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微笑点头,庆贵妃眼角斜挑,媛贵嫔充耳不闻,皇帝招了招手,允许她在左首末座坐下了。年方五岁的十皇子不吵不闹,乖乖立在母妃身边,明亮的眼睛不时看向皇帝和寂明。
饮了妙恒瓮雪水泡出的香茶,皇帝率先开口,直奔主题:“在这个地方,就只和法师聊家事了。且问法师一句,今日诸位贤女贵媛,可有福泽深厚之人?”
寂明也不罗嗦,直接说出了几个人来,包括襄国侯小姐。一共近三十个人,秋葵只报了一次诸人名号,难为他能记得清清楚楚,连谁念了什么诗都能一一对上。
说到如瑾的时候,他的评语是,此女性直纯良,澄如赤子,可保家宅清明。
皇后的侄女张七也在他评价之内,说其生而有福,需谨惜福缘,以免散尽。皇后不理后半句,单为有福二字笑着朝寂明道了谢。
说到最后,还包括那个敢将十指夸针巧的女子,被慧一赞为“刚强人”,寂明说她是持重自矜,能弘扬善道。
最后寂明笑着朝皇帝合什:“贫僧妄言,博圣主一笑尔。各人自有来处,自有去处,贫僧只作闲谈。”
皇帝点头,抬手请寂明饮茶。
静妃凝神想了一想,说道:“现在这些女孩子真是厉害,个个都会诗词歌赋,我不懂这些,不过听起来顶属襄国侯小姐念得别致,跟别人的不一样。”
皇后道:“那是古风,言语直白些,质朴之美。”
静妃点头:“是了,总之我听着,感觉这女孩子脾气跟贵妃娘娘有相似,干净利落得紧。”
平日就罢了,今日这是什么场合,评价女孩子们为的是什么,静妃这么一说,庆贵妃立时剜了她一眼,冷哼:“本宫看她很不顺眼,静妃喜欢,留给老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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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鱼诗是韩愈的,这里摘的句子和原文整体表意不同,读过原诗的姑娘不要纠结:)
218 蓝泽进宫
庆贵妃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且一语道破了今日行事的真实目的。
上位者做事,大多各自明白就是了,最忌讳的就是摊在面上,那样真刀真枪的一摆,像个下等人似的没有涵养,而且许多事也少了回旋的余地。
大家说都不说破,连寂明都在自谦“贫僧只作闲谈”,庆贵妃就这么大喇喇的捅了开来,还当着年幼的十皇子说要给他找女人。
“妹妹慎言,明微才多大。”皇后温和的劝告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语气。
静妃先是惊愕的看着庆贵妃,很快低下了头,委屈的强颜笑了一下,将十皇子搂在怀里给他拿点心吃,要转移开他的注意力,似乎是怕他被庆贵妃的言语带坏了。
可是十皇子睁大了明亮的眼睛,奶声奶气朝着皇后问道:“母后,庆母妃要把什么留给儿臣,为什么母后不高兴呢?”
五岁的小孩子,身量还不到成人的腰部,当他歪着头闪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困惑时,稚嫩的力量是强大的。
皇帝将女人们的表现看在眼里,脸色温和的回答说:“非礼勿言,师傅没有教过你么?”
十皇子一脸懵懂,愣了一下,看起来是知道了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很认真的道歉:“父皇,儿臣知错了,明日上课时会好好跟先生请罪,听先生教导。”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静妃:“明微渐渐大了,不要去哪里都带着他,免得撞上粗鄙人,听到粗鄙话。”
除了三个法师,屋里所有人都惊讶的看向皇帝,连一向持重的皇后都没控制住脸部表情。而庆贵妃已经圆睁了媚眼,羞恼地连脖子都红了。
皇帝可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没脸。
虽然她也明显感觉到这些日子皇帝对她的情绪有些不寻常,可当众打脸,这还是头一遭。当着素来与她不和的皇后和好几个高位嫔妃,当着尊贵的寂明大法师,一点都没跟她客气啊。她可是储君的生母,她受了重话不要紧,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庆贵妃陡然生出一种惶恐。难道是皇帝对太子…
她不敢再往下想,盘算着等下要赶紧派人走一趟东宫。
那边帝后又继续商量今日来祈福的女孩子们去了。庆贵妃神思不属,一直延续到寂明等三人离去,十皇子也被嬷嬷带回去温书,屋子里单剩下帝后嫔妃,大家无所顾忌的议论起儿子们的纳妃纳妾之事,她的心思还没集中,连皇后要给太子纳侧妃和良娣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直到皇帝发了话。
“朕觉得可以,就将那夏家的姑娘封为良娣吧。”
庆贵妃醒神,“夏家的姑娘?”她对这个姓氏感到陌生,没记得女孩子里有谁姓夏。
媛贵嫔和陈嫔原本就没怎么说话,静妃也立刻住了嘴不言语,皇后笑着解释:“是寂明大法师称赞自持的那位小姐,太子是储君,身边该多一些这样的女子。”
庆贵妃这才想起来,不就是“十指夸针巧”的那个不知轻重的贫贱女,似乎是个举人家的女儿?父亲连宦途都没入,办私塾做个穷先生,这样的人家最是处处穷酸气,生出来的女孩子怎么能入东宫呢!连做个卑贱的侍妾都嫌不够格,还要封良娣?
“皇后既知储君之重,为什么要让卑贱女进东宫?”庆贵妃立刻反驳。
皇帝一个冷冷的眼风,庆贵妃顿时浑身冰凉,骤然想起了先帝第二任皇后,那也是个平民出身的,后人对她评价却很高,连皇帝都曾说她贤良,比对自己生母也就是太后的评价都高。
庆贵妃知道自己失言了,再不敢在此事上纠缠,想想终究是个良娣而已,暗地咽下了这口气。怕皇后再安排别的,连忙自己说起太子侧妃的人选。秀女们都是被考量很久了的,就是今日来的其他女孩子,庆贵妃等人早就查探过了,甚至原本就是她们安排的人。
几番明暗交锋,东宫定了一个侧妃一个良娣,永安王府定了一个侧妃,长平王因为没有大婚,府中能上册有名分的女子一应俱无,这次后妃们齐心合力敲定了正妃和侧妃各一。另外,又各定了两个贵妾给三位皇子,至于被挑剩下的人,做秀女的发些赏赐遣送出宫归家待嫁去,非秀女的也有恩赏。
只要不是一心要留在皇子身边的,其实落选之人并不算吃亏,能在宫里走一遭的日后都比较好嫁。至于那些想一步登天却落选的,只能靠她们自己平复不甘去了。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三位皇子身边多了好几个女人,这并不是说后妃们办事干脆利落,也不是说事关下一代皇族妃妾的决定做得太轻率随意,其实今日不过是求个结果罢了。
自从去年选秀的消息一放出来,后妃们已经不知在这件事上做了多少次角力,涉及宫内宫外的几个月的安排与破坏,算计与反算计,到了今天,某些层面上各位娘娘们已经相互有了交换和妥协,剩下不能调和的矛盾,就像方才关于太子良娣的分歧,靠的就是皇帝一锤定音,也唯有靠这个。
去宫里走了一遭的如瑾回到家里,表面照常生活,心里却紧紧绷着一根弦。
回来那天秦氏就关切地问过皇后传召的因由了,蓝泽也不住地询问,如瑾给他们的答案一律是冠冕堂皇的那个,也是皇后和女孩子们所说的,给福泽嫡公主祈福。
“给公主祈福,怎么会找你呢?”秦氏和蓝泽都有疑问。
如瑾对蓝泽说:“侯爷觉得自己分量不够,女儿没资格参与这种事?”
“自然不是!”蓝泽怒,自己闷在书房里揣测了半日天意,结果只是头更疼了。他又不敢拿这种事去找人讨教,只好暗暗纳闷。直到隔了两天才恍惚听说那日去的闺阁女子都出生在腊月,这才回过味来。
“原来是找和公主同月生辰的人啊,我们家有爵位,你又生在腊月,难怪要找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蓝泽找女儿抱怨。
如瑾道:“我怎么知道,找同生辰的人做祈福会是京里风俗,我哪里会懂。”
其实她早就用这理由搪塞了母亲,秦氏在京城住过,知道这习俗,也就不疑有他。
直到五日后皇帝突然召了蓝泽入宫。
如瑾的心狠狠提了起来,坐立不安盼着父亲早点回来宣布进宫缘由。已经猜到了大半,但仍是不死心的期待着能有转机。
蓝泽一脸喜气的回了家,马车驶进院子还没停稳,不等人扶他就自己跳了下来,一叠连声叫婆子抬软轿送她去内宅。
“瑾儿,瑾儿出来!哈哈哈,你猜父亲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如瑾在明玉榭陪母亲午睡,骤然听到蓝泽高亢的笑声传进屋子,不亚于晴天见响雷。秦氏从熟睡中惊醒,捂着胸口坐了起来。摇篮里小妹妹哇的一声哭得响亮,十分不满意被人吵了好梦。
“母亲和妹妹都睡着,您做什么?”如瑾脚步飞快迎了出去,内室珠帘啪的一下甩在门上,纷乱晃动。
蓝泽没有察觉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和微抖的声音,直朝着她大步冲了过来,连日来头疼的困扰似乎全都不见了似的。看那架势,如瑾要是不闪开,说不定他就要抓住女儿的手或者将女儿拽到跟前,总之会做出失礼尴尬的举动。
见如瑾脸色不对匆匆追出来的孙妈妈感到不妥,疾走两步拦在了父女两个之间,制止了蓝泽继续向前,“侯爷您别吓着小姐,太太身子尚弱,小小姐也经不住吓呢。”
蓝泽丝毫不以孙妈妈的举动为忤,看住如瑾抚掌大笑:“竟不期你有这样的福气,天恩浩荡啊,皇上终究顾念着蓝家世代为国的情分,你知道吗,这次宣我进宫,竟然是为了你的婚事啊,皇上要将你许给皇子啦!”
“姑娘!”紧接着蓝泽话音刚落,响起的是碧桃的惊呼。
如瑾狼狈地被贴身丫鬟扶住,才止住身体软倒的趋势。“是…哪位皇子?”她虚弱的问。
“七皇子,长平王爷!”蓝泽答得很快。
外院跟进来的婆子们齐齐跪在地上恭贺,“侯爷大喜!姑娘大喜!”
秦氏院子里的仆婢们也陆陆续续跟着跪了下去,想要道喜,看见如瑾的脸色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孙妈妈和碧桃是完全愣住了,忘了主仆之别直勾勾看住蓝泽,想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
如瑾闭了闭眼。
悬心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来了。
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最微弱的一丝期盼都覆灭掉,整个人反而轻松了下来。
她推开了碧桃的搀扶,自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阶下兴高采烈的蓝泽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完全违背了淑女要笑不露齿的训诫。
“父亲,侯爷,您的高兴真是忘乎所以啊。”她飘忽的感叹了一声,“大姐姐的事,宫里要给什么处置还没落下来。”
蓝泽无所谓的挥挥手:“方才进宫时我问过了,皇上说不驯子侄家家都有,东府你姐的事情他不会怪责蓝家。我已经陈明将蓝泯一家驱除出族,皇上自然不会再追究。”
“蓝家历代人丁单薄,以致您又是侯爷又是族长,想驱逐个子弟倒是方便。”如瑾笑说,“只是我的五妹还在床上以泪洗面,四妹也还没找回来,新添的胞妹连名字还没有呢。祖母病成那个样子,你笑得真开心。”
蓝泽的笑容僵住。
如瑾看着父亲想要发火却又有所顾忌的样子,笑出了声。
“姑娘?”碧桃不放心的试探着唤她。
“我没事。”如瑾摆了摆手,盯住蓝泽,“皇上告诉你了吗,我是什么位份?妃?妾?您做不做得了王爷的正头岳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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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大家很关心一对一、正侧之类的问题,说细了成剧透了,总之大家不要急,这本书我不想写被太多闲人参与的感情,干净是追求。慢慢看后面就晓得啦。
还有,这几天的速度,呃,万更那天的次日,我感到很挫败,甚至对自己和这个文产生了厌烦,因为感觉那一万字的废话是那么得多,多到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讲故事。不过,怀疑似乎没什么用,只会让自己变得真的不会讲故事了。好吧,我不是一个天分好的人,心智也不够坚强,我认了,继续讲下去就是,起码要认认真真的完成这件事。这是我喜欢的,也是大家一直在看的,嗯,我得对得起过去这几个月的时光。
219 空白信纸
蓝泽的脸色十分难看。
正头岳丈,这是拿东府蓝泯来讥讽他呢。“你以为本侯是蓝泯那个混账吗?女儿当个小妾就把自己封为皇室的岳家了,荒唐至极!”
“哦,您自然不是荒唐人,那么就是说,我是长平正妃了?”如瑾脸上带笑,眼光冷冷的。
“…”蓝泽很讨厌女儿这种态度和语调,皱着眉毛耐心解释,“不是正妃,是与上次来家的穆妃一样身份,对了,正好你们日后做了妯娌,要好好相处。”
如瑾笑:“侯爷饱读诗书,不知道‘妯娌’二字作何解释?您这是哪里听来的门道,谁家让两个小妾互相称妯娌了。”
不怕被人笑死。
“什么小妾!是侧妃,侧妃!要上册入谱的,可以进宫的!王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
蓝泽的语气极重极严肃,如瑾微微一哂,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高兴得什么似的,还像个侯爵的样子吗。
秦氏披衣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不顾丫鬟的搀扶,三步两步赶到了蓝泽面前,一脸急切,“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瑾儿也要和东府大丫头一样吗?!”
蓝泽快被这母女俩气糊涂了,“怎么和大丫头一样,她是不上数的妾,瑾儿是侧妃!”
秦氏身子晃了两晃,要不是丫鬟和如瑾一起赶过去扶了,差点跌在地上。
她指着蓝泽双唇哆嗦:“你、你你好狠的心,瑾儿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肉吗,你舍得送她进那种地方去受罪,荣华富贵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是吗?卖女求荣,你丢尽了蓝家老祖宗的脸!”
“住口!你…你…你…”蓝泽真想一巴掌扇在秦氏脸上,然而对上如瑾冷冰冰的眼神,又缩了手。
“都给本侯走开!刚才听到的话谁要是说出去,立时全家打死!”无奈他只得狠狠挥手遣散院中下人。丫鬟婆子们忙不迭的避开了,霎时间明玉榭的院子里只剩了一家三口,以及孙妈妈碧桃和飞云。
“你们也给本侯滚!”蓝泽点指着。
“不必了。”如瑾朝院门扬了扬脸,“侯爷回去歇着吧,谢谢您亲自赶过来报信。”
蓝泽不想走,他还有好多话没交待完呢,如瑾笑吟吟地劝他,“想必正式的圣旨下来也就是这两日,您还不趁着这空闲工夫做些粉饰去?日后若是被人知道您有个被休的女儿,还有个私逃的千金,您这皇亲的脸面往哪搁。”
蓝泽脸色发青,突然觉得头又钻心钻肺的疼了起来,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带上人出了明玉榭。
“瑾儿…瑾儿怎么会这样…”秦氏面无血色。
如瑾招来丫鬟抬了母亲回屋,“今日风有些大,您可不能在院子里吹风。您不用着急,亲王侧妃是别人想不来的荣耀,高兴些。”
秦氏挣扎着想冲出去追蓝泽,“我拼了命也不能让他得逞,为了前程卖女儿,简直丧心病狂。”
如瑾连忙按住她,“这不是侯爷的事,他哪有本事让宫里做这种决定?原是上次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她对我赞许有加。您难道不知道自家女儿么,这么好的人,谁见了不喜欢。”
“你还有心思说笑。”秦氏被扶到了床上,却哪里坐得住,“你哪儿知道啊,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王府。深宅大院,妃妾成群的,我的好孩子,你怎么能去受那样的苦。”说着掉了眼泪。
“哪里就受苦了,锦衣玉食,身份尊贵,至于深宅妻妾之流,女儿的本事您不知道?定然不会吃了亏去。何况长平王爷您不是也见过,当日正是他在来京路上救了咱们。”
秦氏自然记得钢刀加身时,银甲乌骓的年轻男子千钧一发的援救。然而,恩是恩,她怎么舍得女儿嫁到皇家。
母亲急得要命,如瑾反而冷静下来了。最初闻讯时心跳如擂鼓,现在平静了,还能想出各种理由来安慰母亲。
秦氏一路说,她就一路劝,足足一个半时辰,秦氏连嘴唇都说干了,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
“太太莫哭了,奶水本就不足,明日七小姐吃不到您的奶了。”孙妈妈在旁劝慰,自己却也含着泪。除了蓝泽那样一心功业的以及不知轻重的仆妇,哪个亲近人会不心疼。
秦氏哪还顾得上哺乳小女儿,欲待再说,如瑾轻轻摇摇头:“您睡一会吧,事已至此,不如向前看。估摸着,明日或后日该来宣旨的天使了。”
秦氏颓然住了口。
圣意已决,能提前知会一声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单凭女人在内宅里哭又有何用。
她转过身去默默流泪,暗责自己无用,转瞬又哭湿了一条帕子。
“姑娘,凌先生有书来。”从明玉榭回去香雪楼,晚间快要就寝时,碧桃悄悄进来禀报,手里拿着一封密封的信。
这个时候?
凌慎之从不主动写信过来,都是她遇到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时,改换笔迹写个简单的提纲,由何刚带去一一照念。
如瑾不由就联想到了白日里的事,蓝泽兴高采烈一路从外院奔来内宅,穿了整个园子,恐怕府里上下全都知道她要进王府了吧。
那么这信…
她遣退了碧桃,独自对了灯拆开信封。
一共四五页纸,展开前她捏着踌躇了一下,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如果…她该如何回复呢?多次的相处说话,她其实并非一无所觉,即便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之后回想,总能体会出一些细微而隐匿的情意。
他的眼睛像一潭清澈湖水,笼着柔和的月光。她想起许多次,他就用那双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含笑跟她说话。也想起了天帝教徒作乱的那个晚上,他背上插着余焰未尽的箭,还要把长剑舞成银色的扇面,给她遮挡危险。
一年多的时间,她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是太多,可每件事每个画面都很清晰。她还能记得他青衫前襟上花纹的样式。
灯焰突地跳了一下。
如瑾从静默中醒来。重重的捏了捏手中信纸,她吸口气,打开。
杜仲,云苓…俊逸干净的笔锋,第一页是张药方。
屋子里静静的,如瑾听到自己呼气的声音。她大致扫了一眼,看到药方后面简短的说明,原来是给蓝泽清毒用的,以中和前几次用药伤体的危害。他上次已经给过一个,这是接着调理的。
如瑾轻轻的笑了一下,叹自己过分紧张,什么事都联想到自己要进王府上去了。人家不过写个药方送来而已。
药方而已。
她竟然有点淡淡的失落,像是窗外拂过花枝的晚风,轻轻的,一晃而过。
第一张是给蓝泽的方子,下面是给谁的呢?她将第一张放到一边,看向第二张。
…咦,空的?
完全没有字迹的一张纸而已,右上角滴了一团墨迹,再无其他。
如瑾纳闷的掀开了第三张。依然是空白,连墨迹也没有了…直到后面第四张,第五张,什么都没有。
凌慎之送了一封信,除了第一页写了个方子,后面全都是白纸。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疏忽装多了纸?如瑾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凌慎之伏案奋笔,然后为了赶时间一把抓起写好的药方,也不管同时还抓起了垫在下面的其他纸,一股脑全都塞进信封里递给何刚。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如瑾对着几张纸看了一会,熄了灯,躺在了床上。
圣旨是在蓝泽进宫次日发下的。
传旨的内侍身穿红衣,身后还跟着六个随侍,这是传重要圣旨的规格。如瑾跪在地上听内侍用阴柔的嗓音念诵明黄锦缎上的词句,前面跪着父母,头上是将近午时的热辣辣的日头。
“…赐侧妃之位,恭侍敕封长平王,于七月十六日入府,钦此。”
依旧是皇帝的爱好,无论事关什么的旨意,前面都有一大段冗长繁琐的啰嗦,然后才进入正题。如瑾浑然不知内侍前头念了什么东西,只记得最后的日期。
七月十六日,离现在只剩两个月了。
侧妃绝没有比正妃先进府的道理,那么长平王的正妃该在十六之前过门。皇家纳妇礼仪繁多,问名纳采一套规程下来很是麻烦,两个月的时间也未免太仓促了。怎么就这样快?
“臣接旨,恭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蓝泽叩首后高举双手,恭恭敬敬从内侍手中捧回了圣旨,令如瑾陡然想起潋华宫的深秋清晨。前世今生,她都逃不开那刺眼的明黄色。
秦氏的身子在蓝泽高唱万岁时微微发抖,如瑾往前蹭了蹭,拽了母亲的衣角。
内侍们吃茶接了红包之后很快离开,剩下蓝泽一脸高兴,秦氏和如瑾的沉默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女儿,昨日是母亲想左了,这是好事,母亲不该误导你。”回到明玉榭后秦氏笑着,拉女儿坐在身边。
如瑾分明能看出母亲是在强颜欢笑,然而也不说破。既然母亲要忍了心中难过开解安慰她,她便领了这份爱护吧。
这个夜里,秦氏将女儿留在了明玉榭,似乎是知道母女两个相聚的时日不多,要珍惜每一刻。
所以如瑾次日晨起,才从碧桃那里知道凌慎之又送了信进来。
220 秉烛夜谈
两日之间,连接送了两次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为的什么事呢?如瑾趁着母亲给小妹妹喂奶的时候,转到外间后阁里拆开了信封。
这次只有一页纸,字也只写了几个——若方便,求一见。
如瑾将信纸前后仔细看了几遍,又将信封抖了抖,确定真的是只送来这六个字。凌慎之是个守礼也明白事理的人,从不主动和她见面,因为知道那或许会给她带来不便。他这次要见面,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如瑾让碧桃将灯点着,很谨慎的将信纸在火上烧掉了,即便没有署名也没写收信人,她也习惯于销毁一切可能引来麻烦的东西。“安排崔吉带凌先生进来一次吧,像小妹出生那晚一样。”她吩咐碧桃。
长平王府里,尚未起床的某人很快收到了消息,未入府的侧妃要和男子私自见面。
斜飞的眉峰轻轻一挑,“让他们见。”
送消息的属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留下睡意全无的某人,盯着床帐子上手法拙劣的冬瓜灯笼默默半晌。
这个晚上,如瑾借口要回香雪楼去收拾东西以便彻底搬到明玉榭住,暂时辞别了母亲和妹妹,带着近身丫鬟们回到了自己房里。
天色一片漆黑之后,崔吉轻巧越过窗棂,将凌慎之带进了内室。
碧桃在门外守着,如瑾冲崔吉点头:“多谢领队。”
崔吉一身夜行衣,高瘦挺拔,因为过分的沉默和并不突出的五官,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相貌,但却绝对忽略不了他乌黑的眼睛。他静静打量如瑾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跃了出去。于是屋里只剩下如瑾和凌慎之两个人。
如瑾将几盏灯全都移到了窗边,以免屋中的人影会透了窗子被外头瞧见。她快速的走来走去,一边含笑和凌慎之打招呼。
“现在我出府不似以往方便,没个正当理由侯爷不会放我出去,只好委屈先生再冒险一次了。这里不是待客的好地方,先生别见怪。”
楼下有丫鬟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低声的说话,还有挪东西开箱子的响动,倒衬得屋中更加安静。
如瑾移完了灯,伸手请凌慎之坐,并亲自给他倒茶。凌慎之自从进屋后就没说话,似是对进入如瑾的闺房感到非常尴尬,一直半垂着眼睛,此时慢慢在玫瑰椅上坐了,接了茶盏,也只低声说了句“多谢”。
两座椅子中间隔了小小的茶几,如瑾在他对面落座,看向他,“先生从不主动与我见面,这次是为了什么?若是先生遇到了难处,不必顾虑只管开口,我必定全力相助。”
凌慎之修长的手摩挲着天青釉细瓷马蹄杯,并不与如瑾对视,沉默着。
“先生?”如瑾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唤了一声。
于是她就看见对面的青衫男子突然抬了眼。她吓了一跳,为那双眼睛里显露的情绪。她一时不能准确体会出情绪的含义,只知道一汪平静的湖水变成了云层密布的海面。
“圣旨的事,我知道了。”凌慎之忽然开口。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如瑾听出了不平静。就像他眼中的海,暂时无风无浪,似也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虚假宁静。她等着他说下面的话。
“蓝小姐,你愿意吗?”他看住她的眼睛。
“先生?”如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似乎也明白了昨日那几张空白信纸的意义。
凌慎之不是习惯于追问或逼问的人,问出的问题没有被立刻回答,他便停止了等待,只是移开了目光。然后像是闲话家常,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比你年长许多。听起来你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或者愤怒,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声,蓝小姐,我倾慕于你许久。”
如瑾顿感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从头热到脚。
凌慎之一直温和清淡,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亲耳听到他这样说话!
“先生…”
“蓝小姐,很抱歉唐突了你。”凌慎之打断她,语速比平日快了一点点,“但是不管你听了之后生气也好,再不肯见我也好,或者彻底看低我,厌恶我,再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说出这些话。”
如瑾在袖子里紧紧掐着手心。她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慌乱。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凌慎之方才的沉默并非因为尴尬,而是在隐忍。
她可以对着登徒子一般的长平王发脾气,但对守礼之人突然的冒失束手无策。
“…若是不说,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凌慎之最后一句语调很苍凉,与他一贯的清和完全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