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嬷嬷要待开口,碧桃早福身跑出去了,让她想发作也抓不到人。
欺人太甚!尹嬷嬷直瞪着如瑾,这分明是主仆两人故意戏耍于她!可这丫鬟跑了,主子又口口声声赔礼道歉,让她怎好再借题发挥?
“侧妃请坐,时候不早了,今日这第一件事,就让老身给您讲讲守时守礼。”最终她只得阴着脸捏鼻子认了这个哑巴亏。
于是两个人一个讲得含沙射影,一个听得规规矩矩,一个板脸,一个含笑,相对而坐熬过了两个时辰。
待时候到了,如瑾让丫鬟好生送走了尹嬷嬷,回去继续陪母亲。秦氏已经听说了碧桃受人一礼的事,拽过女儿埋怨。
“她是教引,你怎么能这样戏弄她,回去她跟哪位娘娘告上一状,往大了说你就是藐视皇家啊。”
“母亲,女儿现在也是皇家人,自己藐视自己么?”如瑾微笑着,浑不在意,“您有所不知,就算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对她,回宫后她也不会有好话说我的,索性让她吃吃苦头,这不,教导礼仪的时候她果然不敢过分惹我。”
“怎地,她…”秦氏听出女儿话里有话。
“她是庆贵妃的人。”从尹嬷嬷一进那院子,如瑾就瞥见她的相貌认了出来,所以才有碧桃的捣乱。
秦氏并不知道选秀那天庆贵妃罚跪的事,但也大约明白了几分,太子的生母肯定不会喜欢其他皇子的女人。这教引嬷嬷是庆贵妃的人,回去编排点长平王侧妃的坏话也有可能。
“唉,说来说去,不该嫁入皇家。还没过门呢,教引嬷嬷这里就给你添堵来了。”秦氏一想到皇族后宫之类就觉心绪烦乱,心疼女儿要牵扯那些事。
如瑾不以为意:“她能添什么堵,教导期间好吃好喝供着她就成了。以后我在王府她在宫里,谁还跟她打交道。”
如瑾对以后的日子一点不担心,因为本就没抱什么期望。
她早就想好了,无论在王府后院还是在宫里,惹不起就忍,惹得起就反击,就如今天戏弄教引嬷嬷。总之,随心过日子,再想办法照顾家里,这就是以后的人生。
自从来了教引嬷嬷,每天要有两三个时辰听她讲述礼仪规矩,如瑾觉得很是浪费时间。那些东西她从前世就会背了,还要从头开始学一遍,真是要多枯燥有多枯燥。听讲时唯一的乐趣就是跟尹嬷嬷斗智斗勇了,这老教引自从第一天吃了亏,每每都想找补回来,常在讲解时出难题或者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如瑾打着精神跟她周旋,从未让她占过便宜去。
每日送走了尹嬷嬷,如瑾就陪着母亲和妹妹消磨时光,出府被限制了,从学规矩的第一天开始,直到出嫁她都不能离开家里半步,只能在家老实待嫁。
不过好在那一天和佟秋水逛街时,她已经要将做什么生意想出了大致眉目,这些日子陪母亲的时候,就叫来寒芳和谷妈妈一起陪着。寒芳在旁边做针线,谷妈妈一边指点,一边陪秦氏说话。
秦氏很喜欢性情温和的谷妈妈,看过她以前的绣品之后又惊叹她的功力,闲聊的话题基本离不开针线刺绣,将谷妈妈进府前的来历也都问了个清楚。
如瑾在旁边听了两天,觉得差不多了,这一晚便将谷妈妈叫到了跟前。
“我想做绣品的生意,想请妈妈帮忙指点。您以前在道芸渡做过挑梁的绣娘,道芸渡是有名的绣坊,我的事问您准没错。”
谷妈妈眼睛不太好,灯光下总是眯着眼,听了如瑾所言便笑笑,眼睛越发眯成了两条缝,“姑娘抬举了,道芸渡算不得名坊,绣品拿出去也比不得湘绣、蜀绣、京绣等有名。不过姑娘要是想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只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样的生意?”
“实在和您说吧,我想做的生意不少,但手头本钱太少,所以初期只能小打小闹先经营一点而已,要做绣品的生意也是因为家里有您,近水楼台方便得多,有什么不懂的能随时问您。因为钱不多,我只能先租个铺面开着,慢慢周转,所以您看该怎么经营才好呢?”
谷妈妈一听是因为自己才要做绣品生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是因为得了主子的看重,担心却是因为自己眼睛已经坏了,能帮的实在有限。
她仔细想了想如瑾的话,认真回答说:“姑娘若是租赁铺子开绣品生意,听说京城里房价贵得很,租金肯定是个大开销。至于经营的路子,若是去绣品产地运了货物回来卖,得有一批信得过的采买人,和会照看生意的掌柜伙计,货源那边也得打点好。要是自己产绣品呢,请绣娘也要花一笔钱,绣出来的花样还不能落了俗套,才能立住脚。我老婆子眼睛不好了,好几年没好好动过绣花针,知道的花样恐怕也过了时,指导资历浅的绣娘或许还行,其他的恐怕帮不上姑娘什么。要么姑娘您再仔细考虑考虑,要不要真做绣品生意?”
如瑾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言语又诚恳直率,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不由暗暗点头,便笑道:“之前我也在考虑该怎么经营,您说得这些可真帮了我。至于求您帮忙,我可不是要您亲自披挂上阵去绣花,您这么大年纪我怎能再使唤您干活。”
接着如瑾又解释了是想请她帮着给绣品长眼,挑选绣娘,另外告知一些刺绣行当的内情。谷妈妈听说,稍稍放了心,如瑾让她先别声张给别人,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谷妈妈承了如瑾的恩,自然满口答应,如瑾便打发她回去休息。
于是如瑾又独自仔细想了想,若是光靠倒卖绣品到京城,一来能辨别好货源的人手没有,信得过的采买老手也没有,货物运送途中又要经过漕运和其他运路的关卡,其中检查收费的猫腻太多,官面上没有人照应就会多出很多成本。而光靠自产绣品的话,初期投入太多绣工成本会大,投入太少又有断货的风险,而且可靠的挑梁绣娘还要斟酌人选。
想来想去,她觉得单走这两条路子都是风险大,不如两项一起做,就能相互分担一下,一样做不好了还有另一样顶着。
次日又找时间和谷妈妈商量了一下,谷妈妈也说可以。于是如瑾又开始琢磨该经营什么规模的铺子。那日上街她把平民区和富人区的店铺都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的看看,两边都有各种档次的店铺,出售的绣品自然也都不一样。走马观花的看看,两边都有各种档次的店铺,出售的绣品自然也都不一样。
227 正妃出嫁
所以盘算来盘算去,最大的限制还是在成本上,让她不能随心所欲。上次暗地倒卖宅子里的家具赚下的银子,除了给下人的抚恤银还剩了三四百两而已,如瑾还想留一部分给母亲用于内宅开销,所以她能投在绣品铺子上的钱也不过两三百,实在是不多。
宅子里能卖的东西还有,不过如瑾不敢再卖了,一是怕蓝泽发现,二来这些东西总归是内务府出的钱,卖的太多怕有麻烦。那么在经营之初,唯有将铺子开在平民区了,先支个底子出来,以后再慢慢看。
如瑾想好了之后,叫了碧桃来,让她知会小三子逛街去。这个小厮才十五六岁,正是年轻好动的时候,以前在青州时让他帮着做了许多私密事,这次他来了京城,如瑾也不准备让他闲着,就将找铺面的差事交给了他。
“姑娘,铺子是要仔细找好的,不过管铺子的人您打算安排谁呢?”将开铺子的事告诉几个贴身丫鬟之后,吉祥就问人手。
如瑾说:“你跟着老太太日久,家里上下比我更清楚,你觉得谁合适?”
吉祥摇头:“以前家里的铺面大半都是东府二老爷和大少爷经营着,人手也多半是他们的,其余皆是钱嬷嬷婆媳安排的,忠于老太太,姑娘要用人不是没有,不过…未必能立时和姑娘一条心。”
如瑾也在思虑这个。自从青州时由老太太主持着分了家,一些铺子转到了西府名下,可因为人手都是蓝泯那边历练的,弄得蓝泽很不省心,将近一年的时间还没完全接掌过来,蓝泽又不让妻女插手外务,如瑾对那些掌柜伙计都不熟悉,临时去挑人不方便,而且还得经过蓝泽。
她自己的产业,暂时还不想让蓝泽知道。
不行唯有找可靠仆婢的亲戚或者去外头雇人了。正琢磨着,恰好贺姨娘来明玉榭送东西。如瑾要出嫁,贺姨娘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的绣了两幅帐子,又拿了一些体己珠宝出来,当做随礼。
如瑾一见她眼睛就亮了,暗悔自己忘了这茬,于是等她跟秦氏叙话完了,邀她去园子里走动闲逛。
“…姨娘家里有买卖,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不是跟姨娘家里抢人,你看有没有闲着又有几分本事的,到我这里来,工钱只多不少。”如瑾将自己要开铺子的事简略和她说了,请她帮忙。
贺姨娘诧异之余又是欣喜,对如瑾跟她说这种私密之事感到熨帖,没什么生气的脸上露了一丝光彩,“姑娘果然是不同常人,一般的闺阁小姐都嫌铜板有臭味呢,谁会费心琢磨做买卖挖钱。”
如瑾笑说:“铜板也是钱,我可不嫌钱多。”
贺姨娘仔细想了想,点头说:“我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是我娘家用的一个二掌柜的外甥,叫彭进财,以前在我家铺子里做过一段。因为他娘改嫁给了京郊的一个军户,前年回京归根,他就也跟着过来了,现今在庄子上给人做工呢。腊月时他娘还托人给我送过年礼,想给他在侯府求个合适的差事,因着我不想给太太添麻烦,还没答应他们。姑娘要是想开铺子不如招了他去,他对店里的事都做得熟。”
“那敢情好。”如瑾没料到贺姨娘这么快就能说出人选,于是仔细问了问彭进财的年纪脾气、擅长什么、有无妻小,大致了解下来,觉得这人条件还好,又让贺姨娘明日就找他们母子进府来,好寻机当面见一见。
贺姨娘办事很快,第二日教引嬷嬷刚走就打发了丫鬟来报信,说彭进财母子已经候着了彭母在贺姨娘那里说话,彭进财却不能进内宅,如瑾让碧桃避开人从后角门将他带到了园子僻静处,又支开周围的人,戴好了帷帽,在花木掩映的凉亭里传见了他。
彭进财三十多岁,身板高瘦却长了一张很讨喜的圆脸,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见礼回话都很得体,知道是侯府小姐、未来的亲王侧妃要用他,也没有过分的谄媚讨好,一五一十的回答问话,却又不显得死板,只让人感受到他的真诚。
这是个会与人打交道的人,如瑾暗暗点头。
如瑾将铺子的大致情况和他简单交待了,他便说:“成本少不要紧,一点一点的往大了做就是,哪家金子商号不是从小店做起来的呢?只要东家有心,信得过我,我愿意把以前学的本事都用上。”
这八字还没一撇,他倒管如瑾叫起“东家”来了,倒是有趣得很。如瑾就问他:“江南绣品最好,你可以去那边进货么?”
彭进财说:“城南胡园那边有个绣品大集,京里好多小店都在里头进货,东家要是能去江南原产地进货那成本会更少,当然比在胡园进货好。不过看店和进货不可能是一个人,我在照顾生意上有经验,进货的事还是给东家找个常跑远途的吧。东家要是信得过,我引荐几个。”
“行,我这里只有一个打算放出去做采买的人,肯定是不够,你再找一两个。”
虽说用人不疑,但从进货到看店都交给刚认识的人也不行,如瑾打算将小三子放出去,等路线跑熟了,别人就是突然撤手也不怕了。
彭进财又说:“我现在干活的庄子主家也有买卖,我认识他家几个管采买的兄弟,东家要是想去江南进货,我去跟他们搭个交情,给些路银就搭他家的船走,过漕关时能省不少事。”
如瑾笑着点头。这人倒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全了,还没等她提运货的事,他倒自己盘算好了。
“那么绣娘呢,你能请来得用的么?”
彭进财就说:“想跟东家讨个恩典,我家左邻右舍有许多针线不错的妇人,家境都不算好,要是能额外赚一份绣工钱肯定能改善不少,东家能不能用她们?”又补充说,“当然我会给东家找手艺最好的人,送来样品让您过目,您觉得可以再说。”
嗯,还知道提携邻居,可见心地不坏。如瑾应了:“我这里出个花样,你带回去让她们绣吧,绣完了给我拿过来挑选。不过这挑梁绣娘我可要安排自己人。”
“那是自然。”彭进财行礼郑重谢过,然后笑着说,“挑梁绣娘是顶要紧的,东家想让我给找,我一时也找不来。”
于是两人又计议了一会,将绣铺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最后如瑾说:“彭掌柜,绣品铺子是我的私产,对外你不必跟人提起。一会你去认识一下小三子,日后选铺面和进货等等事情,请你多多提点他。”
一声“彭掌柜”代表着认可,彭进财满面春风作了个大揖,“多谢东家抬举。”
如瑾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见提起小三子,他没有表示任何不快,于是更满意。若是这人觉得东家安排自己的人就是对他的不信任,如瑾可要重新掂量用不用他了。
送走了彭进财,如瑾又专程去贺姨娘那里见了彭母。彭母五十多岁,黑瘦硬朗,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人。听说儿子得了用,老太太趴在地上就给如瑾磕头,眼泪转眼圈的说:“多谢姑娘大恩!我家这孩子自小跟他舅舅在店里学营生,会认字会打算盘,人都说是当掌柜的苗子,都是被我拖累了。我跟着老头子回京城老家,原想把他留在青州,谁知道他不放心我硬要跟来,谁知这边买卖不好做,弄得他只能在庄子上给人帮工,这几年可受了大累,姑娘菩萨心肠用了他,老婆子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
如瑾赶忙让丫鬟扶了她起来。之前听贺姨娘说过了,彭进财初来京城本来做过小本买卖,想凭着原有的本事养家,可一次惹了地痞,一次被有靠山的同行挤兑,最后一次货船在水上遇风浪沉了底,到头来血本无归还弄光了以前积攒的家底,最后没办法才去庄子上凭力气吃饭。
京城里权贵多,地痞帮闲也多,平头百姓做买卖想糊口容易,想发家却很艰难。上下打点不通顺,今日这个咬一口,明日那个踩一脚,更有甚者惹上谁来盯着你,多大的摊子都能给你榨干。
如瑾用了彭进财,相当于给了他一个施展本事的地方,又是他的靠山,难怪彭母感激不尽。
贺姨娘将彭母安抚了一番,如瑾又细细和她说话聊天,发现这老太太是个本分实诚的人,于是对彭进财又多了几分满意。母亲本分,儿子就不会歪到哪里去。能放弃青州的一切,千里迢迢来京城陪母亲过活的人,定是心地纯善。
于是如瑾在临近出嫁还剩七天的时候,定下了自己的第一份产业。
小小的一个绣品铺子实在登不得台面,但她有信心一点点将之做好。等以后有了银子,她还要经营更多。
这一天也是正妃出嫁的日子。
出去看热闹的下人回来说,从安国公府到长平王府的几条街都噼里啪啦响了足有两刻钟的鞭炮,送亲的队伍走到哪里,红毯就铺到哪里,要不是有兵马司的人在旁边维持清理,围观的百姓会把整个街面都堵得死死。
“姑娘出嫁的时候咱们也放鞭炮吧,放上半个时辰,看看谁更热闹。”学完舌的蔻儿托着腮帮子遐想,换来碧桃戳她脑门。
如瑾无所谓的笑笑。
鞭炮可不是女方准备的,都是内务府的手笔。能在几条街上放两刻,也不知是内务府故意讨好皇后,还是皇后刻意的安排。
228 王妃张六
正妃和侧妃同时册立,按着以往的惯例,正妃要先过门几天以示上下有别。钦天监认真择选的吉日,这一天的天气很不错。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张六娘从花轿里头被喜娘牵引出来的时候,一身红彤彤的嫁衣衬着行礼正院里葱茏的花木,异常鲜艳扎眼。
因着最近整顿吏治,皇族天家以身作则,皇子娶妻也不会大肆操办的宴请群臣,只有近支亲眷前来恭贺。长平王府的院落里外都以小巧精致见长,宾客少,小小的正院里也不显得拥挤。
没有民间娶妻的热闹喧嚣,张六娘从轿子一路走到正堂的时候,耳边十分安静,低低的说话声都听不见。在成礼之前,皇家嫁娶最重礼仪威严,贺客们谁也不会大声喧哗。一路陪伴的震耳欲聋的鞭炮燃尽了,行礼的雅乐还没到奏起的时候,进府这短短的片刻便成了寂静。
这寂静让张六娘心里头空落落的。即便知道原本就该如此,真的面对了,还是十分不适应。
她见过家里亲朋们嫁娶的热闹场面,从头吵闹到尾的,不管是多有体面的尊贵门第,平日里多么重视规矩,喜日里都是一片喧腾,哪像现在,若不是喜娘在一旁轻声做着提点,她都要以为整个院子惟剩下她一个了。
盖头遮挡了全部视线,直到手中喜绸的另一端被别人接过去,张六娘眼里都只是脚下齐整的青砖。
接喜绸的人一定是长平王,她在心里勾勒那见面不多的年轻男子穿喜服的样子,他向来是一身玄袍,如今换上红金交织的衣服,该是什么样子呢?
雅乐奏起来了,堂前有声音高亢的内侍扬声唱礼,一拜,二拜,再拜,皇家繁复的礼节使得整个过程冗长极了,等到礼成被送入新房的时候,早起就没吃过什么的张六娘简直累坏了。
缀满珠玉的纯金头冠特别沉,高底的喜鞋特别不舒服,还要保持背脊笔直的端庄仪态以维持正妃的形象,张六娘被引到新房大床上安坐的时候,全身都酸疼得厉害。
没有暖房的女眷宾客,没有带福的孩子们,一切都与民家嫁娶不同,前院的礼乐隐隐传来,屋子里只有贺礼嬷嬷们撒帐念喜词的声音。那声音有威严,有气度,就是没有喜庆劲儿。
张六娘觉得自己像是个木偶娃娃,随嬷嬷们摆弄着,一点都不像个新娘子。她知道天家娶妇与众不同,更知道今日开始便与原来的日子告别了,可这整个一套程式走下来,她还是觉得闷闷的。
还不如族里那些嫁的不好的远支女孩子呢。张六娘听她们说过出嫁的过程,听说到了男方家中,会有许多亲近女眷在新房里闹腾,你一言我一语的逗新娘子,屋里屋外都是喜庆气,丫鬟婆子全都乐乐呵呵的。
对了,丫鬟呢?她想起了陪嫁的贴身婢女们。从进王府她耳边都是喜娘、内侍、嬷嬷们的声音,熟识的人一个也无。她觉得惶恐,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笼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帕子。
“恭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贺礼嬷嬷们终于做完了新房里的规程,齐齐恭贺作为结尾。
张六娘被盖头遮挡着视线,只能听声音辨别嬷嬷们的位置,按照预先被告知的规矩抬了抬手,轻声道一句“免礼。”
按规矩这时候的长平王也要说话的,张六娘侧耳倾听盖头外的动静。自从进了新房,她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在什么地方,堂前行礼时他没有说过话,一路走来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她几乎错觉他根本不在了。仿佛这是她一个人的婚礼似的。
“免。”简短一个字,是长平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六娘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听到他说话了,人还在就好。
贺礼嬷嬷们做完事,一起告辞离开,出门的脚步声轻柔平缓,不愧是皇家的奴婢。张六娘盘膝坐在喜床上不敢乱动,自那一个“免”字之后,她又听不到长平王的声音了,不知道这个人是近是远,是不是正在看她。
二人相对的时候,该是他挑开她盖头的时候了,张六娘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却一动都不敢动,怕失了仪态。
前头的喜乐断续随风飘来,张六娘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头冠那么沉,里外好几层的嫁衣裹得她又闷又热,盖头更是挡住了风,她能感觉到汗珠从额头上一直划过鼻端,吊在鼻尖上久久不落,很痒,可她不能抬手去擦。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掀她的盖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厚厚茧壳包裹的虫子,快要闷死了,再也没有化蝶的希望。
她就在喜床上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盘着膝,先还能感到腿脚酸麻,腰背僵硬,后来连这些感觉都没有了,整个身子仿佛都没了知觉。
喜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很软,她很想倒下去伸展四肢,不过到了后来,这个想法也没有了,只剩下端坐的念头。
她告诉自己得坐着,像最开始那样保持着王妃的仪态。盖头下的光线越来越暗,由日光变成了烛光,该是太阳落山了吧?她整整坐了大半天。她已经知道长平王肯定走了,没完成掀开她盖头的仪式,他是要去前头招呼宾客的,不可能总是窝在新房里。
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掉的,没有听见门响,难道是和那群贺礼嬷嬷一起走的吗?她唯有通过新郎要给宾客敬酒这件事,推断出夫君已经不在房中。
…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儿戏般的决定自己终身。
…难道你的嬷嬷从没教过你女人争胜之术?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张六娘想起除夕宫宴的时候,她和长平王在殿外长廊上简短的对话。那时候,长平王的语气一直充满了嘲讽,看着她的时候眼里都是冬夜繁星的寒芒。他看不上她,她知道。如果以前还不知道,那么从那晚起,也就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求他的事,隔了多半年,脸上还是热辣辣的发烫。他鄙视了她,那鄙视是不是延续到了现在,以至于他连盖头都不给她掀?
她也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嫁给他的。姑姑已经安排好了她的去向,进永安王府和穆嫣然并列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进长平王府。
进来了,礼成了,然后被晾在新房里了。
前院的宾客该是早就走了吧。很久没有听到风中送来的乐声和谈话声了,来观礼的宾客更多是来走个过场,长平王不是有前途的皇子,他们不会在这里久留。
房门终于有了响动。
张六娘对此已经不抱期待的时候,听见这响动,脖颈僵硬的稍稍动了一下。她是想转头朝那边看,却发现脖子都坐僵了。
“王妃,奴婢来给您送吃食。”是贴身婢女琅环的声音。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王妃一定饿了吧。”这个是另一个婢女香缕,姑姑赐给她的宫女。
张六娘听见是她们,刚刚升起的希望又重重落了下去。茶香和食物的香气飘近,婢女们身上的脂粉香也刺激着张六娘的鼻子。她空了一整天的腹内突然很大声的响了两声,咕噜,咕噜,宣告着她的饥饿。
即便跟前是贴身婢女,这也是很丢人的事情。张六娘呼吸滞了一下。
两个婢女谁都当做没听见,自小就服侍她的琅环走到喜床前,声音轻快活泼的说:“王妃您猜这些东西是谁让奴婢们拿来的?是王爷!王爷很心疼您。”
张六娘掩在盖头下的嘴角牵了牵,却没牵起来,于是她发现原来自己的脸也僵了,实在是太久没有动弹。
琅环明显是在安慰她,她心里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心疼,何至于让她饿了这么久,甚至盖头都没掀?
香缕禀报说:“王爷吃多了酒歇在别处,暂时不能过来,所以特意吩咐奴婢们服侍王妃先吃些东西,免得饿着。”
两个婢女要上前搀扶她起来,好坐到桌边去吃饭。
张六娘垂了眼睛。
要吃饭,这盖头自然是不能再戴了。她多半日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谨守着新娘子不能自己掀盖头的规矩,却终于还是没得新郎来掀么?
要婢女服侍她吃饭,是让婢女揭了这盖头,还是让她自己来?这场婚姻是皇后的属意不错,可他真的不喜她至此?
“王妃,您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太久没喝水嗓子不舒服?”琅环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茶,语气里满是心疼,“都是今天的规矩弄的,奴婢们是娘家跟来的,在天黑前不能进王妃的屋子,谁知道王府里竟然也没人来伺候您,让您受了这半日罪。”
香缕就说:“大约是以前没有女主人的缘故,内宅里上下都乱,以后就等着王妃亲自来接管吧,咱们王妃一定能将所有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再不会有这样没人当差的时候。”
张六娘还没适应“王妃”这个称呼,香缕就罢了,到身边还没两个月,从小的丫头琅环口口声声叫她王妃,让她知道自己终于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孙小姐了。
王妃…
被王爷轻慢的王妃,当得起王妃这两个字吗?她默然。
229 零落红药
张六娘觉得心里发堵得厉害,一天没吃东西甚至没喝水,腹中空得火烧火燎的疼,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进食。胸腹之中有一团闷气在盘桓翻覆,搅得她难受。
抬起手,她将缀满了细碎金珠的盖头拽下来,终于看见了盖头之外的光景。
屋中一片红彤彤。到处都挂着喜帘喜幕,连花几上供的盆景都缀了红色的小挂饰,嫣红的芍药湃在美人觚里,开得热烈蓬勃。她大红色的嫁衣和床帐连成一片,代表着喜庆的颜色却在烛光下变得暗沉。
儿臂粗的喜烛滚下一层又一层的烛泪,将鎏金烛台糊得厚厚的。从新人进房开始,这对红烛要燃上一天一夜,直到洞房结束的黎明才可以熄灭,白天她一个人孤坐房中的时候,就是这对红烛的焰火不时噼啪轻爆一下,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呀,王妃您小心些。”
因为拽盖头的时候没轻没重,张六娘把头冠都拽歪了,冠上的珠玉轻轻摩擦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婢女琅环连忙接住防止它掉下来。
头冠带歪了发髻,琅环和香缕一个扶冠,一个细心的将张六娘缠在头冠上的发丝分开。“王妃,您喝点水润润嗓子吧。”琅环将头冠搁在妆台上放好,回头继续递水。
张六娘没有接杯子,只用力挺了挺背脊。没了沉重的头冠她似乎终于能顺畅呼吸了。她想挪动双腿,腿上却僵硬的难受,稍微一动就又麻又胀又酸,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