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晨曦中醒来的,他起床,扯得我一痛。睁开眼,是他春风般的笑容,吹绿了江南岸,映红了琼花路。
结打得太死,解不开,只好双双起身,寻了剪刀,将交缠的发剪断,藏在木匣里。或可藏到白发苍苍,而你我的青丝依然如故。
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剪断它。没有人会使我们分开,只有我们自己。
但我,不愿和你分开。
我问过大师兄,对我的感情是从几时开始,他说无从想起,只是从某一日悚然发现,再也不能将我丢下,但他以为,那是亲情,不是爱。
他以为,爱就像母亲对父亲,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激烈。他不懂爱上一个人其实不过是只想照顾她一生一世,教她快快活活,只想让她健康平安,让她笑,只想听她生气勃勃地说着话,在院落里种上她喜爱的花,在山间为她搭秋千,使她不那么孤单,只想让她再也不记得别人怎么欺侮她,亏待她。
他以为自己对小师妹不是爱,但他从未爱上过任何别的人。而那双一看见他就弯成了小月亮的眼睛,深锁在心底最深处,他才惊觉,他对小师妹的种种讨好呵护之举,原就是最纯粹最简单的爱。
“爱使我误会过,但我终于了解,但愿还不迟。”他附耳轻言,“这份爱,年年月月,至死不渝。”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5)
仍不敢信,对牢他的星眸,问道:“你没有哄我?没有怕我伤心,所以…哄我?”
他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柔情:“我说的都是实情,如果有天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我在说谎。”
心这才定下来,一湖山色如碧空,万里无云,只有叫人溅泪的蓝,蓝得像远古的传说。但仍不够啊,不够听,听不够,每天要缠着他问上好些回:“大师兄对我,像我对大师兄那样吗?”
“只多不少。”他说。
千万次千万次地问,却永不落空,凄伧不再。我问多少次,他就回答多少次,不厌倦,也不嫌我腻歪。他一次次地说,我就一次次地听,像幼童,口中吮着糖果,兜里装着糖果,家中的五斗柜里满满的还是糖果,那才叫富有,才安心,才底气十足。
我那酷冷的大师兄,自吐露心声后,变成了放低姿态软言好语的温存男子。我不大习惯,但很幸福。这是最难得的好时光,那些分别的日子,孤独的日子,煎熬的日子,想念的日子,在他的怀抱中,全都烟消云散。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我已生活在自小希翼的小城里,和我的爱人相守。花木扶疏,石径整洁,再无缺憾和蹉跎。
此中滋味,妙处难与君说。
但阴影仍在。连败两场,士兵低落,他和龙泽越来越呕心沥血,更不妙的是,龙泽已萌生去意。据师父说,龙泽自上回恋人被掳了去,心志皆失。他能号令部众赢得城池,却保护不了所爱,空有神力有何用?再多功名利禄却失去了他,又有何意义?
我便想起那晚云天和云杉的对谈了,云天说,天地不仁,叫苍生受苦,云杉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连天神都佑不了万千黎民,何况所谓天子,或天子的后代。
“没有人有能力兼济天下,不如独善其身,我只盼能守卫我所关爱的人。”云天说过。
云杉却摇头:“比起很多人,我们能做的事会多些,能力范围也大些,是我们的担子,我们推不脱,那就放手好好做吧。”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6)
谁不想理想化地生活呢,青山绿水姹紫嫣红,歌且从容,杯且从容,但他们不能够。那次他们谈到夜深,我在旁边听着,平生头一回觉得,都说皇室无亲情,帝王无恩义,也不尽然。兄友弟恭的皇族竟也是存在的,大位只有一个,可他们谁都不想坐。
然而重任无法卸下。
云天和我说过,他很羡慕哪吒,经受割肉剔骨的痛苦后,在这世间自由如风。但他不忍心让哥哥独力支撑大厦,他走不掉。
在龙泽偕恋人辞行的夜宴上,我很想和他说起云天,但语言不通,作罢。倒是师父邀我喝酒:“小靴子,你可要效仿大将军王,和你的大师兄共进退啊。”
我和大师兄的事一点儿都没使他和师娘称奇,他们脸上全是了然的神色,好似这是天经地义。我半遮半掩地问过师娘,她说:“我是过来人,早看出来了,比你们自己知道得还早些。”
我简直气恼,早知如此,在那些和自己的心事较劲的难熬时日,我该找她诉苦的——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我连老十一都不敢说,怕她笑话,师娘更让我难以启齿。
其实师父不说这话,我也会做到。我和大师兄必然悲欢合,生死同,彼此的生命早就连在了一道,是亲人,是爱人,是相依为命,是一切不能辨别的羁绊融合,犹如骨血至亲。
没有什么会使我们分开,即使死亡也不能。
死亡只是暂别。
碧落黄泉,终能再会。
龙泽和恋人走了,隐居山林,与子偕藏,以另一种方式死生契阔。他们走后,大师兄和师父彻夜长谈了好几次,某一日,他跟我说起,要离开西北了,我心头一喜:“不用打仗了?”
他眼底蕴一抹苍凉:“龙泽走前说,不忍见青羽一族灭亡,而硬与雷霆钧抗衡,恐大业难成。我和师父商量过,放弃西北,转战西南,会同那里的一支精锐之师,另辟蹊径。”
“那已攻占的城池呢?”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7)
师父接茬道:“以雷霆钧的性格,必制订了光复计划,我们不和他硬碰,撤兵便是。”
恩公令人震惧,我早就心知,这令我骄傲。但当我与他为敌后,心态有了变化,大师兄和师父为避其锋芒而将战果拱手相让,让我觉得很心酸。
大师兄似看穿了我的想法,眸心一暗,却仍温言道:“小师妹,壮士断腕以全质。”
他心中也有隐痛吧,硬与我的恩公交战,也不见得输,但搭进去的兵力和财力太庞大,两败俱伤的话,重创的是我们。他们依托了强大的帝国,待缓过饥荒,有的是军力,但我们的有限,冒不得险。
对方战神回归严阵以待,我军却大败两场,且大将军王已解甲归田,在大挫士气的情形下仓猝起事,倒不如以迂回手段退避三舍,保全了实力再作图谋。
入夜后,我们搂抱着说了许久的话。大师兄的两鬓起了隐隐霜花,我想替他拔去,却惊觉已无从拔起。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我的爱人,你总使我心中泪如雨下,但看着你,我却只能笑脸相迎。
你的人生太沉重,我不忍再让你忧心,可你竟还是看出来了:“小师妹,那年我去雷公山找你,你被人挂在树上,滂沱的雨水打在你身上,你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
四目相顾,他眼中深深浅浅的情绪复杂交错,那些回忆漫上心头,竟一丝一毫都清楚如刀刻:“师娘说,挨了打,淋了雨,又饿了太久,你的身体会变差。那时我就在想,等我有能力了,必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苦。”
酸涩涌上心头,儿时漆黑的暴雨夜,火折熄灭,他摸着黑在山上奔走,喊哑了嗓子,摔了无数跤,带我回了家。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他抱住我,肩膀颤动:“我想过,再也不让你尝到人世的酸楚和艰辛,可是,当我们在一起了,我竟还是让你不快乐。”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8)
“我要举事,不能带你在身边,那太危险。而销金窟已不能回,所以想着,不如让你留在夏营,你在皇子身旁,多多少少会安全些。但你远涉千里,路程苦累,你怎么受得了…我做错了,我让你过早地懂得了沧桑,你怎么受得了…我放手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你怎么受得了…”
我扶着他的肩,坚定地说:“我不能赖着一辈子不长大。”看着他的沉黑双眸,好像望去了极远极深的地方,满院的梨花香,漫漫地繁盛地开着,氤氲了整个少年时光。
如果回忆有颜色,必定就是梨花的白,风雪的白;如果回忆有气味,必定就是梨花的香,风雪的香,蕊寒香冷,永永远远…
“懂得战乱离苦,就是好事吗?”他的眸中泛起冷寂的悲郁,“明明是想一辈子照顾你宠爱你,偏偏却是负了你,负了你…”
负了卿…
他觉得不能带我入了这漩涡,和他一起背负铿锵沉重的人生,便硬下心肠,不给予承诺。但他的沉默本身,已是铿锵沉重:“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还不到十五岁,我却一再让你落泪离去…何苦那么残忍地逼你成长…”
世俗的小滑头小热闹再好,若不能在你身旁,它只是空。大师兄,别说你不该那样对我,别说,别说。我有办法化解,我的梨花山庄,只有在你这里才能找到,我比谁都清楚。
比你还清楚。
离开西北前夕,长夜清寒。大部分兵力已陆续悄然撤走,留守在已得手城池的驻军并不多,当夏军发觉时,我们的大部队已远在西南。
这就要走了,可我想再看看恩公,想再看看云天,可已不能够。
我们的缘,像一朵梨花辞树梢,落了,也就落了,会有更明媚的花朵将那枝头春意闹。他会忘了我吧,很快,会很快忘记我,像忘记夏夜的风,秋季的雨。
当初和他约定,回宫后要邀云杉和海棠饮酒,竟也是幻梦一场…
盟约轻负,我和他终是同来不同归。
第十四章:旧恩恰似蔷薇水(19)
当我为云天背上心债时,大师兄也为我背上了心债。要用去多久的时间,才能将一切苦痛抹杀?要用去多久?用什么办法?
我侧过脸去看那个瘦颀寂静的人,他闭目而睡,眉间那抹愁伤,抚之不平。烛光跳荡,他似乎又瘦了些,薄衾下的躯体,如若剪影般清癯。
在梦中他的忧虑也挥之不去,常常无意识地伸过手来寻找我,像在确认什么,确认我是真的就在他身边,而不是池中涟漪,瞬间就散了碎了——这种不安我也有,总要一遍遍地碰触着他,看到他,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前世今生,落叶归根。但不懂得为什么,太满足却反而会生出丝丝凄苦。是太爱了,才会患得患失吗?烛光将尽,我去察看他的伤口,云天射中的那一箭留下的深痕仍栩栩可怖,忽然间我不敢相信,这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黯沉男子,就是多年前那个神武有力、飞马驰向漫天残阳的我的英雄。
云天问过两次:“怎么会是你?”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才会稍稍明了,是,当大师兄向我陈明心迹时,我只觉狂喜难禁,怎么会是我?他爱的人怎么会是我?竟真的是我?到了今日,我轻抚他肩上伤痕,又会想,怎么会是你,而不是别人?
命运让我遇上的人,就是这个人,我们像前世种下的冤孽,因果报应,九道轮回,被拖到今生继续痴缠。
我的手又被大师兄抓着紧紧地握住了,思潮芜杂间,天亮时分才睡去,迷迷瞪瞪地,竟梦见了云天。梦中他对我说,“那些话,我没有骗你。”
梦中我在追问,“哪些话?哪一句?哪几句?”
我站在原处,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下文。
醒后我不敢看大师兄的眼睛,他的梦中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的梦中不是他。同床异梦真可怕,我的幸福是他,怎么能梦见别的人?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一无所知,仍来抱我,温热的气息拂在脸庞上,他说:“小师妹,陪我去西南,好吗?”
换了云天,他会说,小奸妃,跟我去西南。没有商量的余地,说一不二,军人作风。哈哈,可能是皇室风范,这个人向来专横得很讨厌。
…我真该死,我竟会想起他。
他说要带我去看世上最美的南方,我总算去了,但是以随军家属的身份,而不是游客。世事真无常,能相信些什么才好呢?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朔气金拓,寒光铁衣。前往西南的征途中,我意外地看见了老四老六老八老九老十,除了已死去的老三和老五,销金窟排名前十的高手都齐了。师父说,这几位再加上龙泽的副将们,分头镇守那几座城池。现既已放弃战果,他们便赶来会合,共赴西南边陲。
我问:“为何单单没有老七?”
师父笑:“那小子太单纯,又和你要好,肯定会告诉你,你们两个一吵闹,全天下的人都得知了。”
我不服气:“我有那么不懂事?该守口如瓶时我有分寸的!”
抵达西南后,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了三座城池。那位我几乎没怎么见过的二师兄,早在九年前就派驻到了西南,暗中招兵买马,秘密集训。尽管只三千人,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对本地地形颇为熟知,再连同青羽族的五万步兵一齐作战,便轻取了几座西南小城。
失落的士气在胜利的感召下,渐渐地回来了。连大师兄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当我们拿下了第五座城池时,旌旗上的“龙”字已换成了“林”字。“林”是大师兄真正的姓氏,在几十年前,它是大云朝的国姓。
凯歌高奏,大师兄的军队厚积薄发势如破竹,整个西南都已是我军的囊中之物了。自上次被恩公带去了战场,我就有了深重惧意,只要他一出征,我就担心得手脚冰凉,一整天心神不宁,直到他归来。
好在他从未让我失望过,再晚也会回到我身边,即使是一身鲜血,即使是满目伤痕,他都会回来。他甚至说出了云天也说过的那句话:“你在,我就会想办法让自己活着回来。”
为他擦洗伤口的手就顿在那里。
云天云天,我竟仍会听到你的消息。你回了京城,恩公留在了西北处置战后的安民之业,幸亏大夏朝只有一位像他这样的将军,战乱频起,但他没法四处奔袭,否则大师兄的大业会更艰辛些。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云天在数日前就回到京城,手持尚方宝剑,推行新法,惩责奸佞,抄家抄得疾言厉色,铁腕果决。如此一来,他在民间的名声是起来了,人人都说当今皇子一心为民,铁肩担天下,但在名门望族间就树敌重重了,他逼他们交权力削领地,将钱财充盈国库,谁能不恨他?
分别后,那个浪荡的皇子整肃朝纲横扫贪官,成为帝国的铁血重臣。
得了民心,却失了人脉。我真为他捏一把汗,若非他权势滔天,那帮贪官根基太深,联手对付他的话,惨然下野的人必然是他。那时他对我说,他有势可仗,我气得头痛欲裂,到如今想想,也幸亏他有势可仗,纵然四面楚歌,他仍有个向着他的哥哥。而无论是他还是云杉做了皇帝,大夏朝的百姓都有福了。
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对眼下的所作所为感到疑惑,为何要推翻这样的政权?喔,它是大师兄的祖业。当然,我也不怀疑,如果他当了皇帝,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我已不能多想,我的立场注定只能有一个,有得有失。
只是,看到大师兄的身影,我会难过。当他带兵操练时,我就去城头坐一坐,读读诗书,晒晒太阳,偶尔会有路人的对谈飘进耳里,说的向来是京城里的情况:“二皇子有无可能是皇帝?若是他该多好!他向着百姓,嫉恶如仇,是我大夏的福。”
“依我看,这储君会是大皇子。自古立长不立幼,若不是三皇子天姿骄人,当初也…”
“我倒有些替二皇子担忧哪,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处事应对不够圆融,伤人之余必伤及己身。”
他们讨论的永是执政党,而我和大师兄是在野党,见不得光,也未有人心所向。可这是他要做的事情,我必须坚决地站在他身边,也许这是唯一的意义。
可我一天天地,都在思念云天。
————————————————————————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我想和云天说话。说很多话,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至于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说话。我想告诉他,万事周全些,慢些来,利器太尖锐,难免会伤到自身,像我使用纯钧,有时会划伤了自己。等挥洒自如时,再从容行事不妨,但何必说呢,我这么笨,他自有主张吧?
可我担心他。
他是皇子,但他只是一个人。他面对的,是官官相卫的朝臣,残酷诡谲,并不比战场平和。
没几日,师父和大师兄商讨战术时,我无意听到大夏朝有几个官员主动向我方投诚。其动机都如出一辙,他们的老师、亲戚和上级,都被云天查办了,他们为了自保,见风使舵,立投新主。
至于被策反的夏朝官员,更是不在少数。官职虽不大,但能耐却不小,至少在我军攻打时,他们暗里提供便利,赢得也较从前轻松些。我不大懂这帮人的想法,师父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气节的,对于一些人而言,有奶就是娘。”
我脸上臊得厉害,这话何尝不是在说我?
我是大夏朝的子民,但我是大云朝的人养育大的,我的身份很尴尬,我应当三缄其口才对。但我做不到。
我很想告诉云天,出招太猛烈,后背将留下大大的空门,更是危险。他在清君侧,但更多的人在暗地里对他磨刀霍霍,他在为大夏子民造福,但他身后,多少大夏子民在联合敌人蚕食他的江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好意思笑我笨?他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上次我去行刺龙泽,他训诫过我:“你杀了主帅有什么用?顶多会让军心浮动几日,但他们会再派一个人来。有国界线就会有战争,你以为杀主帅就能解决问题?”
我问:“为什么?”
“人难免有贪念,有的人是赌徒,比你还傻。”他说。
他说我傻,我不乐意,但而今想来,他说的有道理。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云天评价过我,说我对我想要的东西孜孜不倦,对不想要的则有种婴孩似的蒙昧。我吃着东西,很是赞同:“我一向这么办事啊,有什么不对吗?”
何苦为不感兴趣的事情浪费时间和精力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准备知道,我头脑简单,想多了会把自己饶晕,没必要。
可是,离开他以后,我想的事竟格外多些。就连梦境也不放过我,那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云天的娘亲。梦里我和她是初见,但两相熟悉。我站在城楼,她在城下,我俯视着她,她迎望着我,以坚韧不驯的情怀,像个身怀青锋的剑客,千里单骑来见我。
云天的娘并不是顾皇后。那日他带我去兰溪乡吃糯米饭而不得,我们坐在山上时,他给我讲了一个会在静夜里流泪的故事,是他的往事,也是他皇帝老爹的往事。
四岁前,云天生活在兰溪乡,它距离京城一千余里,当年尚是山清水秀的北方小城。但这个故事的最初,发生在南方,春天,雨丝纷飞,那年,皇帝还只是太子,下到民间微服私访。案牍劳形,丝竹乱耳,他心烦意乱,便悄悄地独自出去走走。
闹市人头攒动,以往他被告知,越热闹的地方越隐藏着危险,他贵为储君,理应离这些污秽的叵测的草民越远越好。这一回,他是一个人,懒得搭理随从们关于“凶险丛生”的说法,好奇地挤进去看。
纵使缘只一面,他就爱上了人群中央的那女子。她披鲜亮红衣,黑发编成长辫,随着她舞剑的姿势,发辫翩若惊龙。
她生得美,且是英气明丽的美,双眸极灵动,黑白分明,顾盼生辉。掌声雷动中,她忽地一个侧转,扬眉还剑入鞘,虎虎生风。
那一刹那,应当是个意外——她的发绳倏地无故断裂,黑发顿如瀑布般倾落,像一束光,笔直地灼亮了他的眼睛。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隔得那样远,他仿佛也闻见了她玫瑰般的发香。
他阅尽繁华看惯佳丽,却在南方细雨的街头,被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卖艺女打动。
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红衣黑发勾了他的魂。
她以极快的速度摸出一方帕子,将委地的长发扎起,却仍不忘拿梳子一小绺一小绺地将发丝梳通梳亮。然后她拿着瓷盘过来,看客们挨个向其中投入铜板和碎银子,无论分量多少,她都报之以笑,明晃晃的笑容让世间都有了光。
太子在长剑的寒光下,爱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走向他,他却感到喉中一滞,忙去摸口袋。但他既是储君,万事都被人打点周到,哪里还需要自备银两?
穿得阔绰,但身无分文,他窘透了,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她睁着清澈的眼眸看着他,仍是在笑,眼里甚至有体谅之意,怕他会更窘,旋即走开。
他望着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胆怯,嗫嚅着问:“明日,明日你还在吗?”
“在!这几日都在的!”她答得豪爽,亦不同于他在宫中常见的那些曲意承欢温香软玉,倒有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痛快,他的心又是一动。
他回去后,一众随从的脸色才恢复常态,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全都要掉脑袋。因此第二日,随从们对他亦步亦趋,弄得他哪儿都去不了。惦记着她,他按捺不住,发了脾气:“我非出去不可!”
他执意不肯被人跟着,但那帮随从还是跟了上来,他只能假装不知道,对方则假装他真的不知道,彼此心怀鬼胎。这便又和她不同了,她的简单直接,让他能放松心情,不必提防她话里有话,也不必猜度她下一步的举措和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