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尚未凋谢,迎春花瑟瑟悄然点缀了枝头。
朱仲钧住的院子,正好有株迎春花的枝条婉转伸延,悬挂在墙头,半开半含苞的嫩黄娇蕊,俯仰皆是婀娜风情。
顾瑾之微微欠了欠身子,带着丫鬟葳蕤,从枝条底下钻了过来。
他这外厢房,只有两个大丫鬟贴身服侍。
并有两个小厮,两个护卫,和七八个粗使的妈妈。
看到顾瑾之来,众人忙行礼。
顾瑾之笑了笑,问他们:“王爷呢?”
其实一个小厮就道:“王爷在里屋躺着呢,说身子不舒服。”
顾瑾之微讶。
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她不等里头的丫鬟出来打帘子,自己进了里屋。
葳蕤则站在门口,和小厮说话:“外头那些枝条,怎么不砍了?路都挡住了,不能走。方才我和姑娘是钻过来的。要是夜里昏暗,王爷回来嗑着了怎么办?”
那小厮就笑着道:“姐姐不知道,并不是我们偷懒,是王爷特意吩咐,不许砍了的。小的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违了王爷的意思。您和姑娘不常来,瞧着挡路。可咱们和王爷走熟了,到了那里就知道欠欠身子”
葳蕤还想说,要是旁人来呢?
可小厮说了是王爷亲口吩咐的,葳蕤再说下去,显得不敬重王爷。
她就没再多言,也撩起帘子进了屋子。
在里屋服侍的两个丫鬟正好出来。
看到葳蕤,彼此行礼。
顾瑾之和朱仲钧在里屋,遣了她们出来。
那两个丫鬟就笑着问葳蕤:“姐姐吃什么茶?”然后就一左一右,把葳蕤拉到了小耳房里去喝茶了。
朱仲钧向里躺着,阖眼打盹。
顾瑾之喊他,他不动。
可丫鬟们都说,王爷没睡。
顾瑾之就将手放在他身上,又问他:“怎么一回来就睡觉?是不是下午在药铺,着凉了,身上不舒服?”
药铺后面的厢房,的确挺冷的。
朱仲钧依旧不言。
“我把你的书没收了,你心里不痛快?”顾瑾之声音里有了笑。
朱仲钧就向床里面挪了挪身子,依旧背对着外头,不理睬顾瑾之。
顾瑾之脱了鞋,爬到了床上,要扳过他的身子瞧瞧。
“别吵!”朱仲钧终于不耐烦,嘀咕了一声。
顾瑾之又拉他的被子。
他的被子底下,居然是穿着衣裳。
顾瑾之道:“好好。我不吵你。既然要睡,脱了衣裳再睡。这样穿衣睡觉,起身的时候容易染了寒”
朱仲钧又沉默了下来。
顾瑾之是来没收书的。
哪里知道,一来就看到他在睡觉。丫鬟们也在问他怎么了。
他也不回答。
顾瑾之见他不肯理自己,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就开始在他枕头下翻了罚朱仲钧依旧没动。
枕头下没有,顾瑾之又扫了眼被子的四角。
没有明显翘起来的地方…
那么。床上没有藏书。
顾瑾之下了床,开始轻手轻脚在他的柜子里、什锦隔子的角落、顶上和底下,一一翻了个遍。
依旧没有。
然后,她爬着往床底下看。
床底下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楚,地上又凉,顾瑾之忙起身。
她刚刚直起腰,发现朱仲钧已经坐起来了。
他盘膝坐着,盯着顾瑾之。口吻生疏又冷担问她:“找什么?”
前世的时候。他生气也会这样问话。
那时候,顾瑾之心里就砰砰直跳。
刚刚结婚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何。对朱仲钧总有种莫名其妙的害怕。或者说,心虚…
大概是觉得自己不管是人品相貌还是家世。都远远配不上朱仲钧吧?
现在,这种忐忑早没了,所以他的语气不改,顾瑾之的心态却早已不同当年。
她笑着道:“找内涵读本啊!我说过了,家里不能放这些东西。这种东西容易转移了小男孩的注意力。我两个弟弟都要取功名的!”
“没了!”朱仲钧道,“只有那一本。”
顾瑾之都翻遍了。
她道:“既如此,不打扰你。以后不准再买进来,可知道?”
朱仲钧不理她,只是冷冷看着她。
顾瑾之不解何意,只知道他情绪不对劲。
她坐到了他的床边,认真问他:“到底怎么了?如今这世上,除了我,你还能跟谁说心思?一把年纪了,别折腾。告诉我”
朱仲钧的嘴角就抽了又抽。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顾瑾之的话,似一把到,插到了心里。
在这个世上,碍于皇帝的忌惮,离开京城之前,他都要装傻子。他没有朋友,家人不能亲近,他孤零零的,只有顾瑾之。
而顾瑾之…
顾瑾之有一个完整的生活,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有自己的事业,有亲人,有追求。
离开了朱仲钧,她生活不会改变什么。
而朱仲钧,现在却是这个世界的婴儿般,他需要扶着顾瑾之的手,像小孩扶着父母的手那样,蹒跚学步。
他离不得顾瑾之。
这样不对等,甚至自己处处低顾瑾之一头的处境,让朱仲钧心里很难受。
他不喜欢这样。
万一顾瑾之变心,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瞧着。
失去了自己习惯掌控的生活,朱仲钧无所适从。
他努力不去想这些,顺着顾瑾之的心意,做个傻子。
如今,顾瑾之这句话,将他狠狠的刺伤。
旧痛新伤一齐涌上了心头。
他怒了起来,紧紧攥住了顾瑾之的胳膊。
“你少得意”他道。
话尚未说完,只感觉右下腹一阵的疼痛。
他倒吸了口气,也松了手。
疼痛很烈,持续了片刻才过去。
顾瑾之错愕,问他:“是身子不舒服?哪里疼?”
朱仲钧不想理她,可肚子不争气,又是一阵疼。
他只差叫起来。
“我…我好像是阑尾炎了。”朱仲钧道。
他从前也犯过阑尾,知道这种感觉。
顾瑾之顿时脸色微变。
他这样,乃是急性阑尾炎。
中医在急性病方面的救治,非常薄弱。
第180节依靠
顾瑾之忙替朱仲钧取脉。
他的脉滑数劲急,的确是急性阑尾炎。
阑尾炎在中医里,症状属于肠痈。用药虽然麻烦,起效也慢,却是能治好的。
朱仲钧的阑尾炎是才发不久,尚未化脓。
顾瑾之心里有了把握,这才松了口气。
“别急别急。”顾瑾之安慰朱仲钧,“这能用药治”
朱仲钧心里又气又急,听到她云淡风轻在身边说别急,一点也不替他担心,他更是怒了:“我也不想急…疼起来,我能做主吗”
顾瑾之叹了口气。
她喊了跟着来的葳蕤。
朱仲钧院子里服侍的人都惊动了。
侍卫并小厮丫鬟都进来。
“王爷怎么了?”葳蕤吓了一跳。
她以为是顾瑾之又打了朱仲钧。
顾瑾之和朱仲钧玩闹的时候,素来没什么轻重。
上次顾瑾之不是还将朱仲钧从炕上推了下去?
“王爷乃是肠痈。去拿了笔墨来”顾瑾之道。
小厮忙去拿了来。
中医里治疗急性阑尾炎,应该是半疏半补。
朱仲钧的脉象滑数,说明有热,需得撤热散结,解毒消炎。
顾瑾之先开了《千金方》里面的“苇茎汤”,清热化痰,逐瘀消肿;再开了《金匮要略》里的“大黄牡丹皮汤”,亦是泄热祛瘀、散结消肿。
看朱仲钧疼成这样,先两方并和用,暂时缓缓他的疼。
“拿去抓药。”顾瑾之把方子给了小厮,“要快。”
小厮忙去了。
葳蕤就跑去告诉了宋盼儿和顾延臻。
顾延臻夫妻俩也吓住了,忙跑到外院来瞧。
“好好的,怎么疼成这样?”宋盼儿问,“瑾姐儿。要不要请了你祖父来?”
顾瑾之想起老爷子最近日以继夜,他的时间很宝贵。
她摇摇头,对母亲道:“不妨事的。王爷这是肠痈,祖父来了也是如此用药。先抓了药,吃下去倘或不济,再请祖父吧。”
宋盼儿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朱仲钧在床上,捂住肚子。他疼得厉害,却又不肯呼痛,只是大口喘气。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宋盼儿和顾延臻都脸色大变。
顾延臻又问了一遍:“瑾姐儿,王爷这痛,什么时候才能缓一缓?”
自然是要吃了药的。
宋盼儿就瞪了顾延臻一眼:真不会问话。
顾瑾之还是心平气和解释了:“爹爹。吃下两剂药,应该能好些”
顾延臻点点头。
大家都乱了,纷纷看顾瑾之的脸色。
顾瑾之就不能乱。
她一紧张,众人心里更加没把握。
可朱仲钧却误会她不甚在意,心里憋着一口浊气。又疼。
又气又疼,他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脸色煞白。
冷汗沿着他的面颊滑下来。
顾瑾之看着这满屋子的人,都帮不上忙,就对宋盼儿道:“娘,要不将王爷抬到我的院子去照顾吧?里头什么都方便些。”
朱仲钧这病。今夜也不一定能消下去,顾瑾之要连夜照看他,免得情况恶化。
这样。宋盼儿等人也不用太担心。
内外院也能正常落钥,不耽误家里的事。
宋盼儿瞧了眼朱仲钧,见他这样,就道:“王爷这样,能抬得了吗?”
顾瑾之道:“能的。”
宋盼儿这才忙叫身边的海棠。去吩咐小厮们抬了软轿来。
侍卫将朱仲钧抱到了软轿上,众人跟随着。一路往内院来了。
到了顾瑾之的院子,顾瑾之就让人将朱仲钧放到她自己的床上。
安顿了一番,朱仲钧的疼时轻时重,他脸上已经汗涔涔的。
顾瑾之替他拭擦。
里屋挤满了人,宋盼儿就道:“咱们挤在这里做什么?也帮不了忙。都散了吧。”
她自己带头,先到了外头东次间坐下。
顾延臻跟着她出来。
顾延臻问宋盼儿:“要不要给宫里递个音?太后娘娘知道了,派人来瞧,将来咱们也少担些事。”
宋盼儿道:“不妥不妥!跑去说这些做什么,让太后也着急?瑾姐儿要是治不好,家里还要老太爷呢。要是他们祖孙俩都治不了,再去告诉太后”
要是顾瑾之和顾老爷子都治不好,京里只怕没什么能人异士了。
顾延臻神色不安。
他有点害怕。
宋盼儿则是打定了主意不说。
要是太后现在知道了,担惊受怕,自然会怪顾家没照顾好庐阳王,顾瑾之跟着吃排揎。
宋盼儿可舍不得女儿被太后怪罪。
她也相信顾瑾之的医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厮才抓了药回来。
顾瑾之让赶紧去熬药。
祝妈妈带着霓裳亲自去熬。
两刻钟后,药端了来,顾瑾之亲手服侍朱仲钧喝下去。
这么一闹,天就彻底黑了。
琇哥儿和煊哥儿下学,到了正院吃晚饭,结果父母都不见了。他们俩内外院寻了一圈,才到了顾瑾之这里。
顾瑾之就对母亲道:“娘,您回去吧。王爷这里有我。万一有什么事,我派人去告诉您。”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宋盼儿和顾延臻也饿了,两个孩子跟着饥肠辘辘。
众人在此,根本帮不上忙。
宋盼儿就道:“你也先吃饭…王爷自有天佑,你莫要太过于担心。”
顾瑾之道是。
宋盼儿一行人这才走了。
顾瑾之的院子,就安静了下来。
朱仲钧喝了药,痛病没有缓解,他紧紧抱着胳膊,缩在床上,显得很无助。
她似乎没怎么见过这么无助的朱仲钧…
心里泛起一阵不忍,顾瑾之脱了鞋。爬到了床上,轻轻躺在他的身边,搂住了他。
祝妈妈等人进来一瞧,见这样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劝也不好劝,王爷正病着呢。
可又不合礼数。
好在这是顾瑾之自己的卧房,祝妈妈忙亲自替他们放下了幔帐,又让霓裳几个守着,别叫旁人撞了进来。
朱仲钧也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
顾瑾之的手臂,轻轻圈住了他的肩头。她的胸膛紧贴在他的后背;而后,床上的光线一黯,有人放心了幔帐。
朱仲钧一个翻身。将顾瑾之彻底搂在了怀里。
他搂得有点紧,顾瑾之喘不过气来。
过了片刻,他才微微松开了手。
顾瑾之寻了个稍微能喘息的位置,依旧躺在他的怀里,给他依靠。
朱仲钧的疼。仍是一阵轻一阵重。
他很难受。
“这药不起作用。”他对顾瑾之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哪怕是西药,也没这么快的作用。
中医至少要四五天,疼痛才能渐渐消失。
“你都死过一次了,害怕什么呢?”顾瑾之笑着道,“你放心吧。死不了。不是有我吗?”
朱仲钧就想起前世,他每次让顾瑾之往前的时候,总会说。放心去做,不是有我吗?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话,应该能给顾瑾之力量。
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
而此刻,温暖的热流一阵阵涌入他的心房。心里所有的忐忑不安。全部化为乌有。
疼痛仍在持续,朱仲钧却感觉心里似乎轻松了些。
他紧紧搂着顾瑾之。
顾瑾之有点瘦。被搂在怀里,只剩下小小的一点。
半夜的时候,朱仲钧的疼倏然剧烈起来。
顾瑾之忙又给他灌下一剂药。
这次疼得很剧烈,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呼痛。
额头上都被冷汗布满。
顾瑾之抱着他的头,不停的对他说:“这是药起了作用。没事没事的,疼过一阵就好了。”
“你肯定在骗我。”朱仲钧道,“我要疼死了!”
他这种剧疼,持续了半个时辰。
而后,他几乎昏厥过去。
全身都汗湿了。
剧疼过后,就是轻微的一阵阵疼。
和剧疼比起来,这种疼就无关紧要了。
朱仲钧阖眼打盹。
顾瑾之就叫祝妈妈等人端了热水来,她要替朱仲钧更衣。
他后背都汗透了,不换下来又添了风寒。
朱仲钧就挣扎着翻了个身子,任由顾瑾之替他擦拭。
湿热的毛巾从肌肤上滑过,在他心田落下了阵阵涟漪。
朱仲钧神志迷糊。
他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朦胧中,顾瑾之听到他说:“顾瑾之”
“嗯?”顾瑾之回答他。
他却无意识重复着顾瑾之这三个字。
顾瑾之替他擦拭了身子,换了干净的中衣,服侍他重新躺下,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
而顾瑾之自己,也是一身的汗。
她一直忙着照顾朱仲钧,饭也没吃。
此刻已经到了半夜子时,顾瑾之肚子却咕咕叫起来,胃疼得紧。
祝妈妈忙道:“晚膳还在小厨房,热热就能吃。姑娘可要用些?”
顾瑾之点点头。
她吃了饭,就在里屋炕上睡了。
到了凌晨寅初,朱仲钧又疼醒了。
他很想大哭一场。
疼痛让他感觉很无奈。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的脆弱不堪。没有后世发达的西医,中医缓慢的持续过程,就是用药疏导,让他自己的身子和病魔作战的过程。
顾瑾之听了他的呻|吟,忙起身问他怎么了。
朱仲钧把她拉到了怀里,搂着她。
眼泪无声顺着她的衣襟,落在她的后劲。
顾瑾之心里倏然被什么挠了一下,有点发紧。
第181节因果
朱仲钧疼得难受,抱着顾瑾之,无声哭了一会儿。
而后,他翻过身子,背对着顾瑾之,用被子拭泪,装作若无其事。
人在生病的时候,情绪也脆弱,何况朱仲钧疼成这样?
哭也不丢人的。
顾瑾之也没想打趣他。
见他仍尴尬别扭,顾瑾之就没说什么,在他身边躺下了。
她想醒着,看看他的情况,可眼皮一个劲的打颤。片刻之后,她渐渐没了意识,睡熟了。
睡了大概一个时辰,她猛然就醒了,爬起来问身边的朱仲钧:“咦,我怎么睡了?你还疼吗?”
朱仲钧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还疼,却没有发烧。
也再没有昨晚那么剧烈的疼。
只是隐隐的,动一动就会疼得更加紧。
“好了点”他有气无力的说,“你再睡会吧。昨夜也没怎么睡”
已经到了卯初,顾瑾之每天这个时辰起床,都养成了习惯。
她起身下床,道:“我没事,中午再睡吧。你今日不能进食,要是饿了”
朱仲钧觉得他这个样子,不可能饿的。
他打断了顾瑾之的话:“知道了,要是饿了就忍着。”
顾瑾之笑起来。
已经能说笑了,说明昨晚那消极的情绪过去了吧?顾瑾之也暗暗松了口气。
生病的时候,情绪原本就低落。要是再添哀伤,病就越发难治了。中药的治疗过程。往往更加需要病家自己的努力和期盼。
“忍着干嘛?”顾瑾之笑道,“我是说,要是饿了,我叫祝妈妈煮点米粥给你吃。硬的东西不好吃的。稀汤米粥还是能进些。”
朱仲钧点点头,说了句好。
顾瑾之就起身梳洗。
丫鬟芷蕾正帮着她梳头,听到外头霓裳和人打招呼的声音。
片刻,宋盼儿身边的海棠进来了。
她先给顾瑾之行礼。而后问:“…王爷怎样了?夫人让问问。要不要另外请了老太爷来瞧?”
“不用的。”顾瑾之道,“王爷的病情差不多稳固了。姐姐回去告诉娘亲,让无需担心。”
海棠道是,转身就走了。
顾瑾之早膳没有去宋盼儿那里,而是端到了自己院子里吃。
朱仲钧躺在床上,痛已经缓解了些,却也不能起身。
他很无聊。
等顾瑾之吃了饭,他就问顾瑾之在干吗。
顾瑾之准备写字,听到他问。就道:“不做什么。”
“你陪我说说话。”朱仲钧道。“我难受。”
顾瑾之就脱了鞋。坐到了床上,问他:“要听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
朱仲钧阖眼,声音轻轻的:“随便吧。”
随便是个很难的题。
顾瑾之想了想。道:“要不要听我刚刚出生时候的事?”
没兴趣,朱仲钧心想。
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头不能动,手脚都是软的,跟瘫痪病人有什么不同?而且还不能说…
倒跟朱仲钧现在的情况有点相似。
“换一个。”朱仲钧不想听顾瑾之安慰他。
“那要不要听榕南的事?”顾瑾之问他。
他们的儿子榕南小时候,朱仲钧经常不在他身边,而后父子俩渐渐成仇。
顾瑾之有时候想,人再怎么无情,对待自己的血脉总会不同。朱仲钧不关心榕南,也许是死鸭子嘴硬。
朱仲钧却脸色微沉。
“再换一个吧。”他道。
顾瑾之一时间,心里也不太高兴。
她沉默了很久,才将心里的情绪压下去。
“没有了,你还是继续睡吧。”顾瑾之道。
朱仲钧却伸手,拉住了她。
他沉默着,想说点什么。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只是看着顾瑾之。
他似乎很想解释他和榕南的父子关系…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顾瑾之想,榕南也不把朱仲钧当父亲,他们俩倒是谁也不欠谁的。
“想不想知道婆婆的事?”顾瑾之又问他。
婆婆生病的时候,朱仲钧回来,坐到病房里,母子俩也是沉默不语。婆婆很不想看到朱仲钧,拿着床头柜上的杯子砸他,让他出去。
可朱仲钧是政治人物,哪怕婆婆再不喜欢他,他也不敢不孝,落下把柄。
他每日都来,问问医生婆婆的情况,然后在众人的陪同下,看了一回婆婆,显得很关心。
私底下,他们母子却从来不说话。
直到婆婆死,朱仲钧都没有听过婆婆的遗言。
顾瑾之倒是知道。
朱仲钧顿了顿,依旧沉默着。
久久不开口,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翻身去睡了。
顾瑾之提的几个话题,他都没有半点兴趣。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顾瑾之感叹,“你真是六亲不认。父母、妻子儿女全部都不要,你后来过的很开心吗?生病的时候,都没人在你身边,一个人孤零零的”
顾瑾之前世也怨念他。
可是怨念久了,渐渐就淡了,也接受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的感叹,仅仅是感叹,不掺杂喜牛“不是我不要!”朱仲钧突然转身,目光阴冷道,“是他们不要我!”
“那也是你错在先。”顾瑾之道,“你不害榕南出车祸,不害他和槐南分手,他为什么不理你?”
槐南是顾瑾之领养的女儿。
京城的人,都知道朱槐南是朱仲钧的女儿。
政治世家出身,是不可能让朱榕南和朱槐南兄妹乱伦的。哪怕并不是真兄妹。
朱仲钧也不可能允许儿女给他的名声抹黑。
“是他眼里没有我这个爸爸!”朱仲钧道,“他要是和槐南结婚了,旁人怎么说我们家?还不被吐沫淹死?这世上的男人女人多了去,他们却偏偏选中了自己的兄妹。还有槐南。她爸妈死在洪灾里,要不是你抱她回来,她寄宿在希望小学,衣食无保障。哪有后来的生活?她感激过我吗?她要是知道感激,就不会做出那种事了”
站在朱仲钧的角度,孩子们的确不够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