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上前作礼:“昨日幸得先生相救,未曾答谢,今日又要劳烦先生。”
凌慎之一揖还礼:“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不劳相谢。”
秦氏靠坐在床上,帘帐未曾放下,看见凌慎之有些疑惑,孙妈妈解释道:“是青州会芝堂的凌先生,曾跟着蒋先生进过咱们府的,太太也见过。恰逢先生来京,昨夜就是他给太太保的胎。”
秦氏点头:“怪道看着面善,以往在青州似乎见过。”又朝凌慎之道谢,“多谢你保我母子平安,感激不尽。”
孙妈妈将秦氏衣袖撩开,搭了帕子上去请凌慎之诊脉。这当口,如瑾用目询问孙妈妈,孙妈妈摇头,低声道:“没事,外院的人没敢拦着。”
凌慎之凝神片刻,抬首道:“胎儿无恙,只是夫人虚弱得很,需得好好调理。”
“多谢先生。”如瑾称谢,让丫鬟带了凌慎之出外间,和孙妈妈搭手将秦氏安顿躺下,朝秦氏道,“女儿再请先生去看看祖母,您先歇着。”
秦氏应了,待如瑾出去却问孙妈妈:“昨夜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与我听。”
孙妈妈忙道:“您先养着吧,昨夜没什么事。”
秦氏蹙眉:“你别诳我,瑾儿脖上的伤古怪,你俩方才在窗下嘀咕什么?”
孙妈妈直接跪下:“太太养胎要紧,奴婢什么也不会说,您要是心疼姑娘,就快点把身子养好了。”
秦氏忙让她起来,再问几句孙妈妈也是闭紧了嘴,秦氏知道无法,只得闭目躺了,到底是身体虚弱,撑着清醒了一会,片刻后又是昏沉睡去。
外头如瑾遣退丫鬟,带了凌慎之进入西间,进门就是一礼。
凌慎之侧身避开,“蓝小姐何须如此,我已经说过,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屋中只有一盏烛台,晃着幽幽浅淡的光焰,倒映在如瑾清澈如潭的眸中。“若是有人无病,我想求先生令其有病呢?”她轻轻开口。
凌慎之目光一凝,“小姐何意?”
如瑾请他在铺着绛紫绣缎的圈椅上坐了,低声直言相告:“不瞒先生,今日皇上又嘉赏我父亲,赐了晋王宅院于他,还特许蓝家居住京城。先生曾写纸条告诫我说,蓝家的功勋另有内情,想必先生比我更能明白,此番嘉赏怕是祸大于福。”
凌慎之听了,温和的神色渐渐有了一丝凝重,却也只是摇头:“这其中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先前听家中长者提过一两句而已,才提醒小姐留心。日间我又去仔细问过,只是听说朝中有几位阁老对襄国侯爷颇多微词,是以百官不敢沾惹蓝府,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阁老们有怨言?”如瑾颇为意外,不禁凝了眉头,“原来我只道是皇帝和晋王的恩怨,不想还有阁老掺杂其中,如此一来事情恐怕更险。只可惜我身处内宅,对外面朝堂事无知无觉,只能胡乱揣测。”
她抬头看住凌慎之,恳切道:“只求先生帮我。”
“蓝小姐有何难处?”
如瑾郑重言道:“皇帝对我父恩赏越多,蓝家越招人嫉恨,朝堂之事波谲云诡,而家父脾气先生昨夜想必也有了解,他的性子,一旦陷入朝堂争端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蓝家上下只怕难以保全。只求先生一剂良方,能让家父卧病在床一段时日,躲过眼前事再说。”
凌慎之吃了一惊,“小姐这是要…”
“先生听我一言。”如瑾诚恳坦白,“以药物害生父卧床,实乃不孝之举,然而世有小孝与大孝之分,我今日所求失了小孝之礼,全的却是大孝节义。”
凌慎之似有触动,惊讶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煦,温言道:“何为小孝,何为大孝,愿听小姐明言。”
“小孝者,顺父母之意,行父母所求,无论父母意求是善是恶,是慧是痴,但凡开口,无不应承,此为浅薄愚孝。大孝者,能顺,能逆,顺以为膝下承欢,逆以为补漏填缺,以一己之不顺而补父母之错漏,以全家族,挽家业,此为大孝。”
如瑾侃侃而谈,又道,“今日求先生一方,我所做的就是要阻止父亲入住晋王府,避开朝臣指摘,但请先生相助。”
凌慎之眸底有激赏之色,待到如瑾说完,已是点头应了:“朝堂事我不懂,但小姐苦心我却明白了,让侯爷卧床并非难事,小姐所求,凌某答应。”
“多谢先生。”如瑾福身郑重一礼。
窗下长桌搁着笔墨,如瑾挽袖研墨,凌慎之挥笔写下几味药材,“掺杂一起捣碎成粉,用在侯爷饮食里,睡一晚起来就会状似风寒。”
如瑾接了方子,详细询问:“能维持几日?”
“一次三五日,吃了治风寒的药剂也是不管用的,若想时日久些,再用一次便是。”凌慎之又叮嘱,“只是药物毕竟伤身,不可常用。”
再伤身也比身首异处强,如瑾对前世种种记忆深刻,捏了方子,只道:“多谢先生提醒。”
时候不早,防着蓝泽突然归家,如瑾便请凌慎之去前院老太太那里看了看,然后着人送他回去。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如瑾随意扫了一眼院子,突然发现蓝如琦正隔着纱窗朝外看。如瑾看过去,蓝如琦就关了窗子,不一会,屋中灯火熄灭了。
“这两日着人留意着四妹。”如瑾往回走,低声吩咐碧桃。已经当众惹了董姨娘,蓝如琦却不见怎样,一整日都在自己房里待着,如瑾想起她那双眼睛就觉不踏实。
很晚的时候蓝泽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似是在外与人饮宴过。他依旧是不进内院,只在外院书房歇了,小彭氏本想去伺候,被闻讯赶来的贺姨娘遣退一边。
“侯爷伤还没好全,少喝些酒吧。”贺姨娘扶着蓝泽进内室,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蓝泽眯着眼睛,两颊通红,晃晃荡荡倒在床上。贺姨娘端了一碗甜汤近前:“侯爷喝了再睡,这汤暖胃,也能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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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还施彼身
蓝泽迷迷糊糊地握了贺姨娘的手,只在她保养得宜的掌腕间摩挲,又要伸臂去搂她。贺姨娘连忙躲开,“侯爷喝醉了,赶紧喝了汤歇着吧。”说着用羹匙盛了汤水放到他嘴边。
蓝泽推开汤匙,汤洒了一领口也不顾,伸手将碗拿过来自己仰头咕咚咕咚喝了,然后丢到一边,又去搂贺姨娘:“喝完了,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贺姨娘的锦褙盘扣。
贺姨娘被他酒气熏着,连忙别脸躲开,蓝泽那里轻车熟路的已经将她上衣扯开,露出里面玫瑰色的无肩抹胸。若是以往,贺姨娘也就从了,但这一夜一日看到他对秦氏所为,单只旁观亦是心寒。如今见他这样酒气熏天的回来,对怀胎卧病的夫人不问一句,反而抱着妾室求欢,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宠的妾室,也是大感别扭,下意识的奋力一挣,就将蓝泽推到了一边。
不想却碰了蓝泽左肩未愈的伤口,蓝泽顿时疼得一惊,酒也醒了大半,睁眼看见贺姨娘脸上未及掩饰的嫌恶之色,怒气顿起,捂着肩膀喝道:“作死吗!”
贺姨娘又羞又恼,匆匆掩住衣服,却不敢顶撞他,蹲身行礼,放柔声音低声劝着:“侯爷息怒,是妾身没轻重,妾身跟您赔罪。您快躺下歇着,累了一天了。”
蓝泽黑着脸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贺姨娘告一声罪,收拾了碗匙托盘退了出去。出外间却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这里伺候么?”
贺姨娘扫一眼她刻意装饰过的容妆,以及拉得过低的领口,只道:“内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这里歇息。下雨天凉,彭妹妹穿衣谨慎点,小心着了风寒。”
小彭氏待要说什么,贺姨娘举步出了门,径自回内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两声,换上一副甜软的笑脸,掀帘子进了内室蓝泽卧房。
贺姨娘回到内院先去秦氏那里看了看,秦氏睡着,如瑾见她进来,笑着起身让座,“甜汤呈给父亲了么?”
贺姨娘点头,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叮嘱道:“侯爷喝多了,我这里没机会给他说汤是姑娘备下的,姑娘还是想些别的办法哄侯爷转圜吧。”
如瑾笑道:“有劳姨娘,只要父亲喝了汤,是谁准备的又有什么关系,恐怕若是姨娘说出来,父亲反而不愿意喝了呢。”
贺姨娘叹口气,“侯爷性子倔,姑娘身为晚辈多顺承一些,父女之间什么都好说,等侯爷消气也就好了。”
“多谢姨娘提醒。时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贺姨娘起身告辞:“姑娘也早点歇着,两天一宿没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头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约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于是也让人在临窗榻上铺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后半夜,下了许久的细雨才算是停了,但凉意仍旧没有消除,即便窗子都关着,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凉,睡得很不踏实。到了天明起床的时候,青苹拿了一件夹里的浅孔雀蓝褙子进来,低声道:“今日晨起天凉,不同往日,姑娘穿这个罢。”
如瑾睡得时候太短,勉强起来只觉脑子昏沉,顺手将窗子开了一道小缝去看外头,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人立时清醒了。她连忙把窗子合了以免凉风吹进伤了秦氏,看看青苹手里的衣服,“再凉也用不着穿这个,这是春秋两季穿的。”
“姑娘还当是夏天么,都什么时候了。”青苹放了衣服,顺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单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么?”仔细算算时日还真是,七月初一离的青州,路上耽搁了许久,现下可不已经入了八月。
青苹伺候她穿衣,说道:“八月十一了,眼看着就要过节,咱们府上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如瑾只觉日子过得飞快,似乎暑热当头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怎么转眼就是秋天了。只怪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亲和内宅各人身上,哪有闲心去关注天气时节。
两人在这边小声说话,秦氏那里也醒了,如瑾连忙过去伺候。正梳洗的时候,外头有丫鬟进来禀报:“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请大夫了,听说侯爷晨起就开始头晕。”
如瑾心知肚明,转目去看母亲。秦氏先是微愣,继而只是说声“知道了”,就将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亲别着急,如今时气变得快,初到京城也难免水土不服,许是父亲不小心受了凉,没什么的,我一会过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没说什么,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让如瑾喂了一碗粥,之后伸手抚摸如瑾的头发,叹道:“这两日你累坏了,眼睛现在还有血丝呢,赶紧去吃了早饭再好好补一觉,我已经没事了,你别累出好歹来。”
如瑾笑着劝母亲放心,自去外间用了早饭,一时有孙妈妈过来低声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董姨娘房里就抬出了一个人,是厨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里养病去了。我刚去看过,真是…”
如瑾问:“怎样?”
“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一夜工夫,整个人一点血色都没了,躺在那里根本见不到活气,可偏偏身上哪里都没伤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一边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么个不声不响的人,整日不爱说话,留下力气可不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她要是惩治谁,想必有不露痕迹的好手段。要是没有高英,她怎么会落这个把柄给咱们,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孙妈妈感叹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会叫,董姨娘未免太阴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请个大夫给高英看看,要是她真这么死了…”
如瑾脸色冰冷的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孙妈妈看着她脸色,叹口气,道:“要么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灭去吧,总之又不是咱们动的手,死了变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终道:“她有错,但罪不至死,找人给她看看罢,养好了赶出府去便罢。”
孙妈妈答应着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这心态不对。”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导,“眼下这境况我们是不能心慈手软,但也不可滥伤无辜。那高英不过是私藏拐带一些东西,顶撞我几句,这等错处,打板子罚月钱甚至赶出府都不委屈她,伤她性命就是不对了。”
“那…姑娘还送她去董姨娘那里…”
“这是我没料到董姨娘这么狠。她喜欢背地搞阴私,明里却从来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顶多打高英一顿,谁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来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时疯起来,明面上也不顾忌旁人眼光。”
贺姨娘带人过来,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爷那边让我打理内院箱笼,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说过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动手,先来探口风。
如瑾便道:“父亲不是病了么,一时也搬不走,先这么放着,等他好了再说。外院那边告诉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动。”
贺姨娘为难:“吕管事只听侯爷或老太太的,咱们使唤不动。”
“姨娘且去,他若不听,到时再说。”
贺姨娘便不再多说,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着秦氏坐了一会,母女俩聊些家常,秦氏几次想问这两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将话带开,只让她好好休养。一时秦氏累了,如瑾安顿她躺下歇着,这才出去。到西间写了张东西揣在怀里,带了人去前头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还是一心惦记着圣上恩赏的事情,又一直没见蓝泽进来,正坐在那里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过诊,说是一时好不了,需得慢慢养着,如瑾也无法,眼见着往日精明威严的祖母变成了这个样子,只能叹气,叮嘱丫鬟们好好伺候着,陪了一会,就遣婆子去外院令仆役回避,然后带人去了外院。
蓝泽在内室躺着还没起床,屋里湘帘换了布帘,窗上也挂着帘子,是蓝泽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诊走了,留下治疗风寒的方子,屋檐下小吊子上正煎着药。恰好贺姨娘从内室出来,脸上残留着怒意,看见如瑾才勉强换了笑脸,低声道:“姑娘来啦。”
“父亲如何?”如瑾对其怒色只做不知。
贺姨娘道:“侯爷晨起头晕,身子滞重,还觉得冷,想是昨夜饮酒受寒所致,蒙着被子发汗呢。”
如瑾在外头锦椅上坐了,听见内室里隐隐传出蓝泽的声音,仿佛是在发火。因为堂屋与内寝中间还隔着一个房间,所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贺姨娘听见那声音,脸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里头伺候呢,姑娘不用担心。”
“我自然不担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贺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气,不在这上头多提,只问,“吕管事可听话?”
贺姨娘无奈摇头,如瑾便吩咐丫鬟:“请吕管事进来见我。”
东梢间那里有道屏风,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间,走去在屏风后坐下,不一会吕管事进来了,朝屏风行礼之后问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吕管事年近五十,是蓝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爷在的时候就颇得看重,与内宅钱嬷嬷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风的镂空花纹打眼看他,发现他瘦了一些,想是近来奔波劳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吕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该做的。请问姑娘有何事么?”
他言语间似乎不耐烦在这里应承,如瑾笑笑,“吕管事急着下去做什么呢,可是忙着收拾东西搬家?”
吕管事回道:“姑娘说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经跟侯爷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将整个院子走完,咱们要安顿过去实在是有许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亲病着一时也搬不了家,这里的东西不用收拾,那边宅子也不用去打扫。”
“姑娘这是何意?”。
“吕管事照办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晋王旧宅收拾。”
吕管事拒绝得干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从。姑娘帮着太太打理内宅是好事,但老奴劝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爷料理。之前何刚的事情老奴看着姑娘面子留下他,但毕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后还是少做一些。”
这话说得不客气,如瑾便不跟他啰嗦,直接道:“父亲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复,母亲亦在养胎,蓝家总得有个说话的,管事不必多虑,一切听我吩咐便是。”
吕管事资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里,何况蓝泽昨日还跟如瑾动过大怒,他也看在眼里。而对于小厮们传说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吕管事只当是笑话,私下还说小厮们窝囊。如今见如瑾跟她摆小姐架子,立刻便说:
“姑娘这话错了。侯爷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务没有让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济还有二老爷,姑娘请回内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长待的地方。更何况赐宅搬家是圣上旨意,姑娘怎么能抗旨不遵。老奴这就下去收拾东西了,这几日收拾完,侯爷的病也该好了,正好举家迁入新居。”
说罢行了一礼就要离开,如瑾一扬脸,碧桃上前拦在了门口。
“三姑娘要做什么,这样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吕管事一挺身板,捏着胡子。
碧桃道:“吕管事,姑娘怎样也是您能说的?您在府里年头多,主子体恤您辛苦,尊称一声管事,但您自己可别倚老卖老,忘了主仆之别。”
吕管事立刻吹胡子:“你个小丫头片子,吃过几年米就敢教训起我来!”
如瑾笑道:“吕管事这话是要连我也说上么,碧桃年纪比我还大呢。”
“老奴不敢。”吕管事嘴里说着不敢,语气却是生硬得很,没有半分恭敬。
“您老资历深,难免脾气大些,不将我放在眼里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看着吕管事,“不怪您不拿我当回事,我原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眼界浅,没见过世面,所知所闻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谁家儿子强抢人家闺女,闹出人命这样的小小谈资。”
吕管事脸色微变,“三姑娘的话,老奴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您老认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抖开来,放到桌上,“苦主写的状子,画的手印,您看看上头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吕平,您的儿子?”
吕管事一把将纸抢在手中,三眼两眼看完,不禁恼怒,“这是哪里来的?三姑娘手里怎么会有这等腌臜东西!”
如瑾道:“腌臜么?我看这状子干干净净,出自有名状师之手,文理十分通达,倒是状告的事情十分腌臜。”
“这纯属刁民恶意欺诈,我家孩儿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吕管事不必跟我解释,做没做过,状子递到官府衙门自有人会查清,您给了苦主银子以为能压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银子的,只为讨个公道。”
吕管事脸显怒意,“这伙刁民人在哪里?”
“在哪里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状子送过衙门,大堂相见,苦主自会出来跟您对质。”
“荒唐。他们明明就是想多讹钱财,污蔑我家,等于是给侯爷抹黑,三姑娘难道要帮外人构陷自家侯府么?”
如瑾摇头:“吕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难道您老以为凭几个破银子就能抵过人命,从此高枕无忧?”
吕管事几下撕了状纸,气愤道:“三姑娘为了挟制老奴,竟然翻出陈年旧账来,连侯府脸面都不顾了,这事要是在官府闹起来,就算是当堂判了我儿无罪,谣言传出去也对侯爷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爷大发雷霆?”
“笑话,侯府的脸面可是靠花钱压事维持的么,您儿子有没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视他,缓声道,“您老不糊涂,还知道侯爷会大发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状子一旦递到京兆府,可没有佟太守帮您压着。满京城官吏公卿会因此对蓝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亲发怒,不知您老这管事还当不当的牢靠。”
吕管事脸色变了几变,继而连连冷笑:“三姑娘拿这个要挟我?影响了侯爷脸面,姑娘就能不伤皮毛?三姑娘不怕损了亲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时一并将姑娘所作所为说给侯爷听听。”
“不怕说给管事听,我还巴不得父亲前程有损,老老实实回青州待着去。”如瑾笑笑,“不过您老是多虑了,仆役犯下的丑事影响不到蓝家前程,顶多是给父亲脸上抹点黑,激怒他回来惩办您老。”
吕管事恼火:“我…我现在就把姑娘作为告诉侯爷去!”
“请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认。”
吕管事气结,站在那里喘粗气,一把花白胡子乱颤着。
碧桃就道:“您老硬顶着有什么用,惹了姑娘事情闹出来,您老几十年的老脸可就没了。侯爷向来重视脸面,何况又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一发火当场打死您儿子也说不定,您一家子别指望再在府里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吕管事温言道:“您老何须如此生气,只要日后听从我的吩咐,我自不会与您为难,一如既往尊重您。”
吕管事杵在那里,神色不断变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着答复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后就不再理他,带了碧桃出去。贺姨娘和几个小丫鬟正在外间等着,中间隔了次间,她们只听得里头吕管事发火,具体什么也听不清,贺姨娘一见如瑾出来就担心的问:“姑娘和吕管事怎么了?他是积年的老人,姑娘轻易别跟他硬碰硬。”
“已经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间那边扬脸,“小彭氏还在里头?”
贺姨娘想劝几句,听见小彭氏就将要劝的话放下,先说起这个,“药好了,伺候侯爷吃药呢。”往日她都能凭着身份将小彭氏打发走,但无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蓝泽,蓝泽不想见她,于是小彭氏又趁机占了先。
如瑾看她脸色也猜出几分,便道,“姨娘不必忧心,且忍耐几日。我先走了,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来看望过了。”
贺姨娘没明白“忍耐几日”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着,送了如瑾出去。回来之后蓝泽那边还是不愿意见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着小彭氏的笑脸也觉刺眼,便带了人也回了内院。
一连两日,蓝府都处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明明曾经父女翻脸动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样的恩赏,然而这两日,外院内宅都是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唯有蓝泽病床上偶尔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没停的絮叨,算是宅子里比较突出的响动,其余的,都是风平浪静。
内宅里,仆婢们经了观刑一事之后,虽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着看如瑾母女的笑话,但在蓝泽未作处置的当口,谁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当成了儆猴的鸡。而外院里,原本因了赐宅旨意而喜气洋洋的众仆役,也被吕管事弄得有点蒙,不知这位向来有分寸的老管事闹的是哪一出。御赐宅院的大喜事,吕管事偏偏自作主张跑去外头请了算命的看卦,说是最近蓝府不宜搬迁,需得过上至少一个月的才能筹谋,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许久出去。
蓝泽自然是不高兴,听到消息就从病床上坐起来指着吕管事骂了一通,奈何吕管事咬死了这事就是不松口,一时老太太还知道了,也帮着吕管事教训蓝泽要信奉神明,无奈蓝泽只得暂缓乔迁,于是内外院子收拾箱笼的事情就暂时搁置,谁也不再提起。
消息传到如瑾耳中时,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着细毫笔,替秦氏描小儿衣衫的花样子,听蔻儿学说外头的事,只是笑了笑,挥手让蔻儿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着嘴惊叹:“姑娘真把老家伙挟制住了!这下看他还敢不敢跟咱们摆老管家的款,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告吕平的那家人姑娘怎么安置的,奴婢一点都不知道呢,是孙妈妈安排的么?”
如瑾扑哧一声笑了:“哪有什么安排,那家人早被吕管事赶出青州了,现下在哪我怎么知道,连状纸都是我自己改了笔迹乱写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来是…是彻头彻尾骗吕管事啊?”
“也不算骗啊,吕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确有其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头留意出来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过味来,回想当日在外院跟吕管事对峙的情景,只觉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吕管事这算吃了大亏了!没根没影的事情,竟让他不得不跟姑娘低头,姑娘赚大发了呢,按照做买卖的话说,这就是一本万利。”
如瑾细细描一笔广玉兰花蕊,笑着摇头:“就你怪话多。什么一本万利,恐怕也只是诓骗他一时,吕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极点的,难免有回神的时候。”
碧桃咂舌:“到那时他还不得气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应过来,再不听姑娘的吩咐了该怎么办呢?”
“先顾着眼下再说,主要是不能让他派人去晋王府收拾,那里咱们绝对不能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