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不再理贝锦仪,冲仪琳道,“下一个是子宫积瘤,半个小时之后。你备皮。现在先仔细琢磨一遍要领。”说罢,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杨康从康复医院出来,天已经基本黑透了,他往存车处走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夹着腐败食物的味道从路边老槐树的方向的扑鼻而来。他摒住气,正想加快脚步过去,一个细高个儿的男人从树后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几乎撞到他身上。他伸手扶了一把,抬头的同时楞了一下,脱口道,“是你?”
那男子抬了下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半天才说道,“杨,杨康。。怎么是你?”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视着,过了约摸十几秒,杨康终于是问了一句,“鲜于通,你喝多了?没事儿吧?”
鲜于通脸上神色有些尴尬,深吸了口气,站稳身子,摇头道,“没事,多喝了几口。”
“那我走了。”鲜于通的脸色灰白的可怕,并不象‘没事’,但扬康并不是什么爱心泛滥乐于助人的模范青年 ,尤其犯不上因为此刻鲜于通一身酒臭摇摇欲坠了,就抛弃平时见着他就起腻的心情。
然而他才走出几步,就听鲜于通在身后叫道,“杨康。”声音发颤,他咽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回过头,看见鲜于通一手撑着树,一手抱着肚子,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杨康犹豫了两秒钟,还是返回去,走到他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怎么了?”
鲜于通的身子抖着,嘴唇哆嗦着道,“我有慢性阑尾炎,可能是发作了,疼得厉害。”
杨康叹了口气,“那我陪你去看看吧,这不就是医院么。”
“这不行,”鲜于通摇头,“这是专门做康复的医院,外科不行。顶多也就能缝合个伤口-----我在跑这家医院的康复器材和辅助药品,我清楚的,他们不行。”他说着,脸孔扭曲,□着,似乎疼得更厉害了。
杨康不大情愿地把他架起来,扶着他往路边走,拦了辆计程车,跟他一起坐在后面,冲司机道,“去北城医院。”
“不,不!”鲜于通听到北城这两个字的时候,如触了电似的大声叫了起来,声音带着莫名的惊慌,“我不去北城医院!”
“老兄,康复医院您嫌外科不好也就算了,北城医院的外科可是全大宋数得着的好了,你还看不上,咱定机票出国好不好?”
“去。。。。。。去其它大医院,去汴总,去第二医院。我不去北城,那儿死过人。。。。。”他说到死人两个字的时候,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没死过人的那咱去街道医院吧。”杨康忍不住笑出来,“听说您也备考去西域的GRE考试哪,逻辑题有一道,为什么大学附属医院比其他小医院死亡率高,您做过没?”
鲜于通紧紧抿着嘴唇,胸口起伏,脸上阴晴不定。
杨康对司机道“师傅,北城医院。”
车子开动起来,鲜于通身子蜷成一团,缩在靠背上,低声哼着。杨康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喝酒了?你知道自己可能是慢性阑尾炎发作,还喝那么多酒干嘛?穿了孔可真能死人。我看你平时满把命当事儿的,吃饭都吃健康食品。”
“老早定好了的跟康复医院器材科的人谈,他们主任御林军退下来的,就认一个喝字,不干下二两白干什么也别谈。推不掉。云南产地的药出了事儿,搞事的偏好是介绍我进来的段智兴的儿子。。。。。。我不干出比别人强得多的业绩,欧阳锋不久就得把我踢出去。”鲜于通喘着气,把头抵在座椅背上。他一手攥着前排座椅背后的拉手,一手抓着膝盖处的裤子,不住地拧着,喃喃地说着,“这节骨眼上不能休病假啊,项目作了一半,正谈得顺利呢,就差那么一点了。”
“你可真逗,命要是没了,还不什么都瞎掰了?管得了那些。”
“我要是不管那些,现在,我就不能到汴梁来上一流的大学,更不能在大宋最顶尖的公司上班!我哪能。。。。。。”说到这里,鲜于通胸口起伏,灰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激动的红色,眼睛里精光闪烁,可却又突然停住,好像突然合了闸,硬生生地截流了就要奔涌而下的汹涌水流。过了一阵,他又慢慢低下头去,闭上眼睛,不再跟杨康说话。

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7

“病人死亡。”殷梨亭看着在十分钟内始终是一条直线的心电监测仪,停止了心外复苏,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对身边的护士说,“死亡时间,9月7日凌晨两点三十七分。”他摘下沾满了死者口鼻涌出的血的手套,下意识地回过头。
那个倾家荡产从家乡带着丈夫和女儿来到汴梁给丈夫求治的妻子,三个月来在大大小小的衰竭,出血的抢救之后,在所有肝胆专家的‘不乐观,坚持下去希望渺茫’的委婉劝说之下,一直坚持不肯放弃一丁点的希望的那个憔悴的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尖锐的哭喊,没有对医生的叱骂或者‘再试试吧’的哀求。
她的双手搂着女儿的肩膀,目光缓缓地掠过心电监视器,呼吸机,五颜六色粗粗细细地的管子和线,最终停顿在死者灰白的,嘴角沾着方才呕出的鲜血的脸上,再也不移动。
“爸爸。”
那女孩子叫了一声,极轻,也许只能觉得是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所有的人,都从手头正在做的工作——无论是收拾准备仪器的住院医,还是准备摘吊瓶的护士,或者刚刚送来再也用不上了的血浆的护工——纷纷地,循着那声音,转过头去。
“爸爸。”那女孩子突然提高了声音,清晰地,尖锐地,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然后,她仰头看着她妈妈,声音微颤,“妈妈?”
“爸爸!”那女孩尖锐地大叫了一声,挣开母亲的双手,奔到床前,伸手触摸父亲的脸颊,试探父亲的鼻息,慌乱地摇着父亲垂下来的手。慌乱地抖着,不断地叫,“爸爸,爸爸 ?”
年轻护士正准备最后处理下死者身上和脸上的血污,手里拿着酒精棉纱,楞站在那里,直到那妻子慢慢走过来,拿过她手里的纱布和酒精,才轻轻地啊了一声,却听见那妻子道,“姑娘,谢谢你,能给我一副手套么?”
“手套?”她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姑娘,你让我来吧。我这么给他收拾,好些年了。习惯了。”那妻子侧过头,目光停留在丈夫身上脸上的血迹污渍上。
护士回头看向殷梨亭。
殷梨亭望向她略微佝偻了的消瘦背影,呆了一呆,走到操作台,取了无菌手套拿给她。她说谢谢的时候,他很想再说几句平时会对死者家属讲的话, 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只看着她走过去,先拉过女儿的手,拿酒精棉纱给女儿边仔细地擦干净双手,一边说,“菲菲,乖,先别闹爸爸了,让妈妈给爸爸收拾干净。”
那声音翻搅着病房里死寂的空气,让殷梨亭忽然有瞬间的 错觉,自己是站在一个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隧道里面。他只是愣怔地站着,直到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响起来,他一回头,看见妇产科的护士长站在门口,还没站定就问,“殷大夫,这边。。。”她看了眼病人家属,生咽下去即将出口的“完事”俩字,放低声音改口道,“不太急了吧?”
护士长亲自跑到急救室来找外科三线值班而不通过外科总值班,一定是很急的病人。 殷梨亭掐了掐自己的额头,冲站在一边等着收拾仪器的进修大夫道,“你再等等。家属如果还有问题,慢慢解释。如果万一有你说不清楚的,请他们等我看完产科这个病人。万一我要进手术室,明天早上范主任7点半到。”说着已经走到门口,边问道,“是那个肝血管瘤的病人破了?”
“啊?”护士长一愣,随即摇头,皱眉不语,待得他已经走出了急救室,才低声道,“我是想让你去看看方主任。”
“方主任?”殷梨亭怔住,“她自己?”
“刚下了一台手术,没走到门口,虚脱倒地上了。我给她量了一血压,才30/70。”护士长皱眉道,“她胃溃疡挺厉害的,这两天老犯,我怕可别是出血了?我是想劝她过去看看检查下的,不过你知道他那个人。。。。。。”护士长说着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了殷梨亭一眼,“她脾气差是没说的,平时说话很那个。。。。。”
“她是在自己机办公室?”殷梨亭打断她问道,听她应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8

“你躲什么啊?!”小护士起急地冲着鲜于通瞪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没看这么忙么?你老躲,老躲,扎不进去,不管你了。这么大高个儿一人,你别跟三岁孩子似的成不成?”
漂亮小护士脸急得冒汗,一张利嘴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的鲜于通一阵发楞。杨康走过去,双手按住鲜于通的胳膊,这回总算是扎进去了,值班的韩林儿翻着化验单走过来,看了眼杨康,问道,“不是他家属吧?他有家里人在么?”
听了这话,鲜于通身子不能控制地抖起来,本来已经苍白的脸灰白如死,紧盯着韩林儿问道,“我。。。我情况很严重是不是,是不是。。。。。。有,有生命危险是不是?病。。。病危?”
韩林儿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你先别太担心,现在看来就是单纯性阑尾炎,应该没有穿孔,b超也没发现你其他脏器有问题。我打电话给楼上,上级会试试保守,不过我认为还是尽早手术好。。。。。。”
“不,我不在这里做手术!”鲜于通突然喊,声音之尖利让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一个本来已经被爹妈哄得迷迷糊糊的正在输液的小孩被惊醒,哇地号哭起来。
韩林儿先是吃了一惊,这种反应的病人不是没有,但是发生在一个20几岁看上去受过良好教育的男人身上,这还是头一次碰见。他连忙对着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神经质地哆嗦的鲜于通连连摆手,“别激动,你千万别这么激动。就是你想立刻做,这大半夜的,楼上也不见得有足够人手,手术室也不见得肯给单纯性阑尾炎开台。你先输液观察着。”
“我现在就要走,我去别的医院,我不要在这里做手术,我。。。。。。”鲜于通剧烈地哆嗦着,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渗出来,眼神凌乱而惶急。
韩林儿听得生气,没好气地道,“你要愿意走这也不是警察局,没人拦你,不过你得自己签字,自行离院,如果出了任何意外,你自己承担后果。”
“你们,你们这叫什么医院,啊?!”鲜于通爆发地尖声叫道,“草荐人命,我早知道你们草荐人命。到这里来就死定了!我不签字,我要走,我不签字!我凭什么签字?”
韩林儿不再理他,看向扬康,皱眉问道,“他没有其他家属么?”
扬康摊开双手,“我也不大知道,他家不在汴梁。啊,对,”他冲鲜于通道,“对了,你女朋友呢?”
“死了,就死在这儿。”鲜于通的声音益发尖利,带了哭腔,“这个医院害死了她,就是这里!”
韩林儿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扬康已经脱口而出道,“什么?你女朋友,死了?”
“死了,死了。她就死在这儿。”鲜于通趴在轮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被医院害死了,我让她不要来医院,可是她的朋友是医生,她听她朋友的话,她来了。。。。。。他们害死了她。我再也没亲人了,大半年了,我一个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再也没有亲人了。”他崩溃地抱住了白色的枕头,身子蜷成了一团,哽咽着,肚子疼得越来越是钻心,哆嗦着不停□。
扬康完全呆住,想起来一周前还在公司看见过他女朋友去找他,没错,就是那个在白驼山药业集团的酒会上,穿了个墨绿色的礼服,弹钢琴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后来郭襄的提琴比赛时候,已经成为鲜于通的女朋友。怎么就能忽然死了?而前几天见他,却并没觉出,他身上发生了如此大的意外啊。然而这时,鲜于通哭得是那么悲伤,即使悲切可以假装,但是那种恐惧,却是如此真切。 扬康脑子里一片浆糊,而无论是韩林儿还是护士,却全都看着他,这个把鲜于通送到这里来的人。
“他这里。。。。。。”护士看着扬康,指了指自己脑袋,小声地问。
扬康无可奈何地道,“他本来不是这样。”
韩林儿心里烦恼无比,本来觉得鲜于通是个无理取闹的病人,想着让他签字自负责任打发走了就是,但被他这么一哭,心里也打了个突。最近他们科并没听说什么医疗纠纷,但谁知道这人女朋友是不是真的死在了这里?又会不会确实是一起正在纠缠的医疗纠纷?这种病人,处理得出了一点问题,都是天大的麻烦。他想了想,对杨康道,“我去看看别的病人,他情况一时不会有太大变化。。。。。。恩,但是有点复杂,你先安慰安慰他,我呼上级过来看他。”
杨康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哆嗦着,抱着肚子□的鲜于通,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朝廷乐于助人的号召,还是不响应为好。”

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9
十一
“走。都走。”灭绝闭着眼睛,挥了挥手,“我要休息,你们不要在这里烦我。”
护士长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殷梨亭,再看看脸如死灰般地躺在值班室狭窄的床上的灭绝,动了动嘴,又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殷梨亭沉吟着说,“我给您做一个简单的查体。。血压这么低,您又有溃疡史,怕出血了。”
“走。”灭绝不耐烦地道,“我自己知道自己,不需要别人罗嗦。”她忽然睁开眼睛,冷冷地道,“殷大夫,是不是得我签了责任书,自行负责一切后果,你才给我个清净?我不是你的病人,并没走进你们科的诊室,这道程序,不用了吧?不过如果你不放心,我写给你。”
“主任,您。。。。。。”护士长为难地喊,眼圈倏然红了,摇头叹气,低声道,“您这何苦的呢?”
殷梨亭皱眉站着,护士长叹气道,“殷大夫,谢谢您了,要不。。。您回去吧,让方主任,先休息休息。”
殷梨亭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又转身把门带上,下了决心似的说,“方老师,再好的医生,也会误诊的。”
灭绝好像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根本不答理他。
殷梨亭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方老师,我们从头一天进临床,老师都反复反复地灌输一个最要紧的概念,病人有什么症状,我们都先要想最严重的病,从最重往最轻去排除。。。。。。病人便经常会觉得做医生的危言耸听。可是到自己身上,我们都免不了往侥幸了想,用所有的专业知识,开解自己。”
灭绝声音嘶哑地打断他,“我用不着你来教训。”
“我怎么会有资格教训您。”殷梨亭摇头道,停了半晌,接着低声地道,“我自己工作的时间不能算长,可是10几年,也确实并没耽误了哪个病人的诊断。唯独,我自己妈妈的病。。。。。。对着每一个那么典型的症状,我都努力地从书上 ,从前例里,找一个不符合的可能。就那么拖下来。我想,讳疾忌医的心情,大概是越明白可能后果的严重,越不能承认,不能面对。”
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听见三个人,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和挂表枯燥的滴答声。护士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殷梨亭,他别过了脸去。灭绝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殷梨亭摇了摇头,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从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到普外科自己的办公室,要上三层楼,经过很长的楼道。他忽然觉得乏味。一辈子,大概是注定要在这样的楼道里,匆匆地奔走。在□声里,哭喊声里,苍白与血红的环绕之中,做一个给别人援手的人。医生,可以说它纯粹是一个职业,也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理想,带给过他很多的满足,确实,不仅仅是养活了自己而已。
可是,今天,从一个抢救失败的病人身边走出来,走到一个拒绝检查和治疗的同行的身边,他觉得乏味而疲累。灭绝深陷在白□用枕头里的灰白的皱纹纵横的脸,让他心里一片苍白。他不喜欢灭绝,甚至说得上反感,虽然他不会象韦一笑他们那样,极尽刻薄之能事地讽刺这个刚愎自用,孤僻古怪的老太太。可是今天,看见她孤单单地,躺在那间挂满奖状奖杯锦旗的办公室狭小的床上,他想,他很明白她这时候的心情——-那不是她对身边人不耐烦的话所表现出的骄傲与蛮横,而是真切的恐惧和孤单。
但是,谁帮得了她呢?她也只能躺在那里而已。
“殷大夫。”楼梯口,有人叫他。
殷梨亭停下来,回头,看见那个几小时前去世的病人的妻子,站在身后。
“您有什么事。”他问。还有什么事?这时候,病人家属再找医生,唯一的事情,只能是找麻烦,置疑治疗方式与过程了。他心中真实的感觉,是无可奈何四个字,在心里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他对此早已熟悉——-甚至早到远没有走进医学院之前,父亲出意外,父亲瘫痪,父亲去世的时候。然而,当年母亲,哥哥,和自己,对医院和医生的质疑与愤慨,到了他穿上白衣,开始亲口宣布死亡之后,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是比其他被置疑被指责的同事更多一重的痛苦和无奈。他无法简单地抱怨病人的无知与无理,他对那种重得无法承载的痛苦太解了。付出了太多,也期待了太多之后,再面对彻底失去的悲伤,或者的确需要一种蛮不讲理的发泄。
“谢谢您。”她向他正正地鞠了一躬,“明天,我们就回去了 ,谢谢您这几个月,这么尽心。”
“啊。”殷梨亭愣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反映过来似的,连连摆手,“不,不,您可别这么说。”这谢谢二字,他听得太习惯了,却从来不曾是在这个时候——-这着实地让他不知所措。他并不需要为这个早有预料的死亡而惭愧,但却无论如何,承受不了这一鞠躬,和这一个谢字。“您别这么说,您和孩子不容易,坚持了这么久。。。。。。”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接下来那句本来是礼貌性地,习惯性地去安慰家属和避开责任的“我们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居然没有说出来,而是连续说了两声,“对不起。”
“大夫不是神。这我知道。”她低着头道,“只是尽人力。无论如何,谢谢您心慈,可怜咱们母女,给了好多照顾。咱们明白。”
“不是可怜,”他本能地觉得这可怜二字,并不该用在她们身上,“我是。。。。。。”他想要找另一个恰当的词来替带,却一时有些糊涂,一下子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家人在他心里,跟其他的病人有些不同。
多少个次晚上值班巡病房,他会不自觉地把本来很轻的脚步更加放轻,甚至在门口便停下来。若是病人精神好,他想看见那一家三口脸上带着的笑容,妻子给丈夫,孩子给父亲,拉拉杂杂地讲些从前的现在的,自己的别人的,经历过的刚听来的小事;若是病人昏睡着,他不想打断了那孩子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的沙沙的声响,不想惊动了那妻子看着丈夫,看着孩子的柔和的目光,不想打扰了她对如何把那赖以支撑丈夫的治疗和全家的生活的小小服装店,办得更红火些的认真盘算。
这病人,几乎是他所见过的少见的,极少□ ,更从未撕心咧肺地嚎叫着让我死吧的病人。他的求生的渴望是那样强烈而坚持,而对日渐衰弱的事实,面对的却又如此平静。正如他的妻子孩子,那种对奇迹的天真的渴盼,与对现实的沉毅的接受,安静地糅合在一起一样。
而她,似乎对这两个字,却并没有那么多敏感的情绪。她再次给殷梨亭鞠躬,再次说了谢谢,便转身走了。殷梨亭在空旷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一直等到她背影消失。

第二十七章 人来人往 10 (全文完 )
十二
杨不悔把衬衣的领子立起来。太冷了,得走了,上飞机之前感冒了的话,是个麻烦事。到西域,她可以允许自己控制不住地回忆一些忘不了的人和事,但是并不想由于这个人和这些事,咳嗽喷嚏擤着鼻涕发着烧地回忆。
她站起来,准备往医院门口走,可是忍不住地,又抬头往四楼的某个窗户看了一眼,灯还是黑着。
可真的该走了,明天早上7点半的飞机。
她不断地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偏就挪不动步子,再又抬头,徒劳地,盯着那扇窗户。
其实她已经在医院里晃荡了很久很久,把答应给仪琳的图谱送到了产科办公室,但是仪琳还没下手术;去急诊值班室,找找那件几个月前不知所踪了的夹克,看看是不是忘在了那里;还去婴儿室的玻璃门外张望了下,前几天他们谈论说这里来了个特漂亮,长得象关之琳的小护士。。。。。。晃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一个期待中的‘意外’的偶遇。
再之后,她就坐在门诊楼后,这个少有人过往的,可以看见他办公室窗户的地方,直到现在。
既然。。。。。已经等到了现在。杨不悔自嘲地苦笑。再怎么自欺欺人,这潇洒二字,都放不到自己头上了,那么干脆大大方方地地屈从了自己心里真实的愿望,哪里还有任何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的必要。
她推开楼门,走了进去。
殷大夫不在。二分区的值班护士说,有个病人不行了,急救。
刚才急救的病人死了,抢救室的值班护士说,殷大夫被妇产科的护士长叫去了,可能是急会诊?
不悔。你还没走!仪琳高兴地叫,我刚才下手术,小昭把你给我送的东西给我了,我还郁闷手术下太晚了,没见着你。
不悔,真好,你走之前,还能一起聊聊天儿。毕业了,真想那时候熄灯之后,胡说八道的卧谈会。
杨不悔怔怔地站住,看着仪琳,看着妇产科值班室墙壁上的挂钟,指到了1点的位置,她半天没有听进仪琳在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望着那挂钟。
“不悔?”仪琳叫她,“你着急要走了吗?明天几点的飞机?”
杨不悔的身子抖了一下,并不回头,还只望着墙上的挂钟。
“不悔?”仪琳再次叫她,轻摇她的肩膀。
杨不悔回过头来,仪琳惊讶地喊,“不悔,你,你怎么了?为什么掉眼泪?”
杨不悔缓缓地蹲下来,把脑袋埋在了双膝中间,肩膀抽动,半晌,她抬起头,散落的头发被眼泪粘在了脸上。
“我想要见他。走之前我要见他。”她哽咽着道,“我已经豁出来,来找他了,可是从这儿找到那儿,却找不到。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音讯。至少,我是要跟他说一声再见,是真正的要再见的。”
十三
“我的天,真是万幸今天夜里开台做了。”韩林儿一边扎血管一边咋舌道,“怎么判断,从病史从体征从检查结果,也是一个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谁知道打开肚子居然还有肠系膜血管栓塞呢。”
“本来肠系膜栓塞就难从体征判断,晚上又没法做血流动力学检查——-再说这也确实是慢阑尾急性发作了。”韦一笑一边仔细检查肠管一边叹道,“人的命,天注定。单纯性阑尾炎跟肠系膜血管栓塞同时发,赶上小殷值班了,就多亏了这条阑尾,能给他夜里开肚子,要今天我值夜班,按着单纯阑尾办,怎么也给保守到明天白天去,那就至少得多坏死段肠子。”
“我也不想当夜开台。”殷梨亭摇头道,“只不过这人在那哭哭喊喊,说女朋友就死咱们这儿,我不知道真假,但放他在楼道里闹,谁都别踏实得了,议论纷纷传莱传去也不好。再者说,送他来那男孩子我认识,算是个小朋友了。”
“他是装的。”虽然庆幸接了鲜于通这病人,省了以后纠缠不清的麻烦,韩林儿说起他来还是一脑门子的厌恶,“开始好端端地给他讲,他大哭大闹,好像咱这里是屠宰场,真后来殷大夫过来跟他解释,让他自己选是签字走还是今天做,我瞧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而且什么女朋友死咱们这里,后来给他交押金那个难道不是他女朋友么?”
“我说你这爆脾气也得改了。”韦一笑皱眉道,“烦他归烦他,但你甭管他是神经病,二百五,他是真疯子假疯子还是诚心闹事的,他再混帐你也不能跟他急,得心平气和给他解释清楚。我不跟你说什么全心全意给病人服务,就说别给自己惹事,今天这个,你要是管不住自个儿脾气不哄着他解释,让他走了,就是天大的事儿!。”
“操,我他妈真想明儿也背一小包儿卖药去了。”韩林儿忿忿地唠叨了一句,“累得跟孙子似的也就罢了,还得怂得跟孙子似的。”
“你就算推车卖煎饼去,也得给防疫站,税务局,和地痞小流氓的当孙子。”韦一笑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儿地道,“谁不想当爷爷?可有那么多爷爷等着让你当么?再说了,你就不能心里想着,丫是你孙子,没长大不懂理胡搅蛮缠呢么?爷爷你还跟孙子计较个什么?心里不就平衡了,不就能面带笑容地迎接一切蛮不讲理的病人了?早跟你们说了,心理战胜自我大法,这住院医生必修课你他妈的都没修好,我就不该升你当总住院!。”
俩小护士和麻醉医生扑哧都笑了,韦一笑嘴里不停地说着,手里的活可是半点没耽搁,他说着,不忘看了殷梨亭一眼,笑道,“小殷,你听不惯我胡说八道,只管批评教育。”
“你别挤兑我了。”殷梨亭叹了口气,手上娴熟地配合着韦一笑吻合肠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都是背上得长翅膀的。”
韦一笑咧嘴乐了,越发来劲,“我刚认识你时候,还真怀疑你身背后是长翅膀儿的。要不你说,怎么我值夜班尽量推的病人,你就老尽量立刻收手术呢?”
殷梨亭摇摇头,却没再答话,韦一笑也不再跟他说,一边手上不停,一边讲讲要领,也不时讲段子笑话;手术很平稳地进行,到了终于开始关腹,韦一笑说让清风来,我看看他的基本功,韩林儿出了口气,扭动着已经酸疼了的脖子,看了眼窗外,“嗬,天都亮了!整整一夜。”说着,见殷梨亭往窗口走过去,背对着手术台,站在那里,似乎是往窗外看着,半天没有动。
“别害怕,我看着你哆嗦什么?”韦一笑看着清风一针针的关腹,一边说道,“得5点多了。哎,这也邪了啊小殷,我发现你可真招病人,怎么老赶你夜班时候他就什么都能碰见呢?”
“我今天一点也不想接这个病人。我希望他自己签字走人,可是他不签字。我没法子,只能接下来。他又不断地哭啊吵的,我才想,做了吧,就是台阑尾,1个小时就好了。不知道居然是。。。。。。做到现在。”殷梨亭背对着他,说话的声调,让韦一笑一愣,朝他看过去,见他双手支着窗台,低着头,脑袋抵着窗框。韦一笑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了抬眉毛,随即摇头道,“没法子。血管组的人临时找不到,这类手术,你我都不是做熟了的。一个人带着他们做,我心里可不踏实,万一中间有点什么意外呢。说实话,你当时就真跟我说有事儿,我也不能放你走。”
清风已经缝完了最后一针,器械护士开始清点用具了。生命指征一直平稳,麻醉师忍不住叹道,这小子实在是福大命大。韦一笑交代韩林儿和清风,等他有苏醒迹象时候,就可以过床,送出去了。然后,朝殷梨亭走过去。
窗外,城市的轮廓,正在逐渐地变得清晰。这里邻近汴梁城西郊,东边的天色已经发白,西边的山影,却还不能看清,跟依然幽暗的天幕融为一体。路灯还亮着,最早一斑的早班车,已经从路的远处,朝医院正对面的车站开来了,虽然车站上还没有一个人。
韦一笑看了眼墙上的挂表,5点40。韩林儿他们已经把开始苏醒的鲜于通过到了轮床上,“送出去吧。”韦一笑道,“你们不用跟家属说,就说等一下,待会我跟他们交代。”韩林儿答应着,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也没家属在这,就一应该是‘死’咱们这了的女朋友,还傻了吧唧的,哭哭啼啼。”说着跟清风推着鲜于通出门,临出去忍不住往殷梨亭那边看了一眼,不解地耸了耸肩膀。
“待会出去抽颗烟。再吃个早点,回来也该赶上早交班了。” 韦一笑拍了下殷梨亭的肩膀,“走吧。”
殷梨亭颓然地直起身,“帮我请个假,不想参加早交班了。”说罢,径直往手术室外走了出去。
不断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夜班开台手术的其他科的医生,护士,早起来提着吊瓶上厕所的病人,他懒怠微笑,更懒怠说话,低头当没听见没看见似的,快步往外走,他很奇怪,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难道每天都是这样?以后还要这样?需要不断地,没任何实质内容地点头,微笑,温和地说几句已经不需要过脑子就从嘴里冒出来的话?
穿过病区,经过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停留,电梯门前有人等,似乎又是上学时代的老师,他皱眉转而去走楼梯,开始在心里赞同韦一笑说的,为啥他不愿意留自己实习的汴总,就因为从门诊楼道一头走到另一头,你可能要面带微笑地叫八次老师! 多无聊的不可或缺的客套和礼貌!
推开门诊楼门,他几乎是跑向停车场。还早,这里很空旷清凉。他站住,把一夜积存在胸腔里面的药水的味 ,血液的味道,和死亡的味道全都赶出去似的,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掏出手机,按下几个数字。他的手指有一些颤抖,在准备按那个‘发送’键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闪过瞬间的恐惧,假如,接通之后,他听到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甚或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取消呢?他会不会为了之前那么多次,按了数字,却没有按最后的发送后悔?这懊悔,又会不会是一辈子?他终于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当接通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来的同时,身后的不远处,有手机铃声响起来。殷梨亭握着手机转过身去。
杨不悔正在向他走过来。
“我等了你很久。”她的鼻头是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哭过的痕迹,“7点的飞机。可是我没法不跟你说声再见就走,就改成了下午的航班。”
“哦,是么,下午。”殷梨亭低声重复。
“嗯。”杨不悔点头,“我下午走,可是得跟你说了再见再走。是要真的以后再见。不管再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什么状况。”她忽然笑了,抓过他手来拿圆珠笔写上几行字,自己的电子邮件,msn,之后又不放心似的,又在便条纸上写了,塞进他兜里。
“我是这么个死缠烂打的俗人哪。我实在不甘心把自己的渴望交给‘缘分’这么美丽而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略微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伸出自己的手掌,递给他笔,“写给我,你的联系方法。殷老师,诚信待人,不许造假。”
殷梨亭接过笔来,碰到她的手掌,却写不下去,目光落在她的笑容上面。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她仰起脸来,“你说我和你之间,距离太长。可是今后,不管你是不是笑我幼稚,傻,还是异想天开。我保留做梦的权利,我希望你觉得,我还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