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王斗领军到来的震撼仍盘旋在王以德心中,随王斗前来永宁有幕府各员,还有温方亮、钟显才、高史银、李光衡,孙三杰诸部数千兵马,随军浩浩荡荡几百辆车马,内中不知装载什么。
他们的军士,一色身披甲胄,长枪兵铁甲,火铳兵镶铁棉甲,那股超豪华铁流,立时震住永宁城内城外所有军民。特别舜乡军那股百战余生的气势,更震得场中各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永宁城原是个卫所,除了参将幕府外,还有卫所中各大小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正副千户等官员。原来的分守参将杨仙桥将要到宣府镇分守道南路去上任,忙着整理家丁,转移财产,所以迎接新任的分守参将事宜,主要由守备王以德筹备办理。
为了迎接王斗,王以德做足了工夫,将参将府内外墙壁好好粉涮,庭院好好打扫。永宁城公费颇有不足,王以德不惜自掏腰包,就是为了让新任的分守参将满意。
果然,定国将军王斗对王以德用心还是肯定的,招王以德很是询问了永宁城内外事宜,言语间多有夸赞,让王以德心中美滋滋的。当然,王以德极力奉承新任分守参将的同时,不免忽视了旧日上司杨仙桥。
王以德并不为意,虽然他以前对杨仙桥便如对王斗那样热忱。但杨仙桥已经是过去式——他调到宣府镇南路去,已经与自己没有关系。奉承好现任上司王斗才是最重要的。
王以德说了半天,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黄昌义,陈恩宠,宋佳选三人还是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们相互交换眼色,撇开王以德,走到一旁低语。王以德略有些尴尬,他很快酝酿了一下感情,换上笑脸,走上前与钟调阳,徐祖成二人施礼说话。
在那边位上,徐祖成与钟调阳坐在一块说话,看着眼前的钟调阳,徐祖成不由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王斗只是他一个恭谨的部下,一举一动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转眼间,他成了都指挥同知,比自己高了一秩,更成了地方上的分守参将,真正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反要看他的脸色说话,世事难料啊。
眼前的钟调阳,以前也只是一个微末小军,因为跟从王斗,他成了地方上的守备,与自己平起平坐。不论徐祖成心中多么的嫉妒不适,也得忍住心中情绪,大力与之结交。
他谈笑风生,扭动这些年越加肥胖的身躯,丰大的鼻子都在颤动:“卫城东二十五里便是玉石沟,该处产石如玉。改日老哥我作东道主,带钟老弟去好好游览一番…”
…
“人说新官三任三把火,不知这定国将军到了永宁后,会烧什么火。”
延庆州守备陈恩宠阴恻恻地道:“观王斗在保安州所作所为,其人可不是个好相与之人。”
怀来守备黄昌义苦着脸道:“上官来到,肯定要有所孝敬,希望不要破财大出血。”
靖胡堡守备宋佳选压低声音道:“孝敬财帛事小,就怕那王斗贪得无厌,盯上我等的田地财路。”
他便是压底声音,说话还是粗声粗气,与陈恩宠的阴柔,黄昌义的干瘦不同,宋佳选却是个非常魁梧的大汉。肩宽背阔,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让他看起来颇有些凶神恶煞。
那身文雅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一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劲。
听了宋佳选的话,陈恩宠几人都是竦然而惊,黄昌义喃喃道:“不会吧…”
宋佳选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与保安州一样,东路各城一样是军官豪强侵占土地成风,肥沃土地被他们瓜分完毕,还有地处商铺,矿山,林业,哪一样他们没有侵利?他们就是当地的地头蛇,但王斗这条强龙来到,谁知道他可否会上来抢一口食?
与陈恩宠、黄昌义等人不一样,宋佳选族内田地倒不多。不过他家族镇守靖胡堡多年,该堡掌控东路通往塞外的要地,多少商贾豪强偷偷与塞外各蒙古部落贸易,走私成风。
要去塞外,就要向宋佳选行贿。坐收渔利,多少年下来,宋佳选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他所领官军不到两千人,其中有近半就是他的家丁,靠的就是地利。
宋佳选最怕的,就是未来王斗盯上这条财路,分一杯羹还好,如果王斗起了独吞的念头,将自己调走,那…
希望王斗吃相不要太难看。
沉思良久,陈恩宠说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斗毕竟年轻,要想东路太平,还要靠我们这些老成持重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道:“几位大人,我们这些东路的老人,应该合成一条心思,共同进退。”
陈恩宠身为延庆州守备,向与知州吴植交好,吴植看王斗不顺眼,陈恩宠一样对王斗没有好感。但王斗重兵在握,天下闻名,非同小可。要合成声势,必然多拉些人。
东路各将中,钟调阳铁定没指望,那徐祖成急欲拍王斗的马屁,也不要想。王以德胆小如鼠,马屁精一个…黄昌义身为怀来守备,是个好人选,不过其是个墙头草,哪边强,那边有好处就靠哪边,小心其人出卖。
铁杆中,只有宋佳选,余者一些操守,防守之类的小官,用是用可,壮些声势,还有…
陈恩宠目光投向了大摇大摆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大汉,他正与周四沟堡操守陈钦鸾狂声大笑,不知在说什么趣话。该大汉身上披着盔甲,却没有穿着大明卫所系统的官服,却是四海冶堡守备张文儒。
与他名字不一样,他不论长相还是举止都非常粗野,乱蓬蓬的胡须,盔甲衣袍上满是油腻,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汗腥味。可能昨晚又与下属军士大醉而归,他的眼睛仍是火红,布满血丝。
“这张疯子,骁勇是骁勇,不过其一心只想杀奴,还对那王斗颇为仰慕,怕是靠不住…”
陈恩宠暗想。
张文儒任四海冶堡守备,掌控东路通往塞外另一通衢,不过与宋佳选不一样,他却非常厌恶境内有人私通塞外各部。见一个打一个,打完人不说,还将货物私吞,换了银钱与属下喝酒吃肉。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做派,与张文儒的身世分不开,其是迁安人,自幼偏好舞枪弄棒,崇祯二年,皇太极借道蒙古,攻破长城,大掠京师,迁安城破。张家一门二十三口尽数惨死后金兵刀下,包括其有六月身孕的小娘子,唯张文儒因事外出仅以身免。
遭此惨变,张文儒散尽家财,投身入军,因其每与清兵作战势如疯虎,人送外号张疯子。更有得清人伤兵活俘,活取其心肝下酒的事例,人在背后送他一个外号:“活屠张。”
得到这个外号,张文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沾沾自喜,每每高歌:“将那奴趁活开了膛,取了心肝与我下酒。”
算起来,从崇祯二年起,其就颇有战功,崇祯七年清兵从宣府镇入寇,张文儒也斩获甚众。然其不知通变,每获钱物,便与下属军士大醉而归,丝毫不愿孝敬上官,加上其活屠张的匪号,为上官所不喜,虽颇有军功,却始终不得赏识。
多年过去了,也只是一个守备,还被安放在清苦的四海冶堡之地。
本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便如靖胡堡守备宋佳选一样。但张文儒自绝财路,这种做派当然让东路境内众商深恶痛绝,不过没办法,这张文儒打仗狠,做人也狠,非常难惹。
他的名言便是:“人不狠,站不稳。”
典型疯子一个,遇上他是非常头痛的事。
张文儒唯一特点,便是对敢与清兵作战的好汉非常敬佩。听闻王斗的战绩后,他曾公然表示仰慕:“某听那王斗杀奴好大的名声,倒想见上一见,不知他手下兵将比我之儿郎如何?”
这样的人,不是陈恩宠心目中理想的目标,人多势众才好,看来自己需多想办法。
…
在堂外各人心思各异之时,王斗正与将要调任宣府镇南路的原分守参将熊廷瑞谈笑正欢。熊廷瑞很有富态,年在四十余岁,保养甚佳。可以看出其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崇祯十年原东路分守参将毛镔死后,熊廷瑞从镇城空降下来,在东路之地,任官不到两年,又要调走。对他来说,平调宣府镇南路任顺圣蔚广参将,是个大大的喜讯。
东路这个地方,熊廷瑞并不喜欢,当地军头势力盘根错节,熊廷瑞觉得自己应对有心无力。特别该地临近塞外,颇为危险。崇祯七年,东奴大军便是从东路破口而入。说不定什么时候,东奴或北虏又来,能走是最好。
而相比宣府镇南路,其深处次冲之地,不用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担心什么时候身家性命难保。其治下圣顺川东西城、蔚州、广昌诸地也算是富足,自己可以安安稳稳捞钱。
王斗接手最好不过,皆大欢喜啊。
心情愉快下,熊廷瑞与王斗谈笑风生,相邀两地分守参将要多多联络,增进彼此的感情,对王斗这个传奇人物,熊廷瑞还是好奇的。
此举正中王斗下怀,二人一边欢笑,一边静待下属将诸务交接完毕。
新官到任,交接诸务繁多,明太祖朱元璋估计上任须知三十一条,祭祀、养济院、刑狱、在城印信、鱼湖、会计粮储,等等等等。一一都需交割确认,免得将来留了尾巴,多生是非。
王斗昨天到永宁城,已经与熊廷瑞交割了一天,还在继续,不过也快了,进入收尾阶段。
终于,在王斗连喝了四杯茶后,幕府文案主事冯大昌走进来,对王斗低声道:“将军,诸务已然确认。”
冯大昌的话,熊廷瑞当然听到,他哈哈大笑起身:“王将军,便让本将为你引见东路诸位同僚。”
第334章 若犹怙恶不悛,杀无赦!
“定国将军到!”
随着谢一科的大嗓门,王斗在温方亮、钟显才、孙三杰、温达兴等心腹将领的簇拥下,随熊廷瑞满面笑容地进入大堂内。堂中各人,这才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名满天下的传奇人物。
他年轻很轻,不到三十,身形雄伟,举止中极有气派。拥在他身旁各将,也是个个锐气十足,似乎昭示着这个团体如日中天的气势。堂内所有人,都是起身施礼,脸上陪着恭敬的笑容。
特别以保安卫城守备徐祖成,永宁城守备王以德,更是笑得如一朵花一样。只有四海冶堡守备张文儒大大咧咧起身,睁着一双醉眼,对王斗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王斗的笑容很温和,很亲切,并不在下属面前摆什么架子,相反,他自称年轻历浅,初来乍到,还要多多借重各位同僚的经验。
王斗的作派看在延庆州守备陈恩宠等人眼内,都是心下凛然,这位新任参将,处事可用老而弥辣来形容,是个城府极深之人,未来不好对付。当然,对余者守备,操守们来讲,王斗给他们的印象极好,这位上司,为人不错。
初次见面,堂内可用一团和气来形容,只有为王斗引见的熊廷瑞心下不是嗞味。东路各将忙着巴结讨好新任的定国将军,却将他这旧日上司撇到一旁,悲哀啊,人走茶凉,古人诚不我欺也!
…
当日,王斗吹吹打打送走熊廷瑞,各城守备也相继告辞,看着眼前略有些残破的将军府,以后,他就是这处府邸的主人了。
幕府各员也是脚不点地的行动开来,瓜分各处堂房公屋,作为办公之地。整理接收来的律令图书,山川险要,各处户口典籍等,依各司职责,有条不紊地忙开。
王斗较为关注东路的丁口田地,依户册上的登记,排除保安州在内,东路共有军户一万八千余户,军田七百余倾。
不过这是弘治年间统计的数据。王斗观看相关史料,万历年间,宣府镇曾有经过一次军户田地核查。最后的结果,田亩军户数量都少了一大半。
那些消失的军户数,要不逃亡,要不隐匿在各军官名下。军田更不用说,被各方豪强侵占了。
军队数目同样如此,兵册上有官兵八千多员,马骡二千多匹,王斗估计能存在一半已经算好了。
窥一斑可见全豹,东路的弊情,便是宣府镇,甚至整个九边,整个大明卫所的相同情况。大明卫所官兵为何不能战,从这卫所制的渐渐败坏,已经能够明白。
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王斗前往怀来城拜见兵备马国玺与管粮通判郭士同。
“呵呵呵呵,王将军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终于盼到王斗来了,对王斗以平级相见,只作揖,不跪拜,旁边的管粮通判郭士同极力克制才没发作,马国玺却还是如沐春风的作派。
他亲热邀请王斗在客座坐下,对王斗一打量,捋须笑道:“久闻定国将军之名,战通州,战巨鹿,战平谷,东奴闻名丧胆,今日得见,果不虚传。有将军镇守东路,此乃百姓之福。”
马国玺的言谈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他那长度堪比关公的胡须也给王斗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眼角余光,也瞥见了旁边管粮通判郭士同的神情。喜怒浮于表面,对王斗来说,此人不足为虑。
“但饮马公香名,可叹不得一见,今日相见,见面胜似闻名。”
花花轿子人抬人,马国玺不摆兵备的架子,王斗也不介意送他几顶高帽子。
对王斗的言谈,马国玺果然很欢喜的样子。
王斗忽然站起来,对京师方向恭敬施了一礼:“斗不才,蒙皇上厚爱,得以镇守东路…”
见王斗站起身来提到皇上,马国玺也忙站起来,旁边的郭士同同样如此。措手不及下,不由心下暗骂。
王斗续道:“…然末将才疏学浅,初至东路,还要请马公多多指点后生小辈。”
马国玺微笑道:“当然,我等身为东路官员,百姓之父母官,自当齐心协力,相互扶持。”
他又请王斗坐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王将军文武双全,后生可畏。”
他咳嗽一声,说道:“朝廷有令,将二十万百姓化为军户,不知王将军有何定计?”
王斗道:“末将之策,可令彼之开垦荒地,每数千人一屯,如此,百姓可安置完毕,只是…”
他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安置百姓,所需钱粮,耕牛,种子众多,末将却力有不逮。”
马国玺眯起眼睛,王斗怎么会有不逮?他的钱粮充足着呢。便是王斗不说,马国玺也略有耳闻,去年那场战事,他所部缴获丰厚,夺回银两,牛马,粮草之数可用天文数字来形容。
王斗怎么发家的马国玺心知肚明,若论起东路最富裕的将官,便是眼前这个武人。
要不是他手握重兵,各官便要蜂拥而上吃大户了。
当然,王斗做出这个姿态,马国玺还是要回应的,他叹息道:“老夫掌管东路屯田,马政诸务,王将军之忧,百姓之苦,老夫感同身受。身为百姓之父母官,便是再难,老夫也要想方设法,安置好百姓子弟。”
屯田之事,马国玺决定全盘交给王斗施行,自己坐享其成。当然,口头上的支援惠而不费,新屯所建立,自己也可在其中安插一些人员,东路各文人们,可对诸屯吏员人选垂涎三尺。相关的好处,马国玺收了不少。
自己支援王斗,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想必王斗也会答应自己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
王斗起身对马国玺施了一礼:“马公高义,末将感佩不已。”
马国玺笑呵呵地拦住王斗:“将军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二人又相互谦让入座。
旁边的管粮通判郭士同见二人当他是透明的,神色更为阴沉。
这时马国玺看向他,呵呵笑道:“东路将要练兵,粮饷之事,还要郭主事多多协助王将军。”
王斗若有所思瞥了马国玺一眼,微笑对郭士同施了一礼:“宣镇纪巡抚拟定兵员五千之数,末将粗粗筹算粮料银钱,所需者众,不知郭主事…”
郭士同面无表情:“东路残破,每年赋税不足,为了练兵,朝廷在大明全境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余万两。征收需要时日,户部要拔下粮饷,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新军粮饷筹措,甚难。”
王斗看了他一眼,说道:“哦。”
“当然,身为东路管粮主事,练兵措饷之事,本官自会设法。”
王斗点点头:“明白了。”
在王斗告辞离去时,郭士同有些惊疑不定:“这王斗什么意思?”
看着王斗的背影,马国玺也眯起眼睛:“此子,不简单。”
…
崇祯十二年临近五月,王斗也在整个东路巡视了一圈,不出他的意外,整个东路便是以往保安州的放大版,甚至积弊更为严重。只有四海冶堡守备张文儒治内略好一些。
那是因为其不侵吞军饷,不收受贿赂,也不占役买闲。军士虽苦,但精气神不错,那是张文儒与部下同甘共苦的结果。此人也给王斗留下深刻的印象。
“积重难返,唯有破而后立。或许,自己要将州城做过的事在东路重做一遍。”
此时王斗站在永宁城西门之上,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城池全景。永宁城建于宣德年间,并不怎么大,周不过六里,比怀来城小。周有属堡四十八座,属寨两座。延庆州则有属堡九十八座,属寨三十四座。
城有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在城西二十里,有“丰”字暖铺,又二十里,有“是”字暖铺。再四十里,有“祝”字暖铺,都是驿站。大明各卫所都布满庙宇,永宁城也不例外,城内布着大小三十余座庙。大多香火很旺,或许越是乱世,百姓就越需要精神慰藉。
城的东西南三面都是高山,往东北而去,那边相继分布着四海冶堡、周四沟堡、黑汉岭堡、靖胡堡、刘斌堡诸堡,谨守着塞外通往东路的各边关要口。
在王斗看来,除了四海冶堡,余者诸堡,大多形如虚设。
因为是参将驻守之地,兵丁需求甚多,加上临近塞外,所以往来商贾不少。站在城头看去,不时有进城的商队驼马,还有来往的本地军户百姓,大多衣着破烂,面有菜色。
他们望见城头上肃立的王斗等人,眼中都露出敬畏的神情。而看到这个身影,各人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希望,定国将军在保安州所作所为各人都有听闻,希望他到永宁来后,能让当地百姓一样过上如保安州军民的好日子。
看着这些人,王斗有些感慨,怀来,延庆一带,算是宣府镇有名的富庶之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气候优良,土地肥沃。为什么当地军民如此贫苦呢?
王斗立了良久,举目向城的西北方向望去,在那边的西山脚步。如蚁般聚集了大量的人群,忙忙碌碌,内中有兵丁,也有当地军户。王斗领军到了永宁,感于城内军营的拥挤破烂,便决定在西山脚下建立新的军营,供自己的军士居住。
由于干活就有饱饭吃,还有工钱拿,不说城内的兵丁,便是内外军户,都争先恐后前往。
王斗沉思良久,东路之事纷繁复杂,饭要一口口地吃,事情要一步一步来。
有道是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比保安州之地,东路这个地方,山多林密,土匪多如牛毛,他们各占山头,打家劫舍,穷凶极恶,严重影响了当地百姓的生产生活。
自己第一件事,便是剿灭这些匪徒,还当地一个安定的环境,如此,才能谈得上其它。
五月初一日,经过仔细谋划,永宁城的参将府发出一道告示命令,令境内匪徒一个月内全部投降,静待官府处置。否则便是大军剿灭,灰飞烟灭的下场。
告示出自叶惜之之手,杀气腾腾,特别最后几句:“…彼辈若变形革面,愿归农牧,亦大赦勿有所问。若犹怙恶不悛,挟众称戈者,杀无赦,勿谓言之不预!”
这个有王斗特色的告示一出,东路皆惊!
第335章 静观其变
对于将军府的告令,东路各地百姓普遍持欢迎态度,那些杀千刀的土匪,杀人放火、抢劫奸污,百姓无不深恶痛绝。便有些自称“义匪”的,自认劫富济贫、伸张正义,也是百姓无奈之下对他们的箴默罢了。
穷人中也有败类,富人中也有豪杰之士,不分青红皂白,砸窑绑票,举着“杀富济贫”的旗帜,就可以掩盖自己种种不法行为吗?不论“恶匪”还是“义匪”,匪终究是匪罢了,本质上都是不劳而获的思想在作怪。
侠以武犯境,王斗不需要这些“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敢有不服从命令者,统统杀光。
百姓皆兴奋谈论,以前官兵无能,不能保境安民,百战百胜的定国将军一到,土匪的末日到了。
对王斗的举动,东路官员乡绅私下议论,这王斗果然是剿匪出身的,每到一处,该处便土匪遭殃。
当然,王斗剿灭境内匪贼,对他们有利无害,谁不想太太平平生活,安安心心生产呢?
告示一出,好评如潮,不说王斗体系中的文人,幕下一干戏班戏台等宣传机构赶紧吹捧。便是东路各处文人,也多持正面肯定态度。对王斗再不满的延庆知州吴植等人,也昧着良心发表了一些赞扬的言论。
剿匪大计由幕府的参谋司还有情报司连诀谋划。
幕府还没有完善,本来剿灭各处匪徒由参谋司下作战科负责剿匪的四处负责。相关的情报刺探,也由情报司下七科负责。但各司整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善的,剿匪之事,暂时由幕府各军官联手策划。
从崇祯七年到现在,舜乡军的剿匪经验已经极其丰富,王斗任保安州操守后,麾下夜不收对周边州县卫所的地图侦绘也进行多年,宣府镇东路,镇城,南路,北路,西路等,很多地方的山川河流已经了解极多。
加上王斗上任,接收了东路各地势图册,各路之地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清楚明白。
幕府建立后,参谋司已经在研究沙盘。沙盘这东西不陌生,传闻早在秦灭六国时,秦始皇就亲自堆制沙盘研究各国地理形势,光武帝征伐天水时,大将马援也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
要建沙盘,最重要的便是有各地极为精确的地势测绘图,否则便会谋划出一系列印象派的战术战略。
告示发出当日,舜乡军哨骑四出,东路各地匪徒情况,接连不断汇集到参谋司的案前,然后转到王斗面前。
可以看出舜乡军的威赫力,告示出炉几天内,各山归附投降的土匪络绎不绝。或是有匪头哀叹:“有定国将军在,东路这地方,没我等存身之地了。”纷纷举寨逃亡,窜入宣府镇别路。
当然也有冥顽不灵者,或是犹豫观望,或是不以为意。
待限期一过,王斗会让这些人明白,什么叫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剿匪之事只是王斗规划一部分,幕府建立后,各司其职,并不需要耗费王斗多少心力,他现在主要关注东路各地屯田之事。
如幕府各司一样,民政司建立后也没有完善,未来之东路一系列规划极多,最紧迫的,便是先安置那些流民灾民们,屯田设堡。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不计东路原来的百姓,连王斗救回的难民,这些年流入的灾民,新增口数达二十三万多。如果按王斗原来的屯田方式,这些人全部转为军户,每户分田五十亩,需要的土地超过250万亩。
似乎整个东路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耕地,也没有那么多耕牛。
在民政司大使张贵烦恼时,五月初三日,司内书吏叶惜之向他献营田之计,张贵眼前一亮,连忙眼巴巴赶来向王斗献策。
“下官认为,东路各地屯田,可初设营田之制,集体授田。种子、农具、耕牛均由官府供给,所收粮食全部入官,屯户按月发给口粮。如此,各屯人力耕牛集中使用,就没有农具不足等忧虑,也可增加屯田效率…”
“效率”这个词是王斗发明的,在麾下各官中,已经普遍使用。
张贵所说的营田,也没什么奇怪的,明初朱元璋军屯,开始就是采用营田方式,孙可望治滇时,同样设立营田之制,与后世的生产队差不多。初期确实可以增加屯田效率,但是…
王斗缓缓道:“只恐日后军民懈怠,不愿为官府出力。”
不论中国百姓,还是整个人类,都有个特点,为自己家干活费尽心神,为公家干活,却全然不肯用心。便如此时的火器制造,当时便有文人笔记谈:“…不然,尝闻东西两洋贸易,诸夷专买广中之铳。百姓卖与夷人者极其精工,为官府制造者便是滥恶。以此观之,我中国不肯精工耳,非不能精工也。”
王斗忧虑营田之制,将来会养出一大帮懒汉,一些所谓的“聪明人”想尽办法偷懒,带动整个屯堡形成不良风气。明初的营田制后来发展到按户分田,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张贵呵呵笑道:“将军英明,思虑深远,能所不能…下官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道:“所以,下官的营田制有所年限,也有相应的监促条例。表现出众者,家中子弟可选拔为军,介时,他们退役可分取屯中田地五十亩,还有耕牛农具等,成为自家所有,传于子孙后世。”
“如此,为了参军,为了分得田地,他们就必须勤勉干活,有营田之优,无营田之弊。以此类推,若各堡文吏表现出众,来日同样可分取田地。当然,他们要改变户籍,从民户变为军户。”
王斗起身踱步,看着窗外的骄阳,进入五月,天气越来越热了,时间过得好快。
王斗感慨一声,回到现实中来。
张贵说的很有可行性,现在自己治下军户户籍值钱,很多民户都偷偷改为军户,这在大明别的卫所是不可想象的。特别有丁口参军的,更是全家成为香饽饽。
财力有限,王斗未来只打算再编练五千军队,不比以前兵员的紧缺,现在治下新增人口有十几万适合当兵的人。僧多粥少,为了抢夺这五千兵额,东路各处已是暗流涌动。
王斗完全有资格挑挑捡捡,张贵之法如果实施,来日为了当兵,为了家口未来的田地,治下军户,会努力工作,努力作战。最大的利用了这些新军户的价值。
以张贵的脑袋,想必想不出这么精谋深远的策略,王斗脑中闪过叶惜之昂扬的身影。
而张贵提出的,屯内文人要分取田地,必须改变自己的户籍身份。让王斗意示到,自己这个集团已经形成生命力,开始有自己的思考,主动提出方法维护团体的利益,并排斥团体外的各种势力。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王斗需要静观其变。
…
初五日,王斗批复了张贵的文案,赞同了他的营田之制,初七日,东路轰轰烈烈的大屯田开始。
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设立屯堡,开垦荒地…虽说王斗不再建立各堡的堡墙,但屯田所需的钱粮仍是天文数字。初期最少一年内,几十万百姓需要王斗养活,这负担可说非常沉重。
东路各处库存银钱粮米不多,便是抢回不少粮,王斗库房内,粮米也不到四十万石。二十几万百姓需要的口粮能维持多久,极为难说。更不要说余者所需要的种种花费了。
麾下与外人眼中,王斗便如积财童子,源源不断地变出粮米,其实王斗是有苦难言。
好在崇祯十一年那场战事,王斗不但夺回大量粮米,夺回银两,牛马也不少,还有缎匹数千匹。
耕牛现在勘勘够东路百姓使用,不过几年前,王斗经赖满成提醒,明白了母牛会生小牛的道理。两年过去,原来保安州的两千多头耕牛,已经诞下小牛好几百头。
此战自己夺回耕牛不少,等它们繁衍起来,自己不必再为耕牛之事烦忧。
同样的,自己夺回猪羊者众,未来繁殖小猪小羊,作为肉食,可以很好缓解麾下军民对粮食的需求。只是兽医是个问题,虽然畜场在各地收容了不少人才,但相关人才还是缺乏。特别优秀的牛倌马倌缺失。
思前想后,最后王斗决定,缎匹除了留一部分普通布料制军衣外,余者丝绸、貂狐豹虎等皮什么的全部卖了。还有马骡,内中除了种马,几千匹战马留下,还有一部分骡马留下外,余者也全部卖了。
王斗当然不会傻得收银子,粮食,铁料,布匹,油盐酱醋,木料,棉花等物都可以等价交换。马骡等物,优先向保安州的军民出售,他们每户都有田地五十亩,交取赋税,除去自己的口粮吃喝后,家家户户都有一些存粮。
特别这些年他们家中子弟从军,分赏不少,颇有积蓄。分下的银两,他们以前多去买粮买物,积存更多。正好,用这些马匹向他们交换粮食,多少稳定一些物价。
当然,为了保持境内百姓的艰苦朴素作风,那些丝绸,貂狐豹虎等物,王斗并不打算在东路销售。
除此之外,王斗手中有大量银子,打算寻一些可靠的商人,大规模向路外购买粮食货物。
第336章 降而复叛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十日。
保安卫守备徐祖成外甥,舜乡堡庆天福商行东主赖满成来到永宁城,拜见了定国将军王斗。
几年过去,赖满成还是那样的潇洒,一样的油头粉面,手上摇着那把招牌的洒金扇儿。
他笑嘻嘻地给王斗叩头,奉上礼单一份,王斗现在禁止部下收取金银财宝等礼物,超过多少算贪污论处。有镇抚司的迟大成盯着,加上王斗以身作则,各官都不敢造次。
所以赖满成的礼物也只是一些普通土特产之物。
王斗吩咐谢一科收下礼单,看着赖满成笑道:“赖掌柜,看你这几年过得不错,还是那样的光彩照人。”
赖满成笑嘻嘻地道:“托将军的福,小人日子还行。”
王斗让他坐下,赖满成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恭敬坐下后,问起王斗召自己前来用意。
王斗说了。
赖满成诧异地道:“将军要卖马?”
他沉吟道:“别的不敢说,有马匹出售,众人定然争先购买。”
他板着手指:“各处富户,各家军头,还有各处的商人们,都需要大量的马匹,有多少卖多少。”
他暗暗猜到王斗召自己前来用意,眼中不由露出兴奋的光芒。
王斗问道:“依你估算,一匹马可卖多少银钱?”
赖满成道:“若卖给民间,粗粗估算,每马不会少于二十五两银子。”
王斗点了点头,赖满成说的,与自己估算的价格差不多。
依相关史料记载,明初时,马价分上上马、上马、中马、下马、驹五等,以米绢交易。上上马值米五石,布绢各五匹。上马值米四石,布绢各四匹。中马值米三石,布绢各三匹。下马值米二石,布绢各二匹。驹值米一石,布二匹。
明中叶后,以银交易,以官方互市的价格算,一匹上等蒙古马每匹需银八两余。中等者七两余,下等者六两余。当然,这只是官方互市的价钱,若到了民间,平均一匹马折价要二十四两银子。卖到江南,马价更高。
有关系的商贾豪强,从官方手中购买马匹会便宜些,隆庆五年时,张家口三处互市官方易得马匹四千余匹,平均价格为白银7.07两。然后将其中质量稍次的859匹马转卖给商人,每匹马的平均价格为白银9.35两,转手之赚取差价为白银2.28两。
这些商人都是有后台的,普通的商人可没这种待遇,买马价格都不会少于二十几两。
购买一匹蒙古马可赢利十五、六两银子,因此管理马政的太仆寺颇为富有,史载当时太仆寺老库积银“几至千万”,其中仅“户部所借本寺”的银两就达七百余万。
王斗打算卖出一万多匹马,可获白银达二十几万两,不过他不要银子,只要粮食货物。
想到这里,他笑着说道:“赖掌柜,你发财的机会到了,本将决意大量出售马匹,由你贩卖。”
他看了静静坐在一旁的财政司大使钟荣,满脸兴奋之色的民政司大使张贵,商科主事田昌国一眼,说道:“每卖出一匹马,你可抽取红利若干,由我麾下这几位幕僚协助你。”
…
去年那场战事,王斗夺回马骡二万二千余匹,这些马匹送回保安州后,寄养在保安州各处草场内,给王斗带来极为沉重的粮食,草料等负担,卖了一部分也好。
王斗有言在先,马骡等物,优先向保安州的军民出售,而且价格优惠,只要十两,不过数额定在三千匹,并以粮食货物等价交换。
保安州的军民,现在算是过了温饱阶段,需要一些显示自己身份的物事。可惜定国将军对土地控制甚严,小户人家的,也没必要造什么豪宅。
奢侈浪费,是定国将军所禁止的。买一匹马倒是不错,可显示身份,便如后世的有车族一般。马匹买来,还可骑坐,可耕田,可运货,用途很大。
因此消息传出后,保安州各地立时人心涌动,纷纷挤入赖满成的商行围观,很多人都打算买一匹,特别在这种非常优惠的情况下。由于想买的人多,马匹数量有限,因此只能采取抽签的形式。
这也引起余者各地的强烈嫉妒,暗恨自己不是保安州人氏,让保安州的军民更是耻高气昂,庆幸跟随定国将军早。由于差价太大,为了防止转卖,王斗定下了三年内保安州军民禁止转卖的规定,如有违者,重罚二十石米。
卖马行动,进行得轰轰烈烈,东路许多乡绅富户都向王斗买马,还有一些豪强矿主,商家商队之流。更由赖满成组织,向东路境外贩卖。王斗竟不收银子,各买家惊异咒骂的同时,只得用货物与王斗交易,粮食,布匹,煤铁等物,诸类繁多。
特别东路各地矿主,多用煤铁交换,这些矿主,大多身家巨万。
大明由于市场巨大的需求,铁器销售一直供不应求,贩卖铁器,是一项获利非常丰厚的行业,因此出现的民间巨富,不计其数。
明初铁器专营,由于管理落后,到了洪武后期,民营矿业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对铁矿的管理,大明采取定税执照,抽取铁课的方法,朝廷用铁,都是向民间购买。
不过从明中叶起,各处矿山,已经被豪强侵占完毕,他们多半不交税,后台还多是各地官员勋贵,藩王太监什么的,非常难惹。由于他们势力大,各地能开采的矿山也被他们侵占完毕,害得王斗当初只能在偏僻的辉耀堡山内采矿炼铁。
对这些矿主,总有一天,王斗要从他们头上收税。
王斗的卖马之事沸沸扬扬,这些马匹从哪里来,各人大多心知肚明,兵备府幕僚,还有管粮通判郭士同向马国玺抱怨,言王斗不与他们商议,便自顾自卖马,实是跋扈。
依他们的意思,王斗所得,应该分他们一份才是,竟自己全部吞了。
马国玺呵呵一笑,捋须笑道:“王将军集资屯田,这是好事,也是为百姓着想。”
依马国玺看来,王斗卖出马匹后,大多用在屯田上,未来屯田出了成绩,很大部分算在他的头上,何乐而不为?对王斗的举动,朝中各员都是沉默,自己又何必多事?
镇城的杨国柱听闻后,也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道:“王将军竟舍得将马匹出售。”
在乾清宫之内,听闻锦衣卫的回报后,崇祯帝来回踱步良久,叹道:“王将军忠义为国之心,实是难得。”
虽然王斗对保安州控制甚严,但王斗初到东路,该地便如漏风一样,要得到情报不难。听闻为了筹措屯田之资,王斗不惜将麾下马匹出售,崇祯皇帝颇为意外,也有些感动。
去年那场战事,已经越来越明朗,杨国柱,虎大威,王斗等人缴获丰厚,对他们的收获,崇祯皇帝默认了。只是与杨国柱,虎大威等人不同,他们将银两马匹藏得紧紧的,王斗却愿意拿出来为朝廷出力,这份心…
从今年起,保安州那几十万亩军田已经可以收税。来年东路屯田大兴,那几十万新军户安置下来,又可以收取多少赋税?崇祯皇帝想想就开心。
当然,为了不给这个练兵,打仗,治政都颇为出众的将官起异心的机会,崇祯皇帝决定让当地官员看紧一点。宣府镇东路兵备道马国玺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他的眼内。
…
王斗抢来的马匹不断卖出,各样换来的粮食,货物慢慢堆满仓库。与此同时,东路大规模的屯田垦地也在进行,希望能在秋播前建立一些屯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