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话,便抽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像萎谢的藤蔓缓缓跌在地上,所有的记忆都鲜明得就像在昨天,她竟不知道究竟哪一段才是真的。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等她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会吗?还会好吗?
过了两岁的小邵珩已经很喜欢自己走路了,抓着妈妈的手在邮轮甲板上踩来踩去,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妈妈,大船!”“妈妈,鸟!鸟!”
“夫人,马上就要开船了,回去吧。”
孙熙平低声劝道,他们一路“送”着顾婉凝过来,怎么劝都没用,只好跟到了船上。顾婉凝已经懒得理会他了,自己把一一抱起来,给他指点远处的船只。孙熙平也不再说话,只默然侍立在边上。
然而,船上的旅客却渐渐烦躁起来,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头,邮轮仍然纹丝不动,不断有人抱怨着向侍应和水手打听开船的时间。
顾婉凝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孙熙平走过来,恭敬而笃定地说道:
“夫人,回去吧。您在船上,这船是不会开的。”
118、求得浅欢风日好
顾婉凝不肯让孙熙平帮手,一手抱着一一,一手拎着箱子,高跟鞋踩在舷梯上,走得很有些狼狈。孙熙平和另外两个随从前前后后张罗着,又怕她跌了自己,又怕她摔了孩子,还不敢靠她太近,一路下来,几个人都背上冒汗。
“夫人,三公子一直在等您。”孙熙平上前一步替她拉开车门,顾婉凝犹豫了一下,把小邵珩递给了孙熙平:“一一跟叔叔去看大船,好不好?”
等她再回身坐进车里,前一刻的笑容明媚立时便化尽了:“你说过,等这件事完了就让我走的。”
邵朗逸坐在阴沉冬日的暗影里,待车门阖起,才缓缓道:“这件事还没有完。”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顾婉凝的语气冷淡低促。
“他是一一的爸爸,你是一一的妈妈,怎么会没有关系?”邵朗逸娓娓说道:
“再说,你一个人照顾不好孩子的。”
“我的事就不劳三公子挂心了。”
顾婉凝说着,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邵朗逸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下了车,婉凝拎起地上的箱子,正要去接一一,近旁的一辆车子却突然启动,从她身边超过去,径直开到岸边,接上孙熙平和一一,转弯便走。顾婉凝只来得及叫了声“一一”,那车子已开出了码头,顾婉凝惊诧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邵朗逸:
“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却像这阴沉冬日的微薄天光:“夫人,回家吧。”
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和攥住箱子的手不住发抖:“虞浩霆也不会这么对我。”
邵朗逸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微微一笑:“我不是浩霆,我不在意你怎么想我。”
夕阳落在湖水边缘的薄冰上,折射着淡红的芒,落寞的柳条形容枯槁。顾婉凝一下车,就从孙熙平手里抱过了睡着的一一,不过几个钟头的光景,却叫她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把一一抱进赊月阁安置好,还没走出来,便听见邵朗逸在外头吩咐阁中的婢女:
“夫人的首饰每天晚上都检点一遍,一个戒子也不能少…”
顾婉凝定了定心意,“哗啦”一声甩开珠帘,翩然而出,一言不发地摘了身上的钻戒珠钏,尽数摔在邵朗逸身前。一班丫头仆妇从未见过她这样光火,唬得脸都白了。邵朗逸见状也不着恼,摆了摆手叫她们下去,俯身把砸在地上珠翠首饰捡了起来:
“我看你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以后买东西,就记我的账吧。”
顾婉凝抚额轻笑,丰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一定要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邵朗逸凝视着她,忽然绽出一个柔软忧悒的笑容:“婉凝,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人在这夕阳里,宛如一幅云山缥缈的水墨立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如果她不是从前就认得他,她一定会信服他的每一句话,可是如今,她已经不会再那样幼稚了,纵然是最朴雅的水墨,图穷,就会匕现。
她也笑了,笑得柔美而伶仃:“其实事情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它是什么样。只要你愿意,可以让一千个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直视着他:“反正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吗?”
她离他这样近,可每一分神情都是漠然疏离,他忽然无比怀念初遇她的那一刻,她的手蒙上他的眼,遮去了世事扰攘,却叫他多了一片描画不成的伤心。
可比起寂寞,能伤心,也是好的。
这天之后,泠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邵朗逸仍然很忙,但每日必会来吃晚饭,有时稍留便走,有时夜深才去。顾婉凝似乎还比昔日多了几分温婉明媚,此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一一和邵朗逸亲近,而现在,却会把玩儿坏的火车模型拿出来,让一一自己拿了:“去,让爸爸给你修。”
垂眸一笑,像含了水光的玉髓,温柔剔透,仿佛她真是他举案齐眉的妻。仿佛。
他们闲话谈天,那些少年往事的吉光片羽,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却在她恬然的笑靥里鲜明起来。她含笑静听,说出的话却尖刻:“你姨母讨好你,不过是为了她的儿子。”
他轻笑:“你这是替我抱不平吗?”
她不以为然地瞟他一眼:“你们不是各得其所吗?”
他看她习字,取了一幅玉版宣叫她再写一回当日在余扬写过的后主词,她写罢递给他看,上头却是一首晏同叔的《渔家傲》:求得浅欢风日好。浮生岂得长年少。他蹙眉问她,她唇角轻翘:“我干嘛要听你的话?”言罢丢了笔就走,任性里透着妩媚,仿佛点开了他心头的一脉春光。
求得浅欢风日好,他自己又拾笔写了一回,心底盛了一勺未取芯的莲子羹,细细的苦渗出隐约的甜。她刻意做作,他知道,可即便她每日里的一笑一颦都是装来给他看的,他也觉得好。
这世间的情谊,原就没有什么“辜负”和“亏欠”,唯有“甘愿”两个字而已。
所以,当泠湖的侍卫大惊失色地回话说顾婉凝和一一跟小谢夫人逛街试衣服的时候“丢了”,邵朗逸倒不怎么意外,只是让孙熙平打电话去华亭和青琅的港口,叫人去查最近两天的四班船,等在那里接顾婉凝回来。
从她说要一一长大了要有玩伴,骆颖珊有个儿子比一一大半岁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骆颖珊和陈安琪先后替她订了四次票,每一次他都知道。她顾忌叶铮,不肯连累骆颖珊,必然不会从叶家走;那么偌大的江宁城,能帮她的,就只有这位小谢夫人了,可陈安琪能帮她的到底有限——连她们假造的护照他都先过了目,海关那里也一早就打了招呼,她哪儿也去不了。
这次回来,她就该知道是走不脱的吧?他马上要动身去龙黔,也不能再由着她胡闹了。
但他想错了。
按道理说顾婉凝带着一一应该很容易找,但华亭和青琅的四班船一一筛过,却都没找到。邵朗逸亲自到谢家去问,陈安琪听说她不在船上,也是愕然,却仍是一口咬定顾婉凝要去纽约,她还托人造了假的护照......
陈安琪一径说着,邵朗逸心底惟有苦笑,她骗的他好。他到底是大意了。她在他面前作戏,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可他仍有贪恋,被骗的人都是自己先动了心,他以为他是黄雀,可他的这只小螳螂根本就没打算捕蝉。
不过,她能去的地方并没有多少,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
“你给了她多少钱?”邵朗逸忽然打断了安琪的话。
陈安琪愣了愣,迟疑道:“我没有给她,她说她有。”
一路从官邸过来,郭茂兰忽然觉得情形不大对,刚才在中央车站他就瞥见有个上尉军官带人在盘查旅客,随后接连经过几家旅馆也时有宪兵出入,有人在江宁城里这样大的动静做事,他们怎么不知道?正思量间,虞浩霆已在他身后问道:“茂兰,叫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手边的电话就响了,那边周鸣珂的声音依稀有些犹豫:“郭参谋,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人,好像......是在找二夫人和小公子。”
郭茂兰心头一凛:“再去问,问清楚了。”他沉吟片刻,把电话接到陆军部,孙熙平那班人却都不在,这么一来,事情便又坐实了几分。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周鸣珂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确实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二夫人和小公子,宪兵和警察厅都在找,燕平和华亭,连青琅也在找。”
郭茂兰闻言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们和沣南战事刚歇,虽然是胜了,却实如鸡肋,对外张扬“战绩”不过是为了稳定朝野人心。扶桑人陈兵南北两线,诸多动作,虞浩霆忙于北地布防,邵朗逸则要动身赶去龙黔,虞军上下眼看已经到了枕戈待旦的地步,怎么这个时候会出这样的事?
他们这位“邵夫人”不该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啊。
他低低一叹,起身去向虞浩霆回话,刚一进门,便见虞浩霆拿着一张簇新的嘉奖令:
“这里头怎么有小霍?”
这份名单从他手里过的时候,郭茂兰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忙道:“之前调兵到沔水的时候,您说从陇北调人过去不扎眼,刘长官就从宋师长手里调了人,霍公子去年才升的团长......作战处那边也没有留意。”他后面一句说得有些尴尬,言外之意就是以霍仲祺眼下的职衔,不会出现在呈给参谋总长的公文里。
虞浩霆在嘉奖令上签了名,又看了一眼,低声吩咐道:
“把他调到唐骧那边,去第九军的炮兵团。”
郭茂兰答了声“是”,顺手收起桌上那叠嘉奖令准备拿出去用印。炮兵比骑兵、步兵都安全,唐骧守在邺南防备戴季晟,不会轻开战端,“霍团长”待在那儿最踏实不过。只是既然总长怕他有什么闪失,为什么不干脆叫他回江宁来呢?
他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顾婉凝的事,虞浩霆已问道:“刚才外头是在查什么?”
郭茂兰措了措辞,尽量公事公办的回话:“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人,说是二夫人和小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虞浩霆讶然一拧眉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郭茂兰低了眉目,说:“还在问。燕平和华亭,还有青琅那边也在找。”他话没说完,就见虞浩霆的脸色阴了下来,直接要了泠湖的电话。
邵朗逸翻查了顾婉凝留在泠湖的每一样东西,却毫无线索,她这两年多的通信和电报都不见了,她是要掩饰什么,还是故布疑阵?她应该知道所有跟她有联络的人,他都找的到,不必说她在燕平的那些旧同学,就是梁曼琳家里他也派人看了起来,却都一无所获。她走的这样干净,如果不是虞浩霆匆忙打电话来问,他几乎就要怀疑是他带走了她。
他宁愿是他带走了她。
然而他似乎比他还要气急败坏:“她带着个孩子,还能去哪儿?”
是啊,她还能去哪儿呢?难道她去了沣南?那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最坏的结果,她知道吗?

邵家寻人很快变成了参谋本部的“公务”,然而一夜过去,顾婉凝母子还是没有找到。叶铮斜坐在郭茂兰桌上,砸了砸嘴:“这顾小姐有点儿意思哈,人都丢了快三天了,傅子煜跟罗立群还没消息,我瞧着五处和特勤处的招牌都该拆了。”
“是邵夫人。”郭茂兰低声纠正了一句,叶铮吐吐舌头,犹自辩解:
“我们一口一个‘邵夫人’,不是给总长添堵吗?再说了,备不住就是邵夫人把人给弄走的,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他说到这儿,突然从桌上跳了下来:
“哎呀,坏了!那顾小姐可凶多吉少了,赶紧让三公子回家找吧,一准儿花园儿里埋着呢!”
郭茂兰抄起桌上的文件夹就在他身上砸了一下,叶铮一边躲一边嘟哝:
“这都熬了一夜了,我不是活跃下气氛吗?”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急匆匆地一声“报告”,周鸣珂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顾......邵夫人可能有消息了。”
郭茂兰霍然站起身来:“人呢?”
周鸣珂摇了摇头,接着同他们解释:“每个月总长的支薪出来,我们是要存到汇丰银行去的,这笔钱一直没人动过。早上我去存钱的时候,发现数目不对。
他们说,两天前有个带孩子的夫人取了一千块钱,其中两百换了零钞,我查了底档,印鉴是我们刻给顾小姐的。按值班经理的说法,应该就是。还有——”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银行里的一个 tea boy说,那位夫人给了他五块钱小费,叫他帮忙去买个箱子,还到中央车站买了车票。”
叶铮一听,不由眼里放光:“车票是去哪儿的?”
周鸣珂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苦:“买了四张,往西往北往南的都有。”
郭茂兰吁了口气,这还不算她中途再换车的,但有个方向总比没有的好。果然,到了中午,特勤处那边就有了消息,他们拿了顾婉凝的照片到车站里挨个叫人去认,这样风华翩跹的女子倒是不难叫人记得,只是那检票的和列车员都说这位太太是“一家三口”上了去燕平的车,所以之前警察厅的人去查“母子二人”便落了空。
他们又追到燕平,却只找到了和她一道从燕平上车的那个男子。这人竟是个教育部的职员,要去燕平出差,和顾婉凝在车站遇到,不过是上车的时候帮她拎了下箱子——这个说法特勤处的人很能理解,顾婉凝那样的女人,大约是个男人都不介意帮一下忙的。可这么一来,他们找起来就更麻烦了。更离谱的是,那人说他和顾婉凝攀谈时,顾婉凝自称姓骆,丈夫是参谋本部的军官,叫叶铮。
消息传回来,把叶铮吓得半死,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这肯定是因为我们家有叶喆......”其实不用他解释,他们也明白,一一和叶喆差了不到半岁,加上顾婉凝对骆颖珊和参谋部一干人等的熟悉,除非对方见过骆颖珊,否则这个谎也算天衣无缝。
顾婉凝在去燕平途中下了车,重又买了去青琅的车票,特勤处的人顺着线索找下去,让铁路沿线逐站盘查,才知道青琅也是个幌子,她却是又向南折回了华亭,还买了一张往西的车票,然而这一次却既没有人看见她上车,也没有人看见她出站,特勤处的人就此失了线索,无论怎么找,这母子二人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两天了,她几乎不敢睡觉,时时刻刻都绷紧了神经,还要应付一一要小鼓、要核桃酪、要爸爸甚至是要回家的各种执拗念头,他在泠湖的时候,从来都应有尽有,可现在却是一无所有了。到后来,大约一一也察觉出他们的状况不同寻常,再不开口跟顾婉凝要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里,小手抓着她的衣襟,须臾不离,偶尔闭著眼睛喊一声“妈妈”,那声音软软脆脆,没来由的叫她心疼。
两天了,他们还没有找到她,是不是意味着她真的解脱了?顾婉凝拉着一一在站台上慢慢踱步,暮春的阳光明亮暖煦,她真的是有点累了。小邵珩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身后的影子:“妈妈,影子比我高。”顾婉凝回头看了一眼,童心乍起,笑道:“那你抓住它问一问。”
一一歪着头看了看,忽然松开顾婉凝,嘻笑着跳到她身后:“我抓你的。”
顾婉凝欠身一避,影子便飘开了:“哪儿有?”
一一跟上去追,不想脚下一绊,顾婉凝赶忙俯身来扶他,一一晃悠悠的小身子恰巧被经过的人拎住,婉凝连忙道谢,不料,那人忽然神态极谦敬地低语了一句:
“不客气,邵夫人。”
顾婉凝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她警觉身后亦有人走近,本能地想把一一护在怀里,那人却仍握着一一的手臂不放:
“夫人,请让您的儿子保持安静,否则,我会折断他的手。”
顾婉凝抱住一一,轻声耳语道:
“一一,我们碰到坏人了,但是不用怕,很快就会有人来帮我们的,妈妈和你在一起。”
一一点了点下巴:“妈妈不怕。”
顾婉凝慢慢站起身,只听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握着一一的那人口吻仍然十分谦和:
“夫人很乐观,乐观是个优点。但我要说明一件事:您和小公子,我们留下任何一个都可以,所以还请您和我们保持配合。”
他说着,甚至浮出些微笑意:“我们从江宁跟着您到这儿,发现夫人还是很擅长逃亡的。”
嗯,其实我不说大家也能看出来是什么人抓住小顾了吧~主谋的“人”曾经在文里出现过。
119、不要和坏人讲真话
顾婉凝是被锁在一辆福特车的后备箱里带出车站的,车箱再打开的时候,眼前是一处草木幽深的旧庭院。车门一开,扑进妈妈怀里的一一已经垂了嘴角,两眼含泪。婉凝拥住他,轻轻耳语:
“一一,除了妈妈,不要和别人说话。”
“您辛苦了。”之前一直挟持一一那人走上前来对顾婉凝微一颔首:“夫人,请——”
婉凝默然抱了一一踏进回廊,那人在旁引路,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问道:
“夫人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请您到这儿来吗?”
顾婉凝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指点着一一去看园中的草木鸣禽。那人自觉无趣,便也不再多言,顾婉凝的心事却也一步更沉似一步,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她能看到的流动哨就有两处,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眼前的厅堂竹帘低坠,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淡青色的帘影里飘了出来:“鹰司君,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话音未落,已有人躬身掀起了竹帘。
顾婉凝把一一放下,牵着他的小手走进来,见堂中一个穿着银黑和服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的风炉上搁着一柄黑铁茶壶,俨然是在煮水烹茶。顾婉凝觉得这人依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只听方才引路那人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邵夫人很聪明,但显然缺乏女子应有的谦敬和恭顺。”
说罢,转而对顾婉凝道:“夫人,您大概还不知道,江宁政府的警务和谍报部门都在全力搜寻您的下落。这个时候,因为您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精力——”那人摇了摇头,轻声啧叹:
“在这一点上,夫人实在应该向我们扶桑女子学习。”
顾婉凝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鹰司先生,如果您没有把我带到这里,他们就不用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找我;现在您把我带到这里,他们在找的就不是一个长官的逃妾,而是贵国的情报机关了。”
那姓鹰司的扶桑人眉梢挑动了一下,笑道:“夫人多虑了,敝人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重要。”
顾婉凝闻言,低低一笑:“先生过谦了,您的家族是扶桑华族首屈一指的‘摄家’。
您刚才说到女子应有的谦敬和恭顺,江户幕府德川家光的御台所鹰司孝子,就是您家族的荣光。她被丈夫冷落,遭人嘲笑,终生独居,还始终没有怨言,这样的‘谦敬恭顺’确实很难学习。”
鹰司面色微变,旋即笑道:“想不到夫人对扶桑国史如此了解,看来您的丈夫一定经常和您谈起这些轶闻。”
顾婉凝道:“您误会了,我对贵国事务所知甚少。只不过家严曾是旅欧的外交官,所以贵国的华族世家多少总要知道一点。
先生出身在这样显赫的家族,如果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您的父亲恐怕已经羞愧而死了吧?”
鹰司干笑了一声,道:“听说您的丈夫非常宠爱您,可我实在很难明白,和您这样尖刻的女人在一起,男人有什么乐趣可言?”
顾婉凝淡淡一笑:“以您的智慧,不能了解的事情一定还有很多。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样的道理扶桑女子一定也知道,只是她们不告诉你罢了。
否则,你还怎么在她们面前沾沾自喜呢?”
鹰司听着她的话,面上已有忿然之色,还要开口,只听那烹茶的男子说道:
“鹰司君,来尝一尝我的茶吧。你现在可以知道,我们中国男人最大的智慧,就是不和女人吵架。”
鹰司闻言,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我还有点事情,先失陪了。”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婉凝一眼,其他人也都跟着鹰司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婉凝母子和那烹茶的人,那人做足功夫,细细沏了茶,对顾婉凝坐了个“请”的手势:
“君山银针,你在泠湖常喝吧?”
顾婉凝轻轻颦了下眉尖:“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垂眸不语,分明是在笑,却叫顾婉凝觉得有莫名的阴恻。她揽着一一在茶桌旁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待茶凉了一些,才喂给一一。那人自己也喝了一盞,目光却只在一一身上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