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几分,被匕首柄上的纹路硌得微疼。匕首是她从一个重伤家丁腰间拿过来的,这样混乱又危急的情况,唯有抓住什么东西,似乎心里才能安定几分。
“凌先生,蒙你多次相救相帮,这一次我不能再拖累你。一会若是冲出去,请你借机走脱,莫要再管我。”如瑾盯着门外的情势,慢慢朝门口移动,算计着何时冲出最好。
凌慎之说的没错,出去寻救兵的人迟迟不回来,再耗下去大家都是死,唯有一拼了。她这几个护卫没法保护刘蓝两家所有人的性命,到时只能听天由命。蓝老太太和丫鬟们,刘府的女眷们,最后不知道谁能活下来。“碧桃,一会跟着我出去,咱们谁能逃得性命,谁回去奉养母亲。”
如瑾又朝几个护卫低声道,“若是我蒙难,你们一定要逃出一个人,替我转告你们主子,跟他说,往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帮我,此生也没有机会报偿他了,倘若他还能帮我,请他帮忙照顾我的母亲和她腹中孩儿,这份恩情待来生我一起还他。”
护卫们和碧桃都纷纷说要誓死保护她,如瑾一边观察外头官兵攻击的规律,一边微笑摇头:“没有谁需要为谁而死,我只求你们一件事,谁活着,请帮我照看我的母亲。”
说话间如瑾挪到了刘衡海身边,“伯父,死守不如求生,奋力一冲,只要能侥幸逃脱一个,今夜所有遇难之人都不会冤死九泉。”
刘衡海咬牙瞠目,回头看看满屋家人,再看一眼门口越来越难支撑的兄弟子侄,最终含了眼泪,“好!奋力求生!”
决定一做,他立刻叫了子侄过来,将剩余的战力盘点一下,只有十余人尚能支撑片刻,刘衡海带了两个受伤的兄弟留下来守护女眷,让其余人等全都冲出去寻求生机。若是这一拨人能冲出包围,势必造成官兵阵列混乱,到时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带着女眷冲出。
众人商定之后,门口又倒了两人,眼看持枪兵卒就要冲进来,刘衡海奋力一挥手:“冲!”
刘景榆拖着伤腿当先带人开路,朝门外猛冲。蓝府护卫抓起如瑾借机跟上,凌慎之举剑随后,然后是刘府众家丁护院。
“碧桃金鹦你们看情势跟上!”如瑾临出门前吩咐一声,碧桃用力点头。昏睡的蓝老太太身边留了一个蓝府护卫,只等外头局面一乱,就随着刘府众女眷一起朝外奔逃。
门外官兵一见有人冲出,长枪钢刀立时招呼过来,不远处骑马的军官哈哈大笑:“垂死挣扎倒也有趣,就让爷看看你们这群反贼的下场。来呀,一个不留,都杀了!”
“是!”
步卒们一拥而上,朝着冲出石屋的众人掩杀过来。随着他们的靠近,为了不误伤自家人,射箭的弓兵们倒是停了手,但黑压压一簇长枪捅过来,也让刘景榆等人压力倍增。
如瑾被护院背在身上,旁边几人策应着,出门不是最早,却在眨眼间杀到了最远处,将步卒的围攻冲出了一个大口子。这几个人方才没有参战,养精蓄锐半晌,此时力气正足,普通兵卒奈何不了他们。
刘景榆御敌之际发现如瑾就要冲出去,欣喜无比,大喊道:“瑾妹妹快走,若是逃脱,记得替我家报仇!”
马上那指挥的军官已经发现如瑾几人的冲势,狞笑一声挥刀指向她们遁去的方向:“放箭!统统射杀,一个都不能走脱!”
弓弦鸣响,十余支箭雨横空而来。背着如瑾的护卫反手将她抱到身前,飞步朝前奔袭,后头几人包括凌慎之在内将手中兵器舞得生风,奋力拨开箭矢。第一轮箭雨落下之后,几人全都毫发无伤。马上军官再次大喝:“再射!全都开弓!”
几十名弓兵全都弯弓搭箭,比方才更密集的箭雨铺天射来。如瑾在护卫怀里看得分明,黑压压的箭头迎面而至,根本来不及躲避。抱着她的护卫反手挥剑挡了几下,仍有两支箭矢插在了他的背上。凌慎之右臂中箭,另有一人腿上受伤,知道不能再跑,竟回头迎敌而上,接应刘景榆等人去了。
抱着如瑾的护卫将她抛到另一人怀里,自己窜跳几下躲入一棵树后,借着树干掩映,换了精弩回头射杀官兵,也是不打算再跑了。如瑾的心紧紧揪起,拼命忍住眼泪。这些人与她并无半点情分,此时却为了她出生入死,这样的大恩,让她如何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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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独立宵风
如瑾被护卫紧紧抱着前冲,后面紧跟着三人,包括受伤的凌慎之。京营官兵们训练有素,一轮弓箭射出未待停留,再次弯弓搭箭。如瑾隔了护卫的肩头望去,只见又一波箭雨呼啸而至,箭簇生风,兜头笼罩而下!
这一次,似乎是躲不过去了…
电光火石间,如瑾脑中出现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面,从前世到今生,从青州到京城,一张张要陷害她的虚伪面孔,一次次血与火中艰难的求生,仿佛她重生之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就是为了历险而存在的。
母亲在晋王旧宅生死未卜,蓝家的未来模糊不定,难道她就要死在这里了么?那么这一场死而复生也未免太可笑了!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没做!
如瑾紧紧的握了拳头,反手扣住粗粝的短匕,目不转睛盯着呼啸袭来的箭矢。如果天要她亡于此地,她也要冷眼看着整个过程,看这些利器如何贯穿她的身体。
“蓝三小姐!”凌慎之的呼唤近在咫尺。他挥剑挑开将要射到如瑾身上的箭,却不顾自己背后已有强矢袭至,瞬间没入肩头。
如瑾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眼睛。她不敢再看,也不忍看。
凌慎之右臂受伤,换了左手持剑,已有诸多不便,又不顾自己安危只替她挡箭,这一波箭矢落下,他该变成什么样子?她欠了他那样多,临到这一刻,再也没有勇气看他中箭倒地了。
她紧紧的盯着火光里的流矢,眼中只剩了越来越近的箭尖,以及呼啸颤动的尾羽。抱着他的侍卫反手挡箭不便,下一刻,就要有一支锋利的箭矢击中她了罢…
突然间,如瑾感觉自己被抛到了半空,急速转动的视野让她头脑发晕,根本来不及辨别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紧紧咬牙让自己保持镇定,把将要出口的半声惊呼咽下去,然后,下一刻,她就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冬夜里的寒气带着淡淡血腥冲入鼻端,这个怀抱有血与火的味道。她的斗篷早就落在正屋那边了,只穿着一身夹棉衣衫,她被铁钳一般的手臂勒得生疼。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将她紧紧勒在怀里,如瑾费力抬头去看,只看见对方蒙面的布巾。
身侧早有十几条人影窜向箭矢袭来的方向,同样的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持着各种雪亮武器,夜枭一样扑入左彪营的阵列中。抱着她的黑衣男子斜窜几步,迅速躲入路边花圃一堵矮墙后面。突然又有一个人飞身而至,脸上蒙面的布巾扯下,借了不远处的火光,如瑾认出那是崔吉。
“崔领队回来了!”如瑾惊喜万分,连忙问道,“我母亲如何?”
“那边乱民不多,留守的兄弟们护了太太周全,已有官兵去了,万无一失。”
“官兵?”如瑾下意识看向在石屋边叫嚣的左彪营兵卒。
崔吉持剑转身警戒,不再答话了,抱着如瑾的男子突然出声,接口道,“那边是信得过的,和这几个左彪营杂碎不同。”
方才一切太过突然,如瑾看到崔吉就忘了自己处境,此时猛然听到近在耳边响起的男子声音,顿时一惊,恍然发觉自己还在人家怀里,下意识伸手推向男子胸膛。
那胸膛坚硬得很,如瑾立时知道他外衣下穿着轻甲。“别动!”男子伸手按住她惊慌间扬起的头。
一枚流矢扑的一下扎在地上,入土三分,如瑾瞥了一眼不敢再挣扎,知道若不是被他按一下,这箭就要扎在她头上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男子的钳制里调整姿势,避免和他贴得太近。“王爷,多谢你相救。外面几位护院和凌先生不知如何了,能让崔领队看一看么?”
在她叫出“王爷”的时候,抱着她的男子轻笑出声:“原来你早已记得了本王声音。”
如瑾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能笑得出来,在这种时候,到处是火光和喊杀,石屋那边惨叫连连,也不知是哪方的人在遭难,他竟然还能笑。“王爷,凌先生和护院们不顾生死护着我,我不能不管他们。您要是不帮我察看那边情况,能否放开我?”
“当然不能。”他收了笑,答得一本正经。
“他们方才中箭了,要赶快救治。”
“你很着急?”他不等她回答,缓缓道,“急也没用,等着。”
“…”
如瑾咬唇咽下了要骂出口的话。她知道他说得没错,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莽撞了,这个时候冲出去接应凌慎之等人不现实,流矢还没停歇,稍微离开矮墙的掩护就是危险,崔吉都不能出去,何况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可,他那一本正经的坦然的语气就是让人无端冒火,即便他说的是对的。如瑾觉得这人真是奇怪得紧,明明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救人于危难,却偏有让人跟他生气的本事。被他牢牢按住,如瑾只能咬牙等着,焦虑地听着远处石屋边的呼喊厮杀,担忧猜度着凌慎之几人的情况,还有祖母,碧桃,以及刘蓝两府所有人的安危。
“主人,控制住了。”默不作声在一旁守护的崔吉突然开口,声音飘忽而幽沉。
“留几个活的。”长平王淡淡吩咐,语气里的肃杀之意令人胆寒,他却说得十分平静。
崔吉喉中发出鹰啸一样的声音,高低起伏,长短有律,几声过后,石屋那边也传来两声啸叫。如瑾屏气听着,发觉远处的兵刃碰撞声更加急促,夹杂着官兵们大声的呼喊嚎叫,片刻之后,那些声音俱都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了很远很远的街上传来的隐约嘈杂,和妇孺低低的啼哭。
一人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越过矮墙,到长平王跟前俯首:“主人,妥了。左彪营来刘府的这一队除了队官及几个兵卒,其余人等尽诛。”
“善后没有?”
“已经扔了乱民尸首在跟前,若有人来查看,可认定他们是剿贼而死。”
长平王微微点头:“很好。关亭你再让人满府里转一转,把事情做严密了,莫露破绽。”
危险已除,如瑾用力挣了挣,想从长平王怀里出来。长平王却没有立时松开,一条手臂仍然将她牢牢箍在怀里,另一只按住她头的手轻轻动了两下,摩挲她的头发。
“王爷自重!”冬夜严寒,如瑾的脸却瞬间红了,几乎冒出汗来。她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匕,若不是这个人救了她和刘蓝两府的性命,她真想捅他一下。
关亭和崔吉低头垂眼,长平王低笑一声,松开了手。如瑾赶紧从他怀里站起来,退开三四步,匆匆福身行了一礼:“多谢王爷相救,大恩无法言谢,来日必定尽力报答。”
“你要如何报答?”长平王笑着问道。
如瑾郑重答道:“王爷若有难,我自当舍身相救。王爷若平安一世,我可为奴为婢。”
长平王依然靠坐在矮墙边,黑巾蒙面,只露了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紧紧看住她。“我要你为奴为婢做什么,难道本王缺奴婢么。”
他的目光让如瑾感到不自在,莫名紧张。“家人亲戚受伤者多,我先去照看他们。至于如何报答…”她顿了顿,飞快说道,“我这条命是王爷救的,只要我能做到,王爷吩咐什么都行。”
说完她匆匆转出矮墙去了,似乎在下意识的逃避,怕他立时说出什么话来。她知道自己走得可笑而不近情理,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她不敢再和他面对面交谈下去。
中箭的凌慎之和几个护卫就倒在不远处,如瑾提裙快步跑过去,弯腰低呼:“凌先生,凌先生!”
凌慎之俯卧在地,旁边几步远的地方还有燃烧未尽的箭支,如瑾几脚将那火焰踩灭,不住呼唤。她想扶他起来,却又不敢乱碰以免牵动了伤口,处理伤势她没有任何经验。转头去看另外几个护卫,每个人身上都插着利箭,如瑾心中一阵酸痛。
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她…
矮墙后长平王缓缓站了起来,朝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如瑾看了一眼,又看看被她不断呼唤的凌慎之,淡淡朝关亭挥手:“留个擅疗伤的人,其余都撤吧。这次折损的人好好抚恤。”
关亭躬身:“主人,此地不宜久留,属下和兄弟们必须护着您一起走。而且您出来时候不短了,再不回去单靠贺兰恐怕遮掩不过,还请您尽早回府。”
作为暗卫统领,服从胜于一切,是以关亭很少主动提什么要求。但此时形势极为不好,京都大乱,身为皇子不好好留在府里远离是非,势必要遭到皇帝猜忌,长平王出府的事情一旦败露将会后患无穷,他不能不劝。事实上,直到此刻他都不明白长平王为何要出来这么一趟。关亭不免朝崔吉瞪了一眼,若不是这个向来不服管束的家伙越过他直接找上了贺兰,将蓝三小姐遇险的事情说出,也许王爷就不会亲自以身犯险了。他暗暗打定主意,下次找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崔吉。
此时的刘府各处火光弥漫,三人所站的矮墙边是难得的阴暗处。长平王的目光在如瑾瘦削的背影上停驻一会,眸中平静,只映了远处闪烁的火光。
“若躺在地上的是我,你当如何?”
极低的声音,近在咫尺的崔吉和关亭都未曾听清。关亭以为主子吩咐了什么,正要细问,长平王已经转身,极轻极快地掠入了花木交织的暗影中。
“走吧,唐允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右骁营的人马立时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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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芳心难许
猛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纷扬的尘土和树梢屋顶尚未化开的雪珠,如瑾举袖遮挡扬尘,又忙忙站在上风口替凌慎之挡风。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细碎石子打在脸上有尖锐的疼痛,方才在长平王怀里因紧张而涌起的热气,被这一阵大风俱都吹散了。浑身变得冰冷,如瑾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风太急了,她闭了眼睛以免被尘土蒙住。耳边是哗啦啦的枯枝乱响,和孩童声嘶力竭的啼哭,在这即将回归平静的院落里,显得那样突兀。
等到大风过去,如瑾张开眼往石屋那边看时,原本林立的左彪营官兵们俱都不见了,唯有十几匹失了主人的战马极其不安的刨着蹄子,不时发出惊慌的叫声。先前跟着长平王过来的那些黑衣人也都不见了踪影,就像他们无声的到来一样,走时也是悄无声息。
如瑾下意识回头朝矮墙旁边看去,崔吉和关亭的身影已经消失,她不由放低了目光,看向矮墙。那个人是坐在矮墙后面的…她稍微愣了一下,不知受了何种原因的驱使,突然快步朝来路奔去。
飞快奔到矮墙边上,如瑾朝内张望一眼,只看见残损的花圃和满地枯枝碎石,适才还按住她躲在这里的人,已经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走掉了。没有道别,没有交待,就这么突兀离开。
如瑾举目四顾,只看到满府的火光和浓浓的烟尘。未曾来得及躲远的寒雀受了惊,扑棱棱从灌木丛里飞出来,胡乱散落在浓烟密布的半空里。
“你要怎么报答?”
“本王娶你。”
那个人曾经说出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如瑾一个激灵,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转身快步回到凌慎之身边。
“凌先生?你醒着吗?千万别睡!乱民和官兵都没了,你醒醒!”如瑾蹲下身子在他耳边呼唤,她不懂得治伤包扎,却也知道寒夜里重伤之后不能昏迷,否则会更凶险。
她又去呼唤旁边的另外几个护院,其中一个伤得最重,是后来抱着她的那个。最后关头他将如瑾抛了出去躲避箭矢,自己却来不及闪躲,后背上插了五枝箭。如瑾提心吊胆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然而夜风寒冷,又怎试得出来。
“瑾妹妹,你有没有事?”刘景枫从石屋那边赶过来。他只受了一点轻伤,不影响行动。方才大家奋力冲出时他和家人落在后面,一直被官兵们围困着未能走脱,此时见如瑾孤身在这边,赶紧过来查看。
“我没事,大哥哥快来看看他们!”如瑾担心的指着倒地不起的几人。
刘景枫赶忙上前,伸手在几人的脖颈手腕和心口处试探,之后说道:“无咎兄和这两个人还有救,我叫人过来抬他们。那个已经断气多时,救不得了。”
他手指的护卫正是最后抱着如瑾那个,如瑾心头一颤,咬牙忍了眼泪,伸手抚摸那人后心处没入半支的利箭,“是…是这支箭么…”
“瑾妹妹不要伤心自责。”刘景枫伸手合上那人未曾紧闭的眼睛,沉声道,“留着精神和力气照顾生者吧,今夜遇难的人,咱们来日要尽力给他们讨个公道。”
如瑾沉默了一瞬,紧紧握了手中短匕,将快要夺眶的泪水逼回去,问道:“祖母和舅祖母她们如何?”
“方才没机会冲出屋子,她们都在石屋里躲着,索性没受伤。”
如瑾稍微放了心,心里又记挂着碧桃等人,知道刘景枫未必认识她们,唯有自己过去看看,便道:“哥哥赶快叫人来抬他们过去罢,早些治伤。”
刘景枫转身飞步而去,须臾叫了两个尚能支撑的家丁过来,三人背了凌慎之几个朝石屋方向走去。如瑾跟在后面,不断叫着凌慎之几人,希望能将他们唤醒。
“姑娘!”还未走到石屋跟前,一个满身灰土的丫鬟朝如瑾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碧桃?”如瑾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者是谁,碧桃脸上全是烟灰泥土,几乎遮了整张面颊,“碧桃你没事吧?”如瑾看她衣襟上带着血迹,紧张的问。方才碧桃是留在第二批人里跟着冲的,也不知她如何。
“没事没事,那是别人的血,姑娘太好了,咱们都没事!”碧桃将如瑾用力抱住,又哭又笑的喊着,因惊惧而发抖的身子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
如瑾知道她素来胆小,连忙抚慰的拍了拍她,将凌慎之等人交给刘景枫去处理,拉着她快步进屋去看祖母。
石屋跟前满地都是死尸,官兵的,乱民的,还有刘府下人的,刘衡海带伤指挥众人将伤者抬到一边治疗包扎,有胆大的婆子从屋里出来帮忙,门口一团忙乱。如瑾带着碧桃进屋,只看见比门口更混乱的画面。
孩子啼哭,妇人低泣,丫鬟们来回忙乱的走着却又不知该干什么,有些人见了门外尸首成堆,不是吐就是哭,还有吓晕倒地的。如瑾勉强在人群里找见事先留下的护卫,挤到他跟前,看到已经醒来的祖母正在贴墙愣怔坐着,状似痴呆。
护卫简略说了方才的情形,原来如瑾等人率先冲出之后,刘衡海几人想趁乱带着女眷们逃出,却在第一次冲击时就被乱箭射了回来,再也没得机会出去,后来有黑衣人来救,满屋女眷是以得到保全。
如瑾听了暗暗感叹,知道长平王这次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刘蓝两府一大群人,他们若是不来,不但如瑾一行冲不出去,留在石屋里的人最后也会惨遭屠戮。幸好,现在大家都没事。
如瑾见祖母只是愣怔,性命无碍,便暂且让金鹦银鹦照看着,自己回头清点了一下蓝府的丫鬟婆子。死了两个婆子,还剩下几个并两个小丫鬟,如瑾将众人都聚集到一起,围在蓝老太太身边守着,然后便去刘老太太跟前询问情况。
这位舅祖母虽然有临危不乱的镇定,但毕竟年纪太大了,经了这一场血腥身子熬不住,此刻已经倒在婆子怀中只顾喘气,并不能痛快说话。大太太李氏忙着聚拢清点仆婢,二太太周氏和三太太何氏守在她身边,几人脸上都没有血色,勉励撑着。
刘雯领着妹妹们,刘霄照看着弟弟们,两个姑娘还算镇定,见如瑾过来,三人对视,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三人握着手简单说了两句话,如瑾见她们只是受惊并无别的伤处,心里记挂着凌慎之等人,遂告辞要往出走。
恰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女子啼哭,在满地尸首的情形下显得尤为骇人。
“母亲啊——啊——你醒醒啊——你们怎么不救她,你们好狠心!”
如瑾转头循声望去,隔着重叠人影,好容易看见门口附近有个紫衣少女跪在地上嚎哭,正是来刘家做客的潘芩。她面前躺着一个妇人,如瑾看不清妇人的脸,但凭着少女的哭声,也知道那定是潘夫人了。
刘霄冷哼一声:“还要我们救她?莫说根本来不及救,就算来得及,也不为她浪费力气!现在倒想起让刘家人救她了,方才是谁嚷着与刘家毫无半点关系来着?”
如瑾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潘氏母女的对话,料想大约是潘夫人趁乱朝外跑,大喊自己无辜之类求着官兵饶恕来着。当时混乱刘家人来不及管她,此时事情平息,想起她方才叫嚷的话,谁能不怨怪呢。
刘雯止住堂妹的抱怨,看着啼哭不止的潘芩道:“潘夫人已经丢了性命,我们就不要说这些话了,由她去吧。”
刘霄闻言收了怒色,叹口气说道:“真是咎由自取,方才她要不冲出去叫嚷,跟着我们好好待在屋子里,哪会送了性命。”
“一念之差,若是心存良善,方才她就不会选错路。”刘雯的感慨让如瑾深以为然,选什么样的路,得什么样的结果,两世为人的她体会最深。
如瑾告别刘氏姐妹,出了石屋寻找凌慎之。出门却看见崔吉穿了日常衣服正在一边忙碌,旁边跟着一个背药箱的人,那人包扎清理伤口的动作十分敏捷,甚至比凌慎之还要迅速,显然是熟谙此道。凌慎之和蓝家几个受伤的护院都伏在地上,已经包扎完毕。虽然是冬夜,但地面被火烤了半宿,并不寒凉,伤员暂且躺一下无妨。
见如瑾出来,崔吉停了手里的事上前低声道:“他们休养即可。”
这是叫她不必担心,如瑾点点头,上前仔细查看了凌慎之几人的伤势,见几人虽然依然昏迷,但呼吸还算平稳,暂且稍微放心。崔吉带人又去帮刘府处理伤者,没多久刘衡海包着纱布朝如瑾走来,叹道:“今夜亏得侯府这些护卫,不然也许没到石屋,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伯父府上的家丁护院也勇猛得很,蓝家的人毕竟数量少,出不了多少力。”如瑾道。
刘衡海顿了一顿,略有犹豫,最终还是问道:“适才我看见你家有人用弓弩…似乎并没有特旨准许襄国侯府私用枪弓,这个?”
如瑾会意,忙道:“伯父不必担心,以后我让他们注意就是,方才情势紧急,一时也顾不得。”
刘衡海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私造私用枪弩等同谋反,告诉你父亲注意些吧。一旦在人前露出半星,恐怕就要大祸临头。”
“多谢伯父。”如瑾诚恳道谢,想起突来又突走的长平王一行,遂挑起话头问道,“方才幸亏了那些黑衣人,不过如今左彪营折了这么多人在此,伯父可想好善后的应对了?”
刘衡海在黑衣人扔了乱民尸体在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对方所想,这事他本不必和如瑾解释,然而方才混乱间,他隐约看到远处如瑾似乎和几个黑衣人在一起,心中存了想法,见如瑾问,便道:“是左彪营到刘府来平乱,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杀敌,因此损了一个小队?”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确定,等着如瑾表态。如瑾暗自感叹这位伯父的机警,比生父蓝泽不知强了多少,点头道:“伯父所虑极是。容侄女说一句不中听的,即便是没有救兵前来,即便今夜刘蓝两府要遭大难,郑运和庆贵妃太子妃等人的事情,恐怕伯父也不便轻易说出。您和郑运的恩怨事小,涉及太子、京营和乱民的事情,实是大事。”
刘衡海慢慢锁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掉,最终用力点头:“难为你能想到这点,连我一时也未能想明白,侄女,多谢你提醒。”
他这一声谢十分诚恳,完全忽略了两人的辈分关系,只因如瑾所说之事着实有理。左彪营趁乱杀朝臣是真,但刘府即便逃出人去,将此事说给旁人听,甚至上本告状,恐怕也没有什么凭据能佐证此事。行凶的官兵是不会认罪的,光凭刘府一家之言,要想让上头主持公道难比登天。而至于说到郑运和庆贵妃等人挟私报复的事情,更是没有凭据了,即便能让左彪营这一队官兵伏法,他们顶多也是替罪的,又如何能追查到庆贵妃头上?到头来不但不能报仇,反而会惹下更大的麻烦。更何况此时牵扯了京都之乱,又涉及太子一系,到时会起什么样的枝节实难预料,弄不好刘家就要卷入储君之争。
如瑾见刘衡海头脑清醒,进一步说道:“侄女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伯父若不愿意,只当听听就算,莫要生气。”
“你但说无妨,经了今夜之事,伯父只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怎会和你生气。”
“那么侄女就说了。”如瑾斟酌言语,放低声音道,“依侄女看,今夜之事不如暂且压下不提,伯父约束了府里人莫要乱说乱传,只当官兵未曾做过下作之事。他们的伤亡全都是乱民造成,刘府的伤亡也是乱民所致,其他的事情就不必上本参奏了。等着日后暗中查出线索把柄,万无一失时再揭出此事。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若是有人走漏今夜之事,我只说是乱民假扮官兵,必不牵扯左彪营和太子妃等。”
刘衡海接话很快,如瑾暗自点头,知道这位伯父已经完全明白了。庆贵妃势大,太子是储君,凭刘府的力量完全不能与之抗衡,若是真的对上,那后果可想而知。唯一的出路只有暂且隐忍,只待日后寻机再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