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马昭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这漫天灿亮的星子彰显陛下仁德,可仁德太盛,已要将月辉掩去,这怎么能是好事呢?”他抬手,指向月后的一团朦胧,“你看月后层云外的帝星,周围已隐隐有红光,这在星象上是血火之灾,正是晋安皇帝福泽浅薄的短寿之相啊。”
话音落,余葵吓得一抖,忍不住要去掩马昭的口:“马公公仔细言语,您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去是要被杀头的。”
她平复了一下心神,又觉得马昭这番话说得冷静笃定,好似让人不得不信,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们是被晋安帝挑来伺候苏侍郎的,是知道苏晋女子的身份,知道当今陛下最大秘密的人,可以说,他们的命已与晋安帝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了。
“那么马公公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晋安陛下,竟是个没几年活头的人?”余葵四下看了看,小声问道。
马昭仍是盯着月后红云:“寿数我不知道,我方才说的是帝星血灾,气数不长。就像我师父常说的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注3),恐怕是做不了几年皇帝吧。”
马昭说着,转头看了余葵一眼,只见她满眼竟是惶恐担忧,蓦地一笑:“这你也信?杂家随便说说罢了。我跟师父学的是识星辨位,分个东西南北便罢了,哪能瞧出这许多弯弯绕绕?”
余葵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忍不住狠狠推了他一把:“马公公这话可吓坏我了!”又切切叮嘱,“这话只说这一回,日后千万莫与旁人胡说八道,当心脑袋!”
正这时,栀子苑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来是去取革带的栒衣回来了。
余葵站起身,与马昭抛下一句:“不和你说了。”迎上去接过栒衣手里的革带,细细检验了一番,问,“去为苏大人取玉带了吗?”
宫人们的革带是尚衣局制的,朝臣的玉带由礼部着人镂刻,原就不该在同一处取。
栒衣道:“已托人去问了,说是礼部会为大人送过来。”
余葵点了一下头,看了眼天色:“你快去歇着,今夜我值宿,等到寅时,再服侍苏大人吃一道药。”
苏晋的药是每三个时辰就要用一回,这两日覃氏病了,夜里由余葵与栒衣轮番熬宿。
栒衣道:“不妨事,我陪你一起伺候大人吃了药再去歇息。”
二人自膳房取了药,一起到栀子堂隔间。余葵将药碗先搁在进门处的高台上,取了木签拨亮灯火,栒衣将苏晋扶起身,见她额头不知怎么细细密密渗着汗,要取汗巾为她拭汗。手伸到榻旁的小几上一摸,却空空如也,栒衣一愣,当即转头望去。
“在找什么?”余葵端着药碗过来。
“搁在小几上的汗巾不见了。”
余葵四下望了望,弯身从地上拾起汗巾放在一旁:“脏了。”她从腰间解下布帕,递给珣衣,“用我这块吧。”
栒衣点点头,纳罕着道:“汗巾怎么好端端地落在地上了?”
余葵心里还记着马昭方才说的话,此刻喂着药亦有些心不在焉,听得栒衣问,便应了句:“兴许是我先头那回喂药,临出门时不小心,碰掉了吧。”
珣衣道:“记得为大人换一块干净的。”
两人服侍苏晋吃完了药,扶着她慢慢躺下,走去高台前,将灯火拨暗,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然而她们都没瞧见,就在掩上门的那一刹,躺在卧榻上的苏晋眉心微微一蹙,搁在塌边的手指抬了抬,长睫稍稍颤动,双眼缓缓睁开。
苏晋其实一个时辰前就醒了。
初醒来时,只觉意识像是从一片泥泞深潭里打捞上来,恍惚之中,不知身在何时何方,也忆不起前尘旧事。张口唤了唤人,嗓子像被梗住一般,伸手想撑着塌沿坐起,却碰掉了小几上的汗巾。
而这一番动作已足以耗尽她刚复苏的神识,恍恍然里又陷入沉眠,直到方才苦涩清凉的药入口,才再一次转醒。
这回转醒比方才要清明许多。
她睁着眼,盯着木梁上的云纹,慢慢回想先前发生过的事。
最后一个意识,停留在离宫的马车上,马车滚落山崖,胡元捷腿不能行,她看到了柳朝明,看到了巨石…
栒衣去歇下后,余葵拿着汗巾要去清洗。刚从栀子堂出来,就看到堂外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自重重栀子叶影间走来。
她愣了一下,上前行礼:“柳大人。”
柳朝明手里握着一根的玉带,“嗯”着点了一下头。
他是七卿之首,今日礼部分发玉带时,正是把苏晋的玉带送到了他这里暂放,中夜无眠,便为她送来。
余葵又看柳朝明一眼,心中想陛下曾交代过,除陛下自己外,若户部的沈大人,都察院的柳大人要来探望苏侍郎,不必拦阻,遂问道:“柳大人可是来看苏大人的?”随即让开一条道:“苏大人刚服过药,眼下正歇着。”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往栀子堂内走去。
隔间内的灯火是晦暗的,他推开门,顺手将玉带搁在一旁的高台上,移目朝卧榻上望去,随即就愣住了。
苏晋身着素白广袖长衣,一头长发如墨披洒在双肩,正坐在榻上朝他看来。
她好看的眼尾随着灯火轻颤,眼神里的迷惘是大梦方醒的懵懂,却带着一丝清亮与无措,像是初生的真挚。
她这副样子,真是将昔日一身锋芒敛尽。
千般万般坚与韧都化作缠人心的绕指柔。
这么好看而纯粹的一个姑娘。
有一瞬间,柳朝明觉得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在他心上竖之有年,按部就班的晷表上拂了一拂,明明早已坚如磐石,却还是深切地感到了那一笔动人心魄的轻扫。
柳朝明立在房门口,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实衣衫不整,下半身子还盖着被衾,他这么看着于礼不合,可她分明才刚醒来,整个人都是昏懵怔然的,他放心不下。
苏晋确实茫然得很
她张了张口,只觉嗓子仍是难受得厉害,明明有许多问题要问,张口只能哑声说一句:“可否劳烦大人为我倒碗茶?”
柳朝明没说话,沉默着走进屋内,自桌前斟了盏茶递给她,看着她一点一点慢慢饮罢,然后将茶盏握在手里,慢慢放下,垂眸问:“我…已是回宫了?”
她似乎已想起先前的事了,又似乎还没记齐全,仍在慢慢回忆。
柳朝明道:“这是未央宫,你睡了近两月。”
苏晋听了这话,一丝讶然从眸里划过。但她仍是无措的,困惑的,思绪浮在水里触不到底,睡了太久,想一桩事都很费力。
她转头,看向柳朝明,想问问他朱南羡在哪里,沈奚在哪里,可是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又将她这的问题往回狠狠一扯,让她觉得她似乎不该问柳昀这许多。
于是她沉默下来。
柳昀也沉默下来。
他没再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已被饮尽的茶盏,须臾,安静着道:“我叫人进来。”言讫,折身就要推门而出。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白屏山的巨石落下后,柳昀将她扶起,她看到他后颈流着血,大约也是受了伤,于是问了句:“大人的伤可还好?”
柳朝明侧过脸,没回头:“小伤。”他道,“无碍。”
柳朝明刚出了隔间,迎面就撞上来为苏晋送干净汗巾的余葵。
她先与柳朝明一拜,看了看隔间内,当即大怔,疾步走到榻前,抖开一件外衫为苏晋批上:“大人竟是醒了!”又转头,“柳大人——”
却只望见柳朝明往堂外去的背影。
余葵有些讪讪地道:“奴婢还打算请柳大人去禀报陛下苏大人醒了的事呢,没想到大人他走得这般急,想来是大典在即,大人这一趟来回怕去迟了。”
苏晋听了这番言语,没急着答话。
听这宫婢的意思,眼下在未央宫伺候她的,该是朱南羡特意吩咐的,只是,这宫女方才说的大典…
“你叫什么名字?”苏晋问。
余葵这才惊觉自己失仪,忙不迭自榻前拜下:“回苏大人,奴婢名叫余葵,与另一名宫婢栒衣一样,原是东宫的侍婢,都是被陛下吩咐来伺候您的。除我二人之外,另还有两名内侍。我们——”她顿了顿,“都知道大人是女子,但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苏晋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方才说,大典?”
“正是呢。”余葵道,“大人您睡了两月,今日已是晋安年九月初一了,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苏晋愣道:“晋…安?”
“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晋安皇帝。”
苏晋垂眸,轻声开口:“十三殿下。”
“是,也正是从前的十三殿下。”余葵笑了笑,忽然又道:“瞧奴婢这记性,大人睡着的时候,陛下日日都盼着大人醒过来,但凡得出一丝空闲,便是深更夜半也要过来瞧瞧您。眼下大人真地醒了,陛下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奴婢这就命人去禀告陛下。”
她说着,就要起身唤人。
“等等。”苏晋却叫住她,“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想必繁忙无暇,你此刻若派人去,怕会令他分心。”
余葵愣了愣,应道:“大人说的是,大人既醒了,不急在这一时,等夜里再去禀告陛下也是一样的。”
“不。”苏晋道,她大梦方醒,到了此刻还没回缓过来。
可她转过头,看着窗外已发白的天际,苍穹万里,乾坤落定,已近三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登基大典,她怎么可以不在?
“着人,为本官更衣。”
第174章 一七四章
登基大典并非一日礼毕。在此之前, 还有封禅、祭天等仪式,而九月初一已是最后的臣民朝贺以及昭告天下。
这日寅时,天际才刚刚发白, 众臣已候在了墀台下。
宗亲,文臣, 武将,分列两旁。
其中,宗亲以朱旻尔朱弈珩为首,文臣的前列是六部与都察院的七卿,武将原该由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亲领, 但戚无咎出征东海,便由都督府的两名同知顶上。
除此之外,自墀台往南, 经奉天门,正午门,承天门,两旁都有上十二亲军卫列阵。
十二卫指挥使以及北大营都指挥使各率精锐一千,自奉天门外依序排开, 一直绵延到承天门轩辕台尽头。
苏晋披着遮风的斗篷,被马昭扶着来到墀台时,众臣与兵将已站列好了。
今日整肃风纪的御史宋珏远远瞧见墀台外莫名出现两人, 十分恼火, 走过来斥责道:“你二人是何人, 也不瞧瞧今日是——”
话未说完, 蓦地看清这名披着斗篷的人竟是苏晋,震惊之下大喜道:“苏大人,您转醒了?”
苏晋点头道:“夜里醒的,还有些打不着方向。”
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比以往更加削瘦,想来身子骨还弱得很。然而说话间,她却将墨色斗篷摘下,露出一身穿戴得规规整整的朝服。
宋珏见苏晋这副装束,知道她是强撑着来参加晋安皇帝的登基大典,连忙往一旁退让一步,躬身道:“大人的位子在前列,下官为大人引路。”
所谓前列,正是墀台之上,七卿并立的位列。
站在后方的官吏看到御史宋珏正引着苏晋前来,纷纷后退一步跟她行揖礼。
墀台上,罗松堂与龚荃觉察出后方的动静,招来另一名管风纪的御史言脩:“去看看,那头是谁过来了?”
言脩领命,走到阶沿旁认清来人当即大怔,快步走到罗松堂几人跟前:“回几位大人,是苏大人过来了。”
“果真?”罗松堂与龚荃还没出声,沈奚便道,不等言脩回话,大步走到阶沿前往下看去,拾阶而上的不是苏晋又是谁?
沈奚愣了片刻,笑问道:“何时醒的?”
“昨日夜里。”苏晋道。
她走得很慢,便是这么些许路程,眼底已现疲态,但她眸子里笑意却分外真,又道:“我有好些事要问你,一时还没理清楚。”
“你睡太久了。”沈奚道,难得没有调侃苏晋,“不过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嘛,你这一偷偷来两月闲,把过往没睡够的统统补了回来。”
他伸手扶了苏晋一把,回过头只见身后诸卿全围了上来,唯独柳朝明落在人群后头,目光在苏晋身上停顿片刻,随即移开。
不多时,一声低徊的钟声响起。
卯时已至。
奉天门,西华门,东华门,与玄武门四门门楼上,号角齐声长鸣,伴着吴敞立在墀台上高唱的一声:“恭迎陛下——”
分列在正午门外与轩辕台上的亲军卫齐声高呼:“恭迎陛下——”
透过洞开的三道宫门,隐约可见轩辕台尽头,朱南羡身着冕袍阔步走来。
他身后一列侍卫已换上玄色近侍装,排头两个高举华盖。
上十二亲军卫在他所过之处依序拜下,随后,由金吾卫指挥使左谦与虎贲卫指挥使时斐起,分领亲军精锐十二人并入行队。
随宫在钟角声中显得庄严冷穆,明明没有太多装束,但这个半生从武,久厉沙场的新帝,与他身后手持长矛,铁甲映寒光的亲军,为整个宫禁都罩上一股崭新的,森冷的,浩荡兵气。
这大概就是独属于晋安帝的龙威。
朱南羡的冕袍底色为黑,上头威赫的,张牙舞爪的云龙是用金线织成,恢弘的气势几欲腾云而去,却又被穿着它的人缚住,要对他剑眉里暗藏的兵戈,星眸里百炼成钢的沉静俯首称臣。
朱南羡本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所过之处,文臣武将都对他拜下高呼万岁。
可他忽然像是感受到什么,登上墀台的瞬间,不由移目朝左侧望去。
原该空着的,七卿刑部之首的位子上竟立着一个人。
脸颊消瘦,眼尾如蝶,眸光清冽。
有一瞬间,朱南羡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是因为日日夜夜都盼着她醒来,才会看到这样一个逼真的幻象。
他步子没停,面容镇定,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还是在那里。
响彻随宫的钟声与角音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不真实,像是隔着水,隔着雾,远处近处的宫阙楼阁也近乎要模糊起来,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长风,凉飕飕地吹进他心里,带着三分冷意,将他的心跳变成响彻人间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声音。
他太想走过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这一朝的帝王。
于是他只好一直看着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缓缓地笑了一下,撩袍随着周围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间的玉扣上刻了“晋安”二字。
她或许不知道,她的玉其实比别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后留给他的,是他专程请工匠为她制成的。
这一刻其实很短。
朱南羡很快便收回目光,只是在他抬目平视前方前,扬起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眸一下子亮得像淬了星,华光灼灼,像最初那个十三殿下。
进得奉天殿内,柳朝明率文臣,朱旻尔率宗亲,中军都督府同知陈谨升率武将,一同再次向朱南羡朝贺。
随后为昭告新帝仁德,当由朱南羡当着众臣面拟旨,大赦天下。
但大赦天下旨意却不是在奉天殿宣读,要由朱南羡乘帝辇,从承天门出,在亲军卫的护送下,一路穿过应天城,到得正阳门楼上亲自宣读,接受万民朝贺。
奉天殿内一番礼毕,离宫的帝辇已在正午门外等候。
朱南羡先一个出了奉天殿,随后跟着的是上十二卫指挥使。
柳朝明迈出殿门,朝身后看了一眼,只见苏晋的脸色已惨白不堪,明明是霜寒九月,她额角却细细密密渗出许多汗来,显见得是体力不支了。
柳朝明将步子顿住,没有说话,一旁的沈奚抬手便将苏晋一拦,问:“你可还撑得住?”
离宫后虽可乘马车,但到了正阳门免不了又要站一两个时辰班子。
苏晋想了想,实话实说:“恐怕不行,我头晕得厉害。”又道,“可是我若半途走了,也不知合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沈奚道,“大随朝的祖制里又没有这一条,其余的规矩除了陛下定,就是左都御史定,总不该是柳昀拿规矩撵着你去正阳门。”
柳朝明看沈奚一眼,没接他的话,只对苏晋道了句:“你去歇着。”然后对身后跟来的御史言脩道:“去禀报陛下,说苏侍郎身体不支,要先行告退。”
那头朱南羡已在登辇,觉察到这里的动静,稍稍等了片刻就见言脩急匆匆跑来告知苏晋的情形,朱南羡听了皱眉道:“自是让她去歇着,再传医正方徐,让他不必跟去正阳门了,去未央宫为苏侍郎诊治。”
至正午时,号角声再一次鸣响。
从承天门到正阳门一段长路已被五城兵马司清过道。两侧百姓被兵卫拦着,见帝辇行过,俯首贴地,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朱南羡登上正阳门楼,垂首看着城墙下,挤挤攘攘一望无际的臣民。
他们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齐齐跪下,犹如信奉神祗一般,开始对他朝拜。他们中,有的人穿着华贵,有的人衣衫褴褛,有年过古稀行将就木的老叟,有不谙世事目露稚气的孩童,更有善男与信女,君子与小人,行人与归客。
这一刻,当整个天下都跪在他眼前,以一种信徒之姿,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忽然不由地思考,他们在朝拜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真地相信眼前的新帝就是肉身神佛,能开辟新的乾坤与造化?
还是仅将自己一丝执念寄托在这一起一伏的虔诚之姿里,以求心安?
朱南羡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了,他是个凡人,不是神佛,他与对他拜下的所有人都素昧平生,他还有自己的心愿想去成全,都尚未成全。
朱南羡从来坚定清晰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茫然色,然后越过这千千万朝拜的臣民,看向远方无限江山。
这是京师,是帝王之家,所以目之所及都繁华如锦。
然而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应天府以北,有两匹快马自西北与北疆的方向同时赶往京师。
从西北来的那匹快马因日夜不休疾奔不止,长嘶一声竟口吐白沫,死在了半道上。
马上的兵卫翻身而下,拍了拍骏马,目中的焦急之色几欲焚燃,他想了想,从背囊里取出一封急信,轻装简行,凭着自己的双足,朝二十里外,最近的驿站疾赶而去。
倘若有军中人见了这兵卫手里的急信一定会大吃一惊。
与军情有关的急信,通常分几个等级,只有在最严重,威胁到国祚疆土的情况下,才会用大随的国色暗朱色浇成。
而大随开朝至今,暗朱色的军情急报只用过一次,那一次是十年前,北疆将领战死,北凉屠掠了邛州卫,杀了邛州卫上万士兵百姓,随后,十九岁的朱昱深被委以重任,第一次作为统帅三军的大将,征伐北疆。
而这一次,这一名来自西北的兵卫手里,握着的急报上的火漆,正是暗朱色。
第175章 一七五章
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后, 当回宫与高堂, 妻妾, 与子女, 即太皇太后,皇后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宫宴。
但朱南羡父母仙逝,又未立后, 膝下更无所出, 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摆在明华宫的宫宴只有寥寥一席,两旁的宫婢与内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肴。
朱南羡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 这是先帝开朝时立下的规矩, 一百零八道菜肴图的是个吉利, 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尝一口也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 举箸坐下。
一旁的宫婢随即奉上第一道菜, 随着金盘落在龙台上的清音, 早立于殿侧的乐师将琵琶一拨,数名衣着妍丽的舞女踩着宛转的曲调飘飘然入殿。
其实没有歌舞还好, 歌舞一起, 满殿笙歌只得一人来赏, 反而寥落。
朱南羡衔了两箸菜入口:“传十七与青樾来明华宫吧。”
尤公公道:“陛下, 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与沈大人与您再亲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这是您自家的宫宴,他们是不能来的。”
朱南羡默了默,又“嗯”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着朱南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是开朝就在东宫伺候的,这些年东宫每逢团圆,故太子妃总提前一月就开始操持,家宴是热热闹闹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还有沈家三妹都会来,一家人无拘无束,在深宫里过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没几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与沈大人简直要将朱麟捧在手心里宠,每回家宴上,都要为麟儿日后从文亦或从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记得年关节前,沈婧还特地叮嘱说今年东宫的家宴,要多添一个人,是十三殿下要带苏御史来。他当时还想,十三殿下怎么要带个臣子来,他这样不上心,何时才能添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