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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全变成了气声。
阿宁抱着陆长英大腿仰着脸哭,玉娘偏过身去抹了把眼睛。满秀忍着哭想了想便做了个手势叫小丫鬟们往外走,哪知最后剩了个百雀还杵在内厢里,白春看了满秀一眼,满秀再看了一眼玉娘,玉娘顿时火冒三丈,人家三兄妹隔了将近一年这才团了圆,她杵在那处想什么?一点不知事!
玉娘伸手拉了拉百雀。百雀怔愣片刻之后。终是埋首佝腰往出走去。
内厢珠帘拂动,陆长英肩上抱一个妹妹,脚上再拖一个妹妹。想一想这两丫头往后都要依次嫁出去便陡生出一种类似做父亲的感受来。
陆长英一下一下拍着长亭的背,再佝身将长宁一把提起来,“阿宁,地上凉。坐在床上哭好不好?”长宁一边哭得嗷嗷的,一边点点头。半眯了眼睛,手在身后摸摸索索地蹬上床榻,哭得都呛嗝儿了。
长亭耳朵里听,听着听着就笑起来。就着袖口抹了把眼睛,再倒了半杯温水给小长宁,“喝一大口。分作七次吞下去。”
长亭小时候也爱哭,陆绰便说她是“哭精”。哭多了就打嗝,这也是陆绰教给他们的。
陆长英神容恬淡,似是喟叹,“…石猛说我并不了解我的妹妹,我当时不以为然。”长宁哭得一张脸花得不得了,陆长英伸手帮幼妹擦了把脸,“姜是老的辣,石猛看人门儿清,我陆长英自叹弗如。”
长亭也笑,明明眼睛里的眼泪珠子都还没掉下来,又哭又笑的。
“哥哥若再晚些回来,阿娇一定还哥哥一个干干净净的平成。”
长亭说得很矜傲。
陆长英仍旧在笑,笑中带泪,“哥哥知道。阿娇做得非常好,石猛笑了一路,说我有两个好妹妹,一个天真无邪,一个却是宰辅良臣。”
长亭等这个赞扬,等了好久好久了。
陆长英手承载轴轮上,掌心翻过来,手掌心里的伤更多,喇喇划下的伤口,刀剑砍伤的伤口,约是被顽石磨蹭出的一大路一大路的伤口,这些伤口颜色陈旧,有的却还鲜红一片。
长亭看着那些伤,小声问,“那日,走的是阿茂阿兄对吗?”
“是。”陆长英喉头一梗,“我与阿茂在同一间马车,他进来避风,我那日发热。贼人来袭时,父亲立刻着人安排我金蝉脱壳,叫阿茂顶替,我当时病得迷糊却仍旧扒在车厢木梁上不肯走,阿茂便说…”陆长英好像陷入回忆,“他说,若我不走便谁也走不了,若我不在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姓陆,都是平成陆氏的子孙,任谁活下去代表的都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陆这个姓氏。”
寡言木讷的长茂…
长亭搂了搂长宁。
陆长英醒转之后,便再没有说起那晚之事,他不会对石猛开口也不会对百雀开口,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明白那晚的杀戮和牺牲。
“阿茂没有像我一样享受到来自宗族的宽待与优容,却像一个陆家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死去了,我有愧。”长英埋下头去,“千名将士,因一个人的野心勃勃葬身他乡,我有愧。陆家内乱,各怀鬼胎,我陆长英身为陆氏子弟,未在丑恶彰显峥嵘之时便一把揭开,我有愧。平成乌烟瘴气,各个县镇督使玩忽职守,老辈人作威作福,为虎作伥,我有愧。”
连说四个有愧。
陆长英一醒,张口便是三个字,对不住。
长亭的复仇是基于情感,而陆长英的回归却是立足宗族与道义。
陆长英手撑在额前静默无言,隔了许久方温声缓道,“等阿娇好起来,我们兄妹三人去灵前上柱香吧。”
长亭轻声回之,“好。”
给陆绰,给符氏上一炷香叫他们安息。
陆纷已死,长英回归,平成山河尚在,治下民安。
两兄妹,谁也没说这一路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谁也未曾提及途中的心酸与挣扎,一字一句都不曾说出口,两兄妹都不舍得叫对方再难受一遍了,索性不提,提了也囫囵含糊说过去。
一夜很长,两兄妹说了许多。长亭说起那碗腊八粥,说起青叶镇的烟花,说起石家姑娘阿宣与小阿宁十分投缘,陆长英想了想笑着说,“…野鸡裹在泥巴里烤倒是很好吃,百雀往前没进陆家的时候便是农家女,她会拿野果混着雪水当早膳吃喝。也会烤食物。”
长亭便顺势问起百雀来。“…那晚她没回马车,我便以为她也死了。当时蒙拓驾马来同我说找着你了,身边还跟了一个叫百雀的姑娘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如今一瞅当真是她。”
“我驾马向南边走,不敢往豫州跑也不敢往幽州去,正好途中在野林里停留。待风声过罢之后我原路返回才在那夜遇袭的竹林也与百雀相遇,她当时已经快死了。我便带着她,后来问她你与阿宁在何处,她才说那夜太乱了她没有来得及上马车。”长英口气淡淡的,“冰天雪地里。我若将她放下便是谋人性命,便乔装进医馆给她胡乱抓了几服药叫她喝下,后来她也挺过去了。之后,我便与她一路同行。要到冀州外城的时候。我们遭遇流民,我险些将命折在那处,是她一直牵着马,我们才走出野林的。如今回来了,你看你还要百雀回研光楼不?若是还要,我便叫她过来。”
生死之间,最易生情,长亭非常明白。
可在她听来,百雀的命是陆长英救的,陆长英冒着生死之险去给她抓药,同样面对流民乱匪,同样也是陆长英去拼死相搏,一路上陆长英尽了一个男人的责任,而百雀却并没有尽到一个侍女的义务。
长亭原以为是陆家欠了百雀恩德,如今听起来,分明是长英护佑百雀更多。
奈何一路同行,却也是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谊——陆长英并不欠百雀什么,长亭希望百雀也不要以为陆长英欠了她什么,凭借这份生死与共的情谊,百雀可以过得很好,很好。
“也还要看百雀自己和哥哥的意愿啊。”长亭想了想,决定换了种法儿来问,“哥哥如今是将她看做侍女?还是同生共死过的友人?或者…百雀她将自己看做什么身份的人?她是想留在陆家,还是我们出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她不愿意出去。”
陆长英未带一丝犹豫回道,“我回来的时候便问过她,她还是想留在陆家当差。这其实很明显,陆家只有越来越显赫,她在我身边这么久,也只会跟着越来越显赫,不愿出去是在情理之中。至于我待她…”长英手很轻松地搁放在膝上,温笑着看着长亭,“理智与冷静是一个政客所必备的,你可见父亲一生失态过?阿娇,我非常清楚我所在的位置与处境。”
长亭伸手握了握长英,“阿娇私心里并不希望哥哥像足了父亲,可无论哥哥做出什么选择,阿娇也全数支持。”
陆长英是陆绰一手教大,如同陆绰,如同天下间所有的士族大夫一般,他并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经此一役,个性更为内敛,性情温和平缓了许多,内里的清傲与士族郎君特有的风轻云淡却愈发如影随形。
奈何这样的人,仍旧一手反握住长亭,一手将小阿宁往自己身侧揽了揽。
“只要你们欢喜便好。”长英重复一遍,“只要你与阿宁欢喜,哥哥只要你们欢喜罢。”
陆长英如今的毕生心愿大概只有三个,第一,两个妹妹过得好,第二,平成陆氏日益兴旺,第三,他永不负不负他的人,慢慢来吧,终究可以一点一点实现的,除此之外,他的人生不仅仅是他的,还是长茂的。
他只有这三个愿望,为了这三个愿望,纵然负了天下又何妨。
兄妹两个,谁也没将话说透,可任谁都懂对方想说什么。
“小叔母与长平、长兴…”长亭轻轻开口。
“成王败寇。我不认为我是复仇,我是自卫。我不指责陆纷背后捅刀,我只鄙夷他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妥当,秦相雍、周通令、平成老宅…这三方没有一方是平顺了的,他根本胜不了,陆纷只是凭着一股劲儿在做这些事,那股劲儿完了,他也就完了,二房同理。你挟长平以令陈氏。这个办法只对陈氏有用,因为她浑身都是妇人之仁,若换成大长公主,这个法子不仅没用还会将自个儿折进去。陈氏逼宫兵变之时,她一直在犹豫,她根本就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做,当遭遇危机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子女而非已经兵临城下的她召集起来的将士。她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甚至她根本就当不了一个上位者,她只是一个满心仁慈却又孤注一掷的母亲。”
这是陆长英在教长亭,教到一半。看着长亭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逐渐止了话头,轻咳一声转了话头,“这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过在意。二房的事我来办。血哥哥来沾,你便好好将养身子。孝期过了你都十七八了,阿宁都十一二了,都不小了,学学琴练练字。养好身子骨,也该…”
然后陆长英话锋一转,就变成了邻里街坊婶婶伯母的碎碎念模式。
夜很长。团圆却永不嫌久。
至于二房究竟在哪里?
长亭隔了几天才知道——她便纳闷了,研光楼的丫鬟们都是她一手挑的练的提拔的。怎么陆长英一回来,素日里机灵的姑娘们就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了?咋问啥啥不知,说啥啥不应,满秀胆子最大,美其名曰,“大郎君不叫姑娘听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您每天最要紧的是啥?喝药呀!喝完药,您还要干啥?”
现在还时兴抢答了!?
长亭望着满秀期待的眼神,有点想打人。
“哎哟!您看您就给忘了吧!去院子里走两圈啊!您为啥发热?还不因为身子骨不健壮?您自个儿瞅瞅,个儿长了,重量不长算什么事儿?胡姑娘多健硕呀,您得多学学呀…”
“谁他娘的说老子健硕呀!你他娘的才健硕!你一辈子都健硕!”
正在努力穿襦裙的胡玉娘现在非常讨厌旁人说她健壮、健硕、健康等等一切和“健”字随意组合的词儿,毕竟她才从岳番那处受了打击,然后她就胳膊肘击打回去了。也是,哪个姑娘家喜欢听郎君说,“我就喜欢你的大腿,可以一脚踹翻石凳子”之类的类似情话呀…
约是要尘埃落定了,陆长英大发慈悲地给研光楼通了点气儿了。
“…还是住在东苑的。”满秀一面服侍长亭喝药,一面让珊瑚挑了一碟红海棠果子陪药,“可惜东苑已经被人封了,尽数物件儿归了公中,只留了两间小屋子,二夫人和庆二姑娘住一件,两位郎君住一间。小郎君日日哭,哭得染了疾,大郎君便唤人将长兴郎君抱到通州的庄子上去,其余的人还是留在东苑,大郎君说暂时不急慌,他们掀不起风浪。”
陆长英要算总账了。
长亭含了口红海棠果子,觉得满口生津。
长亭的预感一向靠得住,六月还未过,豫州内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陆长英手腕铁血挨个惩治,只要事涉当晚兵变之人无论官职大小,只要不是兵,全部革职,八个督使问斩抄家,十岁以下的稚童及妇孺没收为奴,成年男丁尽数腰斩。你问陆长英哪来的兵力及实权做这一溜事儿啊?很好办啊,豫州十六个督使,八个遭了难,还剩八个怎么办?杀了他,你是不是就有机会兼并合收了呀?是管一座城池的赋税劳役油水大呢?还是再加一座,顺势翻倍的好呢?
陆长英什么也没出,一兵一卒都没出,只出了个谕令,便将豫州十六个督使合并成了八个。
你无论怎么排除异己,我不管。
只一条,庶民无辜,兵士无辜,商贾无辜,这些人,你不许动。你若动了,还有七个督使等着接收你的布兜子呢。
长亭粗略算了算,豫州十六城,死了大概近三千人,怪道平成近日的空气都有一股血腥味啊,他们死得不算冤枉,你要跟错主子,便不怨旁人借机格杀,成王败寇,权势倾轧罢了。
该去拜灵了。
长亭牵着小长宁走进了陆绰的灵堂,上面竖着陆绰与符氏的牌位,长亭仰了仰头,轻声吩咐满秀,“去把小叔母请过来吧,我有话想问她。而她,也应当给父亲磕个头。”
第一百五九章 哭灵(下)
满秀佝身应了“是”,便顺势拐出灵堂。
白幡高高扬起,两条带子在空中团了枚易结不易解的死扣,风一吹好像系得更紧了。
长亭踮了踮脚尖,伸手将那枚死扣轻轻薅开了。
灵堂在二门外,陈氏走得急自然来得快,陈氏掀竹帘进灵堂时,长亭半侧开身正站在牌位前借火点香,长亭回过头去向陈氏微含螓首示意,“叔母晨好。”
陈氏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侧开半步,声音拔得非常尖利,“你们将长兴带到哪里去了!你们将长兴带去哪里了!你们又要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了!先怂恿我将长庆留在稠山,然后捏住长庆胁迫我!你们如何能这样啊!”陈氏说到后头,半路哭出了声,“把长兴还回来吧,求求你们了…他还小啊…”
“噗嗤”
香被点燃了。
幽幽冒着烟。
才过去多久?不到一个月吧?陈氏竟老了这么多,人可能会一夜白头吗?可能,在雪地里没有撑伞待了一夜并且来不及擦头发。那人可能会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老得眼神都浑浊了吗?会,陈氏便是佐证。陈氏这一个月大约过得不好吧,兵变败北,长女恨毒了她,幼子遭人抱走。不仅仅是内忧外患,更因为一片漆黑的未来叫她背驼了,眼花了,嘴角耷拉了。
长亭点了六根香,分了三根为一束,伸手递给陈氏,看着陈氏,语声平和。“叔母,给国公爷上柱香吧。”
陈氏手一挥,“啪”的一声,三炷香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不敬香!”陈氏脸色发青,“成王败寇!我认了!大不了就是下去陪二爷!我绝不敬这香!”
长亭看了陈氏一眼,将自己手里的三根香并拢在一块儿。敛裙折身。跪在蒲团上安安静静地敬了三炷香后再扶着满秀起了身,陈氏仍旧面容发青地束手靠在柱子上,她身边已经没有丫鬟了。没有人去扶她,她正一点一点地向下滑。
“叔母,阿娇希望你不要在父亲的灵位前…失了规矩。”长亭敛眸温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阿娇只想知道一件事。”长亭话声一顿。“您,是什么时候知晓国公爷惨死,其实是陆纷动的手脚?”
陈氏很多天,很多个夜都没睡好了。她满眼都是血丝,她在等那把刀砸下来,那把刀就这样悬吊在她头上。好似是拿最细最细的那根丝线系着的,摇晃啊摇晃啊。摇啊摇,摇啊摇,日复一日地从她头顶的正中晃过。
她晓得她是活不成了,就算陆长英要搏个好名声,真定大长公主也会不叫她活的!
可她怕她死了之后,他们仍旧不放过她的儿女!
陆长亭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陈氏扶在朱漆柱子上浑身一颤,她什么时候知道的?真定带着长亭长宁回来那个晚上…陆纷志得意满…真定质问陆纷…她当时在场,所以她知道了…不不不,这样说其实并不真实,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大约在陆绰身死的消息传到平成来的时候,她便察觉到了…可是她并不敢信…可在这不敢信的同时,她很难捂着胸口说她没有一点点、一丝丝的庆幸…
陈氏翕动鼻腔看向长亭,“若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我力保长兴不死。”长亭微抬下颌,“我陆长亭一向言出必行,一诺千金。”
陈氏猛地抽了一口气,她不明白陆长亭为什么会问,可长兴…
“你们回来的那天晚上!”陈氏终究压低声音开口,提高声量再说一遍,“你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大长公主在与二爷争执的时候,我才知道!”
在确定了是陆纷下手之后,陈氏还可以与她、与阿宁言笑慈蔼,还可以带着几位姑娘去稠山上香,还可以摸着阿宁的发辫,温柔地像从前一样低声安抚她“逝者已逝”,还可以腆下脸来在她跟前给五太叔公一家求情…甚至,还可以未带一丝愧疚地说出那些问责的话,理直气壮地做下那些事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做她贤淑婉和的好人儿…
好可怕。
长亭微微垂眸看着陈氏深吸了一口气。
她小时脾性很别扭,清傲敏感且多疑多思,她受不了旁人说她没有母亲,陈氏却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陈氏个性柔和,会摸着她的头唤她阿娇,她初葵到,她怕得不得了,是陈氏教她该如何是好…
或许当真应该由长英来做这些事情。
长亭仰了仰头,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鼻梁,隔了许久,长亭重新走到牌位前再捏了三炷香点燃,佝身递给陈氏,“请叔母给父亲上香。”
香从头燃起,燃灭的灰烬就这样险险立在原处,只消有人、有风一动,香灰立刻砸到地上。
星点灯火燃得一帆风顺,陈氏愣了片刻,回过神后再将手腕一抬,“啪嗒”一声,三炷香又断了。
“陆长亭!你不要折辱我!”陈氏喘粗气,“败便败了!又何须做出在此等小事上无端折辱人!香,我绝对不上!若我上了这三炷香,二爷在地底下都死不瞑目!”
此等…小事?
长亭敛眉,心中如雪崩又如惊涛骇浪,她轻笑了两声,笑过之后便缓声道,“阿娇向来言出必行,一诺千金。”长亭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断成几截的香拾起,一边继续说,“这在一开始,阿娇便同叔母说过的。”香上的火星已经灭完了,长亭掌心紧攥,将所有都收在手中,她看着陈氏,口中酸涩,面容却异常平静,“昨夜,阿娇对自己说,若是叔母在父亲灵前恭恭敬敬地烧完三炷香,阿娇便保长平一生安宁。”
长亭语气很轻,这一句话完,顿了很久,才接了下一句。
“可惜,叔母摔了阿娇两次香。”
陈氏面色由青变白再变青,她愣了许久许久,等醒转过来时,哀嚎一声,扑到牌位跟前手上发抖发颤地去拿香,长亭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喉咙里好像一直堵着一个东西叫她喘不上气,陈氏手上一直在抖,抖啊抖,抖啊抖,抖得连香都没拿住,又一把摔在了地上。
形容很惨淡,很可怜。
长亭索性别过眼,深吸一口气,低头敛裙,几个大跨步向外走,拐过廊口,便停下了步子,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直在过东西,过完一遍又一遍,过完一个又一个,可终究会出现陈氏向她温笑的那张面孔。
“你便不听话。”
声音低沉闷人。
长亭猛地一抬头却看见了蒙拓的脸。
“所有的事情,大郎君都会解决,你又何必一定要亲手做这些事呢?”蒙拓就在廊口外站着,站在阶下,背手在后,语带责问,“明明每次都要挣扎,又何必逞这个能。”
“你也来给父亲上香?”长亭抹了把脸,叫自己打起精神来。
“嗯。近日来心气有些躁,来给陆公上炷香,好叫自己静一静。刚出来,你就进去了,之后二夫人也进去了,放心,这儿除了我,没人敢听墙角。”蒙拓侧开身来让出一条道,“走吧,送你回二门。”
顺道也与你说说话。
这句话蒙拓自然不会说出口。
来给陆绰上柱香让自己静一静…
长亭仰头看了两眼蒙拓,这修身养性的法子也颇为特别了些。
裙裾宽大,长亭提了提便走了过去,他们两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沉默更多些,蒙拓不爱开腔,总是长亭在说,如今长亭不想说话了,两个人之间便彻底默了下来。
游廊九曲回转,蒙拓几次张口却又悄悄闭了嘴,话在心里过了很多遍才终于说出口。
“将才我并未怨怪你…我语气不太好,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在对说“不听话”那三个字?
长亭摇头,仍旧不搭腔。
“二夫人半分愧疚之意都没有,她满心都是输赢,她已经疯魔了…你不必…”
后话没说,懂的自然懂。
蒙拓当然明白长亭一定要陈氏上香是为了什么,不过为了还陆绰一声迟来的道歉,他了解长亭,自然也知道只要陈氏今日表现出一丁点的愧疚与悔恨,只要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陆纷犯下的罪业,陈氏都还有机会,至少,还有机会活下去。
有人说,人被逼急了就不是自己了。
非也。
人只有在被逼急了的状况下,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蒙拓看着长亭,这个小姑娘玩攻坚战玩得很好,陈氏会崩溃会绝望会将自己压垮,而她只是说了几句话罢了。她也非常固执,很执拗,执拗地要二房还陆绰一句对不住,要二房还陆绰一个后悔,她希望看到陈氏愧疚、认错、悔恨,至少也代表了陈氏尚存是非良知——毕竟除却利益纠葛,他们终究血脉相连。
“你太在意她是否有愧了。”
蒙拓叹了叹,这是陈述,并非疑问。
长亭眨了眨眼,她眼眶红了,可她并不想流泪,她并不惊讶蒙拓将她一眼看穿。
“我在意的是人心。”
长亭这样说。
临到夜中,长亭还没睡下,满秀神色匆匆来报。
“二夫人…薨了…是自己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