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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瞳仁猛然放大,急声道,“你将阿庆怎么了!你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一边尖声惊呼,一边扶住身侧的丫鬟艰难起身再佝腰去拾地上的那支金簪!
这只簪。是陆长庆的爱物!
是远在稠山的陆长庆的爱物!
长女爱物,陈氏自然认得!
陈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是啊!她将儿子送出去了,她以为她突然发难便不会危及到远在稠山的长女,至少等真定缓过神来的时候,平成内城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了。哪知如今陆长亭却拿长女来胁迫她!
“阿娇如今未对长庆堂妹做什么!只是若叔母还不退兵,阿娇却不能保证在之后会对她犯下什么罪孽!”
长亭厉声道,“左右陆家的脸面都没有了。多一个早夭的陆氏女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叔母想破釜沉舟,玉石俱焚!阿娇父母皆亡。身无可恋,又岂会害怕折损阴德!?”
陈氏手里紧紧攥住那只金簪。
陆纷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搭上一个长庆!
不对…
陆纷都死了,事已至此,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搭不搭上长庆,他们二房都没好果子吃!
金石无情,陈氏额间冒汗,紧紧扣住金簪,好似要将它扣到肉里去,阿庆…她的阿庆啊…她脑子里极懵,明明有许多情绪纷扰,她到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如果她就此退兵,命或许是保得住,可尊严呢!?二房掀起如此轩然大波,三房借机一跃而上,她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等等,一早去稠山将长庆留下来是她的决定,他们并不可能一早便得知!如今她突然发难,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才对!这只金簪究竟是真是假?长庆是不是真的在他们手里?是障眼法,还是确有引擎!为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理由,将长平与长兴都置身险地,值得吗?值得吗!?
外间战鼓擂动,愈发响亮,大抵是黄参将在敲战鼓以给堂内之人施压。
陈氏的心随着战鼓的点一下一下地跳,眼泪夺眶而出,本该给真定的压力如今却压到了她自己身上!
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她必须尽早做出决断!
“阿庆的弟弟们会悼念长姐恩德的。”
陈氏再抬头,满脸是泪,更漏里的沙砾还在簌簌向下掉,陈氏嗓子眼里好像都在冒着血腥气,她看了一眼更漏,手不可抑制地发颤,“阿娇,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长亭手掌一松,云袖耷拉垂地。
长亭静静地看了陈氏很久,这世上原来除了爱憎分明的真定大长公主,临危舍命的符氏,还有另外一种母亲,在紧要关头却舍弃了女儿。
如此慈爱和仁的陈氏啊,她曾是如此慈爱温柔的母亲…
长亭有点想笑,皓腕一抬,轻呼一声,“满秀”。
“是!姑娘!”
满秀从暗影之中应声出列,脚下极快,快步进入大堂后的抱厦中,当作挂帘垂在抱厦间的珊瑚珠帘“噼哩叭啦”作响,满秀气力大,不过眨眼之间便单手推着一个人影从抱厦中出来了!
珠帘叮铛响,好像在人脸上罩了一层纱。
那人着麻衣长衫,长发挽成一个低矮的髻,长衫委地被满秀向前一推,来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母亲!”
满秀将把塞在来人嘴里的那团麻布取出,那人便两行眼泪直直砸下哽咽低呼,“母亲!你竟然不要阿庆啊!”
是陆长庆!
陈氏手上一松,金簪落地,玉兰花开花裂缝。隔着珠帘她泪眼朦胧地看清了幔帐之后那人的身形,再听来人的声音,她能够确定这便是她的长女,陆长庆!
陈氏当即妄图朝前冲去,长亭手腕一抬,白春与珊瑚一左一右将陈氏架住。
“是陆长庆这个砝码不够重罢。”长亭一开口,却发觉自己口中酸涩奈何。未曾流出来的眼泪是不是全都会倒转会心肺之上呢。长亭再拍拍手,抱厦之中再出来二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刚好到陆长庆的眉宇之间,小的那个满脸酡红眼泪汪汪,抱厦之中有小丫鬟埋首快步上前去将兄弟二人口中的布团取出,布团将一取出。小的那个便当即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救阿兴!母亲!救我!”
四五岁的长兴在丫鬟怀中挣手挣腿,丫鬟抱得更紧了。长兴大咳了两声后,声音嘶哑,却仍旧在叫唤,“母亲!救我与哥哥!母亲!抱!”
小小稚儿哭得叫人心伤心碎。
长平紧紧瘪住嘴。手蜷成一个拳头,他已经知事了,已经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了。他的母亲在与整个光德堂对峙。而他却成为了把柄与诱饵!
“阿娇自知手法下作,更知一个陆长庆大抵是不能比平成陆氏家主的位子更值钱!万幸万幸。阿娇预料到了叔母会弃军保帅!幸好叔母还存了将长平、长兴两兄弟送到陈家别院避祸的心思,否则该如何从东苑将两个堂弟偷运出来反倒叫阿娇为难!”
喧闹之中,长亭的声音显得平缓笃定,长亭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珠帘,里面小的在哭,大的也在哭,只剩下一个长平目光暗藏仇恨与凌厉,就像旧日里在荒山之中遇见了幼狼一样,她到底回过头来,再言,“感谢叔母百密一疏,更谢陈家败絮其中,否则这砝码该怎么加,阿娇个性蠢钝,恐怕至死,也想不出来。”
陈氏紧咬牙关,双眼好似能喷出火来!
“啐!”
陈氏发狠面啐长亭一口,玉娘反应极快一个抽身便挡在了长亭跟前,陈氏气急攻心却有失准头,那口唾沫一个偏斜挂在了玉娘衣襟上,玉娘高声骂了句娘,“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先头求也求了,好话说尽你不听!非他妈的得祭出后手,你个老娘们倒还做出一副杀了你全家的模样,什么刁东西啊!”
撕破脸,原来脸皮不会痛。
心会。
一年前的长亭,死也想不到,她会与陈氏决裂到此般境地。
“奉药!”
长亭高声唤道。
娥眉躬首顺目地从花间中走出,手中端了一盘朱漆托盘,上有一只绘彩蝶扑春样式的小瓷碗,陈氏感觉自己脑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娥眉走得越近,她的神容便越发慌张,她几乎不能呼吸了,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真定大长公主最后那句“阿娇,都随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定没有办法对亲骨肉,可陆长亭可以!
真定没有办法亲赐下一碗汤药让嫡亲的孙儿命丧黄泉,可是陆长亭做得到!
“陆长亭!”
陈氏怒声哀嚎!
长亭转过头来应了一声“嗯?”,再看陈氏的模样,好像那夜缝隙中惨叫的父亲,在火中得偿所愿的符氏还有那千余个惨死葬身的将士,长亭提起一口气,她耳朵里尽是外间叫嚣的声音,可她的心里却在一遍一遍地鼓掌拍手。
“只有一碗药,叔母希望给谁喝呢?”
长亭轻轻佝下腰杆,尽力与喘着粗气的陈氏平视,“陆长庆?不不,阿娇不会给她喝下去的,叔母自己都放弃了的女儿,在阿娇眼里还能存有什么价值呢?长兴?也不会,阿兴还小,个性还能掰正,再不济养废了到底也没有威胁。”
陈氏眼球中布满血丝,满耳都是黄参将命人敲打的战鼓声,她从不知自己布置安排的局面也能成为自己那道催命符!
“长平吧。”长亭扭头看去,语气漫不经心,“继承人都死了,叔母拼死拼活搞这么一出逼城逼宫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者说长平已经长成,再怎么掰都掰不过来了,索性叫他也去了,也算是到地下父子团圆。”
“陆长亭!你手段为何如此下作!你罔顾人伦,我诅咒你永生永世都不得好死!”
竟拿儿女来胁迫她!
陈氏几近癫狂。
是啊!
长平若喝了这碗药,她做这一切还有意义吗!没有了啊!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的孽与罪都毫无意义的呀!二房仍旧是一场悲剧!他们根本没有翻身!她的儿子…她的儿子!
“灌药吧!”
长亭毫不理会陈氏,猛然拂袖起身。
娥眉躬身向里去,白春一手接过药碗,一手紧紧摁住陆长平的颈脖,碗沿就死死靠在陆长平的嘴边,陆长平紧咬牙关绝不张口。
“撬开嘴,灌!”
“绷——”
陈氏脑中最后一根弦咔嚓崩断,她喷一口鲜血出来,噗地一下喷在地上!
长亭挺直脊梁快步走上正堂,外间已至烈火烹油之势,好似破门一触即发!
碧玉形容急匆,小跑进屋在长亭耳边附耳轻语,长亭一拂袖反手将摆在木案上的那只金铜小更漏一把反过来,本已见底的沙砾陡然又堆成了小山,长亭昂首扬声,“把药灌进去!让小秦将军打急令鼓!开光德堂的门!再传令下去将外城的门阖上!”
“砰砰砰!”
两短一长!
再闻“咔嚓”一声,光德堂的正门大开!
黄参将猝不及防,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
不知何时,光德堂围墙之中架起三层三叠的火石弓弩,小秦将军在角楼之上站得极高,再重重狠敲战鼓,弓弩“唰唰”向外射击,一波射完再投巨石,待弓弩装备完毕,第二波弓弩愤然来袭!
黄参将站在前方,自然当仁不让第一个胸口中箭!
“进内城围光德堂的能有多少人?顶破天不过千人。守比攻容易,只要你守住光德堂,我定当与你解围。”
长亭昂首立于正堂之上,脑海之中响起今早蒙拓最后同她说的那句话。
她等着,她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她等着她的英雄踩在七彩祥云上来救她。
小秦将军奋勇上阵,浓烈的焦臭味与血腥味传到光德堂内间来!
外面喧哗不堪,突闻一阵急促而深重的脚步声,秦堵一把推开挡在门廊的屏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姑娘!外城里…外城…有人在平成外城立旗子了!是陆家的家旗!是真正正统的青雀旗啊!大姑娘!大郎君回来了!大郎君回来了!”
长亭当下愣在原地,手上一松,转头向珠帘里望去,看着已喝了半碗药的长平嫣然一笑。
“药膳汤好喝吗?”
“我的弟弟。”
第一百五五章 哥哥
火光漫天,沸沸扬扬,熙熙攘攘。
内厢中却井井有条,陈氏已昏死过去,长亭唤人将她抬到真定大长公主处去,陆长庆一直在哭,当长平被人灌药时,陆长庆已然哭傻了,愣了半天才撞上来奈何丫鬟架着她,她冲不出去便一声一声地低吼,无非是吼“陆长亭,你心如此狠毒,不怕遭报应”之类的并无实质意义的话罢了,长亭手一挥便有粗壮的婆子捂了陆长庆的嘴巴把她拖到了花间里去。
长平那半碗汤药喝下肚,面上已涕泗横流。
长亭那一声“药膳汤可好喝?”成为了激怒陆长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陆长平满脸泪痕,他还不及长亭肩头高,却攥紧拳头嘶哑低吼。
长亭看了陆长平一眼,轻声道,“先顾好自己的命吧。”话音未落,长亭皓腕一抬,满秀将药碗负手一翻,里头的汤水顺势倒在了盆栽里,再将药碗“砰”一声往木桌上一放,单手掐住陆长平的肩胛骨,将布团重新塞回他嘴里。
满秀一溜动作做得极麻利,内厢顿时静了下来。
内厢一清净,外间便显得愈发喧嚣。
长亭一直很安静,手搭在桌沿上,袖口镶水青纹边,广袖云纹直直坠下,小姑娘靠在窗棂边站着,眉目远眺,似是在看战事大起的前堂门廊,秦堵前来回禀之后便又匆忙离开,青雀旗一立,光德堂门口的围堵力度一下小了许多——他们口里念的是正统。究竟什么是正统?!陆长英才是正统中的正统!陆长平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货色罢了!正统一出,谁还敢纠围?
天色很黑,长亭微眯眼睛想看一看那方立起来的青雀旗。
长英真的回来了吗?
秦堵带回来的信是陆长英将在五月末六月初才启程回豫州,如今将将才五月末罢了…让秦堵带信回来是虚晃一枪还是临时改变了行程?又或者长英如今根本没有回来,只是蒙拓的围魏救赵之计罢了…
长亭压根没问蒙拓预备做什么,只是很确信既然蒙拓让她把光德堂守好,她便不需要再管外城的那一桩桩事了。
蒙拓也没有问过长亭要做什么。他却很清楚自己需要怎么样收尾。
长亭与玉娘。长亭与蒙拓,玉娘与岳番,岳番与蒙拓。四个人,四种过命的情谊与默契,各取所需,自成因果。
崔氏与陆缤目睹了一切却一直未曾开口说话。陆缤脸色发白,崔氏脸色发青。一白一青跟唱黄梅戏似的,陆缤看了眼已然安静且有序的大堂之内,无法想象就在半个时辰,不不。未到半个时辰之前,这里有人吐血,有人被灌药。有人在哭,有人在嚎叫。可一眨眼的功夫,全没了!
“若阿娇是三叔,就会换一身衣裳去门廊看看。”长亭慢慢起身,埋头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宫绦,“毕竟青雀旗立了起来之后,城中的火力必然会被削弱。二房已经没可能东山再起。如果三叔足够聪明,应当明白如今才是大捞特捞的好时候。”
崔氏肩头无端向后一退。
她…她往日为何没有发觉陆长亭的气势竟然这样足!
青雀旗是什么…?
陆家人都知道!
是陆家的家旗!是战旗!是陆家的象征!
外城…青雀旗…大郎君…
他们不是聋子,他们听到了将才秦堵的那番话啊!大郎君是谁?是陆长英罢!今天这一出只是陆长亭布下的一个局罢了!从一开始捧杀三房,到挑拨三房与二房的关系,再到放权给三房任由三房膨胀,再到引出了陈氏自取灭亡,暴露底牌,最后击溃心房二房至此彻底不能翻身!这不过是一个局罢了!什么逼宫围城,什么绝处逢春,都是假的,一早就在陆长亭的算计中的!陆长亭不过是引蛇出洞再一网打尽罢了!
他们三房是棋子,更是诱饵!
崔氏不蠢,一个清河崔家的旁支庶女既然嫁进了光德堂又拢得住夫君站得稳脚跟,她可以市侩可以墙头草,可她不会蠢。崔氏慢慢想通,却见陆缤想张口回话,唯恐陆缤说出蠢话来,崔氏扯住陆缤衣角,抢先开口,“你三叔向来一副文人酸腐气,如今虽掌着墙头城防却今朝却吓得连门都不敢往出迈,自是不够聪明的。若阿娇有心,小叔母便陪着阿娇出游廊去瞧一瞧,总得瞧瞧那副青雀旗是怎么起来的吧?若是阿英活着回来了,陆家也算…”崔氏说着话,弯月般的眼目便向下一敛,几欲哽咽,“那咱们陆家…也算是有盼头了…”
这摆明了是在表明态度——我们不聪明,你给我,我们才接着了。你不给了,我们也坚决不争,虽然怂是怂了点儿,好歹能保住这条命罢,看看陈氏看看二房,人家尚且势均力敌却也输得一败涂地,我们又拿什么去跟人家争呀?
崔氏是小人,可小人往往能活得更长。
没有那么多指望,没有那么多执拗,没有那么多志向,没有那么多气节,自然没有得偿所愿的清誉名流,没有那么多的关注与尊崇,可相应的,至少他们很安全,安全地平庸地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这便是大多数的人生。
恰好,这也是长亭扼腕期待的人生。
奈何,长亭有太多放不下,放不下*与固执,放不过志向与风骨,同样的,她更放不下或许会伤她却仍旧是她赖以生存的尊严。
长亭抿唇笑了笑,侧身作了个揖,口中叹谢,“阿娇谢过小叔母。”
并不说谢什么,却叫崔氏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
游廊里便能嗅到一股子焦味,长亭步调不急不缓走在最前列,外头有惨叫声,又陡起马蹄飒踏之声,长亭走到一半停下步子单手抹了一把脸再继续朝前行,玉娘牵着小长宁走在后面,玉娘轻声低语,“…你不该叫阿宁来这处的,打打杀杀的,恐叫小姑娘吓坏了。”
“万一哥哥回来了呢?”长亭步子没停,“总要叫阿宁见到哥哥第一面的。”
玉娘挑挑眉头,再回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崔氏,笑了笑。
好日子要到了。
她们可算是熬过去了。
光德堂门前鏖战正酣,许是负隅顽抗许是破釜沉舟,他们以为攻破光德堂便可占据上风了吗?还是骑虎难下不得不豁出一条性命来了?
黄参将已经死了,如今领头是豫州汝南四品武官,一拨又一拨的人向里冲,或搭云梯或扔火把,一副十分奋勇向前的样子。
不敢拿出这幅模样对待乱匪胡子,却敢内斗窝里横。
陆家人的日子也是过得太安逸了些。
一行女眷广袖翩翩很是惹眼,小秦将军自角楼上踏踏往下赶,在乱火金戈中朝长亭屈膝福身,再命人搬来椅凳以及圆桌就放置在影壁之后,长亭留住小秦将军,温声问,“小秦将军给阿娇一句实话,哥哥是不是回来了?哥哥是不是跟着陆纷的棺椁回来了?”
小秦将军满身血污,擦了把眼,语气憨直。
“若大郎君当真回来了,我能瞒着姑娘吗?我也不知道外城的青雀旗是啥意思!多半是谋划,可该怎么收尾啊!”小秦将军再就着袖口擦了擦染血的匕首,“您也莫慌,末将带了多少出去就带了翻倍的人回来,守个光德堂倒还守得住!外城的青雀旗一立,多少兵士都没了攻城的心思了,一旦军心涣散了,这点儿攻势压根就不值一提!”
饶是小秦将军这样说,光德堂外今夜却仍然血流成河。
世家的朱漆是鲜血染成的,不知又要刷多少遍才能将光德堂的青瓦白墙刷成原先的模样,长亭整个人站直了挺直了,手却在袖中抖啊抖,颤啊颤,她抿抿唇久久没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今夜一波又一波的事情让她身心疲惫,真定大长公主可以说是她累了,而她却不可以,她甚至在与陈氏对峙的时候,不仅不能说累,甚至连一点点的怯都不能露,一旦露怯,便是功亏一篑。
“呼呼呼——”
“冲呀!成败就在这么一扳手了!”
“噼砰!”
刀剑无眼,生命易逝。
更漏中的沙砾向下落一颗,好像一个人的性命就如此渺无声息地从这个世间消失。
长亭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挺了,奈何鼻腔中充斥的血腥味,翻涌而上的恶心反胃却在提醒着她,道行不够还需回炉修炼。外面在发起另一轮的总攻,声音高扬到半空之中,却如落叶拂风突兀截然而至!
长亭探出头去,黑暗之中,却见墙头上有一面青雀旗高高扬起。
好像一下子所有喧嚣与生死之争全都静了下来!
长亭整个人都靠在影壁上,脚尖动了一动,先将身子向前倾企图看得更加清晰,奈何夜色太暗,又有几重弓弩手遮挡在前,她除了那方迎风飘扬的旗子什么也看不见,长亭快步朝前走了三两步,绕过影壁,拨开弓弩手,她挺直腰杆立在光德堂大门正中,欲哭无泪地看着由远及近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那道黑影。
“哥哥…”
长亭嗫嚅嘴唇轻声道,再出声时已近嚎啕大哭,“哥哥!”
长亭仰头哭得不可自已,泪光朦胧之间却见蒙拓一身黑衣劲装站在轮椅之后,朝她笑。
第一百五六章 黎明(上)
光德堂坐北朝南,天南星就悬在那方青雀旗之上。
长亭哭得难以自已,见到陆长英的那一刻,她好像腿都软了,她好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一觉,什么也不管,她便只枕在软枕上睡到个天昏地暗日月同辉,她捂着嘴无意识地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那架轮椅越推越近,她泪眼婆娑地看得越来越清晰。
她的哥哥青衣白衫,立身于轮椅之上,一只手打在椅背上,一只手低低垂下。
高飞亮月,陆长英笑得极清雅,就算他跟前满是血污,就算他的袖子上已被溅上了许多滴红灿灿的鲜血,就算有人在他眼前被人一刀毙命,他都始终螓首含笑。
“阿娇,到哥哥这里来。”
光来了,人的面目清晰了。
陆长英招手示意,看着捂嘴痛哭的幼妹,微仰首,喉结一动,眼眶微红。
还有人在负隅顽抗,操起大刀在喊打喊杀,可长亭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跌跌撞撞地朝有光亮的地方跑去,光德堂的将士长剑一挥,又一条命没了,从死人喉咙里溅出一溜的血堪堪要落到长亭的衣衫上。说时迟那时快,长亭被人猛地一拉胳膊当即向后一偏,恰好避开那道血污。
是蒙拓。
长亭仰头看着蒙拓,一边哭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然后,然后就记不得还有什么然后了。
如她所愿,她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了。
长亭也记不清她究竟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陆长英吩咐人尽数斩首反贼的指令,“镇守平成城门的大小官吏全都换掉。参与本次暴乱的斩首示众,不施连坐之策,只是儿孙不可举孝廉入官场。围攻光德堂的兵将,全部斩杀。”
“恐有数百人,大郎君…”
“杀。”
陆长英的声音冷静自持,“今夜本该血流成河,流谁的血不是流?”
长亭握紧了手。恍恍惚惚睁开眼睛重而又恍恍惚惚闭上。之后便人事不省了。
长亭也不晓得究竟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天还没亮,幔帐里只有一盏六角宫灯还亮着。幔帐倾斜而下,乳白色的光不晃眼睛但也不算太照明,手一摸脸,一脸都是汗津津的。再摸额头,额头上还盖着浸了水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