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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古城墙大门紧阖,小秦将军带兵马出城追击,故而便由秦堵打头回府。蒙拓将带来的上千重骑都留在了外城,独身牵马走单骑,长亭照旧一顶软轿,本已困得不行,可轿帘一会起一会落,却叫她时不时地看见蒙拓背影,实在有许多话想问,瞌睡便消失得无影踪了。
比如,你来了,邕州若失了守该怎么办?
再比如,你来是你想来,还是石猛想你来?
再比如,邕州现今的状况可好?符稽既然搭上了陈家,便以为自己如虎添翼,行事自然大手大脚,若是他都敢真刀真枪地来破豫州的城门,对待邕州老柴岂非更加势在必得?
再比如,你想没想念我呀…
长亭在轿中抿嘴笑了起来,明明还要好多事情要挂心,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可能影响到大局,可她偏偏就觉得看见了蒙拓便是天底下头等欢喜之事,不需要遮掩更不需要感到羞耻。
第一百九六章 谈亲(上)
回到光德堂已经是第二日入暮了,光德堂角门开着,陈妪与满秀一左一右候在墙角下,轿子一放,陈妪去接陆长英,满秀帮忙撩开轿帘,一看这不过几日不见,自家姑娘都尖出了个下巴了,不觉悲从中来。
“…养了两年好容易养出来的膘哟!跟过个冬似的,全没了!”
满秀神容极为悲愤。
长亭突然就不是很想出轿子了。
膘没了,能怨得着她吗,她也不是很想膘没了啊,毕竟是吃的自家米粮长出来的肉啊…
陈妪目不斜视先朝陆长英福一福,再向长亭鞠了一鞠,眼神如蜻蜓点水样在蒙拓身上看了三下,士家几百年的规矩,陈妪举止间十分合乎规矩,可眼神里却分明透露着十足不情愿,陈妪最后向蒙拓躬身屈膝,手背贴额,头一回极为郑重地行了个尊礼。
蒙拓赶忙侧过身去,没受陈妪的礼就算是还了半礼。
“大长公主很是欣慰。”陈妪看蒙拓没受她礼,也不喜也不恼,转过头来,再看向陆长英,语气极为慈蔼,“然后请大郎君用过羹汤之后去跪一跪祠堂,哭一哭父母,再去荣熹院见她老人家。”
长亭一下子就乐了。
她到城墙上头这事儿可是瞒着真定大长公主的,真定大长公主近些年全然不管事了,故而她专挑夜半三更出去时辰上便掐得极准,钥匙和对牌都在她自个儿手上捏着,故而她静悄悄地出二门和大门出得极为顺畅,等到第二日请安,真定大长公主反应过来她没在府里时,她怕是一早就出了内城了。那时候再想将她揪回去可就难了!
陈妪重新将视线对准长亭,长亭登时后背一直,大义凛然。“这都是哥哥的主意!”
陈妪慈爱地俯身理了理长亭的裙裾,口吻怜爱。“当然是大郎君的主意,叫我们家大姑娘受苦了…大长公主直念叨您,二姑娘与胡姑娘也念,也不带身换洗衣裳去…先去泡一泡澡再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个一早等大郎君跪完祠堂,一块儿去给大长公主问安可好?”
“自是好的。”长亭笑道。
陈妪再朝蒙拓福了一福,“也不知道蒙郎君在兄弟里行几,便一直草草称呼蒙郎君…”
“行三。”蒙拓见缝插针地接话。
陈妪当下改了口。“还是给三郎君收拾的流芳斋,您看看住得惯住不惯?若缺个什么物件儿,只叫小厮与白总管说便可。”
陆长英别过脸去。
流芳斋都快成蒙拓个人专属别院小馆了!
送她们回来,蒙拓在那儿住了近百日,之后石猛来,蒙拓又住那儿,再之后来抢亲又安置着住那儿…来来回回都住了三趟了,如今才想起来问他住得惯住不惯…
蒙拓一张脸黑黢黢的看不清情绪,可语气一改往日的平淡无波,结结巴巴的。好像有些受宠若惊。
“住得惯住得惯…流芳斋很好,很清净,哦。我不是说偏僻,我的意思是很好…”
陈妪轻笑一声,语声和婉,“您说很好,做仆从的也跟着欢喜。若仆从们有怠慢,您尽可告诉奴,陆家待客人是一套章法,待自家姑爷又是一套章法。”
陆长英的脸再往外别了点儿。
蒙拓埋首点头,大红灯笼照着。长亭觉得他脸上好像也有点红。
陈妪从小丫鬟手上拿了柄重锁,佝身恭谨。“三郎君快马加鞭赶路怕也有些累了吧,奴让小丫鬟带着您去流芳斋吧?明日晨早。大长公主说要赏筵,您若有闲用过筵再回邕州也不迟呀。”
“有闲,有闲!”蒙拓紧跟着答,脚下跟着有些雀跃。
长亭目视着蒙拓出了外院,再目视陈妪锁了二门,一下子觉得浑身都乏,冲自家兄长咧嘴一笑,便领着满秀回研光楼看妹子和玉娘去。
陆长英把脸越别越向外,一不留神,脖子险些没被闪着。
长亭回研光楼时,小阿宁一早便睡了,玉娘还等着她,先推着她去里间泡澡,隔着屏风同她闲话,“…也不把我带着,去什么城墙上撑着呀?阿宁睡一觉起来自家姐姐不见了,又不敢同她明说,只能安抚说你去施粥安定民心去了…”
又不是攻破城门流离失所了,她干嘛去施粥啊?
长亭泡在水里笑起来,“阿宁信吗?”
“这话骗骗我还成,你自己说阿宁信不信!”玉娘很有自知之明,“后来瞒不了了,就一五一十同阿宁都说了,阿宁嘴上不说,却收拾东西去守陆公灵堂,一连守了三日。”
长亭将头闷在水里,咕噜了几个泡泡,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来。
她总算是将阿宁有惊无险地拉扯大了,并且拉扯出了一个正直、善良、温和的好姑娘。
长亭抹了把脸,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暖榻软软绵绵的,玉娘索性抱了枕头来挨着长亭睡,说了许久的话,说起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再说起符稽的激将,最后说起蒙拓带着重骑犹如神兵天降一般从稠山俯冲直下,玉娘揪着被角压低声音尖叫,“邕州他不要啦!?”
长亭忙拍了拍玉娘手背,示意她小点声小点声,想了想,睁大眼睛看向帐罗布,“我与哥哥本预备守十日,若石猛要出兵解围,十日足够或是石闵或是石阔带兵来豫州了,如果石猛不出兵,就让黄参将从后包抄,再让小秦将军倾全城之力剿灭他们,就算这场战役之后,平成尽是老弱伤残也不怯场…我也没想到是蒙拓来的,而且来得这么快…”
玉娘斩钉截铁,“他定是听见益王传出来的脏话了,便登时什么邕州,什么地盘都顾不上了,一心来救你。”
长亭摇摇头。
不可能。
她与蒙拓是看重情义,可绝非断后路来全情谊之人,她身后还有个陆家,蒙拓身后还有个石家,乱世当道,家族势力方为立身之本,长亭一直很清醒,而蒙拓比长亭更清醒。
直说到后半夜,到第二日早晨,长亭破天荒地睡过了头,一觉起来发觉窗棂外暖阳将好,珊瑚捧了只铜盆,碧玉端了茶盐立在门外。
第一百九七章 谈亲(中)
长亭再一扭头,连玉娘都起来了…一看更漏,辰时都过了!
长亭赶忙一个翻身起床,将珊瑚与碧玉唤进来,漱口洁面换了衣裳,再搽了层粉便出门,临到门边,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对着雕花铜镜,轻手拉开小木匣子,双唇一含,轻抿了口脂,对着镜子瞧了瞧,嘴唇红红的,脸蛋儿也红红的,长亭脸往衣襟口一埋,抿嘴笑起来。
她好看的样子,每次蒙拓都没瞅见。
蒙拓每次瞅见的都要不是她在杀人,要不人在杀她,要不她就是在哭,哭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流…
就没正正经经地见过她穿着好看的衣裳,画好看的妆容…
长亭指腹在下唇上轻轻摩挲两下,看着廊口栅栏间摆放着的牡丹花儿,大朵大朵的跟碗口一般,红艳艳的花瓣子,绿茵茵的蕊儿,色儿一点跟一点往下变浅,富贵荣华,好看极了。
指腹上没一会儿便晕了点殷红,长亭笑问珊瑚,“看着会不会太红了啊?”
珊瑚鲁直,忙摇头,“好看!红点好,红点气色好!”
同样觉得好看的还有正襟危坐在真定大长公主左下首的蒙拓。
早筵摆在水榭,长亭到水榭的时候,蒙拓与跪了祠堂回来的陆长英一早便来了,长宁与玉娘也端坐下首,往前在建康城夫人们就喜欢摆早筵,把筵摆在水河边上,糯米团子与熏肉拿宽竹叶包着承在水里的荷叶上,侍女挽袖皓腕一拨水,水波便将荷叶送到客人的跟前去。
这吃不饱。吃的是个派头和意境。
长亭却觉得这哪是吃呀,分明是比。比谁家的湖大,比谁家的侍女好看,比谁家的庭院更美,就是不比糯米团子和熏肉哪家好吃…长亭一撩帘,隔着屏风听里面正说话,是真定大长公主在训人。
“…你要上城墙。行。你上。你可见大母拦着你?大母明白事理,没拦着你。男儿汉要建功立业当然要以命相搏,谁豁得出去谁赢。大母明白。可阿娇好好一个姑娘家,被有心人一传,名声本就成了个大问题,就怕夫家嫌…”
蒙拓见缝插针。赶紧谄媚,“大长公主。小生不嫌。”
“本就不该嫌,阿娇的性情你是明白的。”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软了软,转了话锋又训陆长英,“男人在这乱世大不了一个死字。女人的结局却能比死惨一万倍!阿娇上什么城墙,见什么将士!男人才该将这家顶起来,你父亲在时。可没叫我和你妹妹冲锋陷阵去!”
蒙拓立马表态,“往后决计不让女眷冲锋陷阵!”
“符稽的兵马攻到豫州城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贸贸然去了外城,若一个不小心,符稽攻破了城门,你怎么办?你若随你父亲去了,丢下这一屋子孤儿寡母怎么办?你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媳妇儿没娶,两个妹妹没嫁呢!”真定大长公主再训陆长英,“凡事多想想!一门心思全用在瞒我上头了,行事别冲动!”
“凡事三思而行,决不冲动行事,否则女眷们的日子便极难过!”蒙拓立刻总结陈词表忠心。
长亭隔着屏风的缝隙见真定大长公主啜了口清茶,再长叹了一声,“咱们陆家的姑娘都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吃饭的碗,喝过最凉的水就是泡了半个时辰的茶,没经过大事儿,个性娇娇。阿娇不一样,阿娇受的苦遭的难比往上数几代的陆家姑娘们加起来的还多,幼年丧母,少艾丧父,什么苦都吃过,你便当心疼你妹子,别叫她搀和进男人争名逐利这档子龌龊事里了罢。”
长亭心里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好。
真定大长公主分明是在借陆长英来敲打蒙拓。
陆长英默默地承受真定大长公主的怒火,私心却觉得自己无辜极了。
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当靶子呀…
陆长英在心里瘪瘪嘴,委屈。
蒙拓当然也听懂了,语声向下一沉,“是,便看阿娇想不想,若她想,做什么都可以。若她不想,我便护她周全便可。符稽留不得,就看他这番行事便可知他是一个小人,锱铢必较且胸无成算,可成小业担不得大任。”
“不只是符稽。”真定亦沉声,“还有你的姨父,石猛。若陆家与石家谈崩了,谈裂了该怎么办?若长英与石猛对峙互不相让怎么办?若石猛希望从阿娇身上挖出陆家更大的利益怎么办?石猛娶的就是士族女,石家借与庾家那门姻亲才站稳的脚跟,石家看重女眷的家世,如果他们在阿娇身上什么也挖不到了,你却有你的仕途经济,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问题叫蒙拓怎么答嘛。
总不能叫蒙拓在这儿发誓吧?
长亭轻咳一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笑着同真定大长公主问了安,“…昨儿回来得便有些晚了,陈妪来接的人,本想当时就来同您问安的,可陈妪却说您睡了。”长亭笑盈盈说着,一道说一道在玉娘旁边落了座儿,笑道,“哪知今儿早晨,我又没烧着头香!”
真定笑着指了指陆长英,“他最快,从祠堂过来快得很,一来就讨了碗桂花藕粉吃,不是来请安,分明是来讨饭的!”
为什么活跃气氛也拿他做靶子啊…
陆长英在心里又瘪瘪嘴,委屈。
长亭一来,将才那话题自然戛然而止,真定唤人上菜,食不言寝不语,早筵吃得也还算尽兴,碗盘一收,白总管躬身向里递了封帖子,真定大长公主一目十行看完便笑起来,“这下凑一块儿了,庾郡君明儿一早到豫州,蒙拓你若是不忙慌回邕州便在这儿待一待吧。”
长亭手心一下子抓紧。
说真的,她是真有点害怕真定和庾氏打起来。
亲事走到这儿黄了的人,也不是没有呀。
长亭看向蒙拓,只闻蒙拓语声恭谨,应了声喏,“邕州自有二哥亲征镇守,我回与不回,意义都不大。姨母来豫州,我自然应当在此待候。”
第一百九六章 谈亲(下)
“石老二带兵去邕州了?”真定大长公主有些意外,“论远近亲疏,石猛都应当叫石阔来豫州解这个围,救这个急啊。怎么是你来豫州,反而石家次子去坐镇邕州?”
蒙拓来豫州,而坐镇幽州的石阔却跨越两座城池去邕州救火…
无论从时间、脚程、速度及辎重运输便利种种立场来看,都是浪费,都是下下策。
蒙拓笑了一笑,话说得极为坦荡,“二哥说这种在岳家跟前出风头的事儿让我来做,他殿后。”
真定大长公主怔愣片刻,也笑起来,俯身前探,“石二爷倒是个很明白的人。”
在真定大长公主的印象里,关于石家老二的笔墨极少,相貌自是好的,风度也有,行事说话不冒尖挑事,也不畏畏缩缩,较之石家老大那副熊样——真是熊样,又高又壮,黑黢黢一张方脸,石老二跟石老大就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种。短短几次的会面不足以让真定对这位石二郎君有一个全面的认知,可从他鼓动、怂恿、支持蒙拓拿扳指抢亲这件事上,石阔要不是一个冲动简单的人,要不就是一个极有主见且自负的人。若站在石家老大的立场,当然希望石阔是头一类人,可站在陆家的立场,石老二是后一类人更让人放心——你家盟友是个傻蛋蛋,你闹心不闹心?
只是不晓得站在石猛的立场,他会怎么选。
真定面上含了笑,嘴里头却像含了莲子似的,一咬破全是苦得发慌的心。
两个兄弟若一个强一个弱,强的为长弱的为幼。倒还好,小的那个安安分分地倚靠长兄富贵荣华一辈子也不算不好,可若一个强一个弱,恰好一个是弟弟一个却是哥哥,那便很有些难安了。
陆绰身为嫡长子,既贤能又仁和,可仍旧压不住底下野心勃勃的胞弟…
石猛那两个儿子终有一天要打一架。至于打到什么程度。便不是外人该操心的事儿了。
真定大长公主眼睑一垂,见长亭挽手斟茶,神容极为温婉。不禁笑着转了话头,手一抬一指,将几个姑娘家使开,“…阿娇和玉娘带着阿宁去花厅泡茶吧。”
去花厅就意味着能听见。可你千万别当着我面听墙角啊。
长亭应了声“唉”敛裙退下去。
玉娘在廊间给长亭咬耳朵,“你没来的时候。大长公主训了长英阿兄,我却瞧着像是在给蒙拓敲警钟。”
那些话长亭都听见了。
长亭揉揉玉娘的额发,欣慰大叹,“孺子可教也。”
隔着木廊听壁角。真定大长公主问起了蒙拓家里人,“…听说你母亲是葬在疆外的?待你成了亲便将你母亲的牌位迁回来吧,咱们讲究一个叶落归根。回得了邕州回邕州,回不了邕州咱们踩在故土上心里也踏实些。”再斟酌了些话。“我老了,看的都是旧山河,也不知道现今的光景是怎么个模样。再过些时日,光德堂上上下下都是要唤你姑爷的。上回你来同我请安,我正被那两个小冤家气得头发晕,谁家自己算计自己嫁什么样的姑爷呀?”
长亭抿抿嘴,隔着屏风,难掩羞赧。
真定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手上还掂着那张帖子,好似有万斤重,“要成一家人了,我便也不说暗话了。我对你其实不大满意的,倒并非士族寒族之分,士族早三百年的祖宗在哪儿挖坑插秧还不定呢…是你的身世太复杂了…一半汉人一半胡人,而且恰好还是父亲是胡人,能娶庾家女的胡人泰半位高权重,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
话其实说得都很明白了。
蒙拓如今是寄人篱下,吃的是姨父的饭,若生身父亲脑子一抽,想起来我还有个儿子流落在汉人的地界,她陆长亭怎么办?难不成还当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回胡羯去啊?
那陆家就成个天大的笑话了。
两个人成亲过日子,可不是盖头一掀,床上一趟便万事大吉的。两个人成亲,是两个家族的结合,陆家至此便要把石家当正经姻亲来走动了。姻亲的亲近是天然的是不可置疑的,这就是为什么春秋时期你嫁过来我嫁过去,如若不联姻便等着被第三方打得个晕头转向。
既然要成亲的,真定大长公主大概是决定在庾氏来之前,和蒙拓先把总账算一算。
嗯…逻辑有点怪,但听上去就是这么个道理。
蒙拓静了许久,终于开口,“我的父亲确实位高权重,可他不止仅有我一个儿子,他的胡人原配为他生下了两个身体健硕的嫡子。母亲身死之后,我的存在便有些尴尬,处在中间的嫡出,身上一半的血脉却是汉人的,这在胡羯之地是大忌,故而父亲…并不是很管教我。后来姨母希望教养我,我便到了冀州…”蒙拓深吸一口气,手搭在膝盖,指节发颤,蒙拓索性便将手掌蜷起,“我之后的生活与他再无关系,大长公主尽可以放心。我与阿娇的生活,和姨父和姨母,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陆石两家是合是分,阿娇都是我的唯一的妻子。大郎君和姨父若对垒,我绝不偏帮,更不会叫阿娇为难。是我娶阿娇,而不是石家娶阿娇,姨父别想在阿娇身上挖出一分一毫的好处。”
蒙拓微微一顿,“言语都是无谓的,大长公主,我纵然将话说得十分圆满却起不到任何约束。”
蒙拓声音冷静极了。
长亭将背靠在窗板上,听蒙拓静静地说。
“我可以在您跟前说得天花乱坠,可那没用。两个家族的情况都很微妙,我与阿娇两人的身世背景都很复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也明白这条路不好走,所以我退却了。可阿娇没有。”
长亭仰头眨了眨眼睛,他这是要干嘛呀…
“请您将陆长亭放心地交给我吧。”
蒙拓抬头看真定大长公主身后窗板的那抹剪影,“我会当她身前的那堵墙,挡住所有的风霜。”
第一百九七章 敲定(上)
长亭靠在窗板笑得眼睛都没了,玉娘偎在长亭身边长长“咦”了声儿,身体左扭扭右扭扭,面部表情丰富极了,小阿宁也笑,捧着小栗子糕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笑,一笑吧,面颊便起来了两只小梨涡,乖得很。
水榭花厅里摆置着新鲜的佛手,高几小柜边摆了一只不深不浅恰好能养睡莲的瓷盆,莲花泛香,清波荡漾,晨好气清的水榭满屋子都漾着如碧波流水般好闻的气味。
浅浅的光从窗板的缝隙中直射入内,三个女孩,都在笑。一个幸福,一个娇憨,一个爽直,笑的模样不一样,可笑声却是一样的,都如同闷在胸膛中呼之欲出的蜜糖那般黏稠。
在很久很久以后,长亭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的情境。
外间真定大长公主沉凝了许久,久到长亭以为真定不会再说话了,哪知却突闻,真定叹了一声气儿,方轻声道,“我希望你不要食言。”真定话锋一转,“庾郡君明日便至商定婚事细碎杂事,两家人搁在一起办事,泰半都是要出矛盾的。我希望到时候你能记得今天都说了些什么。”
蒙拓自然一口应下。
长亭又笑起来。
蒙拓生母去得早,姨母将他拉扯大,对于她而言,庾氏应当能算作她的婆母。
媳妇与婆母,天生仇敌。
仔细想想也是,媳妇与婆婆压根就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一个生了儿子,一个为你儿子生儿子,一个照顾男人的前半生。一个与男人共度后半生,媳妇顺理成章地从婆婆手中接过职责与义务。女人家多半心思细腻且多疑敏感,两个女人无亲无故被栓在一块儿,本就容易起矛盾,中间再塞了个两个女人都想争的男人,矛盾加剧,明争暗斗不要太频繁——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身为过来人心里很清楚的一点。做婆婆的想为难媳妇压根就不需要由头。午膳不好用,便可成为发起诘难的理由。她不喜欢谢文蕴,也不喜欢她的儿子为了谢文蕴一往情深。饶是她自诩行事一派风光霁月,可当年明里暗里也给谢文蕴下了细细碎碎的许多绊子。
否则,庶子长茂是怎么出生的?
现在想想,颇有些曾经沧海的意味。
人亡了。才晓得当初那点子后宅的恩恩怨怨有多微不足道,就冲她谢文蕴给陆家留下了陆长英与陆长亭两个孩子的份儿。她当初都不应当拿婆婆款儿来抬压她…真定叹了叹,不禁苦笑,人吧总得是事情受到自个儿身上了才明白痛,她没女儿当然不怕遇着恶婆婆。如今阿娇嫁人,她却怕她的孙女遇上恶婆婆得不得了。况且庾氏哪里是省油的灯?说是姨母,可平日里代行的可都是母亲的职责。时人最重恩德,若蒙拓成了亲却与庾氏疏远了去。那时人与后人的唾沫性子恐怕能将这小夫妻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