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雀站在堂下,眼神飞快地看了看三夫人崔氏,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如今崔氏倒将包袱抛给她了!?为何每个人都怕陆长亭怕得不得了!陆长亭说要将她讨回去,长英便要将她讨回去。陆长亭说要将她送出去,长英便打算将她嫁出去。陆长亭说她规矩不好,没做到位,长英便叫陈妪来敲打她。她颜面全没有了!为什么谁都要听陆长亭的!陪着长英出生入死的人是她呀!长英待她分明与旁人不同啊!她快不行了,长英冒着生死危机都去给她抓药,她才不信长英不会看顾她!长英是个重情义的人,她一定可以走到最后,只是为何每次陆长亭都会来捣乱!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遵循陆长亭的意思!
三夫人崔氏虽是庶出不得宠,可到底是长辈呀!长辈都说出房里人这话来了,她陆长亭为何不接!为何不接!她崔氏探了陆长亭的口气,便打算撒手不管了?那之前又是百雀姑娘长,百雀姑娘短的作甚?!逗弄她好玩吗!?
百雀手攥得紧紧的,咬得腮帮都在疼。
长亭再轻“嗯”一声,百雀方回过神来。
“回大姑娘,奴来是…”百雀微微抬起头,看长亭的神容,终究心下一滞,当即声量向下一落,“大郎君遣奴来瞧一瞧大姑娘…”百雀眼神落在桌上的字帖上,“看大姑娘还需要字帖描红吗…无字斋刚收拾出了一批…”
“不用了,玉娘和阿宁刚入门,用谢宗卿的字帖刚好,再狂再草的也用不着,”后一句是在跟三夫人笑着寒暄,长亭再冲百雀一笑,温声道,“陈妪正帮你相看好儿郎呢,等定下来了,便给你脱了奴籍,好好当太太、奶奶。嫁妆也给你备齐整了,晚间我让人给你送个单子去,内宅里正裁减用度呢,哥哥说他从私房里出了一百两,那我也从私房里拿了一百两,两百两银子的分例,你看看嫁妆单子上还需得着什么,同白春说便可。”
两百两,都够大商贾嫁个女儿了。
三夫人崔氏坐得岿然不动。陆长英身边没别人,就一个百雀,她以为陆长英与那百雀处出感情来了不放,百雀顺理成章是陆长英身边的姨娘,她身份在那里,一开始又行错了路,她卖百雀一个好举手之劳罢了,收到的却是陆长英枕边人的亲近,怎么说都是她赚。谁曾料得到,陆长亭连自家哥哥房里的事都要管啊。她可没要和陆长亭争个高下的预备。
百雀一敛眸,眼泪浮上眼底,深做了个揖,当下告辞。
长亭与崔氏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崔氏论起当下的用度裁减,话说得很委婉,“陆家兴旺几百年,靠的可不是这点名声。咱们内宅裁减用度能裁减到哪里去?八个菜变成四个,这能省下多少银两?大郎君才当家,莫就此寒了大家伙的心,光德堂现在也就是小叔母能同阿娇说这些话头了,一门心思全为陆家好。”
因为这么想,所以西苑仍旧日日八个菜,冷淘加热汤,素绢加十六条幅裙?
“一日即能省下近三百两,尚不论脂粉、衣绸、交际摆宴省下的银两,单单光论吃食便能省下三百两。”长亭神情淡淡的,“衣绸,饰物、摆件,小叔母想用多好的,阿娇都不管。但是吃食上必须省下来,这世道缺的不是那点银子,是米粮。西苑如今加上陆长庆与陆长平,主子不过四个人,仆从上下不过五十余人,按例做这样多的吃食用得完吗?用不完的还不是挑去倒掉。拿庶民的命来充士家的排场,我们家做不出来。”
三夫人仍张口欲言,长亭笑着摆摆手,“各房各院若有异议,便叫她们来寻我。我悍气的名声早传出去了,小叔母也当真看见过,阿娇有的是时间——同他们一一说通。”
三夫人忆及长亭逼迫陈氏时的狰容,决心闭口不谈,当即离去。
三夫人一走,长亭沉吟半晌便让娥眉去请陈妪,问及百雀的婚事,陈妪看了眼长亭,语声沉吟说得含糊,“…城中倒是有好人家,可都害怕百雀是大郎君的人不敢夺爱,便再有多少嫁妆和名声也不干。奴后来查这话的源头,便查到了府内,原是百雀姑娘自己说出的口。”
长亭到底没嫁人,陈妪说得很含糊。
长亭却一下明白了。
百雀自毁声誉,叫旁人看上去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陆长英枕边的女人,这豫州平成里哪户人家还敢要!倒不是厌弃百雀不是完璧,而是害怕陆长英旧情复燃秋后算账!
长亭当即大怒。

第一百七五章 除服(上)

夜深人静,荣熹院灯火通明,真定大长公主靠在软榻上听陈妪细细道来,“…您一开始不叫我出声,如今百雀那小蹄子话都说出去了,一点颜面和活路都不给自个儿留,她要死,不在乎。可若是这话传出去了,大郎君和陆家还要不要做人?照奴看,您好歹还是出个面,亭大姑娘才多大年岁?姑娘家要她去整治那些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小贱人,终归不妥当。”
陈妪垂首而立,低声劝道,“再不济叫老奴去旁边瞧着可好?老奴对付这起子小贱人顶有一套法子了。”
真定大长公主摆摆手,一笑,眼下全是沟壑,“阿芝,咱们就享享清福吧。”真定笑颜敛了敛,“阿芝,你别忘了阿娇是嫁到哪处去。”
谢家…
陈妪话音顺着沉下去。
没有哪一家士族郎君身边是没有侍妾的。
谢家阿舅身边有六个姨娘,最宠的是一个小士族的庶女,细腰皓腕,明眸酥胸,谢阿舅很自得。甚至陆绰身前都是有姨娘与通房的,饶他与谢文蕴有多琴瑟和鸣,他也没有素着的道理。谢家郎君都长得好,长得好的小郎君多半都有些风-流,郎君们多情些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正房太太需要有些手腕。自家孙女的手段,她是明白的,可对付朝堂上的局势与算计纵横捭阖之事,总与后宅里的琐事大相径庭。
总有一天,长亭要面临这个窘境,那个时候和她一起面对不是她的哥哥,而是她的夫君。
长亭应当明白如何处置这些个贪心的女人。陆长英也应该明白。
真定大长公主笑缓缓浅了下去。
若不与谢家结亲,照平成陆氏的势头,哪个敢将野女人带进内宅里来。这世道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若不与谢家结亲,陆长英怕是敢单刀直入为妹子出头…
如果他们不与谢家结亲…
真定大长公主摆摆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思绪之外,话都说定了。不结亲惹天下笑话吗?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道。男人们朝三暮四能得一个风流的名号,女人们和离再嫁便只能被人骂,一样的人。男人走仕途,女人管庶务,大家都付出的心血,女人却要强忍妒忌、必须顺从。否则便是失德。这不公平,女人真正自由的只有两个时期。一,便是像她一样老得熬出了资历,老得成了老祖宗,二。便是长亭那个年岁,豆蔻韶华,说什么做什么都有长辈阿兄们担着。无需忌惮任何人,任何事。过了这两个时期,再美的花儿终究都会谢,操持庶务,侍从郎君,还要忍下无休无止,永无止境的女人,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像你最美丽的时候,一朵又一朵美好的花开了又谢了,可后宅的院子里却一直没断过春暖花开——陆玉年什么都好,除了这一点吧。
“还是要看长英的态度吧。”真定大长公主看多了这些事儿,语气风轻云淡。
是要看陆长英的态度。
长亭大怒之下,先让人把百雀扣下,再让满秀把陆长英请到研光楼来,陆长英一来,长亭便将此事细细告诉了他,未曾添油加醋,只说,“…如今只有两条路,纳了她,杀了她。府里都拿百雀当作你以后的姨娘,府外听话听音自然顺水推舟。百雀要背水一战,却不知将哥哥陷入了什么境地!孝中与身边的丫鬟情愫暗生?是,丫鬟的出路很窄,也是陆家拖累了她,叫她差点没了性命。可这已经不是心贪心大的问题了,这是太自私自利了!”
百雀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她是在胁迫陆长英纳她吗?
耍的小伎俩以断了自己的后路为代价,也要嫁进陆家吗?!
陆长英缄默不言,手指叩在桌上,未待陆长英出声,百雀双手绑在身后被人推进了内厢,长亭虚坐在椅凳上,侧眸看她。百雀仍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容貌清秀,眉眼静谧,身量高挑纤弱,只是如今半跪在灯下的她大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百雀佝着头却眼见陆长英,不觉惊愕,张口哭腔,“大郎君…大郎君…百雀不知做错了何事…将才有两个婆子拿着麻绳来绑我…若百雀做了错事,还望大郎君明示啊!”
长亭气极反笑。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研光楼!
将才绑她过来也只是捂住了她的嘴,未曾蒙上她的眼睛!
在研光楼向陆长英求救?百雀究竟是怎么想的?
陆长英与长亭并排坐在上首,手一抬,下头人便给百雀松了绑,百雀也不敢动弹,只是俯身在青石之上,青石灼灼刚好映出她眼泪欲滴的神容,百雀肩头发颤,脑子里却转得飞快。
大概是东窗事发了吧!
流言是她放出去的没错!
可那是流言吗?
她不过是在与小丫鬟玩笑的时候小声说了两句“今儿个一早服侍大郎君起身,大郎君连束带都忘了捆,我问他是要镶边翡翠玉玦的那枚还是素绢的那枚,大郎君竟叫我自己个儿定,我是什么样的人物呀,哪里就知道哪个好看的了?”,再不是就是,“大郎君睡不惯软枕,一睡软枕便缺觉,一宿一宿地合不了眼。”,这些可是流言?这些都不是!
她才是陆长英最亲近的人!
她只不过将话减缩了一些,将事儿少说了一些,让那些小丫鬟以为她已经爬上了陆长英的床了而已!
这也是她应得的!
只要她熬得住,她一定可以。没有郎君身边是空着的,陆长英已经二十一了,他连婚事都还没说,他身边应该有女人,而她才是最合适的最最合陆长英心意的人选啊!
她亦明白陆长英的底线在哪里。
陆长英不会杀了她的,只要陆长英不会杀她,迫于流言,陆长英都会纳了她,否则便是始乱终弃!陆家嫡长子,陆家唯一的继承人,陆家的家主连一个女人都要始乱终弃,他没有担当,不重情义,他还可以做出什么样的大事好事来!?
百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泪花浮上眼眶,叫她看上去盈盈可怜。
“大郎君…旁人胡乱猜测,又干奴婢何事?奴婢精心服侍伺候您,奴婢与您一同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您救过奴婢的命,奴婢此生最感念的人便是您。您只告诉奴婢,奴婢做错了什么…”百雀紧抿嘴唇,说得肝肠寸断,“您别不说话啊,您一不说话,奴婢…奴婢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灯下佳人涕泗横流,腰肢靠在腿上,像极了一只经受风霜之后的迎春。
长亭面容垮得越来越厉害,百雀一直在嘤嘤地哭,隔了许久,长亭方开了口,“百雀,陆家将你牵连至生死濒临的境地,是陆家对你不住。可你扪心自问,无论是我,还是阿兄,对你好不好?”
好,若好,还叫她奉人茶水?若好,还叫她跪在这里!?
若当真要对她好,便抬了她,让她当陆长英的姨娘!
陆长英身边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啊!
百雀埋下声儿来嘤嘤哭泣,掩眸低泣,“自是好的…大郎君对奴好极了…份例待遇都是头一分儿的,往日都将奴带在身边,宴客也带着奴,什么都带着奴,奴心里都念着的…”
所以…陆长英一定也是对她有心思的。
是迫于门第也好,是情浅人不知也好,她都很确定陆长英对她如此照拂,绝非无意!
聪明人是什么?
是有机会便拽着往上爬!
她马上就可以借此改变命运了。她老子娘是奴才,她是奴才,她不要她的儿女也是奴才!也要听人使唤!
“那你为何要害哥哥?”长亭一下子声音凉薄下来,“陆家不欠你的,哥哥更不欠你!百雀,我不是瞎子更非聋子,你在我跟前作的相,在我看来极为可笑。旁人无论说什么闲话,我都管不了,但我只认定一条,论你做出什么事来,陆家的门楣你都进来不了!你要让哥哥担上始乱终弃的名声,我绝对不准!旁人说起来,便是说我陆长亭手伸得长,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旧仆进到自家哥哥的房里去。”
长亭话音冷极了,“你应当晓得,我一向不在乎名声的。”
百雀当然明白陆长亭对长英的意义和影响!
百雀心下大急,满面泪水,“奴运道一向不好,托生得不好,姓得不好,为人仆从端茶送水,这些奴都认了。奴不过无心之言,竟叫旁人以为奴与大郎君这般谪仙般的人物有何瓜葛,是奴的错处。女儿家顶要紧的是什么?自是像水一样的清白名声。如今因奴自个儿的错失,叫奴的清白名誉都没了,奴也认了。只希望大姑娘念在主仆情谊上,赐奴一根白绫!奴既不能清清白白地活,只好清清白白地死了,方才全了大郎君与奴那段艰辛日子的回忆罢!”
要么纳了她,要么杀了她。
百雀笃定,陆长英不可能狠得下心要了她的性命!
长亭张口欲言,陆长英的音量不显,陡然出声。
“赐碗药汤吧。白绫死相太难看,药汤死得快,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第一百七五章 除服(中)

陆长英声线清朗,说话间如风过碧波,向来叫人如沐春风。
长亭却从来不晓得,陆长英让人去死时,声音也能舒缓得让人如沐春风。
陆长英双手交执,单臂倚靠于椅凳之上,长衫拂袖愈发有浊世公子之风,陆长英眼眸向下一瞥,“平生里,我最厌恶谁来胁迫我。你想要什么,明明白白说,你要的我应不应再另说,可这并没有伤到主仆情分。可你现在不给自己留退路,同样不给我留退路,这便叫我极其嫌恶了。”
百雀俯身在地,肩头打颤,后背的汗水几乎打湿了亵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长英缓缓站起来,帮幼妹长亭拂了把落在耳后的散发,再言,“百雀,我先念你无辜被拖累,尽力救你,再念你与我生死情谊,尽力护你,最后念你蠢,留你一命。你这样的姑娘嫁到哪家去,恐怕哪家都不得安生。你也不用嫁人了,剃了头在稠山上做姑子吧,暮鼓晨钟,修禅静心。”
陆长英一锤定音,忽而想到,“这个令是我下的,和长亭一点干系都没有。若哪个奴仆敢私下议论,轻则逐出陆家,重则乱棍打死。”
百雀身下一瘫,当即瞠目结舌。
她脸上的泪来不及擦干净,撕心裂肺地带了哭腔,“大郎君,奴是真心爱慕着您啊!”
“你是真心爱慕着我,还是真心爱慕着煊赫权势?”陆长英声音极冷静。
“您!您!”百雀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匍匐在地向前一蹬,“是您!奴真心爱慕着的是您!您风姿绰约且出身高贵!您救过奴的性命!奴真心爱慕着您!奴真心爱慕着您!可您一直未曾有纳奴进房的打算,奴已经二十了。马上就要出府了,难道您要奴嫁给那些不知所谓的男人吗!您知道陈妪找的都是什么人家吗?!贩布匹的…做营生的…乡绅…陆家家将…奴耽误不起了!奴没想算计谁,奴本来就是大郎君的人…奴真的没想算计谁…”
百雀到最后仰面哭泣,弱如扶柳,声如莺啼,“大郎君,这些个都是奴的无奈之举啊。若奴不这么做…奴便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她自己给自己挣个前程有错吗?
大家伙都死了。只她一个人活着,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她一定能得偿所愿的…至少大郎君还乐意与她说话。只要乐意与她说话,她就还有机会不是吗!?
百雀泪眼迷蒙中小觑长亭神色,这位天之骄女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陆长亭以为这是一出闹剧吗?还是在她眼里。她努力地攀努力地求努力地活着,只是一出闹剧?陆长亭究竟懂什么?陆绰尚在时。她有这个本事傲!如今她老子都死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傲气啊!啊!
“说阴谋便说阴谋,还搀和些真情在里面,让人膈应。”陆长英大叹一声,“把百雀拉下去吧。”
外间有人应声而入。
百雀慌张地四处乱看。发丝散乱着贴在鬓间,陡然一声高呼,“大郎君。您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长亭紧紧抿唇,脑子里有很多东西一晃而过。
如果百雀被遣送剃发。旁人会议论些什么?百雀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每个人都以为她是陆长英的女人,而在除服之际,陆长英却将她流放抛弃,陆长英是在为娶亲联姻一事做预备吗?陆家百年积善之家,陆长英已以铁血姿态夺取陆家权势,甚至二叔陆纷的意外身亡,落在有心人眼里恐怕也算在了陆长英的头上,如今孝期未过,他们当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发落百雀吗?现在其实并非最好的时候…
长亭想得很多,陆长英的声誉,陆家的声誉,平成内外的会出现的声音——陆长英如今是掌舵人,陆家经逢大难,如今又在局中,若符稽耳闻此事,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前功尽弃?
“名声…”陆长英轻笑一声,手一抬,外厢二人躬身入内,一左一右将百雀架起来,百雀一声尖叫好似要划破陆家大宅的上空,长亭却在那声尖叫里听到了陆长英的后话。
“名声算个屁。”
陆长英话落得很轻,长亭却从中听出了斩钉截铁。
百雀仍旧在尖叫,来人布条蛮横地塞进百雀口中,长亭看向陆长英,轻声道,“将她悄无声息地送出去吧。”
陆长英整个人都靠在高几上,隔了良久,才“嗯”一声,又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其实,我早应当同她说我这辈子都不预备纳妾侍,若我早说,或许她也不会走到这步。她把我的念旧当作纵容,以为我的纵容是情爱,想岔了一步便走偏了道。”
长亭猛然看向陆长英,不纳妾侍?
是,士家是有不纳妾侍的郎君,可…可…
比如陆纷!
他大约是因为厌极了与旁人的触碰罢了!
长亭伸手递了盏茶汤给陆长英,陆长英因风姿太过,却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陆长英也不喜人论及他的相貌,这一点陆家的郎君们很像,陆长茂生得阴柔,便常年戎装加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等等,长茂…
长亭突然明白为何陆长英决心不纳妾侍,妾侍便意味着庶子庶女。“长茂担负了陆家的责任与义务,却未曾享受过陆家姓氏带来的荣耀与权利,这不公平。”她尚且记得陆长英说出这话时的神情,难得的落寞与不忿。
这不公平。
不公平的产物,那干脆不要出现罢。
月弯如沟,长亭到底是姑娘家,她既希望陆长英记得这些话,可她又是妹妹,她害怕在士族一贯的联姻里陆长英很难娶到与他白首同蜷的姑娘,她曾经想过陆长英的妻室应当温婉却坚毅,相貌沉鱼却宜家宜室,要出身煊赫要饱读诗书要善于打理庶务更要凡事以陆长英为先,她幼时将这些话讲给陆长英听,陆长英便大笑,“来个仙女儿,你都觉得配不了!”。
长亭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长兄能够娶到他想娶之人,是贫是富,是跌跌撞撞还是一路顺遂,他们都可以毫无怨言地一起过便好。
长亭想张口问,陆长英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陆长英摁下幼妹的肩膀,温言道,“睡了吧,往后这些事,哥哥全都会解决的。”
无论是他身边的女人,还是…那蒙拓身边的女人。
陆长英一语言罢,当即信步出庭。
陆长英口中的“名声算个屁”在随后而来的事件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符稽过了约有两万精兵之后,豫州官道封锁,再不许邕州来往过客,陆长英加派城防封锁要道,平成城门紧闭,出入必须特制通行路引,邕州地势陷入稠山之中,如口袋之势,豫州一旦封锁要道再不许邕州客来商往,若要从邕州通行,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则,北上胡羯绕过豫州再次进入大晋,二则南下过幽州撇开豫州通行。
可惜第一条路显然不可行,费时费事。
第二条路,更不可行,幽州是石猛的地界儿。
精兵过境之后,符稽彻底占据建康城,举旗出力的其他藩王自然不干,内讧由此开演。
建康及东南一带战况如何,长亭无从知晓,她只知邕州大概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隆冬时节,夜已过半之时,百里之远好似战火雷鸣,邕州城破,火光漫天,在平成处望去都能看见仿若要冲上云霄的火势,好似都能听到将士们整齐的撞门声。小阿宁怕得不得行,抱着枕头来寻长亭,长亭将幼妹抱在怀中,捂着阿宁的耳朵,轻声道,“不破不立,唯有破了这时局才能叫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邕州与豫州比邻而居,邕州城破,城门上插上了石家大旗的消息,在第二日便席卷了整个平成。
陆家族老惶惶不可终日,几位叔伯都是老学究,既不搀和陆家宗族权势之争,也不在乎这天下落到谁的手里,一辈子心心念念的既是陆家的名声。陆长英要给几位叔伯面子,应言开了宗祠,真定大长公主被请上座,长亭理所应当随侍左右。
长亭不认识几位叔伯,只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便听出了他们的立场。无非是“陆家与符稽交好,天下人皆知!如今豫州封锁官道,却让石家的兵马破了邕州的城门!不忠不义!悖驳立场,这岂是我陆家家训?”,再不然便是“陆家清高百年,如今却与马夫小儿为伍,叫天下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