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脑子放空,缄默稳沉地过了一桩晚宴。
她从未吃过这么怪异的晚宴。
真定大长公主居上席,陆家上下宗族旁系皆至,往来觥筹,可每个人说的话都是飘的,没有一句落在实处,说至兴起,长席上的陆三太爷抹泪追悼陆绰,临兴赋挽辞一首,长亭一抬头却见陆纷以极为嫌恶的眼光看着陆三太爷。
“来人,帮三叔把今儿个说的话都一字一句地记下来。”
喧杂中,陡闻一管清冽男声。
陆纷半斜倚靠在黄花木椅凳上,手一半搭在椅背,一半就这么坠下来,他守孝不能喝酒,杯盏里的汁饮本不醉人,却偏偏一副醉态,手指一抬,一声一声笑起来,“都记下来,瞅一瞅三叔是多么地缅怀哥哥…”
一边说,一边身形向前倾,青衫向下轻垮,微眯了眼,语气如毒蛇吐信子嘶嘶警示,“苦痛使人文才飞扬,古人诚不欺我…三叔饮过佳酿之后,做下的辞赋好似更加情真意切,叫人无比动容。”
既是痛苦缅怀,何以酒肉串肠?
陆三太爷似是忌惮陆纷,身形向后一靠,借酒卖醉,阖目不语。
哀悼的、悲鸣的、劝慰的,一声儿一声儿渐小下来,陈氏打圆场四下招呼寒暄着,场面终于重而回暖,时过三巡,挨个儿告辞,陈氏去送,长亭和长宁陪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陆纷面颊潮红地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双袖挥下,即为飒飒。
“都回去吧。”
陆纷云袖一抬,“你们还是住在光德堂,我名不正言不顺,只能等我亲爱的哥哥下葬之后,我们才能住一块儿…”
陆纷边说边转头朝长亭笑起来,“和叔父同住一个屋檐下,可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想一想,我不也跟着哥哥住了这么几十年吗?我跟着住,我的儿子跟着住,我的孙子还是要巴着人才能赏口饭吃,我都熬过来了,我的小阿娇且忍一忍,忍到…”
“陆纷!”
真定大长公主挥袖高喝,“有点出息吧!你就只有为难一个小姑娘的能耐!?”
陆纷怔愣片刻,便仰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上一翻,却将酒席上的锡罐酒壶一把打翻,果酒糖酿绛红发亮,一滴接一滴旋在桌沿上打着转儿。
“母亲…”
陆纷撑在桌上渐渐站起身来,“我的母亲诶!儿才做了一件很有出息的事啊!您忘了?您忘了吗!?您记不得了?那儿从头到尾再给你说一…”
“把孩子们带出去!”
真定大长公主一掌拍在木桌上,“阿陈,让人孩子们都带出去!让娥眉带阿娇阿宁回东偏院,下人没得谕令,不得出入东偏院!”
陆纷单手撑在桌上,嘴角上挑,似笑非笑地看。
陈氏惶然四下看顾,连连称是,红着眼眶将几个小孩子都拢到了门口,正欲离,却遭真定大长公主喊住,“阿陈,你留下!”
“嘎吱——”
门扉大合。
在里间闷久了,一出来瞬时通常,长亭摸了摸后脑勺,手撑在朱漆高柱上,半晌喘不过气来。小阿宁赶忙踮起脚尖一下一下地帮忙顺气儿,玉娘憋了憋,扶住长亭,想了许久慨叹一声,“你那位叔父真奇怪,他恨不得现在就鸡飞狗跳…”
长亭埋首点了点头。
是奇怪,可长亭奇怪的兵不是这个——追挽陆绰的并不只有陆三太爷一人,可陆纷却只针对他。并不是杀鸡儆猴,陆纷的眼神里是真的嫌恶与仇恨,不夹杂任何遮掩。
陆三太爷挡了陆纷的道儿?
挡了什么道儿?
长亭埋头细思,刚想开口说话,却隐约间廊间好似立了一个人,眯眼仔细瞅了瞅,低声惊呼,“你怎么来了!”
蒙拓向前踏出一步,语气平和,“你小声点儿。”
长亭连连点头,后脑勺有点发疼发热,把小阿宁交给玉娘照看,又四下看了看之后便往那处走,“你快些回去!陆家家规严得很,外男无故入内宅要吃棒子!”
“你的头?”蒙拓眼色一抬,沉声问道。
长亭再摸了摸后脑勺那道疤,“天气回暖,伤口发热蛮正常,我晚上喝一盅药就好了。”又连声催促,“有事说事,没事就快走!陆家的棒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蒙拓“哦”了一声,再低头看了眼长亭,便佝身撩袍翻身过墙。
动作快得连个背影都不带留。
他…真没事儿跟她说啊说?
那他冒险翻墙进内宅来作甚啊?
偷东西?
长亭怔了怔,莫名其妙。

第一百一七章 针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针对
蒙拓身形消隐在夜色之中。
长亭立在原地怔愣片刻,娥眉捧了大氅出来迎,却见长亭木木地站在游廊里,先回看了眼亮彤彤的厢房,只余三个人影,大长公主、陆纷还有陈氏,三只剪影各有长短,娥眉心头悸了悸,从年前开始这事儿就透着不寻常,种种人的种种反常叫人心慌慌。
娥眉心里头明明隐约有个答案,却被硬生生的摁下!
多想多错,多说多错,她命如草芥,一错,命就没了!
娥眉紧紧手中的大氅,轻手轻脚地帮长亭披上,“姑娘…姑娘…奴该送您回房…”
“哦,将才有只野猫窜过去!”
长亭慌里慌张地赶忙解释,一开口才发觉自己个儿答非所问。
哎呀!
她干嘛慌张啊!
长亭强自镇定敛眸,拢了一拢大氅袍子,快走两步弯身牵过阿宁,一抬头却见玉娘懵里懵懂的样儿,低声唤,“阿玉,走啦!”
娥眉跟在后头。
几位姑娘安顿在东偏院研光楼,离大长公主的荣熹院不过片刻脚程,长亭嚎一嗓子,真定大长公主能立马拄着拐杖来救火。
研光楼静悄悄的,和气平静。
可正堂却剑拔弩张。
“母亲,要与纷说什么?”
陆纷满脸堆笑,自斟一盏酒,仰头饮尽,喝完却桀桀笑起来,将酒盏反手倒过来,“哎呀,我忘了哥哥去世是重孝,我可不敢喝酒。”
脸是漂亮的,可话是阴毒的。
陆纷话音刚落,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挥,将手里的龙头拐杖一把砸在陆纷的后背上。“砰”的一声!
龙头拐杖拿乌木做成的,重得很,这一下怕是是砸到了骨头和腑脏!
陈氏低声惊呼,却不敢上前来扶。
陆纷身形猛地朝前一倒。手忙脚乱地撑在木桌上,再一抬头,嘴角殷红有血迹,“母亲砸得好,可砸死了我,哥哥也活不过来了啊…”陆纷嘴一咧,牙齿鲜红,笑得倾人城,“母亲一向精明,一定算过这笔账的啊。”
真定大长公主再反手一挥拐杖。正好打在了陆纷前胸!
陆纷再闷声一哼,却越笑越粲然。
“你同我说的时候,我并不敢相信。”真定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我的小儿子…我疼了几十年了,庇护了几十年。素来乖顺清俊的幼子…不会做那样的事…”
陈氏手心捂嘴,电光火石之间陡然明晓其中蹊跷!
这样大的事,她竟然如今才知道!
“阿纷,你图谋了多久?”
真定大长公主手撑在拐杖上,腰腿不好,极为吃力地向下弯,“几年?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陆纷被两下砸得跌坐于椅凳上。侧头笑,“母亲,你现在的问题很蠢哟。回答了又怎么样?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想一想如何在秦相雍手上保住我——毕竟我现在是陆家最后一根稻草了。”
“所以这是你的底气?”
所以他才会以为胜券在握,无所顾忌。
他以为无论犯下多大的茬子,陆家都会保他。
是。
如果长英死了。没有被找到,没有醒…
为了陆家,她的选择只有陆纷。
可如今一切颠覆。
真定大长公主明白此时此刻她必须理智,女人为什么通常成不了大事?因为女人的眼睛通常被情感蒙蔽。儿子、孙子,都是她的骨血。丢弃谁都痛,可从陆家的立场看过去,当然陆长英是更合适的选择!纵然年龄小,纵然底牌不够大,纵然如今身体孱弱,可他身上没有污点!
旁人抓不到把柄!
真定大长公主镇定地看着陆纷,再问一边,“这就是你的底气?你认定无论如何放肆,我、陆家都会既往不咎?”
陆纷从低处侧眸半抬起头,嘴角一勾,“难道不是?如若不是,母亲,你为何会带着阿娇和阿宁回来?”
半晌静谧。
烛光之下,看不清真定大长公主的神情。
陆纷胸口后背疼得眼神迷离。
真定大长公主不会有别的神色,除了逆来顺受——陆纷心下揣测。
“是。”
老妇人的脸恰好隔在光晕之外,声音如从沉钟之中传来,“是,这就是你最大的底气。”
“够了,母亲。”陆纷神色渐渐愉悦起来,一点一点撑起身来,“周通令那条狗死了就死了吧,你的怨气和怒气也该出完了,此事到此为止,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手搭在木案上,像是想起什么,偏过头去笑了笑,“母亲,您看我什么时候搬到光德堂来合适?”
“阿绰还未下葬…”
真定大长公主背过身去,阖眸仰头,一字一句,“大局为重,我不得不容忍你。只希望你看在阿娇与阿宁是阿绰唯一骨血的份儿上放过这两个小姑娘,阿娇大了,过了孝期,我会立马着手把她嫁出去。阿宁尚小,她什么也不知道。”
陆纷点头。
“秦相雍来过信。”真定大长公主面目笼罩在黑暗中,“我回信过去了,如今恐怕要到冀州了,等我的回信到了建康,这世上再没有账本一事。所有的罪孽都是周通令造下的,与你无尤。照秦相雍的意思,幽、冀两州,恐怕难容,你要早做准备…”
陆纷再点头。
真定大长公主撑起龙头拐杖推门向外走,刚抬脚,却听陆纷急切而迟疑的一唤。
“母亲!”
真定大长公主身形一滞。
陆纷靠在木案之上笑起来,语声中略带迫切却又有急于证明的口气在,“我会好好打理陆家的。”微微一顿,语气突变,“我会比哥哥做得更好!你信我!”
真定大长公主眼眸轻阖,一滴眼泪藏在黑暗里直直砸下。
长亭以为她会择床,谁知睡得好极了,研光楼在陆宅的东北角,是贵地。长亭陪陆绰回老宅上香祭祖皆住在此处,只是当时她没想过,她会在这个地方常住,就像她从没想过回来第二天。她第一个见的人会是陆长庆。
陆长庆来得早,满秀进来通禀的时候,小阿宁和胡玉娘的汤粥都还没喝完。
胡玉娘要领着阿宁避开,长亭摇头,“没必要,她来无非是落井下石,想趁机打打落水狗,小姑娘的把戏罢了,你避开反倒叫她长了势头。”再折身交待满秀,“让她在内堂等一等。”
满秀应声而去。
胡玉娘心安理得地喝完粥。再带着阿宁涮口抹脸。
长亭见二人妥帖了才让满秀把陆长庆带进来。
“许久不见阿姐,阿姐的脾性倒没改一改。”陆长庆目下无尘,缓步落座,看向长亭笑一笑,“阿庆以为姐姐历了这样多的事。会学乖呢。”
长亭叹了口气儿,“你又想听一遍‘闭嘴’吗?有什么话便说,被人扫地出门,不好看。”
陆长庆抿抿了小口,如此在春光之下,相貌方见真章,樱桃小口柳叶眉。皙凝肤容杏仁眼,很艳的漂亮。
陆长庆手叠在腹间,眼仁一动,决定开门见山,“阿庆喜欢研光楼。”
长亭眉梢上挑,“我也喜欢。”
陆长庆话憋了憋。“那我喜欢研光楼的那盏屏风,就是里间的那盏,绣了芙蓉四合的样式,湘缎绣。”
“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内厢的黑黛青螺梳妆台,上头的雕花是山茶。阿庆最喜欢山茶了…”
“嗯?”
“还有库里那对钧窑旧瓷…”
“嗯,还有呢?”
陆长庆又陆陆续续说了一长番话头,内屋里隔着的,库房里存着的,还没来得及卸下来的,她了解得都清清楚楚,林林总总恐怕有近二十件东西。
她边说,长亭边点头。
说到最后,陆长庆意犹未尽,歪过脖子,水灵灵地看向长亭,语气是浮着的,挑衅说不上,可叫人不舒服,“这些阿庆都喜欢,摆在我的厢房里一定好看极了。”抿嘴笑了笑,“反正用不多久,那些东西还得搬回研光楼的。”
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小姑娘心绪,诚如陆长庆先言,她喜欢“研光楼”。
屋子换不了,那搬点东西走,总行吧?
长亭觉得她是被人压制久了,好容易能扬眉吐气了,昨儿个却还是没在光德堂住下,故而一早便兴冲冲地来,长亭却不可能让她兴冲冲地去。
“既然还得搬回来,那何必做些无用功?东西在哪儿就还放哪儿,哪儿都不搬。”长亭语声平静,“你喜欢是你的事情,你又不叫我娘,我作甚顺着你?”
陆长庆脸色一变,“陆长亭!”
“嗯?”
“你等着!”
这还是陆小美人儿这么些年头一回将声儿嚷起来。
人呐,最好不好的一点就是沉不住气。
她想住进研光楼,她笃定她可以住进来,那就沉住气等到那天就好,可她偏偏要争这么一夕之长短。
迫不及待,太迫不及待。
长亭抬眼看了看陆长庆,“你也等着。”
陆长庆再横一眼,死死抿住嘴朝外去,她一走,长亭便把研光院的一个小丫头唤了进来,从怀里将昨日扎在布垫下的那根针包在绢绸里递出去,“给二爷送去。”
把坐垫下的那根针…
送给陆纷看?
胡玉娘顿感迷惘,问长亭,长亭笑了笑,“…坐垫下放针摆明了女人家的心眼,阿宁椅子上没有,就我中招,你觉得这是陆纷的手笔?他是自负,可自负不等于蠢。”
女人的心眼…不和的堂姐妹…独独算计长亭…
哦…
胡玉娘懂了。
是陆长庆做的。
而她老子都还没下手整顿,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就沉不住气了,背着陆纷搞鬼,下辈比长辈动作还快,还自以为是,陆纷怕是不能轻饶。
果不其然,将用过晚膳,陆长庆被禁足抄经的消息就传出来了,旁人恐怕都以为是在惩戒陆长庆一早来寻衅长亭的事由,只有几人心知肚明。
“哎哟喂,活得好艰难...”
玉娘在榻上翻了个滚儿,“明摆着陆宅张着大嘴要吃人,咱们还往里头钻,还正好钻到了你家叔父的地界儿上…你说咱们是不是脑子缺根筋啊?”
长亭哈哈笑起来。
平成是陆纷的地界儿?
呵呵。
恐怕也只有陆纷自己这么认为吧。

第一百一八章 抬棺

第一百一八章 抬棺
胡玉娘再滚一圈,嘴里头,“哎哟哟!哎哟哟!”
胡玉娘这么些时日反倒长胖了,照她自己的话说,“苦难让人吃得多,吃得多就让人胖得快,这叫屯膘抗压。”。
故而只穿着亵衣的胡玉娘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样子…
像只白粽子,还是沾过糖的那种…
肥肥的,软软的,一戳还会叫…
长亭仰靠在椅凳上,笑眯眯地看玉娘,“你在陆家,我也不太放心,我已经让人去找胡家叔婶了,找着了离平成不远。我在平成南端买了百亩地,让他们都牵了过来。你是女人,户籍上搁不了田地,我就先寄存在你叔叔脑袋上,等你婚事敲定,一亩不落的全当作你的嫁妆。我叫人先给她们敲警钟,再把你送过去,这样才能不受欺负。”
玉娘总不能一直在陆家。
长亭肯,胡玉娘自己都不肯。
玉娘身形一停,忙趴起身来,目光炯炯,“找到了!?爷爷只说在豫州,豫州这么大,你咋找到的?!这才三两日吧!?他们咋说!?问起爷爷没?”再想了想,“等你们家的事儿尘埃落定了,我再回去也好,否则心里头挂忧着,反倒没法子同叔婶好好相处。”
最后一个问题…
长亭不晓得怎么答。
那户人问倒是问了,可问的是胡爷爷还留了什么钱财地皮没有…
长亭索性不回最后一句,笑了笑,“你说平成是陆纷的地盘?那我是怎么做这些事儿呢?胡家叔叔在豫、幽两州边界入山打猎为生,我派遣下去的人手在第二日便找到了他们,而后买地、过户籍再林林总总的事儿一块办下来,耽误了几天时间。陆纷…”长亭轻声嗤笑,“他的胳膊还不够长,手还不够大,他以为豫州是他的了?那就拭目以待罢。”
陆纷一事尚未盖棺定论。而已故者的身后事却再难推脱。
对于陆绰的大殓礼,陆纷表现得很积极。
布置灵堂、诚请高僧,做殓诗,再备下棺木、陪葬。勘测陆氏陵园,定穴位…
所有的事情,陆纷在三日内全都备置整齐。
长亭私心揣测,恐怕陆纷早就准备齐全了罢。
出棺日定在二月二十三日,从光德堂出殓,至平成以北的陆家陵园,陵园大多位于山郊野岭,路程算远,去一趟就得一日的时辰,再回来便是三日光景。
出殡摔盆之人。定为陆纷长子,陆长平。
北地旧俗,为身故者摔盆捧灵之人当以长子长孙,可去者若无儿无孙,便从旁支里选择出与之亲近的小辈郎君来。而选择下来的这位即默认成继承去者家财的人。
陆纷绝口不提自己担上这门差事的话头,反倒将自己长子推了出来。
长亭以为陆纷是怕遭报应。
可再一想想,他怎么可能惧怕报应此种飘渺无物的东西。
凡事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而子承父业更是理所应当,陆长平要继承陆绰的一切,可他的父亲还未亡故,他要攥到手必须从陆纷手上接过来。陆纷此举只不过是转了一道弯儿罢了。
可笑的遮羞布,可悲的自欺欺人。
让陆纷的儿子来捧陆绰的灵。
长亭气得心肝都疼。
长亭恨得不得了,真定大长公主自然知晓,亲斟一盏清茶让长亭静静心,只说了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
陆纷此举难免没有含着试探的意味在。
她与真定大长公主忍不了。只能提前将长英接回平成,可陆长英如今身形孱弱,无异于羊入虎口。
若忍下了,未曾对此事有所异议…
“阿纷将会更信任我。”
真定大长公主浅啜一口清茶,面无表情。“毕竟,只有叫他放松了警惕之后,我们才能接着向下行动。陆纷未曾解决,长英最好别回来。天大地大,陆纷终究是他的长辈,我陆家下一任的掌舵人身上最好不要背负任何污点。”
长英回来,陆纷消亡。
不管长英是否动手脚,在外人看来,这都是一场宅门内亲眷相杀的好戏,陆长英都将落人话柄,得不偿失。
长亭默了默。
忍这个字,写来容易,做来难。
陆家早挂素绢,白灯笼等物,门廊上挂了一缕一缕的白绸带花,服侍的人都屏气凝神,不见笑颜。
追悼头一日,络绎不绝的人来来往往,谢家派遣了谢询和几位族叔过来见礼,拖了两车的礼,那谢老夫人身边的阿嬷拽着长亭的衣角就开始哭。
“太夫人是想来的,老爷也是想来的,可太夫人着了场大病,老爷来顶什么事儿?画画骂那挨千刀的贼人?大姑娘是晓得的,这一路有多不太平!奴违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谢家都摇摇欲坠了,大姑娘最后靠谁去?陆公过身,太夫人叫奴偷摸问问大姑娘,想不想回谢家去住?旁的不敢讲,头一条就是不叫姑娘受了委屈!若姑娘想离了这是非地,太夫人立马派遣人手来接您!”
谢询是长房长孙,他都过来了,谢家已经很够意思了!
长亭背过身去,抹了把眼角,撑着阿嬷的手,“哪儿都不去!请外祖且放一百个心,阿娇连那段路都挺过来的,现在没道理挺不住!”
灵堂里头,阿嬷搂着长亭哭,与堂下嘤嘤啼啼的哭声,倒是相得益彰。
长亭面容平静地看着堂下诸人世态万千,看了一连三日,胸口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灵堂里停着四口棺木,陆绰、符氏、陆长英与陆长茂,这灵堂里来来去去几十人,究竟有几个人流的眼泪是真的?
人吧,真太他娘的虚伪了。
石家人是最后一天到的,石猛哪个儿子都没派,将就使了还在豫州没走的几位心腹去追悼拜会,常将军打头阵,蒙拓跟在后头,岳老三和岳番不够资格登不进灵堂。
长亭便戴锥帽,身着麻布旧衣裳,垂手立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静静地看着蒙拓面色凝重沉穆地执三炷香,恭谨屈膝作揖再缓步将香插进香炉中。
他大约是真伤心吧?
长亭眼神落在蒙拓拿着香些许发颤的指尖上。
蒙拓是真的伤心吧?
他未曾流泪,亦未在她跟前缅怀过陆绰,可是长亭觉得蒙拓的伤心是真的,至少他不会下作到要将葱蒜汁挤在袖口,只为哭嚎那么几嗓子。
真定大长公主留了几家小歇时日,谢家自然算在其中,谢询就客居光德堂,在起棺捧灵之前,谢氏族叔与大长公主闭门相谈许久,长亭遣满秀去打探,娥眉只是笑嘻嘻地拱手道贺,说是极好极好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