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
“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抽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待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信,当初在沣南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烧掉了。
可如果那封电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刚选到侍从室,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出了漏子,被“发配”到卫戍部。个中缘由想在想来只觉好笑,那时候却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总长新欢的半个媒人,他却连那女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直到侍从室调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见一个女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不认得,但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样美,那样——不快活。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愧疚,如同工笔长卷里勾错的一翎细羽,纵观者全不察觉,但画者仍旧心内虚怯;也是从那时起,他才讶然发觉,光华万千、城府深沉的虞四少,心入情网也会进退失据。
他还记得那天在皬山,他一边翻阅他送去的文件,一边吩咐:“叫夫人”,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交待,他却分明看见他唇角笑意微微。
纳兰词写得好,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完满的赏心乐事怕也抵不过似水流年。
参谋总长的办公室几乎一刻不闲,蔡廷初在外头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被叫进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 虞浩霆喝着茶问:“他们说你九点钟就在外面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这封信…是给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问,径自拆了信封,里头是一页便笺,信纸上寥寥几行德文,娟秀里透着生涩,中间还有涂抹的痕迹。他只看了一行,就愣住了,惊异地望了望蔡廷初,却没有说话。蔡廷初绷紧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说。
“这信…” 虞浩霆的声音依稀有些发颤,“是从哪儿来的?”
蔡廷初连忙把打了上百遍的腹稿小心翼翼地背了出来:
“是您在绥江的时候,属下…护送夫人去沣南,夫人去见端木钦,临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属下,说——如果她不能按时回来,就把信交给总长。”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冷,“这封信你看过了?”
“是。”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蔡廷初神色焦灼,脸孔涨得通红:
“当时…当时属下没有看懂,夫人回来之后就把信要回去烧了——呃,不是这一封,是我另造了一封给夫人。属下答应过夫人,这件事不向任何人泄露…”
虞浩霆默然听着,态度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为什么现在说?”
蔡廷初把手探进公文包,咬了咬牙,将那份电文拿了出来,“这是昨晚作战处给霍师长的电报。”
虞浩霆扫过一眼,眉头微拢,拿起桌上红色的专线电话:
“芝维,给嘉祥发电报,告诉小霍,戴季晟不能死。”
戴季晟不能死。
听到这一句,蔡廷初陡然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沁了一层细汗,见虞浩霆面色微霁,便试探着道:“总长,这电文…”
“你拿回去存档吧。”
蔡廷初如蒙大赦般答了声“是”,收起电文退下两步转身要走,虞浩霆却突然叫住了他:“廷初。”
蔡廷初身子一绷连忙站住,虞浩霆压低的声线里有在军中少见的温和,“多谢。”
点点秋阳透过高大的雪松落在草地上,一个急性子的小姑娘蹒蹒跚跚地追着只颈子上有横斑的雀鸟,蓬起的白纱裙和嫩黄毛衣远远看去像朵小蘑菇,身前身后跟着两个嬉笑哄护的婢女。转眼间,雀鸟振翅而去,小姑娘脸上正要展开一个失望的表情,远处渐次减速听稳的汽车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爸爸!” 甜嫩的童音里满是喜悦,转头就朝草坪边缘冲了过去。
虞浩霆连忙伸开手臂,轻轻一捞就将她举了起来,由着小姑娘在自己脸上软软亲了几下,挑开她裙摆上的一根细草,“月月真漂亮,哥哥呢?”
惜月弯着手指比了一下,“哥哥在楼上。”
虞浩霆点点头,捏了捏她的小酒窝,“去看看哥哥下课了没有。”
说罢,又对跟过来的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换件衣服,我跟夫人有事要说。”
斜坐在树荫下的人渐渐失了笑容。
他突然回来,又叫婢女带走了惜月,不知道为什么,顾婉凝莫名地就惴惴起来。
他越走越近,周身的气息只叫她觉得陌生,他直视她的目光,翻涌着许多混杂不明的情绪,痛楚压抑着愠怒,怀疑纠缠着恍然…她的心荡在半空,捕捉不到清晰的脉络,连试探都无处着力:
“你回来了。”
虞浩霆没有答话,慢慢俯身靠近了她,托住她的下颌凝视了片刻,从衣袋里拿出一页便签,展在她眼前:“你写的这是什么?”
她一惊,面色瞬间变得雪白。
她写的是什么?
她答不出,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睫毛和嘴唇同时开始颤抖,他抚上她脸颊的手也在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样潦草的一页便笺,那么敷衍的几句话,她就算跟他有了交待?
“一一是你的孩子,我想,霍小姐可以给他很好的照顾,如果他不记得我,请不必提起…”
她是戴季晟的女儿。tochter——uneh*liche tochter,她连德语词都拼不对,她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吗?她怎么能这么对他?她还有没有心肝?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回答,没有慌乱,也没有畏惧,只是阖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洇在了他手上。她当然能这么对他!她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就敢这么对他!没心肝的女人,她这样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咬牙,她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
她拦车求他,一张支票一方石印,那样不惜代价地求他,他当时也奇怪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怕他们不问是非地关着她弟弟,却是怕他们查得太清楚了!她无非是装可怜,让他认定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让他稀里糊涂地就放过她,她从一开始就算计他!偏他还以为,以为她总是有几分愿意的…
他错得这样厉害,她是真的怕他。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有多害怕。他还吓她,“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他居然还吓她。
居然。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原来所有的事,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的是错了。可若是没有那些错,他现在要怎么办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不告诉他。
她不信他!
她就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没有回来,他要怎么办?让他怎么办?
她不信他。
“婉凝,你不信我。”
他轻柔地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是刚从胸口拔出的抽出的匕首,每一分都沾着血:“我们这样的情分,你不信我。”
她摇头,睫毛上的泪水宛如朝露,将落未落:
“以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怕你会拿我当棋子;现在我不说,是不想你因为我,做错决定。”
虞浩霆胸膛起伏,薄如剑身的唇几乎抿成一线,无言以对。
如果那一天她没来见他,他现在到哪儿去找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戴季晟的女儿,他会怎么对她?
他几乎不敢去想。他竟是在庆幸他犯过那样多的错!
他眼底有生疏的潮意,他低下头,隔着薄薄的刘海吻在她额头上,无言以对。
顾婉凝忽然薄薄一笑,阳光打在她脸上,四周一片青草香,“我说得不对。我没有我说得那么好。”
虞浩霆一怔,见她笑靥微微,眸子里却蓄了泪:
“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因为我做错决定,你将来一定会恨我;
我也怕…怕我说了,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那我要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骤然涌了出来:
“我不敢让你选。”
这世间风险最大的事莫过于试探。
无论结果怎样,试探者和被试探的人总有一个输家,而更多的时候,是两败俱伤。
虞浩霆抱住她,她的脸是浸在雨丝里的栀子花,他几次想要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反复拭掉她的泪,言语间分外艰涩:
“我已经给前线发了电报,戴季晟…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婉凝,你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你的事?”
她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虞浩霆抱了她起身,穿过草坪往官邸主楼去了。
守在车边围观了许久的一班卫兵侍从见状都茫然起来,拿不准是不是要原地待命。卫朔刚要发话,外头忽然又开进来一辆车子,到他身边才停下,林芝维摇开车窗,面上的神情喜忧难辨:
“总长呢?”
卫朔皱眉道:“你等一会儿吧。”
林芝维跳下车,见周鸣珂几个人都有点儿面面相觑的意思,遂拉着卫朔走到一边,低声道:
“是大事。总长这会儿忙什么呢?”
卫朔肃然道:“总长跟夫人在一起。”
“啊?”林芝维眼神儿一飘,“不会吧?这个钟点儿?”
卫朔沉着脸瞪了他一眼,林芝维忙道:“霍师长刚才回电,戴季晟死了。”
卫朔听了倒没什么动容,“死了就不算大事了。”
林芝维声音更低:“坏就坏在总长回来之前刚让我给他发了电报,一句话:戴季晟不能死。”
卫朔面色微沉,林芝维又道:
“霍师长说,戴季晟是自裁的,外面还不知道消息,怎么处置要请总长示下。”
143、人间第一枝
风雨如晦,白昼如夜。急雨如注,浇在硬朗的军服雨披上噼啪作响,飞驰的车轮激起大片水花,车灯打出的光柱里尽是匆促的白色水流。密集的岗哨隐在幽暗的天色里,昏黄灯光偶尔映出错落的檐角和青砖高墙。
三辆军用吉普刹停在只剩了一扇的朱漆门前,台阶两侧的石鼓上弹痕斑斑,目之所及,武装齐整的卫兵少说也有一个排。一个娃娃脸的年轻校官等在门口,一见来人,立刻撑开伞迎了上去:“师座,他的警卫不肯缴械,要不您先等等,我们…”
霍仲祺摆了摆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至于吗?”
回廊外,被雨水击打的枝叶筛糠般抖动,隐隐可见枪身的乌芒和刺刀的刃光,这大约是嘉祥远郊某个乡绅的宅邸,被戴季晟临时用作行辕,昨晚突围不成,又被他们堵了回来。精锐就是精锐,虽是败兵犹有虎贲之勇,天知道他方才一路过来,车轮下印了多少血水,恐怕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
淋了雨的半边衣袖紧贴在身上,冷凉湿重,让人有轻微的兴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们的这一卷山河,就要画完了。
引路的军官穿堂而过一直走到庭院深处,让霍仲祺略有些意外:这个时候,戴季晟这样的人当是端居正堂,等着跟他交涉吧?
这间厢房看格局像是书房,檐前的台阶上,十多个衣上带血的卫士一听见响动,齐齐举枪,霍仲祺上前两步,朗声道:“二十六师师长霍仲祺,拜访戴司令。”
四下一静,只听房中有人不紧不徐地应了一声:“请进。”
果然是间书斋。
窗外风雨琳琅,满目肃杀,这里却是书叠青山,灯如红豆。房中的人甚至未着戎装,一袭半旧的墨蓝长衫,倒像个书生。
霍仲祺见桌上展着一幅立轴书画,笑道:“戴司令好雅兴。”
戴季晟将那卷轴慢慢收起,插进一方素锦条匣,“霍公子就不必客套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仲祺颔首道:“仲祺来之前,刚跟沣南那边通过电话,司令的家眷我们已经妥善保护了,请您放心。”
戴季晟冷笑,“那真是多谢了。”
霍仲祺双手在身前交握了一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戴季晟打量着他,摇头一笑:“你这个时候一个人来见我,你不必说,我也明白。我不死,虞四少少不得要花心思安置我,他要安抚人心,又要提防沣南旧部寻机起事…所以不如我毙命军中,最是方便。”
霍仲祺低低垂了眼眸,“司令半生戎马,一世英雄,想必也不甘卑躬屈膝,俯首事敌。况且…”他语意一顿,肃然道:“仲祺也是个军人,生逢乱世,军人自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戴季晟仿佛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霍公子在沈州的作为,戴某早有耳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想请霍公子帮忙。”
霍仲祺忙道:“司令请讲。”
戴季晟拿起手边的那方素锦条匣,摩挲了一遍,递到他面前:“这个…烦你转交给虞浩霆。”
霍仲祺一怔:“这是?”
戴季晟似有些倦怠:“你交给他就是了。”
“好。”霍仲祺按下心头疑惑,将那条匣接在手中,“那仲祺就不打扰司令了。”
雨意渐收,天际现出一片清透的琉璃碧色,霍仲祺握着那方条匣穿堂过室,总觉得哪里不妥。他刚走出门口,便见马腾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师座,总长急电。”
霍仲祺一打开文件夹,面色骤变,转身就折了回去;然而,还没走近书斋,便听见房中一声枪响,惊得一双白鸟从房边的高树上振翅而起,庭院里的一班卫士立刻冲了进去。
虞浩霆在电话里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却并没有多交待什么,只说 “你做的没错,戴季晟的死讯你直接通电其他的事,我叫廷初去处置。”
霍仲祺忙道:“四哥,戴季晟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你。”
“什么?”
“是幅画。”
电话那头似乎有一瞬间的静默,“好,你让廷初带回来吧。”
放下电话,霍仲祺心里愈发疑惑起来。之前,他怕那画有什么不妥,叫人拆了轴首仔细查看过,结果一无所获。那幅画,是一幅梅花。
兼工带写的覆雪绿萼,雅正清婉,像是女子的手笔,上款的题画诗是一首宋人小令:“春风试手先梅蕊,頩姿冷艳明沙水。…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亦是常见的咏梅之作,只是后头落了戴季晟的表字和小印;下款纯是记事,“…共和八年岁次乙未孟冬” 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作,至于“爱女清词周岁有画”云云则纯是画者家事了,彼时周岁的孩子,如今正是花信之年。
“清词” ?
这名字他没有印象,是戴季晟的家眷?那这么一幅画为什么要送给四哥呢?
“岁次乙未”、“爱女清词”…这个谜不需要他来猜,但他却总觉得萦怀难弃,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细辨之下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深秋的雨,簌簌不停,久历战火的嘉祥城街市萧条,凋敝如落叶。经此一役,虞军原先在嘉祥的守卫部队折损了十之七八,沣南的败兵更是四处溃散,于是霍仲祺一进城,便着手整编部队。师部的参谋带着蔡廷初找了半个多钟头,才在伤病医院找到他。蔡廷初是虞浩霆侍从官出身,同霍仲祺亦是旧识,不过,一个在情治系统,一个在野战部队,两人多年未见,在战后孤城乍然相遇,一时间都有些感怀。
霍仲祺了然他的来意,打过招呼便道:“戴季晟的副官要扶灵回沣南,我做不了主,就把人还看在他先前的行辕里,总长既然叫你来,你看着办。”说罢,却见蔡廷初有些迟疑,“怎么了?”
“其实…” 蔡廷初踌躇道:“总长是让我送一个人来。”
霍仲祺蹙眉道:“什么人?”
蔡廷初见他神色郑重,连忙微含笑意说道:“不是军务,是总长让我送夫人过来。”
霍仲祺一听,眼中立刻有了愠意:“她来干什么?”
蔡廷初见他突然发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语焉不详,他大概是会错意了:
“是总长夫人。”
“她…”霍仲祺怔了怔,讶然望着蔡廷初,心头渐渐浮起一片阴云。
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蔡廷初也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避重就轻,“夫人现在在师部,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方便夫人下榻。”
二十六师的师部在原先的市政厅里跟零落不全的市府机关合署办公,挤在一座三层的骑楼里,人来车往,十分嘈杂。这个时候,唯独楼顶霍仲祺的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关着门,连值班的秘书也被马腾打发走了。
霍仲祺一上楼,就见马腾火急火燎地在楼梯口来回转圈,“师座,哎呦,您可回来了!” 抖着手指头往边儿上一指,“顾小姐…啊不…虞夫人来了。”
霍仲祺凛然扫了他一眼,“叫人去趟和记,要他们最好的套房,马上收拾出来,等夫人过去安置。”
“是。” 马腾嘴里答应着,人却没动,嗫喏着想说什么,又不肯开口,一个劲儿地斜眼瞟蔡廷初。
霍仲祺根本不理会他的眼色,训斥道:“废什么话?马上去。”
马腾只好“恋恋不舍”地下楼,唉,那时候在江宁,他瞧见总长大人攥着她的小手从车里出来,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又觑了觑霍仲祺的眼神儿,合着不是他们师座喜新厌旧,是那小女子攀了高枝了?!怪不得这新婚燕尔的,也不见师座高兴,他戳着霍仲祺的手臂,慌里慌张地想说点儿安慰的话也不得要领:“师座,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种…这种水性杨花的婆娘,我就不信总长能娶了她!还带着个没来历的娃娃…”
“这话够你死上一百回了。”霍仲祺沉声打断了他,“你记好了,那是总长夫人,一一是四哥的孩子。”
马腾脑子里又“嗡”了一声,稍稍咂摸了一下,只觉得一碗冰水泼在了脑壳里,“师…师座,那…那您也太…”
霍仲祺凄然一笑:“太混账了?”
马腾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师座您…真英雄!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孟子说的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霍仲祺忽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吗?哪个孟子?”
霍仲祺轻轻敲了下门,“夫人?”里头传出声音清越沉静,他再熟悉不过,“请进。”霍仲祺这才同蔡廷初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纤柔的身影凭窗而立,深黑的薄呢斗篷,素黑的重锻旗袍,浓黑的青丝低低挽成发髻…一片静黑之中,惟有莹白的面孔和一双柔荑宛如象牙雕就。
霍仲祺一见,满腹的疑窦突然不愿开口相询。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握着手包的手指不觉暗自用力,“我来,是为了戴季晟的事。他有幅画…” 她一迟疑,忍不住咬了下唇,霍仲祺已点头道:“是”,说罢,便走到办公桌前,摸出钥匙,开了抽屉,将那方素锦条匣取了出来,“就是这个。”
顾婉凝接过匣子,指尖轻轻抚过,面上的神情非忧非喜,展开看时,良久,都没有说话。霍仲祺见她眸光晶莹,呼吸渐重,自己私心猜度的虚影慢慢清晰起来,心头跟着一抽:“婉凝,你…你和戴季晟…”
顾婉凝抬起头,泫然欲泣的面容突然浮出一个伶仃的“微笑”,手指点在那幅画的下款上,“清词…是我。”
这是他方才已经隐约想到,却又最不愿成真的一个答案。霍仲祺双眼一闭,懊恼之极,那天晚上,作战处的那封电报正合他心意,让戴季晟死在军中,不单给虞浩霆省了麻烦,还了了他一桩旧怨。当年在广宁的那一枪,几乎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在公在私,戴季晟都非死不可。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说,“清词…是我”。
方才他见她裹在一袭黑衣里,就知道不好,“乙未孟冬” 、“爱女清词周岁”不正合她的生辰吗?她母亲家里是姓梅的,他查过。可她不开口,他还盼着是他多心了,不会那么巧,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跟戴季晟有什么关系,她怎么敢和四哥在一起?她怎么会去替他挡了那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