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一半时,年华停了下来。她擦去唇边酒渍,将酒坛递给云风白,“昆仑觞是举世难寻的佳酿,留给你一半。”
云风白不接,年华喜欢宁湛赐的酒,他心中不高兴,“这是宁湛费尽心思,用来讨好你的东西。我喝去一半,他会气哭吧?”
“噗。”年华忍不住笑了。有时候,云风白真是出奇的孩子气。
“你不喝,我就扔了。”年华更加孩子气,扬手扔掉了半坛昆仑觞。
酒坛碎裂,琼酿入土,空气中弥散出浓郁的酒香。
“你扔它干什么?”云风白觉得可惜。昔时,北冥燕灵王以一座城池,向禁灵换取了一坛昆仑觞,。这等绝世佳酿,可遇而不可求,他不喝,她自己喝不就行了,扔了未免暴殄天物。
年华笑了:“从这坛昆仑觞开始,我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只取一半,另一边留给你。你不要,我就扔掉。”
年华的话,让云风白刚才的不高兴烟消云散,他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和甜蜜。为了掩饰嘴角的笑意,他转过头,霸道地道:“别的可以只给我一半,但你的爱,我要全部。”
年华一怔,随后笑了,大方地承诺,“没问题。”
以后,她只愿和他在一起,全心全意地爱他,白首不离。
年华带领将士,从戚城向古战场出发。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阳光惨白如雪。在路途中,年华突然觉得心悸,眼前也有些恍惚。她强忍下身体的不适,继续赶路。
炎塚原。古战场。
兵甲如林,旌旗飞扬。端木寻、龙断雪早已带领玄龙骑等候在古战场上,乌压压的一片战阵,蔓延到天边。
年华站在阵前眺望。惨白的阳光下,玄龙骑的盔甲金昱辉煌,如水流动。玄龙骑有十万之众,王师也有十万之众,二十万人在古战场上对峙,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
端木寻一身金色盔甲,端坐于战马上。她遥遥看见年华的身影,心中涌起恨意,但是更多的情绪还是悲伤。刚才探子来报,年华出征前,饮下了崇华帝赐的昆仑觞。昆仑觞中融有忘忧,忘忧之中含有鸩毒。忘忧中的毒药没有解药。年华一动真气,就会筋脉寸断而亡。今日,炎塚原上的落花,将埋葬世间最耀眼的风华。
“雪,我觉得很悲伤。”端木寻对龙断雪道。
“女王陛下,除掉年华之后,崇华帝就将如同没有爪牙的老虎,不足为惧,您很快就会成为天下之主。作为九州之主,您不必为了一点小事而悲伤。”龙断雪道。
端木寻望着年华,道,“那么,至少,我想亲手杀了她。”
王师战阵中,云风白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白日,心中有些忐忑。正午时分,艳阳却并不耀眼,反而呈现出一种冷兮兮的惨白色。
“这天象,似乎有些不对劲。”云风白对年华道。
年华抬头。天心的白日惨淡晦暗,天边的阴云聚散变幻,草木摧折,让人无端地觉得压抑,恐慌。年华道:“无论天象怎样,这一战势在必行。我们已经到了古战场,总不能打退堂鼓。”
年华做了一个手势,三声兽角响起,数百辆银色战车作为前锋,冲向玄龙骑。玄龙骑的方阵中,传来数声战鼓,密集如雨点,数百辆金色战车倾巢而出,迎战王师。
车移龙势动,阵开虎翼张,玄龙骑的战车和白虎、骑的战车交战在一起,剑戟摩日,黄沙飞扬。
端木寻、龙断雪在玄龙骑骑阵中观战,年华、云风白也在王师骑阵中观战。王师中,年华统领骑兵作为主力,田济统领步兵压阵,巴布统领左翼白虎、骑,甘铁统领右翼青龙骑,规模齐整,声势浩大。
第一轮交战中,古战场上战车倾颓,哀声不绝。半个时辰后,第一场交战接近尾声,端木寻指挥玄龙骑的骑阵渐渐逼近。
年华远远望见端木寻亲自领兵,不由得一愣,随即做了一个手势。悠长的兽角响彻天宇,骑阵跟随年华缓缓迎向玄龙骑。云风白跟随在年华身边,他抬头间,蓦然发现太阳越来越暗淡,惨白。
风云变幻,马蹄如雷,千军万马冲杀在古战场上。城头烽火,疆场狼烟,千里扬尘沙,万里阴云暗。年华于阵前冲杀,扬剑立马间,斩下了一名敌方将领的头颅。王师士气大振。
不知道为什么,年华觉得有些晕眩,身上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一触而断。她强忍下不适,继续鏖战于疆场上。
龙断雪在骑阵中飞驰向年华,手中的长戟映日生寒。他打算打败年华,挫杀王师的锐气。年华见龙断雪袭来,握紧了圣鼍剑。她正欲勒马迎向龙断雪,云风白却已经先于她迎向龙断雪。
“风白…”年华想阻止云风白,他不仅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拿兵器,如何去应战?更重要的是,对方是龙断雪,他的实力实在可怕,云风白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龙断雪见云风白迎来,冷冷一笑,长戟划破天宇,如一条银龙,直取云风白的颈项。云风白的广袖无风自动,双掌合于胸前,掌中赤芒暴吐。长戟顿时被卷入了掌势中,龙断雪想要收回长戟,但却无法收回,长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弯折。
一阵巨大的力道通过长戟,直袭龙断雪。龙断雪被这股巨大的冲力震下战马,他手中的长戟已断作数截。
云风白跃下战马,翩然立于龙断雪身前,“龙断雪,你与本座未了的恩怨,不如就在这古战场上了结了。”
在北宇幽都,龙断雪带领龙首门人伤了无数圣浮教众;在发鸠峡,龙断雪打伤绯姬,掳走云风白,让他成为傀儡;赤城之中,龙断雪杀死六名星使,曝尸于广场上。云风白即使再豁达,也难原谅龙断雪的作为。江湖规矩,以直报怨,以武化仇。今日,他要和龙断雪清算所有的恩怨。
龙断雪皱眉,“云风白,你我的恩怨,来日江湖上再算也不迟。你不可能赢过我,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年华在我身后,我怎么能让开?我怎么能让你去伤害我的女人?”云风白一笑,掌心幻化出赤光,银发凌空飞舞。他倏然攻向龙断雪,掌势大开大阖,如东海波倾,如西岳山颓。
龙断雪蓝发飞扬,出掌格挡云风白的攻势,他的掌心蓝光暴吐,开山裂石。电光石火间,但见蓝光如电,赤芒如血,两人已经交手了十余招。
云风白的掌势下,龙断雪的金色盔甲片片碎裂,血珠飞溅。龙断雪一掌击中云风白的胸口,云风白只觉得五脏六腑几乎破碎,唇边蜿蜒而下一道血痕。
206 蚀日
年华看得心惊,想要过去帮助。可是,一名身穿金甲,头戴龙盔的骑士拦住了她。年华定睛望去,竟是端木寻。
端木寻手握长剑,直取年华面门,剑光如水,凛凛生寒。年华急忙勒马,挥剑而出,挡住了端木寻的袭击。
端木寻冷冷地道,“年华,你为什么要逃离赤城,为什么要逃离我?”
“因为你总是逼我,让我除了逃离,没有其它选择的余地。”年华道。擒贼先擒王,如果能够擒住端木寻,就可以扭转这一战的乾坤,也可以让龙断雪投鼠忌器,不敢伤害云风白。念及至此,年华手腕微转,挥出圣鼍剑,罡气层层激荡开去。
端木寻眼前一花,急忙出剑格挡。
“锵!”端木寻接住了年华开山裂石的一剑,虎口微微发麻。剑气如锋刃,在端木寻脸上割下了一道伤痕,血珠滑落她光洁的脸庞。
年华一袭之后,心悸越来越厉害,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动。在这混乱的战场上,端木寻亲自前来犯险,实在是非常不明智。她看了一眼和龙断雪交战的云风白,为了解云风白的危困,她必须在三招之内让端木寻没有还击之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渐渐发抖,难以握住圣鼍剑。
端木寻望着年华,眼神悲伤。
天心的白日越发黯淡,天色也渐渐地阴沉下来。
年华一人一骑,立在猎猎风中,圣鼍剑发出暗哑的光泽。她觉得胸口沉闷,难以呼吸,一股紊乱的气息逆行于经脉中,似乎就要挣破经脉而出。
这是怎么了?年华心中不安,在这种情势下,她只能强忍不适,将精力集中在战斗上。她调动内息,将真气缓缓倾注于剑上,她必须以一击之势,让端木寻溃败。
圣鼍剑破空而至,端木寻挥剑抵挡,两人交身而过的瞬间,战马人立而嘶。
云风白伸手拭去唇边血迹,他侧头望向刀光剑影,杀伐四起的战场,远远地看见了年华和端木寻正在交战。
龙断雪也看见了,他担心端木寻的安危,想去她身边保护她。于是,他暗自运功,将九转九相神功催生到极致,想一举击杀云风白。可是,九转九相神功是邪门之术,在练至第九重天时,会渐渐反噬修习者,直到修习者死去。龙断雪疾速催生功力,引起了反噬,他只觉得体内的真气翻江倒海,逆行乱窜,痛苦得仿佛血管就要炸开。
龙断雪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状若癫狂。
云风白见状,知道龙断雪受了邪功的反噬。此时此刻,云风白要杀龙断雪易如反掌,但他却没有动手。
云风白垂头望着龙断雪,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你真可怜,端木寻不过把你当做一枚棋子,一件工具,你却为了她为非作歹,葬送了自己的一切。”
龙断雪被云风白的眼神、话语刺伤,他用更加怜悯的眼神望着云风白,“你更可怜,你也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你要保护的人,今天必会死。”
云风白笑了,“端木寻不足以伤害她。在这个战场上,除了你,没有人能够伤她。”
龙断雪痛苦得直抽搐,却也笑了,“不需要我出手,她也必死无疑。再打下去,她就会经脉寸断而亡。”
“什么意思?”云风白皱眉,心中不安。
“出征前,她喝了崇华帝赐的御酒,崇华帝在御酒中下了毒药。”龙断雪唇色苍白地道,眼中却露出一抹逞意的光。
“不可能。”云风白道。宁湛再自私,再无情,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想毒杀年华。虽然,他不喜欢宁湛,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运筹帷幄,大局为重的英明帝王。他的英明甚至已经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对爱他的人无情,也对他爱的人无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他不相信宁湛会赐毒酒给年华,年华自己也一定不会相信。
“如果崇华帝知道‘忘忧’里有毒,他当然不会丢进御酒中了。很遗憾,他并不知道。一个人在爱欲中,总是会变得很傻,很蠢,英明的崇华帝也不例外。”龙断雪咧齿而笑,目光森然。
云风白的脸色明显变了。
龙断雪在九转九相神功的反噬之下,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咬破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地狱中煎熬,但看见云风白重瞳中的迷茫,他却逞意地笑了。
云风白在杀伐不断,血光冲天的战场上搜寻年华的踪迹,天却突然黑了下来,天心的白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失。
端木寻和年华交身而过的瞬间,战马人立而嘶。
圣鼍剑落向端木寻的刹那,年华只觉得身体中的某一根弦已经崩到了极致,轰然断裂。她吐出一口血的同时,圣鼍剑偏离了方位,失了准头,只擦过了端木寻的右肩。而端木寻的宝剑却粉碎了护心镜,洞穿了年华的胸膛。
胸口一凉一痛,年华睁大了眼睛,脑海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控制不了圣鼍剑?为什么胸口那么疼痛,那么空洞?为什么身体那么沉重?
年华望向端木寻,端木寻正望着她,眼神悲哀。
“为…为什么?”年华微微张开了口,声音沙哑而绝望,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她的生命力也随着鲜血流逝。
端木寻悲伤地道:“因为,宁湛赐给你的御酒中有毒…”
“不、不会…”年华绝望,眼泪滑落,她的胸口疼痛如绞,全身更是疼得麻木无力。可是,最令她痛苦的,还是听到宁湛赐给她的御酒中有毒这句话。
端木寻望着年华,“昆仑觞中确实有毒,宁湛下的毒。现在,你仍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吗?”
年华望着端木寻,不知道为什么,随着生命力逐渐流逝,她的头脑却格外清明、透彻,她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端木寻疑惑地道。
“你靠近一些,我就告诉你我后悔了没有。”年华艰难地道。
端木寻靠近了年华,她实在太想听见年华说她后悔选择了宁湛。——这是她一生的执念。
就在端木寻靠近的瞬间,年华拼尽了残存的力量,握紧了圣鼍剑。黑光倏然闪过,猝不及防的刹那,重剑刺透了端木寻的小腹。
“呃…你…”端木寻始料未及,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袭来。
年华瞪着端木寻,红唇中迸出了两个字,“不悔。”
端木寻睁大了眼睛,独目中流露出一丝不甘和疯狂,“你为什么不悔?为什么?”
年华虚弱地笑了,“因为,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宁湛他不会杀我…至少,在这炎塚原上,他不会杀我…”
端木寻心中愤怒,痛苦,绝望,她倏然抽出了宝剑,年华的胸口溅起了一道血箭,轰然栽下了战马。随着年华倒下,圣鼍剑也抽离了端木寻的腹部。
端木寻的脸色苍白而痛苦,她的腹部汩汩流出鲜血,内脏,她也倒下了。
天空突然黑了下来,白日渐渐消失了。现在正是正午时刻,太阳却不见了,随着四野渐渐变得昏暗,震耳发溃的刀兵声也小了下去,无论是王师还是玄龙骑,都被这奇异的天象震惊,停下了刀兵。大家怔怔地站在黑暗中,心中恐惧,不知所措。
炎塚原上漆黑如夜,年华倒在地上,她在战场上搜寻云风白的身影,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黑了?她一定是已经到了黄泉地底了吧?她一定已经死了吧?她好想见云风白,好想见他…她觉得好痛、好累、好冷、好孤独…云风白…云风白…
年华渐渐失去了意识。
端木寻在黑暗中向年华倒下的位置爬去,她不会放过她,即使是死,她也别想逃离她…即使是死…她也别想逃离她…
云风白站在黑暗中,他四下望去,昏蒙一片,根本看不见人。年华,年华在哪里?她在哪里?龙断雪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难道年华今日真的会死在炎塚原?不,不,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年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天上发生日蚀时,宁湛正在赶来戚城的路上,因为天地突然陷入了黑暗中,侍卫和随从们大惊,停在了驿路边,跪地念神。
宁湛坐在马车中,他突然觉得胸口狠狠一痛,仿佛被一柄利剑刺穿。那一瞬间,他是如此的不安,如此的心慌,仿佛年华已经不在炎塚原了,仿佛他彻底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要的人…
“年华…年华…”不知道为什么,宁湛念着年华的名字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太阳渐渐地重现天空,炎塚原上又明亮了起来。对战的王师和玄龙骑拿着兵器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用目光去搜寻各自的主帅,想听命行事,却惊愕地发现年华、端木寻、龙断雪都已经倒在了战场上。
云风白穿过站立的将士,走向年华。年华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鲜血染红了她的盔甲、披风,她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圣鼍剑。端木寻躺在离年华七步远的地方,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从她腹部流出的鲜血积聚成洼,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
云风白来到年华身边,他用颤抖的手抚摸年华苍白的脸,她的脸已经冰冷了。
云风白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崩毁,他将年华冰冷的躯体抱入怀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悲哀而绝望的嘶吼,“啊啊啊——”
他的年华不在了…他的妻子不在了…他的世界倾塌了…他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有的只是悲哀和绝望…
田济、巴布、乌雅等人赶来,他们看了一眼年华惨白的面孔,她胸口被透穿的重伤,震惊而悲伤,“大将军…殁了…”
云风白流下了眼泪,他将脸贴在年华的脸上,亲吻她冰冷的唇。年华的头无力地垂着,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掰开年华的右手,取下了她紧握的圣鼍剑,远远地扔开。他取下了年华的头盔,解开了她染血的战甲。看见她胸口可怕的伤口,他又撕下了倒在脚边的一面旗帜上的布,替她裹紧了伤口。
“大将军…殁了…”田济喃喃道,巴布流下了眼泪,乌雅掩面而泣。古战场上一片肃静,只闻风声吹过炎塚原,呜咽如泣。
“年华,我们回家,回家…”云风白面无表情地抱起年华,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古战场,向远方走去。
田济等人不敢阻拦云风白,也不忍心阻拦他,因为他的神情那么悲伤,那么寂寥。
另一边,龙断雪忍着邪功反噬的痛苦,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到端木寻的尸体边。他看见了端木寻凄惨的死状,哀痛欲绝。他紧紧地抱着端木寻,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哈哈啊啊啊——哈哈——”突然,龙断雪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因为心碎,他已经疯了。
207 蓬莱
田济见此情形,下令:“诛杀玄龙骑,破赤城,为大将军报仇——”
王师闻令,如梦方醒,立刻向玄龙骑发动进攻,古战场上又开始了新一轮杀伐。端木寻和龙断雪一个死,一个疯,玄龙骑已经人心溃散,王师却义愤填膺,士气如虹,几名玄龙骑将领勉强指挥众人与王师交战。
在炎塚原上杀伐震天时,云风白已经抱着年华离开了古战场,落花如雪,天地如白。
崇华十三年,七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赤城破,皓国亡,风华大将军殁于炎塚原。——《梦华录·崇华纪事》
宁湛来到戚城时,赤城已破,王师大胜,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笑容,他的余生也再无欢笑。
宁湛望着染血的盔甲和圣鼍剑,泣不成声。年华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失去了他的年华,失去了他此生最深的爱恋,也失去了他帝王生命中残存的一点幸福,一点温暖。
都言忘忧,谁能忘忧?
宁湛知道了年华的死亡真相时,红娘子已经远遁了,端木寻已经死了,龙断雪已经疯了,他连想为年华复仇也无法办到,只能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绝望中,只能孤独地坐在冰冷的帝座上,守着回忆度过余生。
据宫史上记载,这个一生抑郁寡欢,病弱阴沉的中兴之主,在他驾崩的那一刻,突然露出了温柔无邪的笑容,他对着虚空伸出了枯槁的手,“年华,你来接我了?走,我们回合虚山天极门去…”
一生一恋,云烟消散。
双星如梦,缘爱成幻。
一年之后,梦华之东,万宝港。
万宝港是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它是梦华的水路枢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水路皆在这里交汇。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宝港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两名身披灰色斗篷的男子牵着马走在人群中,一个金发碧眼,高大魁梧;一个脸纹蜥蜴,英俊倜傥。正是拓拔玥和宫少微。风华大将军在炎塚原战死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九州,身在南蛮的拓拔玥和宫少微也都知道了。
在得知年华死讯的那一日,拓拔玥彻夜难眠,他告诉自己,武将战死沙场是极寻常的事情,不必为她感到难过,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流泪了。他想回忆年华,却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
宫少微也哭了,“臭女人,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虽然年华总是捉弄他,欺负他,让他生气,但他还是很喜欢她。
年华不在了,宫少微打算去葛地看望父母,并接他们来南蛮。因为年华曾经说过,“宫世子,有时间,你还是去葛地看望一下琭王和王妃吧。他们不在乎你纹面不纹面,他们只在乎你平安不平安。复国与否,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能和你团聚。”
宫少微向拓拔玥告辞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拓拔玥决定和宫少微一起去梦华。于是,两人乔装北上,潜入了梦华。他们打算在万宝港取水路北上,去往葛地。
宫少微问拓拔玥,“您为什么不顾兀思丞相的反对,冒险北上?”
拓拔玥道:“葛地是她的封地,我想去看看。还有玉京和临羡关,我也想再去看看。我总是记不起她的模样,那么去看看这些地方,也是好的。”
想起年华已经不在了,宫少微心中十分悲伤,“那个臭女人,明明命那么硬,受多大的伤都死不了,怎么突然就去了…”
拓拔玥、宫少微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宫少微出门去船坞打听北上的船,拓拔玥因为脸盲的关系,去了也是麻烦,就留在了客栈休息。宫少微走了半个时辰后,拓拔玥呆得烦闷,也出了客栈散心。
宫少微在船坞打听到明天就有客船沿着运河北上,途中会经过葛地,非常高兴。他定下了两个客位,满意地离开了船坞。
船坞不远处搭了一个露天戏台,戏台上有人在唱戏,戏台下很多人在看戏,人声鼎沸,非常热闹。宫少微被戏台上一句“保景城,毁去霹雳车——”吸引了注意力,他仔细一望一听,原来是在唱风华大将军的戏文。他心中蓦地腾起几许伤感,几许失落,想起了关于无皋岭的过往。
路边的一棵柳树下,一名身穿白色斗篷的女子正在听戏,从她的风帽间露出几缕如缎青丝,随风飞扬。她隐在风帽下的侧脸极美,鼻梁如剑,红唇如莲。她一边悠闲地听戏,一边从手上提的小竹篮中拿山楂吃,戏台下的人笑,她也笑,戏台下的人叫好,她也叫好。
宫少微的注意力被戏台吸引,冷不丁和女子相撞,碰翻了她的竹篮,红色的山楂滚了一地。
“呃,抱歉。”宫少微随口道了歉,拔腿就走。他的视线始终盯在戏台上,戏台上快要上演郬坡放人的那一段了,他急着走近戏台去看。
“捡起来。”女子沉声道,语气明显不悦。
宫少微急着去戏台看戏,懒得理会,“爷没空。”
见宫少微要走,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肘,“不把山楂给我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别想走!”
宫少微吃痛回头时,一个挟着疾风的拳头正好击在他的右脸颊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少捡一颗,我揍你一拳。”女子气呼呼地道。
宫少微生气,握紧了拳头就要反击,但在看清女子的脸时,他的眼睛蓦地睁大了,“臭女人…不,年华…你、你还活着…”
宫少微激动之中顾不得脸疼,伸臂想拥抱年华,看她是不是真的。
宫少微的手还没碰到女子,女子已经一脚踹飞了他,“我不叫年华,也不认识你!”
宫少微趴在地上,泪流满面。这身手,这力道,一定是年华,绝对不会错。她、她还活着…
在女子的威逼下,宫少微不得不开始捡山楂。宫少微刚捡了三颗,一名白衣银发的男子从船坞的方向走来,他吃惊地望着宫少微,对女子道:“呃,伽蓝,你在做什么?”
女子笑了笑,道:“这家伙撞翻了我的山楂,还想跑,必须得揍他一顿,让他长一些记性。”
望着宫少微肿起来的右脸颊,银发男子冷汗,道歉,“抱歉,我妻子有时候太暴力了…她以前是一名武将…”
宫少微吃惊,瞪着银发男子,心绪起伏:“你妻子?!她…她…年华…她…”
听到“年华”两个字,银发男子如遭电殛,他用棕色的重瞳扫了一眼宫少微,转身对女子笑道:“伽蓝,这些山楂拾起来也脏了,不能吃了,不如再去对面买一篮?”
女子笑眯眯地道:“好。”
宫少微看着女子走向对面卖山楂、甜杏的小摊,目光久久收不回来。
“她是年华…不会有错…”宫少微喃喃道。
“不,她已经不是年华了。她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她现在叫伽蓝,是我的妻子。”云风白道。
“她…忘了一切…”宫少微张大了嘴。
“是,忘了一切。她不再背负沉重的、悲伤的武将宿命,她不再是风华大将军。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能看出你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敌人。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快乐,就当做没有见过她,就当做她已经不在世上了。”云风白悲伤地道。
年华能够复活,是一个奇迹。但是,这个奇迹维持不了多久,她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去寻找下一个奇迹。
一年前,炎塚原上,云风白带走了年华冰冷的尸体。他将她带回了北宇幽都无、色、界,想将她葬在最美丽的星空下,然后用余生来陪伴她。
从炎塚原到北宇幽都,云风白走了一个多月,非常奇怪的是,年华的尸体并未腐烂,她的面容虽然有些苍白,但却仿佛还活着一般。云风白认为年华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只是睡着了。
云风白回到北宇幽都时,嫘祖正在无、色、界等他。嫘祖道:“也许,她不会死。在玉京时,我已经用咒术将她和帝王的命数联系在了一起,只要帝王还活着,她就不会去往黄泉。”
云风白哀如死灰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可是,嫘祖看过年华的尸体之后,叹了一口气,“她的身体受创太重,已经无法复原,与帝王命数相系的咒术,只是让她的尸体没有腐烂。咒术只能使命数相系,不能让她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云风白眼前突然一亮,他握住年华的右手,“伽蓝护腕,伽蓝护腕…伽蓝护腕可以让她起死回生…”
嫘祖看见年华右腕上的伽蓝护腕,眼前一亮,“伽蓝护腕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神物,有了伽蓝护腕,她就能够醒来了。”
嫘祖准备了法阵,云风白将年华抱入了法阵中。随着嫘祖启动了咒术,伽蓝护腕上浮刻的莲瓣缓缓绽开,三颗朱砂色暖玉和三颗水青色冰玉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六道薄如蝉翼的烟缓缓溢出,源源不绝。轻烟如同蚕茧,慢慢地包围了沉睡的年华。年华胸口的创伤奇迹般的复原,伽蓝护腕也脱落了。护腕上的玉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残缺的黄金框架。
年华醒过来时,也许是‘忘忧’的关系,她失去了一切的记忆。一梦醒来,不记前尘过往,不记戎马当年。
“我是谁?”年华迷茫地道。
“你是我的妻子,我最爱的妻子…”云风白道。
年华望着云风白,“我记得你,因为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你,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云风白流泪,将年华紧紧拥入怀中。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要失去她。
“我叫什么名字?”年华问云风白。
“年…伽蓝,你叫伽蓝。”云风白望了一眼残缺的伽蓝护腕,道。他不想让年华想起过去的一切,他不想让年华想起宁湛,更不想她再次回到将星的宿命,背负沉重的责任。风华大将军已经在炎塚原战死,现在活着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将用一生来爱护,保护的妻子。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风白。”
“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就会很安心,很愉悦,觉得想不起那些事情也无所谓…”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就行了…”云风白爱怜地道。
可惜,云风白的愿望不能成真,因为年华虽然借着伽蓝护腕的奇异魔力复活,但她中的‘忘忧’之毒并没有消失。忘忧折磨着年华,侵蚀着她的生命力,她只有依靠嫘祖配制的丸药才能残喘生命。
嫘祖说:“鸩毒已入骨髓,她最多活不过三年了。除非,你们去东海蓬莱山,找到传说中的圣木曼兑,也许她还能继续活下去。”
圣木曼兑是一种传说中的花,《十药神书》中记载,圣木曼兑可以解百毒,延寿命。圣木曼兑生长在东海蓬莱山上,蓬莱山也在传说之中,遥远得有如幻觉。
“风白,我是不是快死了?”忘忧毒发之后,全身真气逆行,经脉仿佛在一寸一寸地爆裂,年华痛苦得直抽搐,她奄奄一息地问云风白。
“不,不会,我不会让你死。我们去寻找蓬莱山,去寻找圣木曼兑。”云风白紧紧地抱着年华,眼泪滑落。
“可是,东海有蓬莱山吗?世上真有圣木曼兑吗?”
“有,还是没有,都必须找了才知道。我们这就去找。”
年华流下了眼泪,“好,我们去找…”
她想活着,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他。她不想离开他,她想永远陪着他。
年华和云风白决定出海去寻找蓬莱山,他们来到了万宝港买船,准备出航。哪知,就和宫少微不期而遇。
208 尾声
宫少微望着云风白,“你能让她幸福和快乐吗?”
云风白笑了,“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让她幸福,快乐。”
年华提着一篮山楂回来了,她站在云风白身边。她望着云风白时,笑得很开心。
云风白温柔地望着年华,为她擦去了额上的汗,“天太热,别走得太急。”
“嗯。对了,风白,船准备得怎么样了?”年华问云风白。
“绯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出航了。”
“太好了!”年华欢呼。
宫少微怔怔地望着云风白和年华,心中泛起一阵百味陈杂的感觉。他抬头时,突然发现拓拔玥正大步向他走来。
拓拔玥在街上闲逛得无趣,干脆来船坞找宫少微。远远地,他看见三个人站在柳树下,从衣饰打扮上,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宫少微,走近看见了蜥蜴纹面,确定了是宫少微。
“宫少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可曾打听到有没有客船北上?”
宫少微、云风白看见拓拔玥,有些心慌。
年华望了一眼拓拔玥,奇道:“异族人?”
拓拔玥的目光扫过年华的脸,在她提着竹篮的,空荡荡的右腕上停留了一下,径自移开了。没有了伽蓝护腕,对面相逢,他也无法认出她。
宫少微、云风白松了一口气。
宫少微道:“明日有客船北上。刚才,我不小心撞翻了这位姑娘的山楂,正在向他们夫妻道歉。”
“唔。”拓拔玥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云风白,也没有多做停留。
“那么,我告辞了,两位保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宫少微向云风白和年华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去。
“保重。”云风白也拱手道。
宫少微和拓拔玥离开了。
年华奇道:“欸,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之前,他可是蛮横不讲理的啊!”
云风白仰天叹息:“武力只能屈人,不能化人,你的拳头没有用,我的言语才能感化他。”
年华嘴角抽搐,“风白,你…”
“咳,伽蓝,吃山楂吧。”云风白拿了一颗山楂,放在年华嘴边,年华一口咬住。
年华望了一眼戏台,戏台上还在上演风华大将军的戏,“一世风华,千秋万代…风白,我看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那上面在演谁?”
云风白望了一眼戏台,“那是在演梦华的功臣,风华大将军。”
“哦…”
“已经可以出航了,我们这就走?”云风白询问年华。
“嗯,走吧。”年华笑了。
拓拔玥、宫少微沉默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路过一家卖花灯的店铺时,拓拔玥想起了某年玉京春夕幻夜,阴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神情。
宫少微回头望向海港,他后悔忘了问年华要去哪里。不过,想了想,他又释然了。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无论她去哪里,都是天涯,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对她来说,那个银发男子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宿,他和拓拔玥都不过是她人生中的过客,云烟过眼,风萍聚散。
夜晚。海港。东海潮来月怒明。
一名绯衣女子静静地站在港口,望着明月东升的海面。海面一望无际,辽阔无垠,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由于涨潮的关系,湿了她的裙角。
从下午送走了云风白和年华起,绯姬就一直站在港口,没有离去。她本想追随云风白、年华,和他们一起去寻找蓬莱山,但是云风白不让她去,“绯,比起追随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从现在起,无数圣浮教徒,所有异邪道众,他们都将追随你,效忠你。你要带领他们在江湖中走下去,因为你是他们的王。”
绯姬留了下来。如果这是云风白的意愿,那她愿意遵行。有生之年,她将带领圣浮教众在江湖中走下去,等候云风白和年华归来。他们一定会获得奇迹,平安归来。他们一定会归来…
一名白衣星使来到绯姬身边,垂首道:“主上,时候不早了,该离开了。”
“嗯。”绯姬应道。她最后望了一眼空寂的海面,转身离去。
茫茫东海中的一艘航船上,云风白、年华相依而坐,共望天上的圆月。仙山缥缈,蓬莱难寻,但因为彼此相伴相依,两人的心中都幸福而平静。也许,传说中的蓬莱,此刻就在两人心中。
生命不是永恒,唯爱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