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赵亦晨忽然明白,她不是在等他。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一言不发地同她对视。灯光映着他的侧脸,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将她小小的身子笼罩在一片阴影里。他想叫她。他想问她为什么躲进柜子里。他想摸摸她的头发,安慰她。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伸出手,把她抱出了衣柜。
小姑娘睡前喝过牛奶,身上依旧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儿。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他好像没有发觉,只回身将她放回床上,而后重新躺到她身旁,替她掖好被子。她还在掉眼泪,轻轻抽着气,发丝黏在脸上,挡住了眼睛。
拨开那些头发,赵亦晨轻捏她冰凉的小耳朵,一只手绕到她背后,捋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动了动脑袋,小姑娘缩起腿,慢慢蜷成一团。她冰凉的小脚挨着他的肚子,隔着一层衣料,也仍旧透着寒气。
赵亦晨记起胡珈瑛的脚。冬天里总是生着冻疮,从天黑凉到天亮。
无论他捧在手里焐多久,都从来没能焐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今天要双更…结果我又卡文了T^T
近两章非常重要,也很难写。我下笔总是困难,担心处理不好。
还是个情绪问题,我再调整一下。
第13章还没写完。下半章会交代的,善善躲进柜子里,和珈瑛的死有关。
这也是善善失语的诱因。
明天更新
第30章 13-3
赵亦清的手术安排在一个星期后。
她不肯住院,确定了手术日期便急着回家。刘志远犟不过她,只能絮絮叨叨地念她劳碌命,着手给她办出院手续。
星期三这天,赵亦晨开车接她回家,接着就带赵希善出了门。
秦妍工作的儿童心理康复中心开在郊区,半开放式的设计,有诊楼,也有花园。她站在院子的大门边等他们,带他拐进停车场。
待赵亦晨把小姑娘抱下车,秦妍才从容不迫踱到他们跟前,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头:“早上好啊,善善。这两天跟爸爸一起开心吗?”
赵希善扭头看着她,两只小手还巴着赵亦晨的肩膀,缓慢地点了一下脑袋,表情有些呆。
顺手捋了捋她额前的头发,赵亦晨将目光转向秦妍,“抱歉,临时改时间。”
对方摇摇头:“正好我这边有对父母取消了周三的预约。”语罢又对他怀里的小姑娘笑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手,小声告诉她,“善善,阿姨带你看看阿姨工作的地方。这里有好多小动物,还有很有意思的玩具。”
小小的五指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赵希善轻轻捏住秦妍的指尖,转过脸去找赵亦晨的眼睛。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腾出一只手来覆上她的发顶,神色平静却不容拒绝:“爸爸上午有工作,你先待在秦阿姨这里。”
略微低下脑袋,小姑娘看向自己仍然抓着他肩膀的另一只手,只字不语地收紧了手指。
从前天半夜躲进衣柜被发现开始,她就格外黏着他。现在要分开,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赵亦晨只沉默了几秒,便转而捏了捏她的小脸,“下午来接你。要乖,知道么?”
小姑娘依然垂着脸,却总算慢慢点了头。
秦妍从他怀里接过她,抬眼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
临别之前,赵希善伸出手抱住赵亦晨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他开车离开,快要驾出大门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她们的背影。
秦妍已经牵着小姑娘朝诊楼走去。小姑娘低着脑袋,只在秦妍抬手指给她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迟钝地抬起头来。
车子拐出康复中心,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余下郁郁葱葱的树木舒展开枝桠,在十月底的艳阳天下迎着微风,细细地颤栗。
半个钟头后,赵亦晨抵达本地的监狱。
陈智事前同狱警打过招呼,探监的程序因而简化了不少。坐在接见室的窄桌前等待不过五分钟,赵亦晨就听见了手铐上的铁圈相互碰撞的声响。他抬头,正巧见两个民警将曾景元带进接见室。
他穿的是监狱春秋统一的蓝色衬衫,斜条纹,松松垮垮地套在那副枯瘦的身躯上,看上去显得极不合身。同九年前入狱时一样,他还剃着光头,额前趴着一条蜈蚣似的肉疤。撞上赵亦晨的视线时,他笑了笑,本就有些歪的嘴咧开一个不对称的弧度,古怪而阴鸷。
赵亦晨面不改色地同他对视。
九年前,他卧底在曾景元的贩毒团伙内,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但也是在那段时间,胡珈瑛突然失去踪迹,再无音讯。
那个时候曾景元还不像如今这样虚弱消瘦。离开毒品的这九年,他的身体飞快地垮下来,最糟糕的一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还曾经被卷入一场监狱里的斗殴,断了两根肋骨。从那以后,他便驼了背,再也没能直起来。
“我说我表哥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原来是赵队长。”在民警的搀扶下坐到了赵亦晨对面,曾景元耸了耸僵硬的双肩,身子微微后仰,靠上身后的椅背,“怎么,又来问我把你老婆弄哪儿去啦?”
两个民警退到了他身后。
“我找到她了。”赵亦晨说。
“唷,找着了?那真是恭喜啊。”嗤笑一声,他歪过脑袋,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活的还是死的?”
棕褐色的双眼将他五官歪斜的嘴脸收进眼底,赵亦晨没有说话,目光古井无波。
曾景元从他的反应里瞧出了答案:“死的。”他摇摇头,故作惋惜地长叹,“唉,这得多伤心呀?还不如没找着呢,是吧?”
“她的事跟你没关系。”对他刻意的挑衅置若罔闻,赵亦晨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半点没有被这冷嘲热讽刺痛耳膜,“当年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
扯着嘴角别开视线,曾景元挪了挪身子,抬起被手铐束缚的双手,搭上面前的窄桌。前倾上身挨近对面的男人,他压低声音,笑得有恃无恐道:“我说过了,我那帮兄弟干的事儿,我不是样样都清楚。他们干的跟我干的,又有什么区别?你老婆那照片我看着是有点儿眼熟,说不定还真跟我手底下的人有关系。”故意将语速放得极缓,他顿了顿,又侧过脸来,斜着目光瞧他,眼里含笑地反问,“再说你把我送进这笼子里,我不得报复你一下啊?”
转眸回视他微眯的眼,赵亦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仅仅拿他冰冷的目光近乎冷漠地将他的脸锁进眼仁中。
咧嘴笑笑,曾景元微微直了腰杆,再次靠向背后的椅背,口吻变得饶有兴味,“对了,你老婆叫什么来着?”
搁放在桌面的双手十指不轻不重地交叠在一起,赵亦晨沉吟片刻。
“胡珈瑛。”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仍旧没有透露任何情绪,“她真名叫许菡。”
对方倚向椅背的动作一滞。
“许什么?”
赵亦晨留意到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诧异。
“许菡。”他答。
猛地抬起脸,曾景元重复一遍那个名字:“许菡?”他张大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几乎抑制不住喉咙里的笑声,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隐忍的颤音,“你老婆是许菡?”
随意交叠的十指收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赵亦晨面色不改地陈述,“你认识她。”
紧绷的肩膀颤抖起来,曾景元神经质地笑得浑身发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发笑:“难怪…难怪!我就说她那脸看着眼熟——居然是许菡?哈哈——哈哈哈哈!”忽然收住笑声朝赵亦晨凑过去,他前臂撞上桌沿,手铐的铁圈因这猛烈的动作而乒乓作响,“诶,她怎么死的?是不是死在许家的?”
黑色瞳仁中映出他兴奋的脸,赵亦晨端坐在原处,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与你无关。”他告诉他。
面上亢奋的神情淡褪了几分,曾景元盯住他的眼睛,抿唇一笑。
“套我话。”他重新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前,微微挑高了下巴,“我知道你们条子的伎俩。”
而后不等赵亦晨有所回应,他又扯起嘴角笑了:“这么跟你说吧,赵队长。你老婆死了,你真该去喝两杯庆祝一下。”眯眼晃了晃脑袋,他语速不紧不慢,“这女娃聪明得很,但是蔫儿坏。跟你这种警察啊,完全不是同一种人。”停顿一会儿,还不忘问他,“她以前干过什么事,跟你说过吗?”
平静地站起身,赵亦晨只留给他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颚,将目光转向那两名民警:“麻烦把他带回去。”
两人颔首,上前搀住曾景元的胳膊。
嘴角仍然带着笑,他没有反抗,顺从地起了身。
转身离开的时候,赵亦晨听见了他的声音。
“下次再见啊,赵队长。”不慌不忙,饱含笑意,“你还会来找我的。”
脚步没有停顿,他未曾回头,径直踱出接见室。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穿过没有窗的走廊,步伐沉稳,拳头紧攥。
十分钟之后,身在物证室的魏翔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便赶忙掏出手机,四下里看看。确认周围没有他人,他才接起电话,谨慎地放低声线:“师傅?”
“一个人?”手机里传来赵亦晨清冷的嗓音。
合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材料,魏翔点点头,把它夹到腋下,“对,您说吧。”
“沈秋萍的事,小陈是怎么处理的?”
“通知沈秋萍老家那边的派出所,去联系她父母了。”一早料到对方会询问这件事的进度,他应得及时,“但是他们搬了家,暂时还没找到人。”
“嗯。”电话那头的人缄默两秒,“你帮我个忙。”
魏翔并不意外,只道:“好,您说。”
“当初珈瑛失踪,侦查卷宗应该还在。”他语气冷静,条理分明,从声音里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情绪起伏,“里面有一份材料副本,是她接过的一件法律援助的案子。刑事案件,罪名是运贩毒品,当事人的名字叫马富贵。”
“马富贵?”鹦鹉学舌似地咕哝,魏翔眯起眼想了想,“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他当年没有参与调查,照理说应该不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直到赵亦晨提醒他:“是曾景元他们那个贩毒团伙的骨干之一。”
立马记起了原由,魏翔一蹬脚,恍然大悟:“所以您那个时候才怀疑是曾景元的人绑走了师母!”
赵亦晨对此不置可否,不曾被打断似的继续:“那次和马富贵一起被抓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法庭当时指派了三位律师给他们提供法律援助。你帮我确认一下,其中是不是有一个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叫乔茵。”
“乔茵?”魏翔却再度一愣,“呃,我记得肖局的老婆就叫乔茵…而且也是个律师?”
“对。”那头的赵亦晨口吻平静如初,“她是成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和肖局结婚。”
也就是说,肖局的老婆曾经和师母一起接过那个案子?
回了回神,魏翔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接着便想起了什么,“还有,师傅…王绍丰的事,我跟张检察长那边的人打听过了,他们口风都很紧,不肯透露。不过我听说…”顿了顿,才又说,“他们最近在忙着‘打老虎’。”
赵亦晨在电话另一头静默了一阵。
“那这件事你不用再继续打听。”良久,他终于开了腔,“等打完了‘老虎’,事情自然就会清楚。”
与此同时,秦妍推开了诊楼二楼休息室的门。
护士正陪着赵希善坐在玩具箱边布置小姑娘的“家”,转脸见她进来,便轻声细语地同她打招呼:“秦医生。”
小姑娘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小人偶,没有抬头。
回给护工一个微笑,秦妍拿来一张小板凳,坐到了小姑娘的身旁。
玩具箱内已经摆好了沙发、茶几还有电视。赵希善把一个警察的人偶摆坐到小小的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人偶、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性人偶、一个西装男人偶和一个小男孩人偶。小姑娘拨了拨他们,让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秦妍用食指轻碰那个小女孩人偶,转过头问她:“这是善善吗?”
直直地望着他们,小姑娘点了点头。
冲她鼓励地一笑,秦妍又指了指警察人偶,“那这个就是爸爸了?”
小姑娘慢慢点头。
她的指尖便依次滑过其他几个人偶,“这是姑姑,这是姑父,这是哥哥。对不对?”
小姑娘依旧不说话,却也缓缓颔首,给了她回应。
“那…”话语间略作停顿,秦妍略略歪过脑袋,望进她的眼睛里,“善善手里拿的是谁呢?”
空洞无神的双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赵希善低头,看向自己的小手。
她握着一个穿绿裙子的人偶。一直握着,没有松手。
直愣愣地盯着它瞧,小姑娘呆呆的,不再有任何动作。
秦妍留意着她的反应。好一会儿,她才问她:“这是不是妈妈?”
小姑娘动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转过脑袋,从脚边大堆的“家具”里,找到了一个奶白色的衣柜。衣柜的门可以打开。她拿起坐在警察人偶身边的小女孩人偶,把它塞进了柜子里。另外几个人偶失去支撑,东倒西歪。她没有搭理。她拿走茶几,将柜子搁在沙发前面,再把绿裙子人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跟前。
做完这些,小姑娘收回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衣柜,静静地等着。
等啊,等啊。等到红了眼眶。
眼泪掉下来。她终于伸了手,拿起那个衣柜,打开柜门,取出被挤歪了胳膊的小人偶,贴到倒在玩具箱里的绿裙子人偶面前。
两个人偶脸贴着脸,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亲密无间。
护工迷惑不解,只在注意到小姑娘满脸的泪水时,忙不迭掏出纸巾替她擦眼泪。她抬头想要请示秦妍,却又忽而噤了声。
因为她眼圈通红地望着小姑娘的侧脸,始终隐忍,没有落泪。
她记起二〇一四年的五月。那天X市下着大雨,她握着手机站在诊楼走廊的窗边,极力分辨电话那头的雨声。
“明天下午两点,大世界的家私广场…会有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把一批二手家具送到那里。”胡珈瑛气息急促的声线被滂沱大雨模糊了尾音,“其中一个胡桃木的衣柜,那里面躲着一个孩子…她是我女儿,叫善善,赵希善…你帮我接到她,把她送去亦晨那里…”
“为什么?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没有时间了,秦妍…你帮帮我…”她喘着气,好像冷得发抖,喉咙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细微地颤抖,“一定要记得做好伪装…不要报警,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脸…保护好自己…”
“珈瑛、珈瑛你先冷静一点——”努力抬高音量喊着她的名字,秦妍捏紧手机,不自觉加快了语速安抚她:“我知道了,我会过去,也会做好伪装,一定会小心。你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头无声了数秒。她绷紧神经,仿佛能看到胡珈瑛合眼屏息的苍白脸庞。
“我会回来的。”她说,“但是如果…一个星期之内我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我了。”
秦妍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对方没有回答。
“告诉善善,要听爸爸的话。”瓢泼雨声中,她听到她最后的哽咽,“妈妈很爱…很爱她。”
大雨倾盆,淹没了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那是九年以来,胡珈瑛与秦妍的第一次通话。
也是一生之中,最后一次。
第31章 14-1
星期天一早,许菡站在了市立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下。
深秋的清晨空气潮湿,视野内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个人影聚在图书馆门口,仰着脑袋交头接耳。那儿架了一个木梯,一个女人正踩在梯子顶端,将新横幅的一端挂上门楣。许菡背着书包,一声不响地停下来,远远盯着她的背影瞧。
还是昨天那个女警,高高的个子,穿着那套衣领冒了线头的旧便服。她手脚麻利,爬上爬下,很快就把横幅挂好,跳下木梯拍了拍手。
人们愈发聚过去,小声议论横幅上的标语。许菡也朝那里看。
红底,白字。印的是“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她想起头一天被门卫拦下的老人。
女警从人堆里走出来,掐着腰长吁一口气,转脸便撞上了许菡的视线。她抓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想跑,却忍下来,安安静静杵在原地,不躲不闪地望着她的眼睛。
下一秒,女警冲她笑了。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她来到许菡跟前,两手背到身后:“小姑娘,又是你啊?阿姨昨天坐你旁边看书的,记得吗?”
许菡点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脸。丰满的鹅蛋型,大眼睛,单眼皮,弓形嘴唇。她的耳垂很厚,瞧上去沉甸甸的。是张笑起来有佛象的脸。
“你星期六星期天都过来?”她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始终笑得慈眉善目,说话带点儿北方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南方人,“爸爸妈妈呢?”
“上班。”许菡说。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警干脆蹲下来,好弯起她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平视许菡的双眼,“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好学啊,也该考上你读的这所学校了。”说罢又记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对了,你几年级啦?”
许菡却捏紧书包背带后退一步,眼神怯怯的,嗓门压得极低:“阿姨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不少经过她们身边的人回头张望。看模样,就好像她遭了大人的欺负。
女警一愣,转而又笑起来:“小姑娘还挺警惕的。”伸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她抬了抬下巴笑着示意,“行,一个人过马路注意安全。”
低下头动了动脖子算作回应,许菡匆匆同她擦身而过,没走大桥,只随零星几个路人走向公园。
过了斑马线,拐一个弯。她回头瞧一眼,确认女警没跟上来,才跑进一旁的公共厕所,在臭气熏天的隔间里蹲下身,掏出裤口袋中的工作证。那是刚刚从女警身上偷来的。绿皮,金字。她翻开,里头有那个女警的照片。
吴丽霞,派出所所长。
把工作证丢进厕所,许菡站起来,冲了水。
桥东的旧居民楼底下,地下室都出租给南下打工的外地人。天气转凉,马老头就会带着许菡住到这里。水泥铺的地板,受了潮的衣柜,三张几乎挨在一块儿的窄床。门口的天花板漏水,雨天拿盆接着,早晨起来便能洗脸。
深夜回来的时候,许菡绊倒了门边的易拉罐。外头家养的狗听了,嗷嗷狂吠。
她用钥匙打开门,抓着门把的手沾满了铁锈的气味。
靠墙的床上趴着个男孩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脚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细的铁链。他跪伏在床沿,淌着眼泪,哇哇作呕。看身形,不过六岁。
马老头坐在旁边那张床上,佝偻着背嗑瓜子,肩头披的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军大衣。见许菡回来,他抬起头,冲着男孩抬抬下巴,吐出瓜子壳儿,含糊不清地告诉她:“刚买来的,叫狗娃。”
说完又转过头对男孩儿吼,“还呕!还呕就要呕出来了!继续吞!”
走到距离门最近的床边,许菡脱下书包,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男孩儿。他呜呜哭着,撅着小屁股,伸出小小的手,抓起床铺上的什么东西,慢慢往嘴里塞。她看过去。奶白色的薄方块,一颗一颗散落在起了霉斑的床铺上,像水果糖。
不再去打量它们,许菡扭头望向马老头:“你问了吗?”
“问什么?”又吐出一口瓜子壳,马老头眯起他那只独眼,拿眼角瞅她,“你还惦记着那丫头啊?”
低头去翻书包,许菡不搭理他。
“脾气还越来越大了是吧?”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他咂巴咂巴嘴,咔咔怪叫两声,别过脸吐了口痰,而后又伸长脖子凑近她:“我跟你说,别再想那丫头了。早不知道卖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哪还找得到?再说你找到又能干啥?”
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字典,她找出笔,没有吭声。
马老头便再抓起一把瓜子,捏着一颗送到玉米似的牙齿前,咬得咔嘣响,“还有啊,这个你可别再像上次那样放了。曾景元出的钱,买来就是为了送货的。”
那头的床上,男孩儿刚吞下一坨“水果糖”,反胃似的哇哇干呕起来。
许菡说:“条子都知道你们用小孩送货。”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他们想了别的法子。”马老头竖起眉毛凶她,“你上次放的那个还不是被逮回来打断腿了?没打断你的腿就是好的。曾景元是看你聪明,才没动你。不然早把你打残了——爹妈都不认得!”
拔下笔盖的手停了停,她垂下眼睛,“我今天碰上一个条子。”
他听了连忙吐掉瓜子壳,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瞧她,“没把你逮着吧?”
许菡摇摇头,“图书馆门口碰到的。”
“让你不要往那跑!那地方条子多!”甩下手里的瓜子,他气得涨红了脖子,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丫头,我警告你啊!曾景元那脾气你也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等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吼完又喘口气,瞪着眼儿提醒她,“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晓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