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刺激着味蕾,一点点麻痹的感觉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赵亦晨垂首咀嚼着嘴里的饭菜,没有打断。
“那个时候许菡行动相对自由,我们也找过她,她什么都没说。现在也确定了,是因为你们女儿还在被许家控制,她不能冒险。”郑国强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去年许菡意外死亡,我们就借着这个由头敲打了许家一阵。没什么效果,他们防范得很紧。直到那天你带了照片过来,我们有机会进那幢别墅,才在许菡房间的暗格里发现线索,找到了证据。”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旧微垂着脸,咽下口中的食物,接着拿筷子翻找饭盒里的辣椒,“所以那天你急着把魏翔赶走,就是怕他发现不对劲,把情况都告诉我。”
“事实证明我判断也没错。”咕哝着低头,郑国强也不否认,“而且刚刚张检那边还给了我一个消息,跟周楠有关的。”
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筷子□□饭菜里头,侧身伸长胳膊,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王绍丰死了这你是知道的。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肯定是常永胜找人干的,没差了。”回过头擦擦嘴,他冲赵亦晨扬了扬下巴,“周楠知道之后,又给省检提供了一个证人。你猜是谁?”
停住手里的筷子思考片刻,赵亦晨夹起肉片送到嘴边,“曾景元。”
郑国强一愣,“这都能猜到?”
“曾景元的团伙能在X市猖狂这么多年,当然有后台。”回想起那张嘴角歪斜的脸,赵亦晨语气淡淡地解释,“前两天我去见过他。他知道珈瑛就是许菡以后,断定我还会再去找他。”
叹了口气,对方点点脑袋。
“曾景元的后台就是常永胜。”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饭,“王绍丰也替常永胜办事,负责接送周楠的也是他。”
“这就是他把女儿嫁给常明哲的原因么?”
“应该吧。”再扒几大口米饭塞进嘴里,郑国强边嚼着嘴中的东西,边含混不清地开腔,“根据我们的调查来看,当年可能是常明哲□□了王妍洋,王绍丰不能追究他的责任,迫于无奈才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王妍洋和常明哲婚后关系也不好,常明哲长期家暴王妍洋,还经常跟别的女人鬼混。王绍丰估计也是忍了很多年,所以等王妍洋被逼得自杀了,他就答应张检去作证…”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副队长推开门,一只脚跨进来,“郑队,发现许涟了。”
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他。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强咽下去,郑国强伸长脖子问:“抓到了吗?”
“也没法抓…”对方一脸尴尬的无奈,“她在南郊公墓那里,吞枪自杀了。”
郑国强霍地站起身,嗓门霎时间拔高:“自杀了?你们怎么让她自杀了?”
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副队长连忙解释:“不是,是墓地管理员报的警,当时他听到枪响,就看到许涟已经自杀了。”
愤恨地猛拍了下大腿,郑国强搁下盒饭,扭头对赵亦晨交代:“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语罢便迈开大步,抓起搁在沙发一头的外套要离开。右脚刚刚跨出门框,郑国强又记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赵亦晨。
“对了,许菡给我们留的证据里面,有段录音是给你的。”他原本还想措辞委婉一些,嘴皮子动了动,却快过脑袋地说了出来,“因为是证据,我们也听过了…我让小夏截下来给你拷贝了一份,他一会儿会拿给你。”
手里还捧着饭盒的男人看着他,那张神情平静无波的脸上像是毫无反应,也像是来不及反应。
几秒钟之后,郑国强看到他翕张了一下嘴唇。
“谢谢。”他说。
技术员把录音交给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录音被拷贝在一个用旧的随身听里,警队的人借给他耳机,他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随声听离开警队,到附近的江边走走。
恰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江畔的人行道边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年轻人走动。沿江的石子路上也有老人饭后散步,赵亦晨脚步平缓地同他们擦身而过,遥遥望见一对负手而行的老夫妻,正慢慢朝更远的四桥走去。
低头将耳机插上随声听,他戴上耳机,打开机器里那个被命名为“许菡”的录音文件。
耳侧响起交流电细微的噪音。脚步没有停下,赵亦晨一手拢进裤兜里,一手握着随声听垂在身侧,看见卖气球的小贩骑着单车,挨紧人行道,从遥远的前方缓缓靠近。
“亦晨。”许久,耳侧忽而传来一道女声,“有些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
脚下的步伐一滞,赵亦晨望着那个小贩不断放大的身影,看清了他消瘦疲惫的脸,也看清了他身后四散的气球。细绳绷得那么紧,它们却兀自飞舞在另一头,轻盈可爱,五彩斑斓。只停了一会儿,赵亦晨就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小路继续前行。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但是如果这段录音最后交到你手上,我大概…”耳机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声稍稍一顿,“已经回不去了。”
江边的丛丛芦苇低垂着脑袋,枯黄的腰身沾染了暮色。他转头望向波光破碎的江面,再望向更远的水平线,望见半边被云层挤破的夕阳,还有溢满天际的晚霞。
“我原来的名字是许菡。允许的许,菡萏的菡。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许涟。我们在Y市一所教会福利院长大,直到我们五岁的时候,福利院倒闭,一个叫许云飞的人收养我们,当我们的爸爸。”
耳机里的声音时停时缓,一字一顿,低沉,沙哑。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只我们进了许家。福利院里大半的孩子都被卖给许云飞,再由他转卖到国外。为了让我和妹妹听话,许云飞告诉我们,那些被卖走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是黄种人,漂亮的变成性/奴,健康的是器官容器,瘦弱的被买去做非法人体实验。我和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许家。”
她停下来,咽下一声哽咽。那哽咽那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工作…是服务嫖客。偶尔…也会服务许云飞。”
弯腰拾起一颗石子,赵亦晨走下草坡,穿过成丛而生的芦苇,踱至江边。
“太小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小了。就算马上得到医疗救治,也很痛。真的很痛。”
将手里的石子抛向江面,他目送着它弹跳几下,越跳越低、越跳越远,最终沉入江底。
“所以八岁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机会,带着妹妹逃跑。许云飞很快追上来,我怕痛,我想活下去,我丢下了妹妹。”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像在掩饰她话语间的颤抖,“我一直逃,逃到了X市。我开始跟一个老人一起乞讨。他吸粉、欠钱,招惹上了毒贩。他们要拿我抵债,把我送去洗脚店。我不想过上以前的生活,所以我帮他们拐卖孩子,帮他们送货。”
回过身爬上草坡,赵亦晨回到那条不宽的石子小路,朝着原定的方向提起脚步。
“一个女警抓住了我。我没满年龄,她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但她也没放我走,她收养了我。可是那个团伙的势力太大了。如果我继续在那个家待下去,会连累他们。先前一直带着我的老人让一个人贩子把我送到东北,躲掉毒贩的报复。我被卖给一对胡姓的夫妇,就是我告诉你的阿爸阿妈。”
迎面跑来几个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家长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叮嘱。赵亦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耳边只剩下胡珈瑛低缓的声线,夹杂着交流电的噪音,模糊又清晰。
“阿爸阿妈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对我很好。但是我忘不了以前的事。不论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忘不了以前的事。”她说,“我做过太多错事了,亦晨。我忘不了我摧毁过别人的人生,忘不了我有罪。我想挽回,也想改变。所以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跟曾景元有关以后,我偷偷去给缉毒队的警察提供了线索。”
不远处的人影逐渐清晰。扶着长竹竿的小贩停在路边,竹竿顶端的泡沫塑料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年轻的情侣手牵着手,驻足在小贩跟前,耳语一阵,掏出口袋里的零钱。
“可是我没想到,许家和曾景元的团伙在同一条利益链上。曾景元的团伙快完了,站在他们后面的人让许家调查内鬼。许家马上发现了我。”交流电的杂音弱下去,赵亦晨终于听清了她每个字音里的颤抖,“之后我才知道,我原来从没有逃出去过。我逃不掉,我们都逃不掉。是我害你也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夜色驱逐最后的黄昏,华灯初上,他看到路边亮起的街灯,也听到她再无法抑制的哽咽。
“所以我不能回来。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但是我不能回来。”
一个老人走过人行道通往这条小路的石阶,而后转过身,去扶跟在身后的老伴。
“对不起。有时候我也会想,早点告诉你就好了。早点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们的身影模糊起来。赵亦晨还在向前走,哪怕看不清前路,亦没有停下脚步。
“是我太胆小,太懦弱。每次要撒谎瞒着你的时候,我都很怕。真的很怕。”她的嗓音音终归带上了哭腔,声声颤抖里,隐忍的哭腔。“我希望在你眼里,我只是胡珈瑛。在胡家村长大,搭火车进城的胡珈瑛。”浓重的鼻音中,他听到她压抑的低语,“我想干干净净地认识你,干干净净地跟你在一起。”
插在裤兜里的手捏成拳头,微微发抖。赵亦晨听着她克制的抽泣,看着远处大桥通明的灯火,视野模糊复又清晰。
“善善很像你。像亦清姐给我看过的照片,也像她给我讲过的你。不过善善也挑食。她不吃萝卜,不吃洋葱。你让她多少吃点,挑食不好。”她短暂地沉默几秒,“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你们都要好好过。吃好,喝好,睡好…好好过。”
微颤的呼气过后,她轻轻地、艰涩地问他,“尽力去做,好不好?”
紧咬的牙关止不住地发颤,赵亦晨低下头,再也拖不动脚步。
“以前总是你跟我说对不起,其实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耳机里的女声终于泣不成声,“对不起啊,亦晨。对不起。”
赵亦晨蹲下身,弯起腰,发着抖,抱住自己发烫的脑袋。
“我爱你,真的。”她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眼泪砸向脚下的石子地,渐去灰尘,一点一点,留下片片深色的印记。
他哽咽,低嚎。
这是他头一次知道,人是可以这样哭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圣经》
第59章 26-1
二零零六年五月,胡珈瑛独自前往省人民医院的妇产科。
从诊室出来以后,她拿着检查结果,坐到了科室外的候诊椅上。头顶那盏灯的灯罩蒙了一层灰,光线比别的灯要弱些,灰蒙蒙地投在她手心。妇产科人来人往,各异的身形晃过她眼前,带着各异的表情,走向各自不同的方向。她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在低低的嘈杂声中,记起很多年前她坐在这个位置时见过的,那个与她相隔一张候诊椅的中年女人。
当时她垂着头,并拢两条细瘦的腿,交叠的双手放在膝前,紧紧相扣。盘得紧紧的头发扯着她的头皮,但她的眉毛依然垂得很低,画得弯弯的眉尾延伸到眼角,几乎与细纹相接。而胡珈瑛凝视着她,也凝视着灯光在她油光发亮的头顶映出的一圈白色。
胡珈瑛记得那个女人走向诊室的样子。
听到叫号,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手包,挺直腰杆,就那么一步步朝诊室走去。那里挤满了试图插队咨询的病患和家属,伸长脖子,满脸急切。她却只身一人,背影单薄,从容不迫。
那个时候胡珈瑛在想,她心中念的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信念,什么样的情感。
胡珈瑛无从得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也有了类似的东西。她垂下眼,轻轻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从前反复背诵的《圣经》浮现在脑海里。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她回想着那愈渐清晰的字句,含着笑,轻声低语,“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光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有人走过扶手电梯所在的拐角。是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小心扶着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四处张望,不停寻找。女人掐了下他的胳膊,指一指产科的方向。男人笑了,搀着她的手臂,与她一同走向这里。
胡珈瑛望了他们一会儿,收回目光,将夹着检查结果的病历放入包中,而后慢慢起身,直起腰杆离开。
那天夜里,赵亦晨刚坐到餐桌边吃一口晚饭,就接到了吴政良打来的电话。连应几声后,他挂断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要走。
胡珈瑛愣了愣,放下碗筷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去,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捏煮鸡蛋光滑表面上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几下便咽下去,动手穿另一只鞋,“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亦晨点头,不再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应了一声,见他没开楼道的灯,赶紧趿了拖鞋追过去。
他跑得太快,她追过一个拐角,拍亮一层的灯,又追去下一个拐角。直到拖鞋脱了脚,她追到最后一个拐角,喘着气停下脚步,也没有追到他的背影。她久久地站在安静的楼道里,看着楼道底端空荡荡的出口,看着室外路灯投进来的一角光明,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良久,她回过身,沿着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回到家,走进卧室,从赵亦晨送给她的皮面记事本里,抽出一张布满折痕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写着一串号码,还有万宇良的名字。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在耳边响起,胡珈瑛转眸,看向桌上摊开的记事本。
封底的硬纸壳脱开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也露出她用黑色钢笔写下的那几行字。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指腹抚过最后几行句子,胡珈瑛合上眼。她告诉自己,等他回来,她就要告诉他,他即将成为一个父亲。
而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阿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不再犹豫,“我有一些关于曾景元的线索,想告诉你。”
二零零六年十月五日,市公安局接警中心接到一通报警来电。
是个女声。气喘吁吁,尾音发颤,戛然而止。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通话进行到十一秒便被掐断,胡珈瑛失踪,从此再无人知晓那等不到的第十二秒。
除了胡珈瑛。只有胡珈瑛知道。
仓皇地跑过熟悉的街道,在震荡的视野中看见家门的那一瞬,她知道。扶着生锈的栏杆,挺着沉重的腹部攀上楼梯的那一瞬,她知道。挣扎地抓起座机的话筒,用发颤的手指摁下号码的那一瞬,她知道。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能不能帮我告诉他,我会回来。我会回到他身边。
哪怕竭尽一生,也要死在阳光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珈瑛线结束。
下章赵亦晨线结局。
第60章 26-2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日,赵亦晨从轻微的颠簸中醒来。
耳边还有列车碾过铁轨的咯噔轻响,他盯着上铺床底贴有碎花墙纸的床板看了一会儿,而后坐起身,掀开身上的被子,在床底找到自己的鞋。
早晨六点,天光微亮。车窗外倒退的仍是烟雾缭绕的山脉,山麓墨绿,仰头却瞧不清躲藏在云雾间的本貌。赵亦晨瞥了眼对面空无一人的下铺,把外套留在床上,起身去盥洗台简单洗漱。
火车刚刚经过一个小站台,有独行的旅客背着背包在车厢里走动。过道内还能依稀听见此起彼伏的鼻鼾声,准备下车的乘客大多已经醒来,也有人踩在靠窗的翻板凳上,伸长手拉扯行李架上的行李。赵亦晨经过时搭了把手,换得对方一句道谢,他也只是摇摇头。
盥洗池前站着一位母亲,正拿一次性纸杯给孩子漱口。
赵亦晨于是等在吸烟区,倚着墙,望向下一节车厢。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总是摇晃得最为厉害,站在他的位置看,那节车厢方方正正的端口似乎随时要脱离。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过六点。他是凌晨从Y市火车站上的车,没搭高铁,选了普快。中途列车临时停车了一次,还要两个小时才会抵达X市东站。
额头有些发烫。赵亦晨抬手探了探,没出声。
盥洗台那边的母亲轻轻打了两下孩子乱动的手背,一面低声斥责,一边扶着他小小的肩膀,推他往车厢里走。重新直起身,赵亦晨拎着自己的旅行装洗漱品,走到盥洗台前,打开水龙头,接一捧凉水洗了把脸。
八点走出站台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升起。
这座南方城市尚未入冬,天气炎热如夏,站前人潮涌动,空气里飘浮着汗水酸臭的气味。赵亦晨走在攒动的人头中,抬头看到围栏外举牌接亲的人群,看到排着长龙过检的乘客,看到混杂在人海里眼球直转的扒手,也看到跟在扒手身后、手已伸进口袋的打扒便衣。
璀璨的阳光洒向冒着热气的水泥地,刺眼夺目。赵亦晨合了合眼,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再张开眼时,他看到了站在通道尽头的徐贞。她站在满地阳光里,踮起脚冲他挥手。
拿下搭在肩头的外套,赵亦晨神色平静,缓缓朝她走过去。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合眼靠着椅背,坐在副驾驶座,沉默不语。
徐贞偶尔扭头瞄一眼他的侧脸,手里扶着方向盘,几次犹豫,还是小声打破了尴尬:“对了赵队…最后查出来打电话和寄照片的是谁了吗?”
身侧的男人没有回应。她不由从后视镜里看他,却见他依然闭着眼,清瘦的脸略微偏向车门那边,像是已经沉沉入睡。脑中拉紧的弦松了松,徐贞刚要松口气,又听得他突然开了口。
“照片是秦妍寄的。”他说,“打电话的应该是许涟。”
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睁眼。她愣了下,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
“哦…”半晌,她从胸腔里憋出声音,“您休息吧,到了我叫您。”
但她没来得及叫他。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堪堪刹稳,赵亦晨就张开了眼。
“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他解开安全带,没有多言便打开车门,伸腿跨到车外。徐贞见他要走,赶忙也推开车门钻出去,隔着车叫住他:“赵队!”
赵亦晨驻足,侧过身望向她。阳光之下,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徐贞看不清他的脸。
“下个月…我准备申请调去打拐办了。”她听见自己告诉他。
然后她看清了他。他就站在那里,眉眼内敛,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她。仍旧只身一人,身形笔直,垂在身侧的手插在裤兜里。就像她印象中的样子,一点没变。
“想清楚了么?”他问她。
或许是日光太刺眼,徐贞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想清楚了。”她笑着擦掉眼泪,用力点了点头,“这几年很忙,也很累。我在警队做得很高兴,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现在她知道了。或者说,从坐在警车里看到那个追着车跑的女人摔倒的那一刻,徐贞就知道了。她不能只看着他的背影走。她有她的渴望,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她只是等了太久,久到她以为她可以抛弃一切。但她做不到。她没法做到。
模糊光亮的视野里,她看到赵亦晨颔首。
“那就努力。”
依然是平淡郑重的口吻,像极了长辈的语气。徐贞再次笑了。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减轻了一半。“其实您一直都知道我喜欢您吧。”她抬起头,流着泪对他露出微笑,“如果我现在请你给我一次机会,你会不会答应?”
停步在车子另一头的男人沉默了片刻。
“不会。”她瞧不清他的脸,却听得到他一字一句里的平稳和笃定,“徐贞,决定好了就走。不要有什么留恋。”
盈着光的热泪涌出眼眶,徐贞收紧扶住车门的手。
“已经九年了,赵亦晨。九年了。”她颤声启唇,“珈瑛姐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赵亦晨看着她,忽而记起多年以前,胡珈瑛靠在他怀里的模样。
那时他捂着她的眼,吻了下的她的发顶,湿漉漉的手心里兜着她咸涩的泪水。“你也尽力去做吧。”她话里的每一声哽咽都那么清晰,“好不好?”
前额的温度抓紧了他的太阳穴。他揣在兜里的手捏紧那只存有两段录音的MP3,感觉到手心发烫,眼皮也在发烫。
“我知道。”他凝视着徐贞,听见自己迟到多年的答案,“但是我做不到。”
小区的侧门正对着中心广场。赵亦晨转过身,踱向回家的路。
已经快到气温最高的时候,他踩着脚边不长的影子,穿过广场,踏上他从未走过的石子小路。烈阳的炙烤躲在楼房的阴影之后,他行过眼前好像在旋转的林荫道,撑着滚烫的脑袋,一步沉过一步。
快要走到六栋底下时,赵亦晨抬头,往三楼的方向望去。阳台堆满积灰的杂物,白色的窗帘已经被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扇铁窗似的防盗门后边,两手托着下巴,不知在看哪里。他挪动脚步走过去,小姑娘才好像注意到了他,缓缓站起身,靠近落地窗的玻璃门。
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她的脸上,赵亦晨看不见她的表情。
拿出钥匙打开楼底大门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那扇防盗门该拆了。
他的女儿不该被关在里面,正如他也不该被关在那里。
脚步踏进阴凉的楼道,赵亦晨抬手扶住身侧的墙,虚软的双腿错步一下,倒下身,陷入沉沉的黑暗。
他又回到了他的家。
朝晖透过轻薄的窗帘,没有防盗门的阻碍,倾斜地投进屋子里。赵亦晨站在客厅中间,面前的电视播着新闻,身后是靠墙横摆的沙发。电视里没有声音,整间屋子都安安静静。他走到卧室门前,看着干干净净的门框,找不到马克笔留下的印记。
于是他回过身,走向他们的厨房。胡珈瑛就静静站在洗碗池前,背对着他,手肘微动,身上系的油腻腻的围裙。她依旧是她年轻时的模样,穿着深色的衣裙,扎起高高的马尾,露出一段苍白的后颈。
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一切都还不曾改变。
赵亦晨走上前,停步在她身后,伸出手,缄默地将她揽入怀里。
还在洗碗的胡珈瑛一愣,略微回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怎么还没走啊?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去警队,有任务吗?”
她瘦削的背脊紧贴他的胸膛,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细微真实的颤抖。赵亦晨低下头,侧脸贴向她温暖的耳侧,没有开口。他感觉到她沾着水的手覆上他的胳膊,停顿一会儿,在他耳边轻轻问他:“怎么了?任务很危险么?”
“危险。”他搂着她,闭上眼,不自觉颔首,“很危险。”
“那你要注意安全。”面前的人转身回抱住他,细瘦的胳膊环上他的背,手心轻拍着安抚,“到时候回来了,做顿好的给你吃。我蒸鱼。”
眼泪模糊了视线,赵亦晨抱紧她,将通红的眼眶埋向她的颈窝。
“嗯。”他低声嘱咐,“你就在家里等我,不要走了。”
等他回来,不要走。
“我还要去上班呢。”胡珈瑛在他耳畔轻笑,“没事,下班了就回来。”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合上眼,缓慢地点头,“好,下班了就回来。”
怀里的人最后拍拍他的背,便推了推他的手臂催促:“嗯,快去吧,不要迟到了。”
她把他送到了门口。赵亦晨弯腰穿鞋,而后直起身,一手搭上门把,回头看向她。
胡珈瑛还没摘下围裙,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只冲他笑笑,摆了摆手。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脸庞清瘦,眉眼温柔。
“走了。”他动了动嘴唇,对她说。
微微点头,胡珈瑛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压下门把,赵亦晨转回头,推门离开。他走得很快,经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他始终没有听见她关门的声音。直到抵达最后一个拐角,他停下脚步,久久地站在安静的楼道里,看着楼道底端空荡荡的出口,看着室外灿烂阳光灯投进来的一角光明,听见了自己平静的心跳。
良久,赵亦晨迈开脚步,沿着被光照亮的前路,一步一步,踏向那唯一的出口。
他知道,这次走出去,他不会再回来。
-尾声-
赵亦晨睁开眼,在看清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以前,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单人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廊灯,他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手背插着输液的针管,浑身刚刚凉透的汗意。靠窗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影,赵亦晨仔细听了听那轻微的鼻鼾声,判断出这人是他的姐夫。
赵希善蜷在赵亦晨身旁,额头挨着他的胳膊,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
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出汗,赵亦晨才拉了拉被子,盖住她瘦弱的肩膀。
窗外的夜色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他醒在黎明,迎接新的白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