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心意,无论是谁,都会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你在一起,将来可能会有很多困扰。”她的话很含蓄,口吻也有一种轻描淡写的亲切,她一向不喜欢冒犯别人,即便是一个她理所当然应该厌恶和鄙夷的女子。
顾婉凝没有作声,慢慢走到窗边,背对她遥遥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
“人有时候很奇怪,因为怕‘将来’可能会不好,就放弃‘现在’自己明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
你说,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她回过头委婉一笑:
“不过,霍小姐请放心,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国去探我弟弟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霍庭萱的眼波悠悠一漾,凝在她身上,只见顾婉凝轻轻蹙了下眉,又笑道:
“或者,再说得清楚一点,我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所以也不会和霍家有什么瓜葛。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忽然有匆忙的脚步声响,两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姐!”霍仲祺翩然而入,笑意殷殷,语气却有些沉:“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他一进来,就斜坐在顾婉凝身畔的沙发扶手上,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霍庭萱见状,心底轻轻一叹,他这样小心保护的人,其实并非他想像中那样脆弱。
顾婉凝含笑起身:“我得去看看我家那个小家伙,你们聊。”
小霍用果签插起一片芒果,眼中有了然的嘲色:“姐,是父亲让你来的吧?”
“嗯。”
熟透的芒果香甜芬芳,叫人回味,霍仲祺一笑,颊边透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不会跟她分开的。父亲实在不同意,我带她走。”
霍庭萱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弟弟早已不是旧时那个犯了错就在父母面前甜蜜撒娇的锦绣少年,彼时动人心弦的紫箫玉笛,而今却是伤人的刀锋箭镝,只是,他终究还是太天真。
霍庭萱淡漠地摇了摇头:“父亲说,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的要和顾小姐在一起,他也没有办法。不过,父亲有个条件——毕竟她之前的事太惹眼,父亲要你马上卸了军职,带她出国去,在外头待两年,等事情平静些再回来。”
“为什么?”
这个讯息太过意外,霍仲祺虽然眼中已闪出惊喜的光彩,一时间却仍是犹疑不定:
“父亲不介意…”
霍庭萱面上却没有喜色,怜悯般的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在看远处:
“仲祺,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怜悯中带着悲伤的目光一分一分冻结了他眼中才刚刚浮起的惊喜。
原来,如此。
他的眼波如阳光下晃动的海水,明昧不定:
“眼下政府跟扶桑人和谈,要追究轻开战端、扩大战事的责任,有人吵着让四哥负责——
我还在想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原来是我们霍家。”霍仲祺的笑容疲倦而讥诮:
“之前我在沈州,父亲一定以为是四哥故意的,对吗?”
霍庭萱没有答话,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沉默说明了一切。
霍仲祺猛然站了起来:“那还打什么?!叫政务院发声明停战就是了。”
“仲祺。”霍庭萱平静的望着他:
“就是有的打,才有的谈;要是不能打了,谁和你谈?
如果之前沈州保不住,根本就没有谈的余地。”
“四哥撑的住,父亲那边谈成了,开战的事他要负责;那要是他撑不住呢?”
“那就是另一个谈法了,政务院只能跟沣南合作,改组政府。”
霍仲祺点点头,不怒反笑,声音微颤:“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父亲也不想这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姐,那你怎么想?”
“如果虞军能死守绥江防线,政府能尽快和扶桑人谈和停战,于国事是上策,只是浩霆要引咎请辞。”霍庭萱顿了顿,语速快了起来:
“或者,他撇开政府单独跟扶桑人谈和,虞军撤回关内,谁都拿他没办法。再绝一点,他还可以让出龙黔,祸水东引,让扶桑人去吃沣南。”她一径说完,轻轻吁了口气:
“扶桑国力有限,也不想战线拉的太长,有便宜,当然愿意捡。”
“四哥会吗?”
“他不会。”霍庭萱宛转而笑,眸光晶莹:
“父亲从小看着他长大,也知道他不会。所以,父亲担心的是你。”
霍仲祺目光一颤,既而笑道:“要是父亲再多一个儿子,我也就没这么金贵了吧?”
静谧的午后,好风似水,吹过孩子的梦境,流淌着亮白明煦的阳光。小霍放轻脚步走进来,婉凝回眸一笑,目光便又浸在了一一身上。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你的话了。”
顾婉凝怔了一下,旋即莞尔:“我不这么说,你家里人怎么会喜欢我呢?”
小霍闭上眼,唇边的微笑像春日傍晚带着花香的风,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小骗子。”
绥江行营里的一切都直接,高效,有条不紊,无论是龙黔的战局动荡,还是政务院和扶桑人的秘商,似乎都对这里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影响。站在这里,让她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不温暖,但简洁明了,而霍庭萱知道,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眼前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沉着笃定,戎装笔挺,玉树琳琅,连投射在她面上的目光和从前没有两样:
“庭萱,你来——霍伯伯知道吗?”
霍庭萱的声音沉静得有些哀伤:“是我想来看看你。”
虞浩霆点点头:“要入秋了,北边冷,你早点回去吧,免得你家里担心。”
霍庭萱嗫喏了一下,眼眸中忽地燃出两簇细小的火花:“我父亲已经在联络戴季晟了,你知道吗?”
虞浩霆淡笑着点了点头,玩笑似地答道:“军情处一直在加班的。”
霍庭萱眼底泛了潮意:“那你有什么打算?”
虞浩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别急着掉眼泪,我也没有马革裹尸的打算。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招呼你了。”
他说着,就往外走,只听霍庭萱在他身后急切地叫了一声:
“浩霆!”
接着,她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个意外让他皱了眉,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
她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态,仿佛列车突然冲出轨道。她把脸贴在他身上,眼泪慢慢地渗了出来。
“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刺痛了她,她似乎明白这些年兜兜转转,他在她身上希取的究竟是什么。
她用力抱紧了他,声线里有轻微的哽咽:
“浩霆,我们结婚吧。”
他握着她的手,从自己腰际慢慢移开,甚至没有回头:
“庭萱,我谢谢你。
政治和军事,很多时候都是两回事,你明白的,我和霍院长也谈过。回家去吧。”
说完,便在她薄雾般的泪光中走了出去。
邵朗逸的嫡系尚能建制完好地退到洪沙,虞军在隆康山区另一脉的守军却被扶桑人追的一溃千里,幸而还有孙熙年这样的悍将还能且战且退,几乎拼光了麾下的子弟兵,才掩护着前敌指挥逃出生天,陆续败退下来散兵不过十之二三,大多被薛贞生明火执仗地落井下石——就地收编在了锦西。如此一来,不免又有人旧事重提,非议虞浩霆当初对他信任有加,到如今却养虎为患。
虞浩霆翻了一会儿报纸,仿佛有些无趣,眯着眼睛觑了卫朔一眼:“卫朔,你回江宁一趟吧。”
卫朔连忙站起身,挺直了身子:“总长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给你放几天假,回去看看你父母。”
卫朔皱了皱眉:“我不回去。”
虞浩霆的眼神里蕴了点笑意:
“我又没说不让你回来。这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等打起来了,我想放你的假也没空。”
卫朔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虞浩霆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一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去吧。你整天跟着我,成亲几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卫朔脸上热了热,身子仍然绷得笔直:“我不回去。”
虞浩霆神色一冷:“连你我都支使不动了?现在就走,下个礼拜三回来,听明白没有?出去!”
卫朔只好答了声“是”,闷着头退了出来。
他手上利落地整理着行李,心里忽然一阵委屈,委屈地他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他们的车像颠荡在引爆的雷区,开车的侍从脸色煞白,额上密密一层汗珠,一直在看文件的虞浩霆忽然点名似的叫了那司机一声,车里的人精神一震,便听他闲闲说了一句:
“放心,参谋总长在你车上呢。”
那一刻,他们竟都觉得安心。
这么多年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多。从懵懂孩提到风华少年,他似乎与生俱来就习惯了这样的姿态。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夫人指望他越过兄长,吸引老总长的视线,老总长指望他承继这半壁江山。后来,多少人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多少人指望着他升官发财。到如今,人人都指望着他有铜墙铁壁,去抵挡烈火烽烟——不管依靠他、信赖他,还是质疑他、指责他,就连那些日日夜夜挖空心思算计他的人,也都在指望他。
人人都指望他,可他能指望谁呢?
134、男儿到死心如铁
“妈妈,一一都有妹妹了,我也要。”叶喆闭著眼睛拱在骆颖珊怀里絮絮念叨:
“我们买个比月月大的妹妹吧!月月只会哭,不好玩儿。”
骆颖珊不胜其烦地把他拎到枕头上摆好:“成,明天让你爸爸带你去买。”
话音刚落,就见叶铮游手好闲地了晃进来:“要买什么?”
叶喆的眼睛挤开了一条缝:“买妹妹。”
叶铮在儿子脸上掐了掐:“什么妹妹?”
“一一有妹妹,我也要,要比月月大......”
叶铮闻言,神色一黯,旋即又笑嘻嘻地觑着骆颖珊:“妹妹不用买,跟你妈妈要就行了。”
骆颖珊剜了他一眼没作声,轻轻拍着叶喆哄儿子睡觉,叶铮靠在床边的矮柜上,探手过去在骆颖珊脸上也掐了掐,低声“点评”了一句:
“瘦了。”
骆颖珊半嗔半笑地说:“瘦了就好了。”
叶铮倒是难得的没跟她斗嘴,低头一笑:“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骆颖珊皱了皱眉,跟着他走出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叶铮拎着帽子停在楼梯上,回过头玩味地看着她:“公事。你要是不信,跟我一起走?”他说着,刚要下台阶,忽然又站住了,仿佛很不情愿的啧了啧嘴:
“有些事儿早点跟你交待了也好。”
他故意顿了顿,阴阴笑道:“这些日子我跟罗立群收拾了些人,备不住回头有人打我的黑枪。”
骆颖珊一怔,叶铮见状“嘿嘿”一笑:
“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叶喆送到我燕平家里。你呢——”
他摸了摸骆颖珊微微发白的面庞,嬉皮笑脸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事儿就赶紧改嫁吧。”
骆颖珊气苦地瞪着他,刚要开口,却见叶铮神色凝重地用食指在她面前点了点:
“不过有一条儿:你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唐骧!”
骆颖珊呆了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叶铮你混蛋!”咬牙切齿地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打。
叶铮攥着她的腕子把她带到怀里,一脸无奈地拍抚着:
“好了好了,你要实在想嫁给唐骧,那也行,反正我也管不了了,你哭什么啊?”
他嘴里说着,手已经探进了骆颖珊的睡袍…
颖珊猛然惊觉,满眼泪光中茫然看着他,抽泣里带着惊诧:“你干什么?”
叶铮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正色道:
“姗姗,以后我出门的时候你不要勾引我,会耽误事情的。”
说着,点了点腕上的表,利落地下了楼。
门外秋风乍起,夜色正浓,依稀带了点萧瑟的凉意叫人愈发想念曾经的春光明迷。
那一年的暮春花影,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轻轻一笑,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了他,把后面的句子续下去——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马腾在门口探头探脑晃了几下,终于引起了顾婉凝的注意:“怎么了?”
“师座他…”马腾走进来,唯唯诺诺地小声嘀咕:“刚才把电话给摔了,要不您去看看?”
“谁的电话?”
“不知道。”马腾摇摇头,一脸愁云惨雾:“我们师座以前不这么发脾气的。”
霍仲祺摔的不止是一部电话。
顾婉凝端着碟龙眼过来,刚走到门口,就见信纸、笔架、电话......连一盏珐琅台灯都被打落在地板上。霍仲祺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面孔埋在手心,听见她的声音,才抬起头,抿了抿唇,却没有言语。
“是你父亲的电话吗?”
霍仲祺咬牙点了点头,婉凝剥出一颗龙眼递在他手里,径自起身把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了起来:“有些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决定的,你不要为难你自己。”
他抬起眼,正看见她唇角薄薄的笑意,落花一般姿态凋零。
没有月光的夜,海浪也显得狰狞,浑厚的潮声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潮 去,他在沙滩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午夜的深沉模糊了海天的边界。小霍在壁灯的微光中正要上楼,忽然瞥见书房的门缝里泄露出一线灯光。
他轻声过去推开了房门,便看见一个笼着睡袍的娇小身影无声无息地蜷在沙发的角落,即便他走进来也没有回头。他望着她身边散落的报纸,蹙了蹙眉,是在这儿睡着了吗?
然而他刚一走进,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她没有睡着,她只不过是不肯抬头看他,她缩紧的身子巍巍颤抖,克制到极处的哽咽是惊雷无声,一瞬间就震乱了他的心。
“婉凝,你怎么了?”
他把她圈在怀里,试探着去捧她的脸,触手却尽是泪水,她攥在手里握皱了的一张报纸,他的目光划过,心下了然:“你是担心四哥?”
她面上泪痕恣肆,两颊烧红,眼眶也是红的,声音像被泪水浸没: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
霍仲祺用力抱紧了她,只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苍白乏力:“你别怕,四哥不会有事的。”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我知道。”她仰望着他的眼,终于抽泣出声:
“可是他那样一个人,你让他败,比让他死还…”
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他那样一个人呵——
“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
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
“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
她也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
她的泪水是无法遏止的泉涌,他捧住她的脸,急切地唤她:
“婉凝,婉凝,你听我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有四哥解决不了的事情,真的。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四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从来没有…”
他一字一句都郑重其事,然而,她只是摇头:
“不是的,如果没事,他不会让我走......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我看着他输,你明白吗?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选什么。
“回头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
她听着他的话,几乎不忍心去看他的眼。
虞三小姐哪需要她探看才不孤单呢?他不过是想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三姐。
她能为他做的,不过是让他放心而已。
她才一说“好”,他便如释重负。
她酸楚的想哭,可她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哭,
他那样一个人呵——
是可伤不可退,宁愿死,也不肯跪的。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可他必须亲手埋葬掉自己的骄傲。
于他而言,屈辱比死更残忍,那比屈辱更深的凌迟,是让她看见他的屈辱。
小霍默然听着,拿手帕去拭她的眼泪,柔声道:
“婉凝,先不哭了,你放心,我有法子。父亲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回沈州去,看他怕不怕!
你知道的,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我闹起来,他们什么都得答应。”
他说着,微微一笑:“我父亲都肯让我陪你出国去,乖,不哭了。”
顾婉凝在泫然中蹙眉看了看他,突然惶恐地摇头:“你不要回去了。”
霍仲祺抚着她的头发笑道:
“嗯,我就是吓唬吓唬我家里,我父亲最老谋深算的,他肯帮四哥,就一定没事。你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醒了,就没事了。我保证。”
他揽了她倚在自己胸口:“睡吧”,想了想,又笑道:“我唱一段《惊梦》给你听?”
顾婉凝嘴角犹噙着一滴眼泪,声气如叹,笑意荒凉:“好啊。”
“我也好久没唱过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
小霍低低清了下嗓子,试着开口,正是一段温存流丽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
从前习惯的调门如今却嫌高了,他胸腔里骤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别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赧然笑道:“…看来是唱不成了。”
玻璃窗格上噼啪作响的雨点把顾婉凝从朦胧睡意中惊醒,窗外天光晦暗,身边的小人儿倒睡得香甜。她刚想伸手去摸一一,忽然听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便阖了眼。
靠近她的气息是熟悉的,但他身上配了武装带和略章的 戎装却让她觉得惶然,他衣上的金属扣钮隔着柔软的缎子衣裳贴在她背后,他不说话,只是轻 住了她的手。
他的怀抱似乎和之前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直到一颗眼泪从贴在她额角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那一线潮意挑破了她心底的惊惧:
“仲祺…”
“仲祺…”
她幽幽唤他,听得他心弦一颤,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却连忙把手指竖在她唇上,他不敢让她开口。
他怕她会留他。
他怕她若是开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声浩荡如光阴,一去不返,他终于在她额角落了一个轻盈的吻:
“你放心。”
霍仲祺一走进来,就迎上了虞浩霆凝重的目光:“出什么事了?”
“总长。”他挺身而立,尽力做出个标劲青松的姿态:“您要是放心,就把沈州交给我吧。”
虞浩霆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之前沈州的守军折损殆尽,您知道的,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胡闹。军人的第一要务是服从,你懂不懂?”他见霍仲祺低了头默然不应,轻轻一笑:
“你要真想帮我,回去比在这儿有用,懂不懂?”
霍仲祺抬眼苦笑,目光里浮起了一抹凄怆:
“四哥,你不用骗我了。我在这儿,父亲多少还能有一点顾及,我回去了,他只会变本加厉。”
虞浩霆垂了眼眸,良久,才道:“仲祺,你在不在,事情都是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涩:“回去吧,带她走。”
“四哥!”小霍颤着声音叫了一声,眼中晶莹闪动:
“你还不明白吗?你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视线相撞,激出一样的痛楚。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小霍低声道:
“我给叶铮打了电话,说你的意思,一旦沈州失守,马上就送她走。”
虞浩霆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是片刻的沉默,霍仲祺忽然笑了,赧然里隐约带着点淘气:
“总长,人在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