觥筹交错的声音,我揉揉额头,准备去趟洗手间后陪康婕一桌一桌地敬酒。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唐熙站在了我面前,她不是来上厕所的,很明显。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我,看了很久很久,我有种被她用眼神剥光了全身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便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有什么好?”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充满了轻蔑和愤愤不平,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这一切让我恍惚得差点儿记不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知书达理,微笑得体的女孩子了。
她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我真不觉得你有多漂亮,气质也俗,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抢在我前面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茫然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想来不是程落薰的风格,可是为什么被她这样抢白一通之后,我竟然一句都没有反击?是不是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某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阻碍了她?
我想拉住她问个究竟。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可是拉开洗手间的门后,我只看到一脸尴尬神情的罗素然,很明显,她是听到了唐熙说的话。
她用那种安慰我的语气对我说:“她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是一副尴尬得要命的摸样,只好敷衍着点点头,假装真的不在意。
散席的时候我送素然姐到门口,浅浅望着我咯咯地笑,素然姐温柔地看着我,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
她轻轻一笑:“从你回来到现在一直被各种事情缠身,都没时间跟我吃顿饭。”
“我是怕打扰你。”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客气话。
她莞尔:“有时间了过来一趟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你。”
许至君和唐熙从我身边默默地飘过,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我会有如此悲伤的感觉?他们的订婚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目送着他们。
半个月后,陈阿姨与世长辞。
长沙的天气很奇怪,今天还酷热难耐,也许过一个晚上就让你冷得很不得蜷曲在温暖的被窝里再也不出来。
那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阴冷的气氛中,从葬礼开始到结束,我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之后总。虽然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可是面对生命的逝去----尤其是熟悉的人的生命,要做到坦然面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不敢正眼看许至君,我多害怕某一个不小心的对视,就会令我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结束之后我一个乘车回家,街上的人还是日复一日的多,我心里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悲恸,可是眼泪就像凝固在身体的某个未知角落,硬是流不出来。
回到家里,我木讷地脱下外套拿起睡衣,忽然之间,我站在衣柜前,看着手里那件黑色的小西装,不能自已地哭起来。
那些眼泪终究是奔腾而出。
那件衣服是许至君给我买的,我就是穿着它去了林逸舟的葬礼。
在林逸舟刚死的那段日子里,我躺在那间公寓的床上,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死。
我从来没想过,在我为了那些不肯停下来好好儿爱我的人欲生欲死的时候,在我透支了全部力气歇斯里底地挨着恨着那些人的时候,在我拖着行李像个逃兵似的把所有没有解决的事情全部丢在身后的时候,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的。
而我,这么自私的我,竟然还好意思为了那通电话,信誓旦旦地想要恨他一辈子。
许至君,我竟然荒唐到这种程度,我竟然过了这么这么久,才知道我欠你多少声,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所有付出过爱的人,都收获了爱。
这个世界上所有给过别人温暖的人,都收获了温暖。
为什么你的爱就像丢尽了宇宙边陲的那个黑洞,从来没听到过回声?
为什么你给出的温暖就像被冰封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而你,被岁月留在了那个寒冷的黑色世界里。
记忆中,二十岁那年你把那块玉观音取下来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至此翡翠上温热的气息紧贴着我的皮肤,再也没有离开过。
第七章黑暗温柔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坐在素然姐家中的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炙手可热的相亲节目,我们斜斜地靠着抱枕,因为喝了一点儿酒的缘故,两人脸上都是微醺的红。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这是这个动态的第一场雪。
对我而言,时间仿佛已经屎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任凭那些滴滴答答的钟声,将我麻木的人生一点一点地肢解。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我心里最深处,还有一些难过。
并不是因为爱结束了,而是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爱还在。
“落薰。”素然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仿佛在为接下来的一番冗长话语做铺垫,我侧过头去看着她,安静地做好聆听的准备。
“看过了大海,很难再回到湖泊中去吧?”
我心里一动,知道她是在暗指陆知遥,于是便笑着回答道:“也许正是因为看过了大海,所以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湖泊才是真正的归属吧。”
我以为她要劝我放下过去,或者说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励志言语,可是她话锋一转,说出了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题。
“我曾经看过一段纪录片,北极的夏天,一些北极熊因为冰面融化而困在一座岛上,其中一只熊妈妈带着两只小熊在饥荒的夏天苦熬,经常在岛上唯一的一所房屋前打探,里面住着一个研究人员和一位拍摄者。”“过了一阵子之后,只剩下一只小熊了,它妈妈和另一只小熊可能已经饿死了,也可能是被其他饥饿的北极熊吃了,北极熊会同类相残,这点有点儿像人类。”
“那只剩下的小熊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前盯着屋内,房间里有充足的食物,小熊可能已经闻到了鹿肉干的香味,可是这个时候科学家说话了:‘我知道你饿,日子不好过,但是我不能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那样你会失去生存的能力。’”
“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援助,小熊只好离开,等到冬天的时候海面终于结冰了,虽然科学家看起来很冷血,但小熊还是来咬了咬他的鞋子,以示告别,然后奔向它第一次见识的冰原。”
她那双黑色的瞳仁牢牢地盯着我,在这样的注视中,我没办法别开头。
“那段时间康婕她们都跟我说,让我开导你,安慰你,但我什么也没做。有天晚上康婕给我打电话,说你见过一个女生之后坐在大街上发呆,动都不动一下,她问我怎么办,我说,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然后就真的再也没人管过你,我很高兴地看到你开始自己一点一点地站起来,你来医院看我,收拾行李出去旅行,你走得越来越远,脚步也越来越笃定,甚至在康婕的婚礼上看到许至君,你也从容自若,我不知道你在旅途中看到了一些什么遇到了一些什么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是很显然,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落薰,你不再是那只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的小熊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轻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碎裂声,我穿着黑色大衣,耳朵上罩着一个白色的兔毛耳罩,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正一点一点变得陌生。
那条远远地驰名的堕落街消失了。
那个有着全长沙最好吃的小混沌的店铺消失了。
五一广场也消失了。
…
所有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在籍籍无名的日子里。
过去生意最好的酒吧现在不到两点就空出了台子,温莎KTV在同一条解放路上开了分店。
某个清吧,过去一块钱就能算一次的塔罗牌现在涨到了三十。
太平街那家叫798的小酒吧停业了,年轻的老板娘嫁人了。
真小资伪小资共同盼望多年的星巴克终于开业了,第一天的销售额创下了全球销量第一的惊人业绩,清高的文艺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还是更喜欢在小酒馆里听要滚和民谣。
炙手可热的H&M和Zara终于落户在改名叫“乐活城”的百联,依照长沙人民爱凑热闹的风格,哪里一定再也不会出现过去门可罗雀的景象。
劳动路上那一排梧桐被作为城市建设的代价砍掉了。
而那些曾经令我们跌倒的事情,也像被厚重的脂粉掩盖得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这夜的长沙像一座埋葬了我们的青春的巨大坟墓,苍穹之下的零星灯火就像生命陨灭之后的点点磷火。
城市在悄然地变换着模样,而生在这里的我们呢?
我想起十六岁的时候,我蹲在双黄线中间,康婕穿着人字拖从远处跑过来拽我,那个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想,为什么这座城市总是看不到很蓝的天、很白的云呢?
过了这么久,长沙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蒙着厚厚的灰尘。
但我想,我们这席尔在以后的日子里,抬头看天空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吧…
以后我们就会活得像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在日复一日麻木的生活中,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梦想和爱情之类的,离我们越来越远。
然后,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你走过的路越多,对待这个时间的态度就会越谦逊,那个叫朱天文的女作家曾这样说。
素然姐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你长大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那个坐在她面前哭着说“学校要开除我”的小姑娘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过去那些喜怒哀乐,所有的美丽与哀愁,依然顽强地活在心脏里。
虽然很平静,但我心中依然有一些疑问,为什么发生的事情不能调换顺序?为什么偏要有前因后果?为什么幸福不能在疼痛之前?为什么在我们都还有力量的时候,却都那么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得像一只困兽。
康婕和萧航去度蜜月,不能免俗地选择了马尔代夫,她说:‘我也知道人多啊,但还是想去。’
她最喜欢的那部动画片里,马尔代夫是麦兜最想去的地方,它整天念叨着“那里水清沙白,椰林树影”,我知道康婕一直都很向往那里,所以也就没说什么扫兴的话,叫她玩儿得开心。
但如果是我的话,会更向往那些人迹罕至,甚至一毛不拔的地方吧。
“落薰…”
“嗯?”
“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那个孩子…是陈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她会突然再提起这件事,可是看她的表情,我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是真的过去了。
“那段日子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也不理我,一时糊涂就做错了事。”
被她这么一说,想起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决绝和自私,我就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摆摆手:“真的没什么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有什么事一直瞒着你。”
她离开后的有天傍晚,我忽然明白了。
是幸福令她宽容,不再介意那些血迹斑斑的过往,她告诉我这件事,是她对我那时的冷漠所给予的宽容和原宥。
领悟了这层深意之后,我便在暮色里模糊地笑了。
姗姗偶尔会找我一起吃饭,她和宋远还是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可是我再去的时候发现他们把放在重新布置了一番。
老气的窗帘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风格的小碎花,墙上贴着很多他们的照片。
她说:“以前我总觉得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必要弄得多好看,现在想清楚了,即使是临时的居所,也不能乱糟糟的像个狗窝。”
我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切着菜,心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羡慕,我没办法很具体地分清楚。
她是对的,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最好的时光。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很满足的样子,除了他。
在去拉萨之前,我曾经在成都的一家书店里翻阅着海子的诗集,扉页上印着两句诗。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次幸福:是个,王位,太阳。
那时候我站在书架旁,看着那两行字一直发证,征得几乎都快不认识那些字了。那个时候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爱情会被划分到“受难”里。
它难道不是福祉而是灾难?
我独自在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看到过很多朝圣者,一步一匍匐,他们全身贴地,磕着长沙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他们有种最虔诚也最坚毅的面孔。
我没有信仰,可是我有过爱情。
知道过去这么久,我闭上眼睛仍能够很清晰地想起那个午后,纸质书籍在指尖的特殊质感,空气中的淡淡馨香,想起所有人的面孔,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源于爱情,爱情使我们更脆弱也更孤独。
我在黑暗中挣扎,但就连你也无法给我救赎。
素然姐曾经跟我玩儿过一个小游戏,要我在林逸舟和许至君之间选择一个,剩下的那个会永远退出我的生命。
当时我选的是林逸舟。
后来我以为命运为我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都不对。
我的生命里,他们一个也没留下。
我一直在为一件事做准备,我等待着在某一天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许至君的时候,平静而坦然地走过去对他说一声“谢谢”,哪怕他当时牵着唐熙的手。
谢谢你曾那样爱过我。
谢谢你曾那样珍惜过我。
谢谢你最后让我从那种又痛又美的幻想中醒来,双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回归到一个平凡的女孩儿,那些凛冽的疼痛不再让我寒冷。
所偶的所以,最终只会折换成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谢谢,但我想当我看到你真的幸福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幸福吧。
就这样做好随时会遇到他的准备,可是我们竟然真的再也没有遇到过对方。
就像被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放弃了一样,在最后的最后,我也只好松开自己的手,看着它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白茫茫的雪,像把整个宇宙都掩盖了,孤独的深海上空,所有星星都黯然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但终究还是来了,清明的时候我买了一束姜花,独自去拜祭林逸舟。
素然姐说得对,我不再是那只小熊,有些事情即使没有人陪伴,我也要有勇气去完成它。
照片上的他还是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额头上那道伤痕依稀还能辨认,我以为我会号啕大哭,可是并没有。
我的心跳明显地平静了下来。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或许我是应该大哭一场,为了自己被他带走的最激烈最饱满的情感,最纯真也最伤感的笑容,还有那些自认识他开始就饱受挫折却从未泯灭的憧憬。
林逸舟,此刻你在哪里,天涯海角还是就在咫尺之间?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很奇怪,我酝酿了这么多时日,积攒了这么多的勇气才来见你,可是站在你的墓前我的眼睛却像干涸的泉眼,我费力地眨一眨,再使劲儿眨一眨,原来真的哭不出来。
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你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什么,那些对曾经的程落薰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像存在于身体里赖以为生的一口真气。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生活还有那么多的热爱,那时的我很擅长从细碎的事情中捕获乐趣,而后来,我的这项技能好像随着你一次一次的伤害一次一次被耗损,到最后,我就根本不会快乐了——好像,天使就不会快乐一样。
很多人都爱标榜自己多么另类、忧伤、痛苦,可我不想这样,虽然我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做过一些看起来很疯狂的事,当然,谁都不及你,我们谁也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是的,我的另类、忧伤、痛苦,这些与别人毫无二致,我在青春散场之前终于领悟了最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终于心甘情愿地承认,其实我如此平凡。
过去我一直不肯原谅你对我的背叛,我觉得你联合别人一起亵渎了我的爱情。
于是我用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来报复你,最终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最痛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
旅途中最危险的那段路程里,我曾想过,如果我坐的那辆大巴遭遇到任何不测风云,我该怎么办…当我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我所有的好朋友都从往事的阴霾里走出来后,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嫁人生子,含饴弄孙,直到年老的时候,佝偻着身子,也许我还会想起在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像风一样飘忽不定的少年。
那么这几十年,我要好好儿地生活下去,而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
那么,林逸舟,到时候见吧。
在我转过身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他身边没有唐熙,可是这声“谢谢”却突然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中的教学楼里,他当时的女朋友是我同学,他送她去学校,我看到的是他的背影。
然后就是我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他站在那些陌生人中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仪态尽失的女孩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劫。
后来曾在岳麓山的缆车上偶遇过,再在学校公寓门口正式认识。
他曾说过,非要问我喜欢你什么,大概是你的一腔孤勇吧。
他也曾说过,我爱你,就意味着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仍然是他说的,程落薰,你真可怜。
人生中一定有一些与你有关,但你却不会知道的事情。
就像我不知道,在他说完“你真可怜”之后,他转身就去找了唐熙,在我对康婕说“要幸福啊”的时候,他也在对唐熙说“我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
因为目睹了我跟陆知遥的那个拥抱,所以他没有办法再违逆自己的心。
他知道这样做对唐熙是一种深深的伤害,无聊是情感还是自尊,可是…反正已经这样子了,反正不会比当时的情况更糟了。
他对着唐熙,平静地说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你用你的善良和温柔缔造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可是原谅我更向往城外的世界。
对于这个结果,唐熙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从我回来的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准备,承接他这个失信的诺言。
然而最后他还是要请求她一件事:“你能不能陪我参加康婕的婚礼,我知道这很难为你…”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出于爱或者怜悯或者单纯只是想让他更愧疚,唐熙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一直表现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订婚在即,直到听到司仪宣读结婚誓词时,她的眼泪才热热地流下来。
她用余光打量着许至君:人人都说他重情义,为什么偏偏对我,他这么狠得下心、
从康婕的婚礼上出来,在秋日的阳光中,街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她的笑容凄楚得就像丧失了所有希望,看不到明天的晨光:“许至君,你辜负我太多次了,你欠我太多了。”
他苦恼地笑了笑,这一笔笔烂账,何年何月才清算得完。
我愿同你一起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我们最最相爱时那样。
你还能遇到一个人,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吗?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只有一匹骏马,无数黑暗过去后,才姗姗来迟。
你还可以这样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生命中那件叫情”的东西吗?
在青春的尽头,我们每个人都是拾荒者。
我们的一生,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爱的,我们活着,我们相爱,就不能惧怕爱所带来的伤害,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那些伤口都是爱的痕迹。
那些兵荒马乱的过去都已成过往,从此以后,一切太平。
穿堂风轻声呼啸着,春天特有的湿气拂过我们的脸颊,光线字他头上一路倾泻,周遭静谧无声。
此刻,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沉默得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