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时候。”
赵亦晨沉默下来。
所幸他的手机很快便震动一下,动静清楚得秦妍都能听见。她余光瞥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便将它拢回裤兜。“我先去找阿磊,善善麻烦你看一下。”语罢,赵亦晨绕过秦妍,提步拐进病房。她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去,刚走进病房就见他站在病床边,弯腰摸了摸赵希善的头发,沉声交代:“听秦阿姨的话,爸爸找到哥哥就回来。”
小姑娘倚在摇高的床头,拿红红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回应,赵亦晨直起身朝秦妍颔首示意,然后便疾步离开。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了,她还偏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苍白的小脸不再像从前那样神情呆滞,往日无神的大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微微垮着嘴角,仿佛随时都要落泪。秦妍立在原地注视了她半晌,而后来到病床边,挪了挪椅子坐下,抬手轻轻拨开小姑娘额前的碎发,瞧一眼她额角遮盖伤口的纱布,“还疼吗?头晕不晕?”
收回哀哀望向门口的目光,小姑娘垂下脸,缓慢地摇头。
秦妍笑笑,又摸向她的小手。察觉到赵希善的手有点儿凉,秦妍便将它们焐在手心里,语调轻缓地告诉她:“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秦阿姨。”
小姑娘收了收下巴,没吱声。秦妍知道她今天开口说了话,现下不愿意说,还需要引导。她因而不急不躁,再接着问,“想不想听秦阿姨说会儿话?”
安安静静地垂着眼,赵希善没给她回答。病房的灯光投下来,在她的眼睫底下描上一小片浅浅的影子。“听说善善今天跟爸爸讲话了。”秦妍握着她的小手,亦不等她答应,轻声同她讲起来,“爸爸很高兴,马上就打电话告诉秦阿姨了。爸爸也跟秦阿姨说,善善很勇敢。”
她停顿一下,“善善今天还帮了哥哥,是吧?”
对于这个问题终于有了反应,小姑娘小幅度地点点头。
“他们…打哥哥…”她仍然没有抬起脸,只动了动嘴唇,努力地、艰涩地出声,“是…坏人…”
秦妍静静等她把话说完,正要说点什么鼓励她继续,却忽然见小姑娘眼中的泪水掉了下来。“杨、叔叔也是…坏、人…他骗我…”她断断续续、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没有发觉泪珠子已从自己的眼眶里滚出来,咸涩的眼泪渗进脸颊上的伤口里也不喊疼,“还…把妈妈…摁到…浴缸里…”
心头猛地一跳,秦妍恍惚了一下,“杨叔叔?是不是跟善善小姨住在一起的那个叔叔?”
缓慢地点了下脑袋,赵希善掉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她没有把自己的小手抽出来。
秦妍翕张嘴唇,竭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为什么要把妈妈摁到浴缸里?”
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小姑娘记起母亲的样子——母亲狼狈地趴跪在浴缸边,被杨骞抓着头发按进水里的样子。她挣扎得那么厉害,比赵希善学游泳憋气的时候挣扎得还要厉害。可他不让母亲起来。小姑娘哭着、喊着,不住地尖叫。她想让杨叔叔放开妈妈。可他没有。
“妈妈要带我…去看爸爸…”她抽着气,吸着鼻子,努力地、竭尽全力地要把话说完,“妈妈要我…躲在柜子里、不能说话…但是杨叔叔叫我…杨叔叔说、妈妈生病——生病了…”
滚烫的眼泪爬满了脸颊。她记起母亲渐渐停止挣扎的模样。母亲不动了。不论小姑娘怎么哭喊,母亲都不动了。她的手垂下来,再没有动过。
“杨叔叔骗我…他骗我…”赵希善哽咽着哭起来,“他把妈妈淹死了…妈妈没了…”
脑中的答案呼之欲出,秦妍不自觉松开小姑娘的手,眼前一阵发白。
小姑娘涨红了小脸,皱起鼻子,终于呜咽出声。
“因为我说话…妈妈才死掉的…”她哭着重复,“因为我说话…因为我说话…”
每回夜里哭醒,她都会想问母亲,能不能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她躲进柜子里,妈妈来接她。再来一遍,她不说话,妈妈很快就回来。
她不见爸爸也可以的,只要妈妈回来。
但是她知道,妈妈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善善为什么不说话。
善善为什么躲进柜子里。
第51章 22-1
一九九八年一月,胡珈瑛跟着赵亦晨回家过春节。
赵亦清给他们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手脏,赶忙缩回来贴着裙摆胡乱抹了两下,而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
中午胡珈瑛坚持要帮着做饭,赵亦清慌了手脚,最后还是赵亦晨将她打发到客厅接着打扫卫生,才总算消停。
厨房里剩下他和胡珈瑛,一个择菜,一个拿着不锈钢盆洗排骨。
她掐下菜叶上的虫眼,听着客厅里打扫的动静,回头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赵亦晨,“你也不去帮忙。”
“都扫了好几遍了,平时根本没这么干净。”他手里抓洗排骨,翘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来,才反反复复打扫。”
想到屋子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胡珈瑛垂了脑袋,一时也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姐会是比较精干强势的样子。”
将盆里的肉扣进漏盆,他端着它沥干水,轻描淡写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后来破产,跳楼自杀。”指甲掐进青翠的菜叶里,她顿了下,没去看他,只听到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我姐住过来,卖了原先的房子,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当所长,就是为了多腾出时间照顾我们。我十一岁的时候,妈也出车祸殉职了,剩下我跟我姐。为了供我读书,我姐没上大学,读完高中就去帮别人看店。她看着柔弱,经常哭哭啼啼的,实际上很坚强,什么事都熬过来了,还把我拉拔长大。”
一声不响地听着,胡珈瑛打开水龙头。
清水冲击盆中的菜叶,冰凉的水珠飞溅。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都只能听见水声。
她拧紧开关,水声戛然而止。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对你也是一样的。”她说。
漏盆内的水已经沥干,赵亦晨把排骨搁到手边,拿下墙钩上干净的毛巾,转头回她一笑。
“等下烧碗排骨给你试试。”
当天夜里,胡珈瑛同赵亦清一块儿睡主卧。
翻出几本从前的相册,赵亦清打着灯给她看他们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着警服的母亲,衣着体面的父亲,还有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的女孩儿。后来多了母亲抱着新生婴儿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儿怀抱婴儿怯怯地冲着镜头笑的留念。
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直到婴儿长成四五岁的男孩儿,照片里才渐渐再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赵亦清慢慢翻着相册,嘴边的笑容淡下来。
“爸走的时候亦晨还小,没什么印象。”
旧照片中的男孩儿时而戴着母亲的警帽坐在单车的后座,时而握着一把竹枪有模有样地摆出射击的姿势,像是在配合她的话,总是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着往后翻,“他从小就喜欢跟在妈屁股后头跑。妈去派出所,他也去。认识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当警察。八岁的时候啊,他还帮邻居家破过一个盗窃案。那阵子他就爱拿着妈给他做的竹枪,在这周围到处走,说是巡逻。”
恰好有张男孩儿腰杆笔直地站在街头的照片,他绷紧了脸警惕地朝镜头看过来,裤腰的松紧带里头插着那把竹枪,还真有几分警察的威严。
坐在赵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再向后翻看,春节时母亲带着一对儿女拍了的全家福,紧跟在后头的是赵亦清的毕业照。高高瘦瘦,长长的麻花辫绕过肩头搭在胸前,与前一张全家福里她初中的样子相比,要成熟许多。看上去像是高中毕业时的模样。照片按时间顺序收集,在此之后便是她年纪更大时的旧照。赵亦晨偶尔会出境,频率却越来越低,脸上也不见从前的神采飞扬。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姐姐身边,不论变得多高、多结实,都仅仅面色平静地望着镜头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见到的样子,沉稳,不出风头,鲜少流露出情绪。
母亲的身影再未出现。
这中间似乎有一两年的断层,没有照片记录,唯一的痕迹便是姐弟俩的眼神。
“妈走了以后,亦晨再也没以前那么神气了。”赵亦清的叹息在胡珈瑛耳旁响起。
胡珈瑛垂下眼睛,动了动轻扣在相册边缘的手,指尖摩挲旧照片里赵亦晨没有笑容的脸,“听说阿姨是车祸走的。”
“他不太提这个事。”赵亦清慢慢点头,“那天他学校已经放假,我还在考试。一大早的,他就跟着妈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铺买包子。亦晨发现有扒手偷东西,于是就喊了妈。妈第一时间骑车追小偷,没想到经过十字路口,被车撞了。”
顿了下,她叹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亦晨是亲眼看着妈死的。我听别人说,当时妈被车撞飞出去,甩开了好远。”
脑海中闪过大巴车窗外颠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记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脸。
身旁的赵亦清直直地望着窗户,好像已经陷入久远的回忆。
“那以后有一两年的时间,亦晨都不怎么说话。他脾气变得很怪,闷闷的,还经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学,他都在市区到处跑,天都黑透了才回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当时不该喊妈,不然妈不会去追小偷,也不会死。”眼里渐渐蒙了层打转的泪水,她转头,隔着那模糊的水雾去瞧身边的人,声线里多出一丝哽咽,“但是你说这怎么能怪他呢?”
胡珈瑛回过神,轻轻抓住她扶着相册的手。那是双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凤娟。
蔡老的模样便缓缓淡去。
“那个小偷…后来抓到了吗?”
垂下脑袋抹去眼泪,赵亦清摇摇头,“至今没抓到。”
东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好像回到了眼前。胡珈瑛还记得那孤孤单单的高压电塔,站在几叶红色的屋顶中间,架起电线,撑起天。她知道他去了那里,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读完了高中,就没再读大学,到工厂里打工供亦晨读书。”没发觉她的沉默,赵亦清抹干了眼泪,又捧着相册继续往后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敛了心思,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浑浑噩噩了。经常帮着我干活,打扫卫生,做饭…我要是生了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办。小小年纪,已经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翻到下一页,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轻吁一声,既像感慨,又像叹息。
“这么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没听我的劝。”
右上角的那张照片,像是赵亦晨考上警校那会儿拍的。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帽,身形笔直,眼睛隐在帽檐底下的阴影里,目光深沉锐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她明白了赵亦清的意思。
“读警校,当警察。”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声音。
略略颔首,赵亦清松开相册,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双粗糙的手。捧在手里,摸得到厚厚的茧。赵亦清低着眉默默地看着,张张嘴,又合上。
“珈瑛啊…”良久,她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我们家出过警察,所以我知道当警察的家属,很难。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职,活着的时候家里人睡不了一天安稳觉,死了也要留遗憾,生前聚少离多。”掌心轻轻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赵亦清顿了好一会儿,每个字都又慢又轻,“亦晨学的是刑侦,将来的目标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她再次翕张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堵在了胸口。
胡珈瑛等待许久,最终反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赵姐。”
第二天,赵亦清悄悄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刘志远家拜年。
胡珈瑛上午帮着赵亦晨准备年夜饭,午后也没休息,坐在客厅的窗台边上,就着外头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来瞧见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几张红彤彤的窗花,翻来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里的花样,“这么复杂的花样你也会剪。”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没抬头,只翘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妈教我的。”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据说是祖宗留下的手艺。“那是熟能生巧。”赵亦晨又捡了两张别的花样仔细瞧,直到没兴趣了,才搁到一边,捏起她几缕头发把玩,“昨晚听到你跟我姐在屋里说了挺久的话,都聊什么了?”
“赵姐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腾出一只手来,胡珈瑛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头发,身子调转一个方位侧向他,然后又接着低头剪窗花,“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想当警察,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想当刑警。”
赵亦晨一笑,“我要是说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气?”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于是又替她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再靠向身后紧合的玻璃窗。
“穷能犯罪,寻仇能犯罪,贪也能犯罪。”习惯性地伸直双腿,他两手十指交叠,随意搁在膝前,“被偷被抢的人穷了,就去偷去抢。被打被杀的人心里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杀。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着贪。一旦走错了路,赔上的就是小半辈子、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有的不仅葬送自己,还害了家人。”
停下手里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视线撞上他转过来的眼睛。
还是照片里的模样,深沉,平静。她记得他说过,她的眼睛不爱笑。其实他的也是。
可他注视着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时球场上的笑不一样,少了点儿傲气,多了点儿水似的柔和。“刑警经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断这种的恶性循环。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说。
胡珈瑛便记起他头一次提到母亲时的样子。她望着他,握着剪刀的右手动了动食指。片刻,她低下头,把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搁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空了的左手摊到膝头,她瞥了眼赵亦晨的手,“手拿过来。”
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他把手递过去,被她捏着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滚过他的手腕,表面已经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见被反复把玩了不少年头。一颗颗串在一块儿,个头不小,掂在手里也有些分量。
等给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着他的手,捻着其中一颗转了转,“这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赵亦晨听了便要摘下来,“那你不好好戴着…”
“给你了你就戴着。”她不轻不重地拍开他的手,垂下眼睛,松开那颗被搓揉得温热的菩提子,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说我命里跟佛有缘,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沉默一会儿,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揽将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体,感觉到他干燥的嘴唇贴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又很重。她脸上一热,僵硬地被他圈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突然亲我干什么。”
“想亲不就亲了。”赵亦晨稳稳抱着她,声音从她脑袋顶上传过来,呼吸扫过她耳后,“别紧张,珈瑛。”
他察觉到她紧张,却也没松手。胡珈瑛愣了会儿,慢慢放松下来。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轻轻扶在他的手边。
“我姐跟她对象,准备明年四月结婚。对方是个老师,文化人,工资不多,人老实,很疼我姐。两口子比较困难,买不起新房,所以结婚之后可能就要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姐把我拉拔长大,房子是她应得的。我是个男人,将来自己成家立业,自己负担。”她听见他告诉她,嗓音低陈,说得很慢,很稳,“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是想给你更多时间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让你稀里糊涂就跟了我。
“警察工资少,头几年从基层做起,更辛苦。我没房,没车,没钱。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等将来进了刑警队,我还会没时间陪你,甚至这条命也不能给你。”
声音顿下来,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但他没等太久。他收拢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轻不重地挨在她的耳边。“不过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会让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说,“可能不比别人的好,但我会尽我所能,把能给的都给你。”
胡珈瑛望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没有吱声。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长春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她屏住呼吸试图逃走,最终却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后来胡义强把冒着热气的玉米给她,她将它捧在手里,焐热了手心。
她知道什么是富有,也知道什么是贫穷。她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妈以前老跟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女人要记得,鸡是鸡,不是它有几斗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几碗剩饭。”微凉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着眼开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后悔。”
身后的赵亦晨默了默,垂下脑袋,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听到他笑了。笑得很轻。
大三的一年过得很快。南方城市回暖不久,最热的暑天已悄然而至。
暑假有不少学生留在宿舍,准备下一个学期的考试。胡珈瑛备考律师资格证,往往要在自习室待到夜里十一点,才慢慢走回寝室。
建军节那天晚上,她踩着门禁的点赶回宿舍,在一楼的走廊碰见了许可馨。
她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平时打理得漂亮的卷发蓬乱地披散在肩头,脚步又慢又轻,好像每一步都拖得疲惫艰难。要不是她背上的书包眼熟,胡珈瑛险些没认出她。
“可馨?”小跑到许可馨身旁,胡珈瑛伸手替她捋了捋脸边的头发。挡在耳旁的几缕发丝被拨开,露出她通红的眼眶,还有脸颊上凝着点点血珠的擦伤。胡珈瑛一愣,“脸上怎么流血了?”
下意识别过脸,许可馨抬起胳膊挡开她的手,瓮声瓮气地敷衍:“不小心的。”
她嗓音沙哑,每个字的尾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胡珈瑛翕张一下嘴唇,岔开话题,不再追问:“今天跟你们系主任聊得怎么样?”
许可馨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忽然加快脚步,跑向楼梯间。
留下胡珈瑛怔怔地停步在楼道里,听着那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远去。
同寝的姑娘只剩胡珈瑛和许可馨还留在宿舍。胡珈瑛回到518时,寝室里空无一人。许可馨洗澡用的脸盆已经不在角落,胡珈瑛望了一眼,便收拾好换洗的衣服,拿上自己的盆走向浴室。
公共浴室只一个澡间拉上了浴帘,帘子后头有水声。她想了想,没有出声打招呼,径自踱进隔壁的澡间。撩起衣摆脱下上衣时,胡珈瑛隐隐听见什么声音。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下巴卡在领口,上衣罩住了脑袋。
哗哗的水声里,压抑的细语声时隐时现。隔着一道隔板,胡珈瑛听得不清晰。
“可馨?是你吗?”她穿回上衣,靠近澡间的隔板,试探着扬声,“可馨怎么了?”
隔壁的水声仍在继续,胡珈瑛侧耳贴向隔板。
许可馨呓语似的声线打着颤,几乎被哗哗作响的水声彻底淹没。迟疑地走出自己的隔间,胡珈瑛来到隔壁拉紧的浴帘跟前。腾腾热气溢出澡间,攀上她微凉的脸颊。她屏住呼吸,听清了许可馨嘴里断线般重复的话:“我不是…我不是…”
收拢眉心,胡珈瑛抓住浴帘,“可馨我进来了啊?”
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她便拉开浴帘。热气扑面而来,蒸热了她的眼眶。她看到许可馨赤/条/条地跪坐在瓷砖地上。花洒喷出的热水浇透了她的头发,也浇红了她的身子。她低着脑袋、抱着胳膊,岔开腿一丝/不/挂地坐在氤氲热气里,狼狈,浑身透红,却好像毫无知觉。
胡珈瑛脑仁一紧,拔腿冲上前,关掉了花洒。几滴热水溅上她的脚背,滚烫而刺痛。她缩了缩脚,回过头。
“我不是…我不是…”许可馨像是未曾发觉她的到来,依旧埋着脸,用发抖的双手,不断抓挠自己赤/裸的胳膊。她全身的皮肤都被开水烫得发红,却还能瞧见一道道颜色更深的抓痕。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还在不住地抓挠自己,哆嗦着重复:“我不是…我不是…”
赶忙扑跪到她身旁,胡珈瑛试图钳住她的手,“可馨?可馨!不要挠了!”
瓷砖地上的水还留有余温。许可馨在混乱中胡乱挣扎一阵,终于脱力似的松开了手。她弓起身体,瘫软下来。胡珈瑛揽紧她的胳膊,感觉到她的肩骨硌在自己的胳膊前,僵硬,沉重。她的胸腔在颤动。胡珈瑛知道她在哭。挨近了,她才看到她皮肤上异样的痕迹。那是唇/齿/吮/咬过的痕迹。在颈侧,在腿根。胡珈瑛熟悉这种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