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离看了眼抱着孩子的夜轩妆和暖意,提步慢慢走近床榻,单膝跪在床榻边。
“雪色,我回来了。”
楼雪色躺在榻上,双目轻闭,鼻息均匀,睡得十分安稳,唇角挂着淡淡笑意。
君墨离松口气,握起那只纤细的手亲吻。
周围几人见状纷纷扭过头,似是不忍再看,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色的,或是隐含泪花,或是泪如雨下。
“哭什么?”君墨离捧着楼雪色沉睡面颊,眼中迷茫,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惊惶,“孩子生下来了,不是吗?雪色还活着,不对吗?为什么要哭?”
冉紫御最先忍不住,在质问声中噗通跪地,嚎啕大哭。
而后,夜轩妆转过身啜泣,暖意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角落里的瑶和痴痴呆呆坐着,被默默流泪的秦先抱在怀中。
悲伤气氛,远远盖过欣喜。
“谢大侠…谢大侠来看过世子妃,说世子妃她…她醒不过来了…”冉紫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世子妃太虚弱,她没能熬过这关…”
君墨离仰头,轻轻闭眼。
早就知道,也许会有这一天,可他还是争不过楼雪色,默许她生下孩子。
他不想剥夺她作为母亲的权力,因为她说,如果没有孩子,她的一生,就不算是完整。
她要给他留下骨肉,留下联系着他们的亲人。
“雪色,”君墨离许久之后才发出声音,温柔难解,一如他看着楼雪色的眼神,“我答应过你,等一切纷争落定,带你避隐山水之间,再不问世事。你再等等我,很快…很快我就能兑现承诺了。我们一家,一起到最安宁的地方,我陪你走完这一世。”
那样清淡的声音,听着却让人心碎。
纪尘起身,搀扶着瑶和走到门口,最后回头望了君墨离一眼,低低开口:“都走吧,让墨离一个人…让他陪着雪色,我们不要打搅。”
他们二人,聚少离多,总是在为别人忙碌。
至少这一刻,让他们安安静静厮守,哪怕比起漫长人生,这一刻如此短暂。
七月大旱的岚郡,突然下雨了,一场洗涤万物的暴风骤雨。
秦先等人聚集在宅院前堂,没人说话,只闻啜泣声,一整夜都是如此。
当次日阳光挣破乌云,从漫天朝霞中奋力跳出时,漫长沉默由一声惊呼打破。
“来人啊!世子和世子妃不见了!”
昨夜被悲伤充塞的屋子里,如今已是空无一人,楼雪色使用过的被褥还在,甚至还有躺过的痕迹,却是人去屋空。
率领玉门军守护颖阑国安定的云苏将军,那一夜,自颖阑国百姓的期待中,彻底消失。
人们都以为,这一年颖阑国必将灭亡,绝望一时间笼罩蔓延,处处悲哭,直至一条惊雷般的消息传来,才算是给了颖阑国百姓一丝希望。
“钦东国许以颖阑国五年之期,这五年双方休战,钦东国不进犯颖阑国寸土;若五年后云将军还不出现,届时钦东国将一举进攻,不再等待。”
这是来自钦东国新帝的命令。
有很多人不解,为什么钦东国新帝要拖延五年,因为云苏失踪吗?
对钦东国来说,这正是与北疆国联手夹击颖阑国的好时机啊!
钦东国新帝对此只是浅笑,站在日渐强大的土地上,负手望向凤落城方向。
“士为知己者死。我做不到为知己献出生命,但至少,我能让她睡得安心一些,这是我仅有的力量。就当是为报答她的信任吧,虽然我曾让她那样失望。”
君子不负所托,他无法承载楼雪色的信赖,只能竭尽所能,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喜欢的人争取更多时间。
他和君墨离一样,他们都坚信着,她必定有苏醒的一天。
因为她的爱,以及她的牵挂,还遗落在人间。
在那之后,颖阑国大地仍风雨不断。
戮亲王薛南城代替云苏转入北陲驻守,帝都也在经历巨大的人事变动,将乱世推向高潮;颖阑国皇帝时而表现得睿智,时而昏庸,幸而有些不离不弃的忠臣辅佐,尚不至于让颖阑国彻底沦陷。
这些人中,有玉门军昔日旧部,有苍逸王、淮良侯故交,也有不少突然崛起的年轻官宦。
但那些曾经活跃于颖阑国权势中新的人们,全部消失了。
时光在无知无觉中慢慢流逝,凤落城街角的梧桐树从繁盛到落叶,岚郡古塔从雁来到雁归,春秋更迭,潮涨潮落,从人们心头,眼中,指间,无声飞逝。
唯有剑门清静,仿若从未改变。
“弟子纪尘,虔心拜入剑门仙宗,愿长伴青灯,与世无争。”
一缕乌发落地,斩断三千情劫。
“你心意坚决,但六根不净,便做个门外修行弟子吧。这缕发一落地,你便等同放下恩爱情仇,再不可动情,不可结怨,你可做得到?”
纪尘合掌低头,语气淡然。
“弟子愿一世于道观中诵经祈福,不入红尘,不为情动,只求天下苍生平安,逝者无恋。”
谨华师尊笑了笑,将代表剑门弟子身份的衣衫经文一并交入纪尘手中。
“回去吧,纪尘。你不必动情,因你太过痴情;你不需避世,因你早融于世。万象道法,不绝伦常,道在人心,何须戒根?”
纪尘谢过辞别。
走出剑门,下了山脚,一骑白马行来,引领他去追前方先行一步的沉默男人。
303.第303章 不死不生
隆昭十三年这年冬天,凤落城比往年更冷,年关将近时,街上几乎见不到走动的行人了。
长宁街仗着都是老户,一年到底总算还有些生意,比起其他地方能多些客商,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不愿过多停留。
十月时,钦东国的五年之约到期,新帝燕过抵不过满朝大臣轮番进谏,最终下了对颖阑国发动攻击的命令,因此这一年对颖阑国百姓而言,不是那么好过。
其他地方到处是迁徙的流民,帝都凤落城仗着有高墙阻拦,秩序还算稳定,而这天的平稳中,忽然增添了几分热闹。
“大——笨——猪——你们来抓我呀!噜噜噜噜——”
“臭小子!站住!你往哪儿跑!”
六七个彪形大汉手执棍棒撞开人群,上气不接下气追赶着谁;十几步外,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机灵穿梭在人群中,不时回头张望,朝那几个大汉做鬼脸挑衅,手中还甩着一只绣花钱袋。
围观百姓有些人露出无奈表情,似乎对此见怪不怪,甚至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怎么又是这小家伙?这几天都闹腾几次了?”
“少说也有四、五次了吧?嘿,你们还别说,这小毛孩儿还真有两下子,你看芷清公主养的那群狗腿子,哪次抓到他了?这小东西,灵巧着呢!”
“嗨,灵巧是一方面,再一方面也是街上邻里都故意护着他。爬房头、跳院子,看见的也装没看见,毕竟这小东西是劫富济贫,倒有几分大侠风范。”
“这年头,谁管官大官小、主子是谁?城外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呢,抢来那些狗腿子的钱换包子馒头给流民们吃,谁不感恩戴德?”
“话说回来,这小子到底哪家的孩子?以前怎么没见过?啧啧,眉清目秀的,长大绝对是个俊朗公子!”
百姓们的议论,小男孩儿全都听在耳中,咧开嘴龇起一排小白牙嘿嘿一笑,翻身踩着空摊子跳上墙头。
“抓住他!抓住的人有赏!”气喘吁吁的大汉怒吼,周围百姓各自装聋作哑,一哄而散。
小男孩儿叉腰站在墙头上,从腰间解下弹弓,眨了眨圆滚滚大眼睛:“大笨猪,来来,小爷请你吃弹子!”
话音甫落,几颗石子嗖嗖嗖弹出,精准地打在几个彪形大汉脑门上,没一颗浪费。
石子虽不大,弹过来力度不小,那几个大汉被打得满头是包,哀嚎着四散逃窜,很快就在百姓哄笑中逃没影了。
“淘气,又胡闹。”小男孩儿正得意时,忽地从巷中传来一声清冷呵斥,却并不严厉。
小男孩儿吐吐舌头,乖乖走到墙头边沿,抬脚就往下跳:“爹爹抱——”
墙头下,一身乌色貂裘的男人伸出手,稳稳接住小男孩儿,父子二人凑到一起,眉眼间七分相似。
只是那男子的眼中更多些沉稳干练,以及一抹若有若无的惆怅。
“爹爹,有二十两银子哦,可以买好多肉包给叔叔婶婶爷爷婆婆们吃。哦,对了,还有昨天那个小姐姐,我可以给她买根冰糖葫芦吗?她说她都没见过冰糖葫芦是什么样,好可怜啊!”
小男孩儿数着钱袋里的碎银,笑得开心明朗。
“今早不是给了你十两银子么?都花了吧,明天一起给你补上。”抱起小男孩儿走向巷子深处,男人轻笑道,“爹爹要去见个老朋友,你买完肉包子就和殇叔叔一起去城外发给流民,之后让殇叔叔带你来找爹爹,好不好?”
小男孩儿痛快答应,很快又把精力投入到反复数银子当中。
“少主,每天让大公子抢那些人的钱,没关系吗?”一直悄无声息跟在后面的殇满脸担忧,“那些人都是芷清公主的手下,万一被芷清公主发现少主在帝都…”
“舒锦烟和皇天没工夫管这些小事,北疆国和钦东国两面夹击足够他们烦恼,说不定这会儿又在拿远阁出气。”
停下脚步转身,君墨离扯下貂裘帽子,深深呼吸口帝都的空气。
“五年没回来了,在这街上走走,还能想起当年和雪色一起逛街的感觉。”君墨离笑笑,有些苦涩,低头吻了吻淘气额头,“殇,带淘气去玩吧,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尽快赶过去。”
殇闷闷应了一声,领着淘气小手连哄带劝离开,君墨离望着小小身影消失,这才登上巷口马车,一路往城外驶去。
凤落城的冬天,冷而湿润,城外郊区山上犹有未落绿叶,趁着山顶雪景,美不胜收。
祁安观就在半山腰处,枯枝浮雪掩映,点点腊梅做衬,让这间不算大却干净朴素的道观颇有几分仙气。
君墨离一脚踏入道观,立刻听到祈祷之声传来,轻柔平缓,倒有几分像是歌声。
“昔年你意气风发,被誉为帝都四公子之首,多少千金小姐都想嫁你这乘龙快婿,若是让她们看见你如今模样,定是要齐齐心伤了。”
“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听见君墨离声音,纪尘从蒲团上站起,缓缓回身,笑意淡泊,“当年你还是名动中州的不败将军呢,如今不也隐姓埋名、远离尘世?真要说当年,你我谁都该感慨才对。”
君墨离耸耸肩,不再继续这话题,径自走进道观内院,轻车熟路向最里边房间行去。
这是道观内最大一间房屋,四周摆满烛台、法器,屋子中央一块打磨成长方形的黑色大石横陈,上面安安静静睡着一个人。
五年过去,纪尘变得更加沉默,君墨离眉梢已染沧桑,唯有她,丝毫未变。
楼雪色还在睡着,安详,平和,从那天诞下一双孪生子后,再没有睁开眼。
君墨离俯下身,轻轻吻过依旧柔软的唇瓣。
没有温度,冰冷,并非他与她耳鬓厮磨时那种幸福之感。
这是他每年来这里都要做的动作,就像一种仪式,一种固定不变的习惯,之后还要吻一吻楼雪色身边同样安静的,躺在襁褓中的小婴儿。
那是淘气的弟弟,刚刚降临人世,就受母亲影响一起陷入漫长沉睡中的另一个孩子。
304.第304章 物是人非
一杯清茶,一壶薄酒,每年君墨离来此,纪尘都会备下同样的招待。
“淘气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来时遇上不少流民,淘气这几天忙着抢钱买肉包子,每到这时辰到城外发给流民充饥。”
“倒像是雪色的作风。”纪尘轻笑,“不过给孩子起这种名字,等雪色醒来一定会跟你大闹一场。”
君墨离耸耸肩,不置可否。
纪尘缓缓倒茶,目光望向窗外盛开腊梅:“我在山上,消息闭塞,昨日才听说钦东国开战的事。听人说玉门军在千机队带领下赶去了东边,是你带队么?”
“若是我带兵,现在又怎会坐在这里陪你闲聊?”君墨离自斟自酌,一派悠闲,“我要带孩子,还得伺候小苏,既当爹又当娘,没那么多精力管闲事。”
“就算没有亲自带兵,在大后方运筹帷幄肯定跑不了你,不然钦东国早就攻破边陲一路逼近帝都了。”
君墨离嗤笑:“你当我是战神么?说句老实话,钦东国那边并没有动真格。根据乔半仙估算,钦东国常备军至少有七万,加上戍边军和都城御林军,总数在十万以上,而这次派到边陲进攻的,总数还不到一半,主将也是碌碌无能之辈。”
“玉公子当年力排众议许下五年之期,眼下五年已过,他不得不允诺发兵,却仍采取这种消极的方式…若是为偿雪色知己之情,他倒的确算是仁至义尽了,性情中人四字,送与他实至名归。”
“大概他也不愿看见中州处处烽烟吧。”
回想着记忆中玉无瑕表情模样,君墨离无声轻叹。
“燕过是个人才,调兵遣将、盘算布局无所不能,倘若他亲自出马率大军与我对决,在边陲只有三万玉门军的情况下,我还真不一定能压制住他。只可惜他那落拓性格了,偏偏被身份所缚,和远阁一样不得自由。”
提起步远阁,纪尘淡淡笑意散去,垂下眉眼,忧心难解。
作为少有几个知道君墨离下落的人,他对步远阁身世经历也算了解许多,愈发同情那位心怀天下苍生,却被逼迫着无法一展帝王才干的真命天子。
在纪尘心里,步远阁他唯一承认的主君。
“好了,不说这些事,无聊。雪色可有什么转机?”
“体内气息平稳许多,剑门送来的‘九天玄石’的确有奇效。”纪尘恢复笑容,眼眸明亮,“按照这般康复速度,雪色总有醒来的一天,多则二三十年,少则三五年,只要她体内罡气与阴气引发的混乱能够平息,到时候受损的魂魄就能自行修复了。”
“三五年太长,三五日也不短,最好能让我三五下眨眼间她醒来。”
君墨离偶尔会开玩笑,但这句话,纪尘并不觉得是玩笑。
这世上没有谁对楼雪色的思念,能够比君墨离更加急切深沉——当他抱着楼雪色从岚郡消失,当他一身风雨跪在剑门门前,当他绝望笑着,说,若她不能活下去,他宁愿舍弃天下大业随她而去时,纪尘就知道了。
这五年,没有云苏,没有君墨离,有的,只是一个苦苦等待妻子苏醒的失落男人。
雄心壮志,满腔抱负,与楼雪色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爹爹!纪尘叔叔!”脆生生呼声从前院传来,纪尘和君墨离心照不宣,迅速收起怅然神色,一起起身迎向飞扑过来的淘气。
不过淘气拥抱的目标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而是从椅子下面窜出来的两道白色影子。
“妖姬的毛又密实好多啊!二饼胖了,一定是经常抢妖姬的东西吃!”
淘气一手搂着一只蓝狐,歪着脖子与妖姬二饼亲昵嬉戏,曾经伴随楼雪色身侧的两只蓝狐也温柔地蹭着淘气的脸蛋,眯起眼十分享受。
“妖姬二饼每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你带淘气来时。平日这观中很少来人,只有我自己,又不是太善于应付动物,他们两个每天就蹲在雪色身边,想来寂寞与人类并无不同。”纪尘笑道,伸手拉过淘气,轻轻捏了捏白皙滑腻的脸蛋儿。
淘气相貌上像君墨离更多些,性格上则更像楼雪色,聪明,倔强,十分要强。
“少主,刚才回来的路上看见戮亲王妃了。”殇站在一旁,语气有些迟疑,“看她眼神呆滞坐在戮亲王府门口,疯疯癫癫的,好像已经不认识我,我也没上前搭话。”
君墨离眼神暗了一下:“失心疯。那年戮亲王主动开口求玉染楼楼主出手救下音怜,之后音怜就一直那副模样,至于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疯了吗?那她和戮亲王的孩子…”纪尘倒吸口气。
“在玉染楼。”君墨离恢复神色,故作轻松道,“玉染楼楼主很喜欢那孩子,把他留在楼中教养,戮亲王也同意了,毕竟音怜那副模样,已经不可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而他忙于战事又没时间照料。淘气与那孩子见过一面,两人甚是投缘,没事就嚷嚷着让我带他再去玉染楼玩,好找机会跟那孩子结拜。”
“你们这些江湖人就喜欢结拜,父子一个模样。”
“兴趣相投,多个兄弟也不错。只可惜秦先与瑶和一直不肯成亲,不然他们两个再添新丁,这一大群人就要热闹起来了。”
“拖了五年,还不肯成亲,他们两个到底要做什么?”纪尘哭笑不得。
君墨离没有笑,眸中一丝柔和掠过。
“是瑶和的主意,说是雪色不回来,她便不成亲。秦先…你也知道他那性子,认定瑶和就是他妻子后,瑶和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话得像头绵羊。”
“只是这头羊不产毛,只产笑话。”
纪尘和君墨离想起秦先笨拙模样,不由同时发笑。
笑了半晌,君墨离又变得沉默,纪尘看着他,轻轻叹息:“墨离,你比以前容易接近了,看似笑容也多了起来,可是我看得出,你越来越没精神。”
“等一个人回来,并非那么容易忍耐的事情。”
君墨离语焉不详,抱起淘气,朝纪尘淡淡浅笑。
“我无法为雪色做些什么,只能照顾好淘气,依照约定守护颖阑国土地与黎民百姓。照顾她的事,依旧要拜托给你。若她有醒来那一天,请立刻让她知道,无论我身在天涯海角,这颗心,永远都在她这里。”
305.第305章 归期有期
隆昭十三年到隆昭十五年,中州大地被烽烟席卷,战争蔓延到每一处角落,将近百年的太平盛世从历史书页上撕去。
战乱从北疆国、钦东国和颖阑国三国,渐渐扩散成包括进周边小国的乱战,已经不是哪一个国家能够主导的了。
隆昭十五年盛夏,当又传来某个小国灭亡的消息时,君墨离坐在藤椅中,沉沉垂下眼睑。
他感觉到力不从心。
“爹爹,喝茶。”淘气送上热茶,乖巧地伏在君墨离手臂边。
这些年,他就像是个孤独的游侠,穿行于中州大陆各处,淘气寸步不离跟着他,从不叫苦喊累,承担着一个七岁孩子不该有的艰辛生活。
每年,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休息的时间,太少太少。
他亏欠淘气的,越来越多。
“淘气,累不累?下月爹爹要去南方,你和殇叔叔留在帝都可好?”君墨离抚摸着儿子圆圆脸蛋,语气微带愧疚。
淘气摇了摇头,眼睛明亮,紧紧抱住君墨离手臂:“爹爹去哪儿,淘气就去哪儿!淘气和爹爹一起等娘亲睡醒!嗯,还有弟弟!”
君墨离笑笑,眸光黯淡。
七年了,整整七年过去,楼雪色依旧在纪尘的小道观中沉睡,还有他连名字都不曾取的幼子。
时光倥偬,韶华易逝,他已近而立之年,却仍形影相吊。
“等娘亲回来,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轻轻抱起淘气坐在怀中,君墨离揉搓着儿子柔软发丝,唇边淡笑温柔,“这几个月纪尘叔叔要闭关给娘亲祈福,等他出关,爹爹就带淘气去看娘亲。”
“还有妖姬和二饼!”
“嗯,这次要记得给它们带剑门的野果吃。”
和煦暖风吹过,淘气带着想要见见娘亲的憧憬,躺在君墨离怀中慢慢睡去,小手紧紧抓着君墨离衣袖。
君墨离恍惚想起,那年楼雪色为替他戴罪立功出征北陲,他在夜里陪着她时,她就是这样无意识抓住他衣角的。
“淘气很像你,明明不喜欢孤单一人,却总是装作很坚强。”望着朗朗晴空,君墨离呢喃自语。
沙啦沙啦——
藤椅边枝繁叶茂的大树被风吹动。
似是错觉,君墨离仿佛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很温柔,很清淡,就像楼雪色习惯那样。
身后房门吱嘎一声响,君墨离收敛起寂寥神情,懒散靠坐椅中:“殇,这几天准备准备东西吧,淘气不肯留在帝都,还是要跟我们一起走。”
“那就一起吧,本来就不该分开。”
清淡话语带着几分笑意,平静如流水,安宁如微风。
君墨离陡然一楞,整个人僵在藤椅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缓缓转身。
稍微抬头。
君墨离呆呆望着眼前的人,一瞬间,竟不知自己是小憩入梦,还是因太过思念产生幻觉。
阳光正当好,明媚光线透过大树洒落,满地斑驳;胜雪白衣在细碎阳光内,稍稍有些刺眼,而那如瀑布一般柔顺的乌发,又将最和谐美丽的景致挽留,一丝一缕,无不是最思念的,最让人熟悉的味道。
喉结轻动,君墨离一声低哑轻唤,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有将那名字说出口。
“雪色…”
“嗯,我回来了。”干净笑容与清透眼眸真是清晰,楼雪色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君墨离面前,仍保持着七年前模样与年华。
他的时光在流逝,而她,一直停留在七年前,直到今天方才重新转动宿命之轮。
君墨离仍不敢详细自己所见,深吸口气闭上眼,颤抖着吐息,过了许久才又慢慢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