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道:“这御医真是荒唐了,他就是诊病的人,怎么说起求佛得康健的话来,若是佛祖连每个人的病痛都要操心,一天天的岂不累死了,还要他们这些御医做什么。”
如瑾从锦杌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腿上淤肿已痊愈,她行路不再受疼痛折磨,转眼走出了屋子,来到前院老太太那里。
蓝老太太刚喝了早起的药,正倚坐在四方绣金迎枕上歇息,似乎是兴致很好,还有精神和丫鬟说话闲聊,见如瑾进屋她还露出了笑容,招手叫如瑾坐到床边去。
“来,正要和你说,明日去积云寺烧香,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家从进京就不太平,想来是到了京城没拜菩萨的缘故,惹得菩萨生了气,这才降罪于我们,所以一定要去拜一拜,方能消了这么长时间的噩运。”
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嗓子里还有呼啦啦的粗重的喘息声,状况很不好,如瑾柔声道:“您身子不好呢,待好了再去不迟,到时孙女陪您将京里所有寺庙都拜个遍。”
“那不行,若是不去拜一拜,我这病永远好不了,你父亲的也是。”蓝老太太立刻生了气,变色道,“你不要推三阻四的,明日必须和我同去,你母亲若是没怀着孩子也定然要去的,这是咱们一家子的诚心,要让菩萨看到。上次我一时糊涂改用了道家的人,菩萨一定是怪罪了,才让我生了这么久的病。”
如瑾又苦劝了几句,蓝老太太执意不听,反而将她骂了一通,吩咐丫鬟将她赶出房门去了。如瑾哭笑不得回到秦氏那里,皱眉道:“祖母这番病得不轻,脾气也变得和小孩子一样,我看着她似乎都有些糊涂了。”
贺姨娘道:“说不定拜拜佛真能好了,老太太这病大半是因生气郁结得的,要是她自己觉得拜过菩萨能恢复,心里一高兴,兴许真就痊愈了。”
如瑾道:“也只能做此想法了,她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我就是不跟去她也得自己去不可。”
“你去吧,小心着些,多带人护着,别让旁人冲撞着。看顾好自己,也看顾好你祖母。”秦氏叹口气。
到了第二日,果然天还没亮老太太就精神焕发的起了床,一边催着丫鬟收拾,一边着人去叫如瑾。
深秋的早晨凉意深重,如瑾从热乎乎的被子里一起来就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让丫鬟服侍着穿了厚厚的衣服,匆匆梳洗一番,围了薄呢绣缎斗篷,到秦氏跟前问安辞别,便去前院与祖母相见。
蓝老太太十分的精神,穿了最喜欢的一件深蓝色织锦妆花对襟褙,头上发髻梳得光洁,插了好几支赤金的簪子在上头。十分光鲜的打扮,然而烛光下映了她枯瘦的面容和雪白的头发,如瑾一眼看去只觉别扭。
“快,来用过饭咱们早点走,别耽误了寺里早起开山门的时辰。”一见如瑾进去,蓝老太太就急切的招呼。
小小红木雕漆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碗碟,热汤热饭都是备好了,如瑾只得过去陪了老太太用饭。须臾饭毕,老太太便催促着丫鬟们服侍启程。
“祖母您小心着,若是不舒服就早点说。”如瑾深觉她这般兴奋对身体无益,病了这么久,过度激动总是不好的。
直到出了房门,天上星子还都挂着,有半边月亮悬在东方远空之上,寒气袭来,任是再如何困倦也都被凉风吹散了。一众丫鬟婆子打着灯笼将祖孙两个送到外院,马车已经备好,如瑾扶着老太太登车之后,无意间看见背对马车伺候的一众仆役里有几个护院服侍的人,其中两个身形很熟。
“杨领队,崔领队,你们都要跟去么?留一个在家里吧,否则家里我不放心。”
杨三刀没说话,崔吉沉沉的声音说道:“杨大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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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佛寺惊遇
杨三刀点头答应,背着身子走出了跟车仆役的队列。他亦称得上是虎背熊腰,高大的个子往那里一站,无端让人感到安心,于是如瑾这才放心登车,陪了祖母坐在宽敞的翠幄马车里。
吉祥和碧桃作为贴身服侍的人,一左一右跪坐在车门跟前,待如瑾上了车便关门放了帘幄,吩咐车夫扬鞭出门。另有随行的仆妇、杂役和护院总共二十多个人,不算多也不少了,一行队列整齐地出了胡同。
周围巡逻的兵士和衙役依然没有撤走,街面上冷冷清清的,时候尚早,行人少得可怜。一路笃笃的马蹄声清晰可闻,颠簸着走出了好远才来到西城门底下,又等了好一会城门才开。老太太就嘟囔着念叨,“这么早,看来能求得佛前第一柱香了。”
驶出京郊的时候,宽阔的官道上更是无有人烟。因有崔吉在侧,如瑾并不担心路上的安全,只微微掀了车帘子观看天边冷月。远山深青色的卧影横在星空下,道路两旁是连绵的旷野和农田,天边的月是亮银色的,像是地上的寒霜一路蔓延了上去。
老太太自从出了城门没几步就靠在枕垫上睡着了,马车左右晃动着也未曾影响了她。车厢壁上挂着一盏海棠花琉璃长角灯,小小的火焰跳动着,映出老太太枯瘦的面孔,以及熟睡中嘴角流下的一道涎水。
祖母是真的老了。如瑾无声感叹着别开眼睛,不想再多看一眼,她知道,若是祖母清醒着,一定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此时的模样。
吉祥掏了老太太常用的软绫帕子,轻轻将她嘴角的口水擦掉,然后又低着头跪在了一旁。如瑾低声朝她问道:“上次荷包里药粉的事情,祖母可又催过你?”
吉祥下意识去看老太太的眼睛,见她仍然睡着,喉咙里也发出呼啦啦的伴着杂音的鼾声,这才摇了摇头,用更低的声音答道:“没有,家中事多,她老人家顾不上了。”
“大约是忘了罢。”如瑾觉得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不用比以前,就是和刚刚清醒的那一阵子相比也差了许多。疾言厉色的整顿家风,心狠手辣的吩咐丫鬟暗地用药粉害人,她这种状态只堪堪维持了不到半月,之后,便是缠绵病榻力不从心。连番被子孙气着,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吉祥小声道:“有次听老太太说梦话,说要杀了所有人,要把一切有损侯府声誉的人和事都除掉,奴婢当时吓得不轻。深更半夜的,听到这些只觉得背脊发凉。”
马车大约是撞了一块石头或掉了一个小坑,猛的颠簸了一下,吉祥连忙住了口,轻轻拍打着老太太的肩头安抚她。车厢壁上的小琉璃灯火焰乱跳,突突突的,将几个人的影子扯到左又扯到右。
老太太头上赤金步摇垂下的流苏在颠簸中乱晃,如瑾无意识的看住那晃动的珠穗,突然明白了那包药粉的用意。
老太太一定是想从最初混乱的时候管起,一件一件将所有的事情都捋顺,将所有对侯府不利的人事都抹除,就像秋后割麦子,大刀阔斧的清除所有污秽…却未曾想到,第一件事还没有完成,她自己的身体又衰败了下去。
且不论这样的做法是否妥当,如瑾看着祖母憔悴灰败的脸,便知道她也许根本不能实现肃清家门的愿望了。除非,这蓝家一个人都不曾剩下,那才是真的干净。
马车一路向前,在官道上留下轻微的烟尘。东方天边的月亮渐渐升高,如瑾隔着帘缝看了许久,也没见到那月亮升上半空,天色反而渐渐的亮了起来,星子成片成片的隐去。那一瞬间如瑾心中生出一种怜悯,怜悯那总也爬不过高天的残月,它并不是不努力,只是时候到了,容不得它再往西行。
山寺浑厚的钟声惊起远林飞鸟,也惊醒了一直昏睡的蓝老太太。她睁开浑浊的眼睛,侧耳细听了一会,立刻生了焦急之色。
“快些快些,让赶车的快一点!寺里晨钟响了,马上就要开山门呢,咱们可别误了第一柱香。”
这是她历年来拜佛的习惯,务必要求得第一柱香方才显得虔诚。京外盛名卓著的积云寺就在积云山上,此时已经距离山脚很近了。在老太太的催促之下,车夫用力甩了几次鞭子,拉车的马匹碎步小跑起来,一路颠簸奔跑着将马车拖到了半山腰的寺庙门口。
抢第一柱香的香客人数不少,几十口子积聚在山门前等着开门,都是四面八乡赶过来的。不过好在都是平头百姓,并无什么达官贵人,蓝府的马车一过来,仆役们上前一驱赶,这些百姓自都识趣的散开。皆因蓝府马车十分精致,驱赶的仆役们又口称“侯府”什么的,百姓们虽然分不清什么侯爵伯爵,但都明白来者惹不起,各自怀了不甘的神情走到一边,将寺门前第一的位置让给蓝家的马车。
如瑾在车中听得外头仆役赶人,侧目看看老太太,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以往在青州的时候,老太太出门拜佛从不仗势驱赶百姓,说这样会让菩萨怪罪,然而此时她却任由下人行事,显然是对这第一柱香寄予厚望,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于是山门开启的时候,蓝老太太如愿第一个进了寺庙,在佛前上了第一柱香。如瑾陪着祖母跪在佛前,朝上看见金身辉煌的佛像熠熠生辉,有一种恍惚之感。果然是香火旺盛的佛寺,藻井雕梁,金身檀香,整个殿宇里无一处不昭显着富贵之气。这样金灿灿的佛祖,会比青州的石佛更灵验么?
“施主礼敬完毕,请随贫僧后堂参拜去。”长案旁边侍香的僧人突然出声,将如瑾思绪打断。
她扶着老太太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发现这个僧人着实胖得可以。跟随的婆子刚刚递过一个十分厚重的香油封红给他,他便笼在袖中,和颜悦色朝老太太说话。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和尚,见老太太一脸不解,小和尚便合掌解释道:“能去后堂参拜的不是普通香客,皆是佛前有缘人,施主福泽深远,因此能得此殊荣。”
如瑾心里便明白了,这是封红给得太多的缘故。蓝老太太于是满怀欣喜的道谢,带领众人跟着和尚们去了后头。殿门后守着的仆役们这才腾开身子,让其余香客陆续进来。
绕过正殿的侧门往后走,却不是简单的一个后堂,而是连通的穿堂和两进院子,每个院子的主殿里都是一个小佛堂,供着药师、如来等金身塑像。因为有蓝家的仆役守着前头主殿的后门,这一路行来,蓝老太太就成了唯一的香客。
天色未明,院子里还都点着灯火,那灯柱和灯座都是精雕细琢的白石,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第二进院子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放生池,秋来莲荷枯萎,只剩了碧汪汪一湖水微微荡漾着,借着池边的灯火光线,还能看见里头沉睡中的艳红游鱼。
胖胖的僧人引着老太太一路拜过去,每拜一处,都要重新给一次香油供奉,自然都是十足十的封红银子。胖僧人脸上神色越发和蔼,老太太便感叹人家是慈眉善目,然而如瑾看来,他不过是接银子接得眉开眼笑罢了。
到了最后一座殿宇的时候,里面供着的是一尊卧佛,亦是金身辉煌,佛前海灯莲灯袅袅升出香气,直达殿宇上方高高的藻井。有早起打扫的两三个僧人在周围静静的做活,胖僧人带着两个小和尚侍立在侧,讲了一些卧佛的典故轶事之后,老太太便拉着如瑾再次跪到了蒲团上。
三叩九拜大礼之后,老太太合着双手闭目祝祷,口中喃喃出声。如瑾已经被胖僧人弄得没有了任何虔诚之心,闭了一会眼睛就睁开来,却发现胖僧人和小和尚都不见了,就连先前在殿中洒扫的几个灰衣杂役和尚也不知何时退走了。
如瑾下意识的回身去看碧桃和吉祥,发现这两个丫鬟也跟着主子跪在蒲团上闭目祝祷,显然都没发现殿中的异常。门口两侧有侍立的婆子,檐下灯笼打了她们的影子在窗扇上,影影幢幢的。
殿门正对着放生池的白石莲纹桥,院中灯火交杂着已经淡去的月华,将周围照成一片朦胧的灰白,寂静笼罩着整个院落,连寺庙中本该有的木鱼声都不曾听见,一切都显得有些诡异。
如瑾心中生出本能的惊悸来,转头看看祖母和两个丫鬟,发现她们仍然闭着眼睛祝祷着。她觉得有些害怕,忍不住轻轻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殿门口,她探头朝外看,立时便起了冷汗。
本该和婆子一起等候在殿门外的崔吉竟然不见了!
她特意嘱咐他跟在身旁的,经了两次突然而至的刺杀,在这样的京郊之地,她劝着老太太暂时放弃男女之嫌,留崔吉守在了身边。因此,从前院的主殿一路行来崔吉一直跟着,她们祝祷的时候他就候在殿门外,怎地此时却不见了呢?
如瑾忍不住踏出了殿门,抓过一个侍立的婆子低声询问:“崔领队呢?”
婆子茫然四顾,似乎这才发现崔吉不在跟前,诧异道:“刚才就在奴婢身边啊…”
放生池中突然砰的一声响,似是有石子落水。如瑾下意识抬头去看,眼角余光却瞥见厢房侧殿原本紧合的门扇变为半开了。
“引我们进来的僧人哪里去了,是不是去了侧殿?”如瑾问婆子。
婆子依旧是茫然,“没有吧?奴婢没见他们出来,是不是去后头了?”许多寺庙佛像后面都有小小的隔间,不从正门去,也就是在后头了。
如瑾紧紧盯着侧殿半开的门扇,不知怎地,身上冷汗一层层的冒个不停。其实本可以解释为她先前记错了,殿门本就是半开的,或者是原本关着却被洒扫的僧人打开了,一扇门的开与合又有什么要紧呢?可如瑾心里头就是觉得不妥当,隐隐的,她感到不安。
“小姐有何吩咐?”
崔吉的声音猛然响在耳边,将如瑾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崔吉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原处,似是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旁的婆子也吓得不轻,连声嘟囔“崔领队来去怎么都不出声”。
“你去哪里了?”如瑾下意识的询问。
崔吉随手一指正殿侧面的耳房附近,“去那边看看。”
这回答等于什么都没答,如瑾知道他向来不喜多话,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放弃了这个话题。总之他回来,她便能安心一些。
如瑾指指门扇半开的侧殿,“那边有人进去过吗?”
崔吉的回答依然很短:“不知道,小姐去看看不就得了。”
如瑾回头看看依旧祝祷未完的祖母和两个丫鬟,再看看侧殿,终究放心不下,低声朝崔吉道:“劳烦崔领队过去探看一下,可以么?”
崔吉眼角动了动,瞅着侧殿不言语,也不回答。如瑾正觉诧异,那边侧殿里却传出了一声一声的木鱼击打,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如瑾重重吐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原来是有僧人进去做功课。她转身要回殿里,一只脚踏进门里的时候,却想起突然消失的胖僧人和另外几个和尚,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再度蔓延心头。
“引我们进来的僧人们去了哪里,崔领队知道么?”习武之人耳目聪明,应该能察觉他们是何时离去的。
崔吉只用手指了指侧殿。如瑾不由疑心大起,婆子明明说未见僧人出门的,侧殿与正殿又不连通,他们怎么去的那边?她直直看向崔吉,却只看见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她突然想起,这个人的来历底细她并不清楚。
因了他和杨三刀救过蓝家人的性命,她便无形中对他们产生了依赖,总觉得他们会护着蓝家。他们入府当护院她不是未曾疑心过,但下意识的,她总因当初的救命之恩不愿意怀疑他们,甚至今日还留了一个在家中,带了一个在路上,依靠他们保护自己和家人。
然而,他们真的可信么?
僧人们的奇怪消失,崔吉的去而复返,以及他莫名其妙的指示…如瑾心头的不安越发重了。侧殿里的木鱼声声敲击着,一下一下,间隔相同,十分沉稳。如瑾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诡异。
转身背对了崔吉,借着殿门的这样,她悄悄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下来,扣在手心,笼在袖中。“我去那边看看,你们好生照看着老太太。”她吩咐了婆子们一句,自己举步朝侧殿走去。
崔吉太过奇怪的言语和举动让她生了戒心,探看侧殿的事情,她唯有自己来做。
簪子锋利的尖尾顶在指腹上,她感到疼痛,却依然紧紧的按着,用尖锐的疼痛来抵消心中越来越浓的不安。从正殿到侧殿不过几丈的路程,如瑾却觉得距离如此漫长,每走一步,她的心就猛烈跳动一下,砰砰的声音隔了胸膛传到耳中,震荡着耳鼓。
吱呀——侧殿半合的门上被她推开的时候,发出了微微侧耳的声响。
殿里的只燃着两盏素荷灯,陈列在一尊小小的佛像之前。供着瓜果却没有檀香点燃的桌案前,背对门口端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的身形来看,是个男子。笃笃的木鱼声从他身前传过来,然而他却是一动不动的。
殿中唯有他一人,却不是和尚,因为如瑾一眼就看到了他披散在脑后的乌发,以及头顶束发的玉冠。他穿着墨色的衣服,盘膝而坐,不动如松。
如瑾握紧了袖中的长簪,警惕盯着这人。低沉的笑声却传进了她的耳中,“让你进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木鱼笃笃的声响成了这笑声的陪衬,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渺传来似的。如瑾顿时愣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的用力,终于被锋利的簪尾刺得低呼出声。
她看看眼前的背影,再转头看看正殿门口挺立的崔吉,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砰,她靠在了门上,将朱漆木门撞得闷响。
“关上门吧。”墨色衣衫的男子低声说道。
如瑾扶着门站直了身子,抬脚迈进殿内,一手仍然紧紧握着簪子,一手反手关了殿门。门轴吱呀的响声那样刺耳,在木鱼营造出的寂静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王爷安好。”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四个字。
笃笃的木鱼声依旧没有停,墨衣男子又低低的笑了,“你竟还记得我的声音。”
“崔吉是你安插进蓝家的人?”如瑾紧紧贴在门上,满怀警惕看向他。
笃,木鱼发出了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骨碌碌的,击槌就被扔到了地上,一直滚到杏黄色绣了暗莲纹的桌案帷幕底下。如瑾这才确定敲击木鱼的人一直就是他,那样一动不动的,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
119 侧殿对谈
“呵呵,你猜得很快,让人意外,也让人欢喜。”墨衣男子转过身子正对了如瑾,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如瑾坐到他身边的蒲团上。
如瑾自然是不会坐过去的,依旧紧贴了身子在门上,离开眼前之人一丈开外。她此时只觉得侧殿太过狭窄,从门口到香案不过如许距离,若是再远些才能衬意。
“王爷金尊玉贵之躯却降临郊外寒寺,又是在这种天色未明的时候,想尽办法引我前来,我是否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她的语气警惕而疏离。
眼前之人有着记忆里让她耿耿于怀的五官,宽额剑眉,眼眸幽深,望之令她不快。到得此时,僧人们诡异的消失和崔吉奇怪的去而复返,尽皆有了答案。堂堂的帝胄长平王爷,想办到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
而崔吉那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是让如瑾恍然,再联想之前蓝家血腥之时崔杨二人神兵天降般的救助,一切不言自明。她总觉得崔吉杨三刀进蓝家进得奇怪,却原来,是这位王爷的手笔。
他为何要这样做?蓝家的那一场刺杀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每一次出现血腥的时候都有他相救?而此刻他将她引来,又是要做什么?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如瑾脑海中飘着,没有一个能凭她自己猜出答案。
想想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掌控之下,蓝家一切动静都被他得知的透彻,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呢?即便他救过蓝家,但,那救命之恩真的是出自好意么…
有了皇帝那样的人做例子,再看着眼前与皇帝酷似的年轻脸孔,如瑾心中除了疑虑就是警惕。
似乎是对她眼里深深的警戒感到不解,长平王摊手作无奈状:“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戒备于我么?”
如瑾此时才发现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本王”。家里蓝泽对外人亦是称呼“本侯”,对着家人挚友才你啊我啊的说话,如瑾知道这一点,然而却不敢将这个道理套在长平王身上。她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什么深厚的交情。
“王爷,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但王爷在蓝家安插自己的人却是为何?此时此刻引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王爷若能直言相告,也许我就不会如此戒备了。”
长平王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指随意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闻言眯了一下眼睛,“崔吉可不是我安插进蓝府的,而是安插在你身边的。”
“这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不同。”长平王解释道,“安人在襄国侯府是为了刺探消息,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护你周全而已。”
“多谢王爷体恤关切。”
如瑾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是对他如此不经招呼的安排极为不满,亦是不相信他的解释。长平王却浑然不觉似的,摆手道:“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浑不在意的姿态让如瑾有些恼火。对于这位七皇子,许多人都私下评价他为纨绔子弟,若不是顶着皇子的名头怕是早被人街头巷尾的传说各种荒唐了。今日巧遇哪位小姐,明日看上了谁家贵妇,种种行径与那些仗老子势寻花问柳的衙内相差无几,如瑾当日在宫里基本是不问世事的,都曾听到过关于这位的一些风言风语,可见此人有多荒唐。
连番几次相见,最初她对他也是厌恶的,尤其恨他影响了佟家姐妹的一生。只是后来客栈那一夜被他所救,感激之情充满肺腑,以往的厌恶便自然而然的淡化了,厌恶与感激交织着,生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来。
然而,后来经了皇帝屡屡拿蓝家使唤的事情,如瑾对皇家的憎恶却是更加深重,加之此刻骤然发现崔吉杨三刀的来头,生了警惕,以往的感激又被戒备替代。
看到他用并不正经的态度和自己对话,如瑾微有恼意,“王爷是不是护错人了?蓝家东院里住着的才是你兄长将要纳入的小妾,崔吉该去我长姐那里护着才是。”
“哦,这句话说得奇怪,我可以认为你在翻醋坛子么?”长平王故意凝了眉头,正色道,“虽然曾与你家长姐同车饮茶,但我对她可没有半分青睐之心,如今她更是皇兄的妾室,我派人去护着她作甚,你莫要胡乱吃心。”
如瑾暗自咬牙,深悔自己说话莽撞。适才那句话她不过是在怀疑他的动机,然而非要歪了心思曲解,那样的言辞也是可以理解为吃醋的。只怪她从未与这等人打过交道,一时疏忽被他占了便宜。
“王爷但请自重。”素脸含了霜色,青黛色的远山烟眉高高挑起,如瑾压住心中的窘迫,努力整理凌乱的思绪,“王爷,崔吉杨三刀二人暂且不论,就说眼前,王爷引我前来所为何事?若不相告,恕我要去侍奉祖母,不能奉陪了。”
长平王似乎对她的不客气十分悻然,叹了一口气,惆怅道:“见你一定要说出个理由么,难道无事就不能相见?”
“王爷…”如瑾羞恼上脸,双颊染红,他言语里的暧昧实在让人难堪。
“瑾儿,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时光匆匆的,莫要用冷脸对我才好。”
砰,如瑾直接开了门,将门扇甩到墙上。他将她当什么人了,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已是不妥,他还偏要说这些龌龊的话来折辱她。他竟轻浮的叫了她的名字,要知道,闺阁女子的名讳只有至亲才能称呼。
手中簪子将指腹刺得生疼,若不是碍着他的身份,如瑾真想把簪子扎到他身上才能解气。一只脚跨出了门槛,身后却传来长平王低低的言语,“性子一如既往的烈。”
摔个门就叫性子烈了么?如瑾突然想起母亲保胎的夜里那把明晃晃的尖刀,若是叫他尝尝刀锋划破肌肤的感觉,也许他才知道什么叫性子烈。“不必道歉,当不起。”她将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说话的这片刻,天光已经放亮了,高悬在浅灰色天空里的残月终于褪了光泽,变成半团云絮状的雪白。东方的天际处有绛紫色的朝云横亘,层层叠叠,被未曾露头的太阳镀满金黄。院中灯火却依然燃烧着,并没有杂役的僧众进来熄灭火头。
正殿门口侍立的婆子远远听见这边的门响,就有两个要过来看看情势,却被崔吉拦住了脚步。如瑾看在眼中,因了对长平王的警惕和疑虑,对崔吉也产生了些许负面的情绪。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依旧端坐在蒲团上的长平王。那一身墨色衣衫被佛前灯火与门外晨光交相映照着,泛起一抹淡淡的几欲虚无的金黄。他玉色的脸孔也因了这层金黄色的微弱的光,有了若有若无的柔和。
这回眸一瞥,她将心头的恼意压了下去,尽力保持了平静的口吻,“救命之恩铭记于心,但您不声不响安插了人在我跟前,又言语轻薄,王爷,莫要以为有恩便可为所欲为。”
她肃然的面容如此疏冷,长平王终于收敛了懒散的腔调,正儿八经的说道:“蓝三小姐误会了,本王没有歹意。若有无意间冒犯之处,还请小姐莫要见怪才是。相见不易,小姐这般便要走了么,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有些事,问起本王来可比拐弯抹角的找御医方便多了。”
他恢复了“本王”的自称,如瑾终于感到稍稍平复一点,又见他提起曲折打探消息的事情,这是正经事了,如瑾这才停住脚步,转身重新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