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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没留后路,陆纷不可能给他充足的庇护和沉默,卸磨杀驴并不少见!更何况石家的突然介入,消息的突然沸沸扬扬,秦相雍的虎视眈眈,已经让他近乎图穷匕见了,如果陆纷在毫无顾忌的情况下反手给他一刀,他根本再无招架之力!
说了,让陆纷忌惮,至少还留存有一个盟友!
不说,就是四面楚歌!
周通令凤眼眯起,“账本某已经送到了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陆二爷要夺权正位,士族大家可不是小门小户,陆家是摇旗是模本,可是只要幽州在,我周通令掌权,那本账目,周某以祖宗名义发誓,绝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岳老三身向前倾,“与平成生意往来的账本!?”
“是。”
“上头有二爷的宣章!?”
“是。”
“账本送出去了!?”
“是!”
“送到哪里了!?”
周通令眉间一挑,“陆二爷可当我周某人是蠢材?”
岳老三身形慢慢向回靠,有点想笑又得极力克制着自个儿笑出声来,周通令不是蠢材,谁是蠢材?谁他妈是蠢材!?周通令把杀他的理由都他妈递到陆家姑娘面前了!做了周通令,那本账册得见天日,顺藤摸瓜连陆纷也得跟着显形...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岳老三手撑在额上,再给周通令倒了一盏茶,眼风却见立在门前的屏风上有道黑影向外走去,岳老三目光一敛,且等陆姑娘怎么说罢。
岳番借小解之名向酒楼后罩楼外的茅房走,警觉地趁四下无人推开挡在门前的那颗小石块儿,下头正好压了一张写了三行字的糙纸。
岳番看完之后,目瞪口呆,将糙纸三下两下撕碎毁尸灭迹,快步先出酒楼转过三圈方折转回厢房中,推门绕过屏风同岳老三耳语一番,听完话,岳老三神情如常却起身要走,耸了耸肩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大袄,手撑在木桌上,笑着拍了拍周通令的肩头。
“前面出了事,我着急要走,干脆长话短说。老弟啊,我们两方无非是在谈条件做生意,你要备条后路,无可非议。如今本人再跟你谈一桩生意可好?”
“条件?”
“帮你解决内忧外患,秦相雍再也不找你麻烦。”
这个条件很可口。
周通令手往里一秉,再问道,“要做什么生意?”
“斩草除根。”岳老三抬头望天。
周通令轻“啊”一声。
“陆家的那两个丫头必须死,大长公主连失了儿子不计较,又谈何那两个丫头片子?这是第一桩事。收到消息,你们除的是陆绰次子,陆绰的长子早就他妈逃之夭夭了!陆绰长子陆长英必须找到!斥候说恐怕是往西边去了,周大人应当为上一桩生意的疏漏付出代价吧?”
岳老三须髯一动,一字一顿,“杀了陆家姐妹,追击陆绰长子,其实很简单。原因你莫问,问了我也不会说。”
第九十七章 三探(上)
第九十六章 三探(上)
夜风凛冽,挂在驿馆外的大红灯笼险些遭料峭北风刮在地上瘫折。
“...明明一刀毙命的容易事儿,姑娘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和周通令做这桩交易!”
油灯之下,岳老三身携一路风雪,还未坐稳便大刀阔斧地撩袍掩刀,须髯下敛,气沉丹田,沉声再言,“今儿个周通令就在老子面前,刀一抽,再一砍,然后就他娘的没气儿了,幽州民风尚未开化,周通令权柄在握,下头人他娘的就没一个顶事儿的!周通令一嗝屁,幽州群龙,哦不,群虫无首,二爷趁事攻入,幽州就是咱们的了!”
长亭神容舒展,眉梢眼角皆是喜气。
听岳老三如是道,便笑了一笑,“原因有四。一则,若当时毙了周通令,经斥候打探,周通令甚至对陆纷的忌惮都颇深,在丁香楼外的巷道之中安插有卫队亲信,当下动手,三爷和阿番定性命难保。二则,周通令今日吐露出的账本实属预料之外的物什,计划赶不上变化,若今日由我与石家联合出手干掉周,那么那本账册随之得见天日,在大长公主和陆纷看来,谁是罪魁祸首?三则,周口中所言的账本,是实是虚尚且未知,如今腊月二十九,大长公主不可能在正月七日之前起行,这么几天,足够咱们使人探查一番了。”
“为了二爷,性命不保倒他妈不是个事儿,刀刃往脖子上一抹,齐活儿!”
岳老三手撑在膝上,隔过半晌方沉吟开来,“...只后两桩事,确实难办。”
立场不同,则人与人的意见和动作都不会一样。
岳老三只恨不能以身破幽州城。
而长亭却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顾虑到陆家内部的关系,顾虑到真定大长公主的想法——若岳老三今日动手,那陆纷被牵连出来的账就会算在石家身上,而在长亭看来她现今最大的依靠便是石家。若真定大长公主就此记恨上了石家,她还怎么顺理成章地倚仗石家人?
他们又不是杀完周通令这一票就不干了!
原本毙掉周通令只是顺便,长亭不是没有想过要借周通令拽出陆纷尾巴,可要怎么借力打力这是关键。
周通令和陆纷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股力量捆绑在一块儿,秦相雍没那个能耐逼迫周通令以求自保翻脸不认人,莫说秦相雍没这个能耐,摇摇欲坠、遥隔千里的皇家和比邻而居的冀州石家亦只能隔靴搔痒,没有将周通令逼向绝路的能耐。
所以,步步紧逼周通令以求咬出陆纷。长亭想不到谁有这个能力去逼迫。
如今不一样了,照周通令的说法,陆纷多疑敏感,只要陆纷敢先下手为强动了他继而吞并幽州,他就敢把铁证亮在天下人的眼前。
涉嫌弑兄的次子。怎么可能当得了平成陆氏的掌舵人!?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通令一副穷人做派,生怕旁人不知他身怀保命之财。
可惜就这么的一时口快,反倒引起了一桩铁板钉钉的杀身之祸。
“我们不能当罪魁祸首,就要把人拱上去当。”
长亭立在窗棂边,静静地看着市集上穿红着绿、喜气洋洋的庶民。衣裳都是半旧不新的,可人们脸上的笑容是却是崭新的真实的,她好羡慕他们啊,“假传圣旨,说陆纷还要我与阿宁二人的命,可我们顶多初七便起行。他没时间再修书一封送往平成证实了...周通令冒天下之大不韪,踏上陆纷这条船,他舍不得下来,陆纷说什么他顶多犹豫片刻,权衡利弊之后照旧还会像条狗一样听指令完成任务。”
屋内只有岳老三与长亭两人。
娥眉举伞归来后。长亭便留下纸条先行回驿馆,待她们用过晚膳,岳老三连斗篷上的雪霜气都来不及掸,便将长亭约在了外厢堂中,真定大长公主趁夜往幽州名寺烧年尾香,腊月三十年夜饭要守岁,在别人地界儿上抢着烧头香,虽身份在那儿,但仍有些不太识趣,故而真定大长公主两短择其长者,选了腊月二九烧年末香,阿弥陀佛一番希望菩萨休要怪责才好。
故而长亭才敢赴约。
岳老三昂首并未出声响。
趁夜色,可见驿馆巷道中有三两稚童呼前喝后地朝巷口冲,神采奕奕。
长亭启唇再道,“...周通令只有在这几日趁乱击杀我与阿宁,我们如今同谁在一块儿?真定大长公主,我与阿宁的嫡亲祖母。真定大长公主性傲且心气极高,她如今与周通令相交已是万般忍让,我与阿宁在她眼皮子底下遭人伏击,三爷,你说这算不算压垮大长公主最后一丝精气神?”
岳老三不了解真定大长公主,“唉”了一声,便再无言语。
他不了解,可长亭了解啊。
真定大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没错,可嫁入门楣更高的陆家当宗妇这么几十年,将陆家上上下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可不谓没本事。一般有本事的人都很自负,纵然老了老了吃素信佛了,可深入骨髓的那份疏狂没变。
压垮真定大长公主,让她加快日程亲手解决周通令——这完全可行,真定大长公主经营陆家多年,势力资本盘桓交错,要让她不计成本后果地解决掉一个刺史,不算太简单可也不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出了手,那随之浮出水面的那本账册,算在谁的头上?
凡事讲因果,陆纷只有自认倒霉,毕竟是自己亲娘沉不住气做了周通令,从而引发的一系列胆战心惊的后果啊。
这一切都与石家,与长亭长宁,无由。
窄巷中的垂髫稚童跑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冲出巷口,在拥挤的市集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长亭抿了抿嘴。
岳老三听懂了,这是另一招借力打力,甚至是借陆家的力打陆家的力...
可行度极高,如今只剩一个问题。
“如果周通令压根不信我们的话怎么办?我们是生面孔,他从未在陆纷身边见过,今日他发问遭我搪塞过去了。如果周通令心下存疑,不予配合,后招就全胎死腹中了,甚至我们错过了一次极好的暗杀机会...”
岂非得不偿失!?
岳老三后话并未脱口而出,因深知落地沾灰,开弓没有回头箭。
是啊,如果周通令根本不信他们是陆纷派来的人,怎么办?
“字迹相同的书信,书信里对他们行动情况了如指掌的内容,陆家的白玉扳指,气势非同的三爷和今日露面的那群铁血男儿汉...”长亭眼神狡黠,“此间种种交相叠加,如果你们不是陆纷的人手,那是谁的?石家的?不可能,石家不会写那手字也不可能有那方白玉扳指。真定大长公主的?也没可能,大长公主并没有动机。你觉着周通令会想到,是我,一个丧父未满百日,哭哭啼啼的娇小姑娘埋下的这些心眼吗?”
如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所验,岳老三就不可能相信。
他家的小姑娘同长亭一边大,还在整日愁嫁妆呢!
岳老三轻摇头。
长亭却点头,“所以周通令只有相信,只有照做,更何况...”长亭嘴角慢慢向上扬,心里头顿生雀跃之情,没过一会儿脸上的笑便止不住了,微不可见地踮起脚尖,语气骤然压低,“更何况,我还拿了哥哥做饵,普天之下只有谁抓心挠肝地想哥哥死?只有陆纷!这就由不得周通令不信了!”
没错!
岳老三当时听见岳番耳语“陆长英未死,让周大人下令人马彻查追击”这儿一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头简直惊呆了,以身犯险,虽然惊险但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为了叫周通令入圈套,也只能这么说。
但是告诉周通令,陆长英其实没死,还需要他下死手追捕。
这个饵,他娘的是不是下得太大了!
岳老三腿一蹬,语气颇晦涩,“要是真让周通令先二爷一步找到陆大郎君怎么办!?小姑娘行事未免也太过..太过...”岳老三支吾半晌,手往膝盖“啪叽”一拍,“太过激进了!”
这是真心在教训她。
长亭一点儿没恼。
这世上还能真心真意教训她的人可不算多了。
长亭亢奋的时候喜欢踮脚尖,岳老三就看着小姑娘身形一上一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看,嘴巴嗫嚅几次都想直接说出来却硬生生地打住了话头。
长亭将门扉开了条逢,伸出脑袋往外瞅,瞅完又将门阖上。
如此反复三四遍。
岳老三越发云里雾里,刚想出言催促却闻长亭急促轻语。
“哥哥找到了!”
“是蒙大人派遣过来的人今儿个下午找到了丁香楼里来,手里拿着蒙大人的亲笔信和宣章!”
“如今就在冀南!”
“哥哥...哥哥还活着!”
“所以我才敢让周通令派遣人马啊!”
长亭埋着头神情极为认真,说着说着眼眶便红透了。
岳老三瞪大一双铜铃眼,紧跟着神情便转为狂喜,“你与阿宁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见月明了吗?
并没有。
长亭并未曾如释重负——只因那人带的一句话。
“陆大郎君重负重伤昏迷不醒,至小人启程带信之日,人都没有清醒过来。”
第九十八章 三探(中)
“啪啪啪——”
驿馆前正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
鞭炮高高悬在檐角下,被火舌一吻,便从尾到头地飞腾乱跳起来,包住火硝绛紫色的纸一下子就变成了四处飞溅的碎纸屑,溅在旧瓦高墙上,也溅在了小姑娘的裙摆脚下。
“呀!我的新鞋子!”
小长宁埋头一声轻喝,赶忙转身,翘起小拇指提起裙裾,藏到长亭身后去,裙裾朝上一拎正好露出了一双素绢轻靛色的小绣鞋,身在重孝期间,不得穿红着绿,长亭只好给幼妹照猫儿的眼睛、胡子绣了两笔,寥寥几笔不算逾越规矩,反倒让小姑娘显得稚嫩可爱。
长亭笑起来,手背在身后揽了揽幼妹,“热闹吧?快出来瞅鞭炮!一年可就这么一回!”
长宁揪着衣角,坚决摇头。
鞭炮燃起烟来,贴着青砖地往外蔓,胡玉娘凑近了逗趣儿,却被烟呛得直咳嗽。这人咳嗽着都不老实,手里头拽了只没燃的小炮仗追着岳番跑,边跑边扯开嗓门嚷,“你丫还是不是男人啦!让你点炮仗都不敢!明个儿我去城里头也给你置办份儿香膏发油去!岳小娘子!”
胡玉娘在后头追,岳番嘴里头吊了根枯木叶梗绕着墙根跑,舌头把叶梗往嘴角一顶,绕在墙根跑,边跑边回头看胡玉娘,嬉皮笑脸,“那可行!人家要桂花油香气的哟,别的味道人家闻不惯——”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直冲冲地向天上一蹦,手到背后忙手忙脚地抓,“哎哟!阿玉!你把啥扔到我衣裳里了!妈的!别是炮仗啊!老子最怕炮仗了!”
胡玉娘最讨厌岳番娘里娘气,手一甩,站在墙根下叉腰哈哈大笑。
长亭搂着幼妹隔得远远的,也咧嘴跟着笑起来。
这两活宝!
这倒还没到新年伊始,只是北地的习俗是腊月三十大早放鞭炮,贴窗花。也算入乡随俗。三九的天冻得死老狗,胡玉娘却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粒,边笑边小跑到长亭身边来。笑得眼睛都瞅不见了,“你说你!咋还把我们小阿宁拘在这儿啊!走走走,在雪地里跑两圈,就当撒欢儿!”
又不是小犬...
还撒欢儿...
小长宁嘴一瘪,提了提裙摆,翘起脚尖得瑟地把绣鞋露出来,“阿姐给做的新鞋,怕弄脏了呢!”
胡玉娘怔愣,怔愣之后就笑起来,一手撑在长亭肩膀上。一手也跟着提曲裾摆,露出一只还露了线、针脚也糙的秋杏色绣鞋,下颌一抬,得得瑟瑟地顶长宁的针,“谁稀罕!我这鞋也是阿娇给做的好吧!”
长宁嘴瘪得不能再瘪了。
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都贴在长亭身边。
长亭哈哈笑起来。“把裙摆给我放下!”
说实在话,她绣工实在不算好,做这几双鞋熬油点灯地整整纳了五、六天,这几天手上扎的针加起来比以往十几年扎的都还要多。可去旧迎新,到底大事。虽客居他乡,长亭却仍旧不愿意委屈了阿宁和玉娘,玉娘生性豁达倒随时随地都活得欢喜极了。可小长宁和软心细,和软之人多半优柔寡断,心细之人泰半多思敏感。
往前王家阿姐父母双亡,养在祖母膝下,就养成了一副谨小慎微、拘束多疑的个性。
她并不希望阿宁重蹈覆辙。
别人有的压岁钱、新衣新鞋、长辈的爱护,别人有的。小阿宁都一定要有,否则就是她这个做长姐的,对不起符氏。
鞭炮要点八串,还剩一两串挂在门廊里,可驿馆的空地上满满当当的已全是纸屑了。像雪上覆了层红色的浮萍。
这条宽巷里街坊邻居家里的垂髫小儿全都贼眉贼眼地趴在围墙上朝里瞅,官道驿站的掌柜的多和小官小吏们挂着亲缘,故而才捞得到这样的肥差,听店小二饶舌说这姜掌柜的是周通令妻室姜夫人,远房远房远房再远方的表舅舅,还算是套着血亲,可长亭仔细看那姜掌柜的脸,倒是没瞧见如姜氏脸上那般倨傲、疏离的神情。
姜掌柜,人很和蔼。
姜掌柜留着八字须,一笑,八字须就往外歪,他伸胳膊把火舌对准最后一大长串鞭炮的印线,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姜掌柜让小二的把门给打开,围着看的稚童哗啦啦地全涌进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在墙根下站好,店小二便乐呵呵地挨个儿发压岁钱,每人三枚五铢钱,小儿得了喜庆前呼后吆地朝姜掌柜束手行礼。
这是长亭这么久的日子里,头一回看见如此温暖的场面。
胡玉娘靠着长亭轻声道,“那姜掌柜的,是个好人咧!”
长亭笑着点头。
是个慈眉善目的好人,如今这世道还有好人,真心少见。
待最后一串鞭炮燃完,姜掌柜笑眯眯地走到小长宁跟前来递了三枚五铢钱,“小姑娘!新年吉祥!”,再给胡玉娘递了三枚,照例说了句吉祥话儿,胡玉娘欢天喜地地收了。
姜掌柜又从怀里抹了三枚,让长亭接着,“辞旧迎新!小孩童都有!岁岁平安哩!”
喜气洋洋的语气叫人终于感受到,这新年真的要来了!
长亭赶忙展唇笑开,伸开手掌来接,再朝姜掌柜致了谢,“祝掌柜的也新年吉祥,商道兴旺!”
姜掌柜笑眯眯地连连点头称,“托姑娘的福!托姑娘的福了!”
驿馆三楼窗棂大开,真定大长公主神容缓和地立于窗边,静静地看着院落里欢庆喜气的场面,两个小姑娘都长大了,一个一夜长成了誓死护妹的姐姐,一个则全身心地依赖着长姐,阿弥陀佛,还好还好,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无忧无虑地活在假象与欺骗中,那幅笑靥盎然的样子,才更叫人心疼。
“...姑娘和庶民混迹于一处,实在不合规矩,要不奴下去将两位姑娘带上来?”
娥眉试探着轻道。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没听见。
娥眉咬咬唇,踮脚看向楼下廊间,再唤了一声,“大长公主...”
真定大长公主总算回过神来,回望过去“唔”了一声,娥眉只好再将刚才说的话再说一边,真定大长公主神情平淡地摆摆手,“不用了,难得见阿娇和阿宁都高兴,规矩不是拿来守的,是拿来立的。”
娥眉忙敛首,轻“嗯”声。
她从十岁起就伺候真定大长公主,伺候了这么七八年,主子心里想的什么,她照旧摸不透,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娥眉就此缄默,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一抬颌,温声吩咐,“端把椅凳来。”
真定大长公主还准备安安逸逸地坐在这处看了!?
顶着呼呼刮进内室的风?!
许妪不在,任谁也劝不住大长公主,娥眉心下一阵恍惚,遭凉风一吹才想起来自个儿该做什么,赶忙垂头使劲搬了一只有椅背的凳子来叫真定大长公主坐。
今儿除夕,全城喜庆。
真定大长公主却满心悲凉,她活了这么长的年岁,活到背也佝了,脸也皱了,头发也白了,她才感受到悲凉的气氛,早年丧父,中年丧夫,都没将她击垮,在陆老头儿拉着她的手咽气的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苦的事儿莫过于老头儿先她而去,她以为她已经尝过了这世上最绞痛的心酸。可哪知她太过心存侥幸,在她垂垂老矣之际,她的儿子给了她难以预料的一击。
“母亲,你心疼吗?会心疼的吧?我那亲爱的哥哥惨死他乡,甚至尸骨无存...”
第九十九章 三探(下)
第九十八章 三探(下)
她的儿子朝她桀桀怪笑,“母亲,您能想象哥哥是怎么死的吗?是我告诉周通令,让他亲自拿刀砍下哥哥的头颅,儿本想如今天寒地冻,或许能将那头运回平成来,叫母亲看一看哥哥的最后一面。哪知周通令刀法不行,竟然将哥哥腰斩了。母亲,您知道什么是腰斩吗?母亲,您说父亲会从地底下爬起来再把我关到柴房里面吗...”
“母亲...母亲...母亲...”
瞬时如天旋地转。
驿馆下的笑声极爽朗,真定大长公主手撑在木案上一紧。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阿绰留下来的骨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她们,她已经对不起长子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第二次!周通令已截杀了长子,对两个姑娘还会赶尽杀绝吗?如果周通令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再冒这个险了吧!她们还小,还只是孩子,空有一腔恨意却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一样,她在大晋这片土地上经营了几十载,如要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她输得起也能赢定!
腰斩...
是商周就传下来的酷刑,大晋时用在罪大恶极的囚犯身上,利刀从人的腰间斩过,整个人的身体一分为二,这是极刑...
可刑不上大夫!
长子死时连身为士族的尊严都没有了!
真定大长公主将头埋在襟口。
秋日弄潮的江水有多急,她的恨意就有多汹涌,天际的星辰有多浩瀚,她的恨意就有多深远。
可是该恨谁呢?
真定大长公主欲哭无泪。
论再恨再怨,再见周通令时,真定大长公主却照旧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将过午晌,周通令亲送年礼来,两捆马车都没装完,还叫人担了三两箱东西,周通令一马当先,撩袍躬身作揖行子侄礼,向真定大长公主赔罪,“...幽州城内除夕当设大筵,通令过失未曾一早告知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身份尊贵,今晚自当坐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