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缓一缓,已经站起来急冲冲往外跑,留都留不住。
巨大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在背后催促,来不及,就怕最后总结,开篇是“来不及”三个字。
墓碑
三月二十三,表盘的指针昭示时间——四点四十五,凌晨。
尖利的刹车声划破黎明前夕晦暗不明的黑紫色苍穹,墓地中游魂已归去,人烟殆尽,厉鬼横行,满目虚妄,挣扎,或是哭泣声交杂。
轰鸣的枪响,杀,夜雨倾城。
一切犹如噩梦降临,背景色永恒灰暗,天空密云倾倒,疏漏的光与影子投入墓地湿滑的土壤缝隙,有风亦然有雨,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凉。
莽三在后头追着跑,边跑边骂,“程老四你给我悠着点,跑跑跑,人还没有死透,万一蹭起来给你一枪怎么办?也让我就地埋了你啊!”
一共五个,地上倒了三个,还有一个打瘸了腿,留着活口,被人踩在脚底下问话。
新坟旁边横着几把铁锹,三月春草都被扒开,懒懒散落在一旁。不知是谁流出的血,潺潺汇成小溪,染红了褐色泥土,原来被打穿了颈动脉,喷溅,血流如注。
“挖,快挖,都他妈给我过来帮忙!”程景行抢起铁锹,一铲一铲刨土,手心沁满了汗,滑的抓不牢手把。内心有远古兽类咆哮,一颗心摇摇欲坠,慌,心头震颤,疼痛令满目空茫。裂空之下,岩层之上,相隔一个生死的距离,苦苦追寻。
几人都围拢来,聚成一圈铲土。三月天,人人都大汗淋漓。差不多时候,他扔掉铁锹,也阻止其他人挖下去,人跪着,光靠一双手往外刨土,莽三看着在一旁摇头叹气,最终也还是蹲下来帮他。
好不容易见着那小姑娘的脸,细致眉眼,看不见眼睛却依旧散发光辉,少女特有的骄傲与矜持,玫瑰一样娇艳的轮廓。她额头上一条拇指宽的伤口,眼皮上也有许多擦伤,一张脸因失血过多,纸张一样白森森的吓人。就怕是就此毁了容,没了勾引人的本钱,看程景行还能怎么宝贝着。
后头也已经挖开,那腿也折了,血浸红了小半条牛仔裤。程景行慌了神,手足无措,只顾着捧着她的脸,声音都带了颤,仿佛是在哭,“未央,林未央,醒醒,睁眼,快睁眼,莽三,是不是死了……”
莽三看不过去,帮着把人抱出墓坑,小姑娘还是一点反应没有,仿佛已经没了气息,挖出来的,不过一具死尸而已。冷冰冰,周遭一切都是死亡气息。
细语,钱笑,她微蹙的眉心与轻扬的嘴角,红色的飞扬的裙角与结实柔韧的小腿肚,她说舅舅,我好喜欢你。往昔记忆一幕幕浮现眼前,如流转撤换的胶片,又如剧末时回首往顾的片段。面对失去的巨大惊恐如密云罩顶,一丝空气不留,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只求你睁开眼,睁开眼,再我一眼。
晨风将他风干才此处,草木酴釄殆尽,如虚妄的追求与骄傲,死于一场随同她脚步而去的疟疾。
海潮一层一层将他淹没,遭遇灭顶之灾。
未央,未央。
她躺过的地方,已是深红一片。
他如置身旷野,嘶吼与咆哮无人知晓,倾颓而下的疼痛不知从何处来,席卷全身,所有神经统统痛到麻木。
后头已经有警车救护车跟上来,程景行抱着林未央冰冷的身躯登上异常安静的救护车,医生护士在她身上忙碌,他看见她的一道道伤,不自觉抓紧了她的手,世界是一出静默的哑剧,嘘——,人人都在紧张忙碌,无一发声。
程景行说:“林未央,不要再跟我开玩笑。”
她细弱的生命贴近他的心,他说不要不要,林未央,你看,我的头被你敲出好大一个包。摸一摸,来,摸一摸,是不是解恨?
那么,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
坍塌的城池,他跪在废墟中卑微祈求。泥泞满身,污浊不堪。却是一朵白莲在泥淖里开出花,惊鸿一瞥。
警察在后头帮忙收拾残局,摆好现场,做好假证据。人人都死于心脏病突发,验尸官签一个字,局长都认定,谁还干多嘴乱说?
莽三正收拾那个没死的,怎么招呼也问不出多余,转头看见埋林未央的墓地上,墓碑都已经立好,简简单单几个字——吾爱林未央之墓,还附一帧小照,照片上女孩子扎着马尾,一袭腼腆笑意。
立碑活埋,预谋已久,足够诡异。
急救室外,有人明知故犯,脚下一小堆烟蒂,一根接一个抽烟,四周烟云袅袅,熏得人够呛,已经把这里当做自由区。亦无人敢阻止,他面色阴沉得骇人,活生生罗刹阎王,谁敢前来打搅,一个不小心成了替罪羔羊,一脚踹过来,还要感恩鸣谢。
莽三在电话那端说:“他还有上线,听命做事而已,折腾了半天,一点线索没有。你或者你那个宝贝是不是惹到什么厉害人物,做事情干净利落,看起来十分难对付。”
程景行捏着滤嘴,略想一想,脑子里都是将林未央从土里挖出来的那一幕,其余毫无头绪,“不可能,她不可能惹上这些人。我么?近期绝对没有。”
莽三纳闷:“这就怪了,一定是熟悉的人下手,埋她的地方连墓碑都立好,立碑人竟还是你的名字。要不然是你惹上什么风流债,旧爱新欢生死搏杀?”
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有些晕,甚至有呕吐欲 望,并无多余时间与心情同时对付许多女人,林未央一个已经足够闹心。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挖地三尺,一定找出幕后主使。”他的精神都集中在急救室,一颗心跳得疯狂,整个人犹如飞速旋转的飞轮,停不下来,除非终局出现,生或死。
急救室的门大开,林未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干干净净的模样,苍白的面色让人看了忍不住心伤。还好还好,不见白布覆面,心跳停止。
一场虚惊,险些要他性命。
一时松弛下来,所有的病痛猛然间侵袭,身体深处狂乱叫嚣。脑中阵阵眩晕,他靠墙站着,天花板无限旋转,隐约看见许冲急急忙忙赶来,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抓着许冲,“我有点晕……”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晕过去,惨烈。
清醒时已至深夜,身旁无人,他看一看时间,午夜十二点,灰姑娘跳完最后一支舞的时刻,昨日与今天的因缘际会,他开始想念某一些画面,这些画面全都有关于一个人。她在隔壁,或是另一层楼,亦或是相隔万里,有什么关系。
按铃叫来护士,他已经穿好衣服起身来,问她林未央被安排在哪一间病房,护士支支吾吾劝他休息,他不耐,凶一句,险些将小护士吓哭。
最终还是打电话去前台问清楚,她在六楼留观室,输过血,已经无碍。
再次遇见她时,她正安睡,右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高高挂起,身子陷在柔软的床褥间,凄惶的灯影从门缝里偷偷窜进来,亲吻她的脸。无暇的,碧玉似的面庞,今夜如此乖顺,不知是否有好梦,嘴角细微弧度,夜光描摹一张世间最美的女子的脸,倾人心。她的唇上有芳香弥漫,他尝一尝,如预想,美好而甜蜜。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似吻别,又似深夜缠绵。拨开她额前碎发,又吻上额头,继而眉心,用温软的唇瓣记录女子秀美轮廓,她眉骨上的旧伤疤以及眼角不近不远的一颗小痔,细微处皆不放过,是她将细细刻在他心上,锋利的陶瓷刀,划一道血脉喷涌的伤口,愈痛愈深刻。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羽毛般拂过他下颌,他便笑着亲一亲她的唇,贴着她的脸说:“终于醒了,我的睡美人。”
她亦还他微笑,美好如三月晨光,大地与天空温柔苏醒,一切静谧而安详,她的眼睛让人沉醉。他说这是爱,溢满浓浓爱意的眼睛。未央说:“我睡了一百年,只为等你,王子殿下。感谢你一路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还要杀死罪恶巫婆,辛苦你。”
他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满足得好似孩童,掩住笑容,低头执起她的手亲吻,“你对我笑一笑,我所做一切都已值回票价。”
不期然,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呈上最真挚感谢——她的吻,似水温柔,又如烈火撩人,温暖的爱意席卷肆虐,愿沉迷,愿永醉。
她的舌尖柔软而美妙,仿佛世间最完美魔法,只需小小纠缠,擦肩而过,便留下激荡涟漪,是吗啡,一瞬间驱走所有疼痛哀愁。
忘不了,已上瘾,戒不掉。
她编织的网,她设下的圈套,情 欲似海深,他义无反顾。
病房中,昏黄疏漏的灯光背面,喘息不定的呼吸与心跳。她不愿远离,嘴唇仍贴着他,说话间开合时轻轻触碰,更撩人,“我真害怕,舅舅,我怕就这样死去,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她的眼泪落在他唇上,温热,咸涩,他望见广袤深沉的海面,凄惶恐惧一如她面对死亡。
未央后怕,与死神擦肩而过,现下依旧安然无恙,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万幸,她许多时候时运不济,但这一次竟然行大运,迫切时刻迫切相救,她的命运与抉择今日都交托在他手上。
她抱紧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分明浑身都在钝痛,可是松不了手,一松手便落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未央说:“舅舅,很想你,很想很想……我害怕,害怕死后你还是恨我。舅舅,也许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不是?可是你来救我了,像骑白马的王子,神勇如天神降临。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就算再贫穷再尖锐,也一样会有灰姑娘的童话梦境。你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我一直知。”
一个男人,无论年纪几何,无论财富智慧,永恒存在一个英雄梦想。她满足他,林未央将他变成了英雄。白马王子?虽然俗,不失为神圣存在。
程景行小心翼翼抱着她,玩笑说:“多亏你把我打成脑震荡,不然哪里能灵光一闪,预感到你在西郊墓地。”
她清清嗓子,伸手摸一摸他脑后肿起来的大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赶忙捂住嘴,讨好说:“我不是故意的……谁教你那样凶巴巴,居然还要扒我衣服,像强盗。我没有办法,出于自卫……”
低下头,第一次在他面前服软,“不要生我的气,下回一定拿捏好力道,刚刚好敲晕,又不会积血震荡。”
程景行抚额,头痛,“还有下次?你饶了我,女侠。”
未央犟嘴:“是你逼我。”
程景行捏一捏她脸蛋,忽而沉声说:“未央,答应我,别再逃。你今天已经看到,外面的世界多可怕。乖乖在我身边,我希望天天看见你快乐,平安无事。”
未央低声说:“许多时候是你逼我走。”
程景行思量一番,才说:“至多以后你开口骂人,我绝不回嘴。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我都能接受,两人都退一步,协议达成?”
未央迟疑,不能置信,“真的?”
程景行笑,宽厚温暖的手心揉着她短短的头发,“你知道,在许多时刻,牺牲会转变成一件幸福的事。”
又轻轻抱紧她,低声喟叹,“未央,你今天吓死我。以后乖一点,不然没有心脏病也会被你惊得心脏骤停。”
未央在他怀里点头。
这一刻安宁,听得见树叶沙沙响动。
三月,桃花已悄然盛放,春芳袭人。
交锋
林未央和程景行在医院安营扎寨,程景行一定要求与未央住同一间病房,护士长无奈在墙边加一张床,两人中间隔一只柜,有时夜晚仰躺着牵牵手,看着天花板聊天扯淡,生活清心寡欲。
未央的腿吊着,整个人的姿势十分奇怪,有时也会坐轮椅出去晒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相处时候大都沉默,并无太多离离衷肠可诉。未央看一看课本,程景行在一旁办公,拨电话,骂人,或是商量事情。她有时闲他吵闹,带上耳机听广播或歌曲,而他绝不肯受冷落,一定提着电话将她的耳机没收,自己还在电话里同人讨价还价,像熟练于菜市场的老妇。
养病的日子十分安逸,相处时分如多年夫妻,沉默却不沉闷,练就出许多默契。
程景行的电话又响,这一次他看一看她,起身走出门去接,显而易见的做贼心虚。
白兰问:“汐川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接下来他已经猜到,无论答是或者否,她必然是要问到,“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他便说:“这边的事情有些麻烦,但你放心,并无大碍,半个月内一定回去。”
她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问过他饮食起居,他便也细细回答她一二三四,像查岗,更像慈母游子,异地关怀。
最后说到婚事,白兰有些失落,细听去有少女情怀,小小闹个脾气,更显得平日贤惠大度,“什么时候陪我回来试婚纱?难道叫我一个人去,太孤单。才不要叫上闺蜜,在她们面前没得丈夫陪,显得多落魄。景行,你快回来。”
他突然犹豫,想想婚期只剩三个月,而林未央就与他隔着一堵墙,他没来由地发愁,苦愁难堪,真没想到,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现下竟然产生负罪感,不知道是对白兰或是林未央,有钱有势自然可以享受更多,更多的衣服房子美食钞票,随同更多的女人,不是吗?是是是,从来金钱是真理。男人有了钱就是天仙。
程景行调适口吻,低声言明,“白兰,你是否觉得应该对婚事多多考虑,人生大事,不是应该慎之又慎?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他以为她会哭泣,委屈,指责,或是更出乎意料地暴跳如雷,而实际上,白兰只是在电话那端沉默无声,仿佛早已经料到,此刻在电话一旁冷冷讥讽,嘲笑他拙劣演技,连悔婚分手都要作冠冕堂皇架势——亲爱的,别太委屈,一切都是为了你,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好。
恶心得令人作呕的嘴脸,男人啊,扒开了外皮,终究是同一副黑心肝,不,没心肝。
白兰怯怯问:“景行,你不要结婚了吗?”
他从门缝里,看一看林未央低头看书的模样,突然疯狂地想要答是,是,要悔婚,因为遇上令他疯癫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人,说起来真是罪恶,恶心,但怎么办呢,明明就是遇上了,命里的劫数,躲也躲不掉。
真是贱得可以,明明移情别恋,还要怪命运弄人,哦,老天待我不公。
老天爷真可怜,这么些年没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以改名叫坚强。也许二零一二世界末日泛滥的洪水都是老天爷这些年岁积累下来的委屈,一霎那宣泄,地动山摇。
可是又听见白兰说:“请柬都已经做好,就差寄出去。父亲的同事也都打点好,城中有脸面的人都知道我们会结婚。景行,不要这个时候开玩笑好不好?”
“不,不会,白兰,我只是需要时间,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叹息,箭在弦上你耐如何?财色兼收难道不好?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非要为了那一点点可叹可笑的所谓爱情而失去到手的名利成为他人笑柄?不,不,绝不。
可是她那样好,他舍不得她难过。久了更见不得她落泪,整颗心都揪起来,恨不得以身代偿。不知什么时候被兜走一颗心,魑魅留影,林未央的影,青黑,灰暗,层叠如黑幕降临,谁知下一刻彩虹或是阴雨雷暴,都由她一手掌控。
他需要想一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仔仔细细权衡利弊,天平朝那一边倾斜,尚未可知。人人都自私,总要最先为自己打算。
白兰说:“三个月不够你想清楚?明明已经交往三年,你还要说你没有想清楚?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请你提出来,我尽力做到完美。”
这样的说话方式,永远像是在谈公事。白兰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完美,但完美不是人人受用,也许他当真犯错,难弥补,他想到诺诺又想到宋远东,思绪混乱。未够考虑清楚,就下断言,当真诚恳,听起来却让人愤怒,“白兰,在请柬没有发出去以前,请你让我有充足时间考虑清楚未来,关乎一生的事情,好吗?”
白兰的声音冷下来,从来就不是没有棱角的人,说风凉话做造作事,她素来看惯,信手拈来,“我想大概是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怀疑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许你是对的,婚姻大事关乎一生,确实应该多考虑。我只怕父亲气你毁约,老人家脾气大,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你的瑞通才刚起步,我实在担心会被闷死在摇篮里。”
程景行道:“不要威胁我。”
白兰轻声叹息,“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情急。原谅我,景行。”
两人都沉默,思量应对之法,还好突然有电话插进来,程景行说:“你等一等,我有电话来。”才嘘一口气,截断这一场对弈。
是吴喜的电话,满心沉痛,“老爷今早去了。”
程景行一怔,噩耗总是来得突然,让人手足无措。吴喜以为他悲伤过度难以接受,还要来安慰,“四少爷节哀,老爷去得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睡着而已。”
程景行适才开口,嘱咐吴喜说:“发丧吧。通知亲故就好,不必太过铺张。谢绝所有媒体记者,同墓地那边打好招呼。”
吴喜一一应了,又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程景行说:“有大姐二姐在就好。”
吴喜惊叫,“这怎么行,连二小姐都是不在的,根本找不到人,您要是再不回来,谁来给老爷送终?”
程景行道:“不是还有许焰吗?叫他捧灵。”
吴喜道:“不成,许少爷到底是外姓人,不合规矩。”
程景行冷嘲道:“我本来也不是程家人,孝子贤孙这个名头也轮不到我。你只记着,别让记者进来,不然要让我看到什么不利传闻,也不必等我回去,自己从程家滚出去就是。”
吴喜还要说,程景行已经挂了电话。再接白兰,开口便是:“婚期必须延后,或是取消也行。我父亲今早过逝,红白喜事不能相冲。”
白兰停一停,只说:“恭喜你,找到好理由。”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挂了电话,出乎意料的冷漠。
他本以为她会安慰一大串再嘱咐一大串,从来如此,嘘寒问暖她最拿手。
今天新鲜事尤其多,像是到世界末日,人人都反常。
程景行拧开门进屋,未央还挂着腿看书,翻一页,睫毛长长地垂着,似羽扇又是蝴蝶翅膀轻盈。
他走到床边,看一看她的书册,躬下身扫过一两行,抱怨说:“这书就这样迷人?我在你身边已经走了好几圈,你居然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未央合上书,这才正眼瞧他,这几天懒得胡子都没有刮,青黑色的胡渣露出头来,凸显出几分男儿粗犷,真是好看。她忍不住摸一摸他刺剌剌的下巴,他便顺势坐下来,握着她的手,亲吻她柔软的掌心,“舅舅果然比书本好看,是不是?你看你目露凶光,一副要将我拆吞入腹的模样。”
未央忍不住笑,推他一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赚万贯钱,做万人迷。”
程景行道:“原来我的未央志向高远,我原以为你只想天天待在我身边,你看,幻想破灭,我好伤心,送我一个安慰吻如何?”
未央笑一笑,仰头奉上双唇,他便揽住她纤细腰肢,扶住她后脑,不许丝毫躲避,狂放而热烈地亲吻。
做齿间游戏,柔软而又激烈地缠绵。后来都气喘吁吁,他将她吻得几近窒息。
尔后指腹轻轻留恋在她唇瓣,轻声叹:“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未央问:“谁的诗?”
程景行亲一亲她,“不告诉你。”
未央便说:“那你告诉我,是否真要和白兰结婚,什么时候,在哪里?”
气氛一下子僵直,他冷着脸,要唬住她。“问这些干什么?你根本不必知道。”
未央滑头,笑说,“要为你准备新婚礼物,当然需要知道具体时间。你说,在你新婚前一晚上,我剥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你好不好?或者扮成猫女、萝莉、小护士?舅舅喜欢哪一款?你要演地主、医生或水电工?”
程景行无奈,她牙尖嘴利,他从来不是对手,“你在赌气,或是吃醋?虽然我不想拒绝,但必须解释,未央,你还小,许多事情不会明白。婚姻并不是如传说中动人,找一个爱的人相伴一生?小说里统统都是骗人的把戏,世上哪有那样多曲折离奇的爱情?大多数人不过寻找一个容易相处,门户相当的人凑合着过完一辈子罢了。爱情?爱情有保鲜期,过了期限就成一团腐肉,端端正正放在眼前发馊,任谁都想丢到垃圾桶,管他以前多么相爱。与其日后无限期折磨,不如开始时保持清醒,没有什么是永久的,除了利益。我与白兰,不能说全然利益,她选择我,因为我适当,我选择她,因为她切合,就是如此,再没有多的了,也不可能再有了,你知道吗?不为别的,只因为太麻烦,人人都嫌麻烦。多说一句都觉得全身疲累。可是生活就是这样,生活无限大,可以挤去所有的梦想,爱,与承诺。”
程景行摸一摸她的头说:“其实我更愿意你生活在梦幻里,为你造一座城,满园玫瑰香。”他亲吻她微蹙的眉心,“我希望你永不长大,这样你就不会明白,成人的世界有多么荒芜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