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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刚落,“叩叩叩”三声,光德堂门房老樊头将盖上铺盖正准备搂着婆娘睡觉,一听外头叩门声,老樊头骂骂咧咧“日他祖宗,不开不开!不晓得又是哪家无赖来打秋风!”一个翻身卧在床上赖了赖假装没听到,哪知外面敲门敲得更狠了,“咚咚咚——邕州符稽幕僚张黎、黄胜生、白春之求见齐国公!”
邕州符稽!?
老樊头一个翻身,披件衣裳再拎只灯笼,角门开了条小缝儿,从小缝儿中透过看,看到外面三个头戴皂巾,黑衣蒙面的精壮男子,老樊头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从缝中塞了张薄信封,来人闷声闷气,“这是名帖!齐国公定当宣见我们!”
老樊头单手接了,打量来人两眼,名帖往旁边一松,嘱咐小童儿,“送进二门!”
半炷香后,白总管从廊间亲至,手一抬,当即下了来人背上所佩刀剑,再一抬手将又有三两壮汉束手前来,三下两下打开了来人包袱,搜身之后,白总管态度倨傲,“且进去吧!”
老樊头暗自咂舌。
陆家规矩大,他看了一辈子。
可这么下客人的脸,他还是头一回看到。
搜身时,那三人脸已涨得通红,待白总管倨傲地说完话让开道后,三人之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打头那人右手一横刚好拦住,手心向内,身形一躬,“总管,您先行。”
白总管冷哼一声,并未与之客气。
无字斋华灯初上,符稽幕僚三人撩帘入内,却见陆长英背靠太师椅,神情莫测。符稽幕僚之首名唤张黎,当下躬身作揖,“臣下益王符稽幕僚张黎,参见齐国公。”
“还唤什么齐国公呀。”陆长英轻笑一声,“大晋都要亡了,晋太祖封的齐国公便只能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益王倾力拨乱反正,难保大晋就没有翻身的机会。”张黎语声恭谨。
陆长英由轻笑变为轻嘲,“咸鱼才讲翻身,益王势头正旺,手握建康、白浊、滨州等东南沿岸重镇,又平藩王之乱,如今已登昭和宫,这样的势头如何能叫咸鱼呢?”
“既如此,齐国公缘何襄助石猛小儿?石猛出身草莽,性情乖张,行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齐国公幼妹乃光德堂嫡长女,陆公掌珠,石猛竟也敢让一个黄口胡人算计?臣下不信齐国公忍得下这口气。”张黎口条极好,顺水推舟便将话说到点上,“蒙拓小子胡汉杂种,父族凶悍且行事全无章法,母族邕州庾氏精于算计为士家不耻。平成陆氏既为天下士族之首,应当爱惜羽毛才是!”
所以这是符稽的着力点?
陆长英看向张黎,下颌一抬,示意其说下去。
张黎心头一喜,再道,“平成陆氏丢不了这个人,如今庚帖未过,只要蒙拓小子战死疆场,陆大姑娘便不必嫁入石家。”
“你若能杀蒙拓,便不会出现在这里。”陆长英言辞**,手撑下颌骨,“说下去。”
“是,若益王有十足把握攻入邕州生擒蒙拓,臣下便不会冒险夜探平成。益王只需齐国公袖手旁观罢,只要豫州不阻益王兵马,蒙拓妄图在半年之内轻易拿下邕州便是痴心妄想。”张黎将身后包裹向前一推,神容十分恭敬,“当日得知邕州沦陷只因齐国公助石猛一臂之力,益王追悔莫及,此事过失全在益王。益王既小看了齐国公,也小看了石猛,如今世道正乱,任谁都不进则退。益王当日未将利弊言明,才叫齐国公听信了石猛浑话,益王悔不当初。”
张黎缓缓打开包裹,有荧光在其中闪现,张黎话声越来越缓。
“唇亡齿寒,石猛其人无德无信,所有的承诺齐国公都不可尽信。若他日石猛为王,齐国公岂非为那马夫臣下之人!?天下士族颜面何存?!益王能给齐国公的比石猛多一百倍、一千倍…”
包裹打开,桌上有一半臂高的青玉璧山,其间无一丝瑕疵,玉中有水光,盈盈一动,万千风波起。
这件堪称国宝!
当日和氏璧出世之光恐怕也便是如此了罢!
陆长英眼神从其上扫过,轻声问张黎,“益王能给我什么?”
“半个天下!”张黎语气突然高昂,手臂展怀,“半壁江山!大晋一分为二,一半姓符,一半姓陆!陆家贵为士族,当然不在乎红尘杂事,更不会纡尊降贵与俗人争夺天下!故而这半壁江山是益王好心相赠,并非平成陆氏争名逐利所得!齐国公尽管放心!这件青玉可换得三座城池,益王拱手相赠,还望齐国公笑纳!”
好大的手笔。
张黎先以蒙拓入手,再以巨大的理由诱之,循循善诱,条理清晰,言辞煽动得当。杀了蒙拓,陆家可毫无破绽地推掉这桩亲事,而符稽却顺势夺回邕州,为致陆石两家结盟破裂,益王符稽竟舍得半壁江山。而张黎其人夜探平成是胆识过人,受了屈辱却不置一词是能屈能伸,符稽身边竟还有如此人物…
陆长英若有所思。
张黎眼神热切看向陆长英。
“这件青玉我收了。”
陆长英后背往太师椅一靠,温声浅言,食指指向张黎,“你,我也要留下。”
第一百九一章 风声(下)
张黎眉心一跳,脚下半步未动。
张黎身后两人纷纷往后退,其中一人名唤白春之,高声叫嚷,“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齐国公出身世家何以小人行径,叫天下人耻笑!”,一边叫嚷一边看向四处,书斋四周风平浪静未闻得半分异样,心下暗道不好——明刀明枪反而叫人放松,就怕暗箭伤人,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长英手一抬,小秦将军从甬道中躬身蹿出,身后跟随三人。
来者张黎、黄胜生乃文儒,白春之却为武将,奈何进府之时搜身搜包裹,身上早已解刀,小秦将军与之几个推手便将缚住。
张黎神容未动,嘴一抿,望向陆长英,“齐国公最好谋定而后动,如今时局似蛛网扑蚊,一丝风吹草动,时局便会天翻地覆。如今只是小股精卫迫近豫州,如若我三人命丧平成,益王绝不可善罢甘休。”
“张先生家中可有妻儿老小?”陆长英站起身来。
张黎眼神一眯,未有答话。
陆长英看他一眼,继而言道,“我猜张先生的妻儿老小都在邕州罢。益王符稽疾兵出征建康城,身边带的应该都是得用的幕僚、将士。石家突然出兵邕州,端了他老巢,符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边谋士的家眷应当尽数还留在邕州。张先生,我说得可有差错?”
张黎未答话,白春之向地啐了一口,“谁曾料到平成陆氏竟是棵墙头草!”
陆长英眉梢一挑,“既知我是棵墙头草,益王又何必叫你们三人前来当说客呢?你们自己说益王蠢不蠢?”
张黎双臂被缚在后。面色未变,听陆长英此言,心头暗自点头,益王符稽太信重士庶之别了!他忘了陆长英在外挣扎近一载,一个世家公子哥在这乱世底层都挺了过来,他能是一个唯士庶之论者?一年的生死存亡,恐怕早叫这位二十出头的陆家家主看破了人情冷暖。世事艰难!陆长英如今并不是一个纯善的士族少年郎了!可惜这一点。符稽并未察觉到…单凭重利及声誉来下注押宝,符稽的胜率只有五成!只有五成胜率的事情,他张黎一向不屑去做。奈何谋士讲究尽忠尽义,若要拿他张黎的性命去搏一搏那五成胜率,他不惧!
只是,这并不值得。
白春之仍在叫骂。小秦将军捏住其下颌,大拇指使劲。听骨头清脆一声,白春之当下翻过白眼,疼晕过去。
陆长英手一抬,白春之与黄胜生头戴黑罩袋。被人押解出了无字斋,并未曾说往何处去,张黎一直未有言语。冷眼旁观。待那两人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后,陆长英并不避讳张黎。指腹摩挲案首,浅声吩咐白总管,“…谢家的聘礼也要送过去了,这座青玉打头阵罢。”
这座青玉打头阵,那便是要世人都知晓了!
张黎瞳孔猛然放大。
如果陆长英不杀他,那青玉一旦出世,符稽一定以为他与黄胜生、白春之靠这方青玉投诚变节了!
他的妻儿老小确实还在邕州!
而符稽在邕州还有旧部啊——这就是为何符稽如此放心由他牵头护送青玉前来担当说客…
张黎小喘几口气,一抬首见陆长英其人风姿绰约,轻扶案首与那位白总管话声和风细雨,张黎手心攥紧,终于出声,语声喑哑,“陆大郎,你若想杀我,我活不成,我都认了。论你是想拿我作伐,或别有居心,我只规劝陆大郎一句话,祸不及妻儿,你也有幼妹亲眷。”
烛光大闪,有灯火崩裂。
张黎只见陆长英侧面向光,眉目清浅,听他所言,陆长英头一转目光灼灼看向他,隔了一会儿笑一笑,“你说。”
“邕州善城九街三百六十户。”张黎心一横,话出口,心头便悔。
从一而终…
大晋对出嫁女子不算拘束,但对谋士与将士十分苛刻,占了一个“士”字的人,对他的要求就会无形中抬得极高——陆长英两面三刀,假投符稽实交石猛,实际上是侮辱了士族名声的,奈何陆长英这一手玩得很隐秘,天下人看不懂,故而陆长英仍旧高高在上。
但他明摆着是符稽的家臣幕僚啊!
青玉没了,说客三人投诚变节,符稽无异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算是这回,符稽被陆长英涮了有两次了,符稽的耐性几乎耗尽,而他的耐性一耗尽,人啊最怕的就是被旁人逼急了,一旦被逼急了,照符稽的个性,底牌全露,而石家究竟有多少兵马后招全然不知,那他益王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张黎隐约之间明白陆长英想做什么了。
“好,我知道了。”陆长英背靠木案,说得云淡风轻,头一偏,后话是对白总管说的,“把外院的落叶斋收拾出来给张先生住,一应吃食分例都照顾到,不要亏待了张先生,也不要让张先生觉得陆家不妥当,一时想不开反倒误了性命。若张先生的性命没有了,那邕州善城咱们也不用去了。”
白总管埋首应是,张黎心下大惊。
五月天朗气清,长亭一觉醒来,却听白春在与满秀咬耳朵,“…昨儿夜里我没值夜,在后罩楼听见外间有动静,今儿一早去问,原是白总管收拾落叶斋,当下就有位先生住了进去。我老子被姑娘安排到库里去,早晨跟我说,给谢家的聘礼加了件极好极好极好的青玉石,千金难买那种好…”
符稽大概会气得肺都炸了吧。
幸好陆长英娶的不是谢询…若是谢询,他恐怕要自尽以求不与这般流氓行径搭上关系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长亭兀地想到这句话。
拜石猛所赐,陆长英也渐渐在摸爬滚打中下限越来越低了…
白春事情想得多,奉茶的时候问长亭。“咱们家可是还缺幕僚?”
长亭笑着赏了白春两枚银馃子,赞她一句,“咱们屋里可算是出了个聪明人了!”再拿眼横了认真吃茶的玉娘,“以前的陆家当然不缺幕僚,鼎盛的时候三百幕僚能把无字斋坐满,可是父亲留了三分之一在建康支撑门楣,带了三分之一在身侧一起北迁。再匀了三分之一让陆纷先行带回平成。如此一来建康的幕僚不能动,北迁时的幕僚全军覆没,在陆纷手上讨过生活的谋士不敢再用。哥哥当然有运筹帷幄之才。可是身边无可用之才也是一个大问题。哥哥既然将那人留下,那此人便有入哥哥眼的地方,无论陆家用他还是不用,这个人不可能再放回符稽身边。”
既然陆长英都觉得这人还算不错了。那再放回去这不是傻吗?
白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阿宁也跟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有满秀与玉娘,一个认真地翻花绳,一个认真地翻栗子糕吃,神情认真地像在排兵布阵。
五月下旬。陆家的聘礼敲锣打鼓成了行,白山离平成有些远,中间隔了两座城池。这两座城池的刺史一见陆家的旗幡当即放了行,打头的赫然就是那尊青玉。传来传去,平成陆氏以国宝之资求娶谢氏女的美闻便流传了出去,一时间谢家的脸面、陆家的家财、士族的豪气传得最广,以倾城之财求娶谢氏女,谢太夫人自然乐见其成且脸上有光。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一个倒霉蛋。
符稽。
符稽简直想发通稿宣告,陆长英娶媳妇的钱是老子出的!是老子出的!老子还有三个不要脸的谋士拿着老子的钱去讨好陆长英,我的个娘哟!陆长英简直太不要脸了!谋士要收,钱也要收,除了那副皮囊,哪点像个清高的士族少爷呀!
妈的!
符稽心里狠狠骂了娘,气得肝疼。
符稽肝一疼,那小股精卫当下变成了大批军马兵临城下,也不顾忌陆家身为士族的矜贵了,也不顾忌分散兵力的危机了,他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豫州戒严多日,外城墙累得老高,符稽攻势猛烈,陆长英稳坐光德堂只守不攻,守城容易攻城难,且符稽孤军破釜沉舟攻豫州,每日都在增兵,陆长英默了两日,终于知道符稽从何处增援兵力粮饷了——陈家居广源,广源路口大开,符稽兵力畅通无阻,一路向北到了豫州门口。
长亭陡然想起陆纷妻室陆二夫人陈氏身死之时,陈家未曾来人,这个姿态本就不对,许是从那时起陈家便与陆家结下了梁子。
大晋四大家,陈家终于搅入战局,战局愈发紊乱了。
长亭只惊讶一点,符稽明知冀州与豫州相隔甚近,石猛又与陆长英结盟,他为何敢孤军深入起兵攻打豫州,他不怕石猛趁机出兵以为陆家解围的名头吃下他这些人马吗?
这个疑问,随着陆十七夫人聂氏前往光德堂慢慢解开。
聂氏神容极其严肃,看了眼长亭,再看了眼小阿宁,长亭便让满秀把阿宁带进内厢去,只笑道,“十七嫂嫂有什么便说什么,在阿娇跟前没什么好犹豫的呀。”
聂氏沉默半晌,语气放得极低,“外间有事关大姑娘不太好的传言,都传到平成来了,大概这外头人也听说过了…”长亭递了盅茶过去,示意她说下去,聂氏一咬牙说道,“外头传大姑娘在外半载有余,为活命为求食,与商贾平民搅在一起,早已…早已…”
长亭蹙眉。
“早已黄花不在…”聂氏这句话说得极快,跟着便伸手握住长亭的手,朗声言道“大姑娘,您莫恼,这都是传言罢了!十七说您应当知道,便叫我进府来同您说一说,就怕这些传言是有心人传出来的,目的还有后招…”
陆十七如今掌了宗族大半庶务,出城入城,是一个活动得极开的人。
长亭脸色未变,符稽这手玩得着实很妙——一个女子带着幼妹从幽州出来,如今世道这样乱,姑娘家怎么活命?有心人当然会往歪处想,什么能换粮食?当然是身为女子最得天独厚的好处了。
是,大晋对女子的约束很低,但女子若失了清白,一个白绫,一个沉塘猪笼也还是常态。
更何况,她已定下石家为姻亲!
石猛要脸,石家要脸,再下嫁再纡尊降贵,又有谁会容忍被庶民贱民玩弄过的女人嫁入家门吗!
天下人都看着呢!
石猛图的是大业,他丢不起这个脸!陆家也丢不了这个脸面!
陆石两家能不能结亲尚且再议,石家又怎么可能在流言四窜之际出兵为陆家解围呢!石家再低贱,也没低贱到这个地步!男人最要什么?最要脸!
长亭眼睛微微眯起,心里同样骂了声娘。
第一百九二章 龌龊(上)
兵行诡道也,行事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极正常的事。
连向来以清誉闻名立足的君子陆家都可以两面三刀,那凭什么被两面三刀的符稽不可以心狠手辣?这起子流言一起,石家若还愿意认下这桩姻亲,恐怕都会被人指着鼻子骂龟公,在外人看来,定下亲事的蒙拓头上怕是正冒着绿光。既然没法子认下这桩亲事,那陆石两家的姻亲便做不成,接着就是退亲,平成陆家几百年没遭人退过亲,两家关系自然或多或少都会受影响。
是,两个家族结盟绝非易事,一旦决定也很难再生波折。照常理来说,同盟者之间能连亲上加亲当然最好,若两家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便不联姻,只要利益相同,矛盾相同,便是坚不可摧的同盟。
可是如今陆家与石家的状况不一样。
陆长亭是石家着人拿着陆绰的信物搅黄了陆家与谢家的庚帖礼,几经波折才求到的媳妇儿,石家是求娶的那一方,陆家原是高高在上拗姿态的那一方。如今流言一出,这门姻亲摇摇欲坠,这就意味着陆家被石家打了脸,瞬间从拗姿态的一方变成了被舍弃的一方,世人都看着呢,两家的面子都得要,最后的结果不会有谁委曲求全。
一桩亲事维系住了两个家族的事儿,常见。
一桩亲事毁了两个宗族的事儿,也常见。
而符稽要做的不仅仅是搅黄这门亲事,更是借由这门亲事翻江腾波,大做文章。
符稽的心眼动到这里来,陆家实在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偏偏陆绰在幽州身亡。而长亭与长宁却是在第二年才在真定大长公主的庇护下返回平成,其间发生了什么,论谁也没法说清楚。
既然陆十七家的聂氏都知道了,那豫州城外怕是早已宣扬开了。
玉娘气得想冲出去打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几个大耳刮子,气得浑身发颤,边生气边拿手背抹眼睛哭,断断续续嚷着。“是。咱们是几个姑娘家一路过来的!但是谁他娘会出卖自己身体来活命啊?雪地睡过,冰水喝过,中过刀子也流过血。咱们是靠命搏出来的,怎么就成了一路睡过来才活的了呢?那个符稽不要脸!说话做事太他妈龌龊了!别叫老娘看见他,看见他了,豁出这一条命不要。也得保住个清白!”这还是长亭头一次见着玉娘哭得这么狼狈,玉娘身量高挑。哭得弯了腰,“…咱们为了活命险些死过几次,怎么就成了不要脸不要皮的那起子小贱人了呢…”
话声越说越低,哭腔又虚又弱。
长亭搂搂玉娘。再见小阿宁坐在太师椅上,小短腿摇摇晃晃的懵懂模样,长亭的气一下子提上了胸口。她脸上被糊了什么都不要紧,战场上刀剑都不长眼。戳中了谁都预料不到,这只是符稽行兵的一个手段罢了,她犯不着生气。只是阿宁还小,玉娘并非是非中人,她一想到那些嘴巴连着她们两都一块儿说了,实在是忍不下去。
荣熹院静悄悄的,和前两日的安宁不同,丫鬟仆妇皆屏气凝神,正堂掩得死死的,帘子垂地,一丝丝光都透不出来。
陆长英仍旧端坐左上首,神色从容,见陈妪端了盏茶来,伸手亲奉至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听陈妪说,大母这些时日没睡落觉?”
真定点头,接了茶,“符稽的兵都到家门口了,事关阿娇的流言满天飞,我既怕谢家随波逐流悔了你的亲事,又怕陆家耆老耳闻流言非逼阿娇落发方以正视听,这两样我都怕得很,哪里睡得着?”
“长英扣下说客,吞下青玉,只为激怒符稽,暴露其底牌。如今看见了,长英却悔之晚矣——符稽的底牌不过是陈家,这一点迟早会看到,这次投鼠却伤了玉瓶子,叫阿娇受了损,长英实在…”陆长英嘴抿得很紧,“实在后悔。”再沉吟半晌又道,“外祖是谢家的明白人,她会下手弹压,谢家不至于悔婚。大母安心,我决不允许您,两个妹妹及陆家少了一根毫毛。”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陆长英躬手拂袖而去,哪知一出长廊便被久候在此的长亭捉住。
“阿兄,我要去外城。”
长亭高襦低髻,神情很坚定,“我看过舆图,符稽通过陈家断断续续运送前往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而豫州城中镇守的兵力大抵也有一万,符稽这回打的是一个态度,看一看石家到底要不要出兵援助,若石家不出兵,那他的策略起了用处,陆石两家就此结盟破裂,符稽是继续攻破豫州还是见好就收心里有底都随他,反正都是他赚。可若石家出兵,他一定立刻带兵潜退陈家,尽力不浪费一点兵马——这就是说符稽他从没想过让这两万兵马死死地抠在豫州。”
说得很有道理,神情也很冷静,陆长英抬抬手揉了幼妹的额发,轻声道,“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人可以诋毁了你与阿宁的名誉之后全身而退。是两万兵马也好,是三万兵马也好,石家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豫州城我要守,豫州城里的安危我要顾,符稽的人马我也要吞。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去什么外城?凡事有阿兄便…”
“可我要叫陆家的兵士看一看,他们拿血泪守护着的平成陆氏的女儿并非苟且偷生之徒!”长亭神情凛然,“我要去外城,城破我死!陆家女不惧生死,更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出卖声誉与身体!现在不会,以前也不会!”
如果陆家的将士都以为平成陆氏的子孙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那这座城池还值得他们用血肉去镇守吗?
陆长英明白了,点了点头,隔天半夜便有一顶小轿落到了豫州外城的城墙下。
外墙战火擂动,长亭掀帘帐下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腥气,“咻咻咻”箭头破空划过,再闻“咚咚咚”三声恐怕是钉在了豫州城门上,长亭扭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城墙,紧了紧披肩,紧随小秦将军走上城墙,陆长英正挽袖俯身借光看舆图,城下攻势不算猛,可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搭着云梯,放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