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出保安州时,纪君娇曾与他仔细言明自己家内之事,看他的样子,王斗知道此人是纪世维的长子纪伯清,听闻他今年二十六岁,举人出身,任着广昌县知县的职位,也算是年轻有为。
纪世维三子五女,只有纪伯清与纪君娇是嫡出,余者子女都是小妾所生。
王斗还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君娇的大哥吧,下官有礼。”
纪伯清微笑道:“五妹确是对你倾心,连这个事也与你说了。”
他道:“五妹如何与你相识,如何到你府上,此事我暂且不提。不过她对你倾心,你又岂可负她?她堂堂一巡抚府上出身的女子,正室大妇,自是必然!难道王守备认为我妹妹许你为妻,还会委曲你不成?”
说到这里,他语中颇有森然之意。
对王斗,纪伯清其实颇有好感,抛去文武之争,王斗奇迹般崛起,他在保安州所作所为,也让纪伯清赞叹不已,自认自己无法做到。不过关系到自己妹妹的幸福,便是他对王斗再有好感,该说的话,他也毫不顾虑地说出口。
纪世维二儿子纪仲崑也上前道:“王守备,我大哥言之有理,多少人为了攀上我们纪家踏破了门,你可要想好了。”
顿了顿,他又吐出一句话:“更不谈,你只是一个武人。”
纪仲崑脸上颇有傲然之意,他在延庆州担任吏目,平日也与延庆州知州吴植之子吴略交好,自己妹妹与吴略黄了,让他痛心不已,也越发看王斗不顺眼,此时话中的轻蔑之意怎么也隐藏不住。
王斗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我自然会善待令妹,却也不是为了攀龙附凤。”
他转向纪世维道:“大人,恕下官直言,您高居巡抚之位,又与下官又有何干系?难道大人认为下官与令嫒相识,是为了仰仗您的荫庇与抬举?”
他道:“下官一普通墩军出身,虽有各位上官的抬举,却也是下官拿命博来的前程。”
他道:“大人知道,崇祯七年与崇祯九年,没有下官斩获的十颗东奴首级与二百八十余颗东奴首级,您想高居巡抚之位,怕也困难。我现在的守备官职,也是下官应得的,下官将来若有更高的前程,也是下官自己的努力,不需要靠任何人的荫庇与抬举。”
他淡淡地扫了纪仲崑一眼:“至于下官的武人身份,眼下大明多事之秋,下官一个会带兵打仗的武将,未必就会差于文人了。巡抚大人未必将来就会用不上下官。”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有朝一日,或许巡抚大人会以为让君娇跟随我,是个英明的决定。”
他此时连卑职都懒得说了,直接说口气更为平等的下官。他听场中各人语气高傲,就算以纪伯清最为客气,也饱含恩赐之意,自己若不言明自己的优势,定会被他们看扁。
听着王斗直言不讳的话,堂上各人都呆住了,纪伯清一怔,双目闪过沉思之色。
纪仲崑脸色难看,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崇祯九年东路那二百八十余颗首级,都是你斩获的…”
他看向自己父亲,却是呆了呆,只见纪世维脸上阴晴不定,王斗的话语直入他的内心,其实早在去年王斗与吴略的冲突中,他就见识过王斗犀利的话语,他虽不明白王斗一个武人言词为何如何犀利,但王斗的话,却让他第一次正识王斗此人。
不错,相对场中各人,他更知道当初那些首级的内幕,如果没有王斗那二百八十余颗清兵首级,他想得到现在的巡抚之位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兵备之位还岌岌可危。如此说来,相比自己几个女婿,反而是王斗对他助力更大。
越是如此,他对王斗的直言不讳越是恼怒,似乎自己一个堂堂巡抚他不看在眼里一样,这让纪巡抚哪里忍受得了?
他心中怒发冲冠,外表却是平静下来,他将茶盏放到身旁桌上,哼道:“伶牙俐齿,那我女儿你如何安排?”
王斗沉吟道:“虽说没有正室名份,但只要君娇她幸福快乐,想必她…”
说了半天,王斗还是如此,纪世维再也忍不住,骂道:“幸福快乐个屁。”
他猛地抓起身旁一物朝王斗扔来,王斗当然不会任他扔中,他手疾眼快地接住,却是一个茶盏。
以纪世维的身份,作出这个举动,显是气极,丝毫不顾官容体统了。
纪世维怒气冲冲地进屋而去,抛下一句话:“如此不孝之女,我就当她死了,我不会再管她的事。”
在堂内各人不友好的目光中,王斗出来,脚步声响,却见楚氏在几个丫鬟搀扶下出来,她流泪道:“王守备,万请好好对待娇儿。”
王斗道:“夫人,我会的。”
王斗对她深施一礼,昂然而去,留下身后各人长吁短叹。
第202章 飞蛾扑火
王斗出了巡抚府,谢一科带着几个护卫一直在大门外等待,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王斗自然明白他的心事。
果然一见王斗出来,谢一科就上来小心翼翼地道:“姐夫,巡抚大人他怎么说?”
王斗看了他一眼:“纪巡抚要我休妻再娶,我不答应,他很生气。”
谢一科惊喜地道:“巡抚大人很生气?这可糟了。”
王斗看他笑容满面的样子,怎么样也不象糟糕的样子。
谢一科心下确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好了,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不会发生,姐夫还是姐夫,姐姐还是正室妻子。”
王斗对自己姐姐的疼爱,不弃不离,他也是心下感激,他看着王斗的脸色,小心谨慎地凑上来道:“姐夫,巡抚大人很生气,您要怎么办?”
王斗没好气地道:“你好好与你的楚小娘子成亲便是,问这么多作甚?”
谢一科虽被王斗骂,却是兴高采烈,他东张西望:“姐夫,到了镇城,要不要好好逛逛?”
王斗骂道:“逛个屁,回保安州。”
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到保安州,天色己晚,一回守备府邸,母亲钟氏便焦急地问:“斗儿,事情如何了?”
王斗将自己面见纪世维的情形说了,母亲钟氏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她看了身旁双目放光的谢秀娘一眼,叹道:“你懂得糟糠之妻不可弃的道理,为娘也是欣慰。只是那纪巡抚对你有了成见,这可如何是好?”
王斗道:“母亲不用担忧,孩儿自有计较。”
钟氏只是叹息忧虑,谢秀娘道:“相公,纪妹妹在院中,你赶快去见她吧。”
相公这个词,却是这两天谢秀娘与纪君娇学的。
王斗来到纪君娇的院中,一见王斗,纪君娇又双臂环上王斗的脖子,嗲声道:“相公。”
王斗任她亲热了一会,微笑道:“君娇,我从镇城回来,你不想知道事情如何吗?”
纪君娇双眸在王斗脸上转了一下,低叹道:“看相公的样子,你不说我也知道,想必相公受了很多委曲吧?”
她双眸凝视王斗,王斗心中一暖,纪君娇不问事情结果如何,先问自己有没有受委曲,还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可人儿,以前自己愣没看出来,只记得她娇媚疯癫的一面。
他柔声道:“我受点委曲倒没什么,只是…”
他坐了下来,将自己面见她老爹的情形说了出来,纪君娇则是挂在王斗身上。听闻王斗誓死不休妻,纪君娇双目倒闪过一丝赞赏。又听闻王斗将自己老爹与几个哥哥噎住,她吃吃地笑起来,娇躯不断地往王斗身上拱。最后听闻自己父亲绝情绝义的话,她神情黯然。
王斗看着她道:“君娇,你这样跟随我,没名没份的,只怕苦了你…”
纪君娇的小手按住王斗的大嘴,她目光看向窗外的灯笼,几个飞蛾正绕着灯笼不停旋转,身体撞在灯罩上,翅膀撞破了,也全然不顾。她道:“看到那飞蛾了,君娇便是如此。君娇千挑万选,只想寻一个中意的儿郎,不过若是选中了,却也绝不回头。”
她早将少女的双丫髻挽成了少妇的飞凤髻,她的侧影轮廓优美,看上去赏心悦目。听着她的心语,王斗颇为感动,他道:“君娇,你真不在意?”
纪君娇道:“在意什么?在意你不休妻再娶?”
她道:“若是如此,我倒瞧不起你了。”
她叹道:“任何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与谢姐姐争什么呢?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她只有你了,若我抢了她,不是害了她的命么?”
她微笑地看着王斗:“我也不惧你负我,真有那一日。”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比划着王斗的胸口:“我便从这里刺入,掏出心肝看看是红还是黑。然后我自尽,我们一同到地下去做对野鸳鸯,倒也没有大妇与小妾的争端烦恼。”
她虽是微笑,神色却是郑重,看她的匕首与样子,王斗倒是呆了一呆,他哈哈大笑:“好,我答应你,若是我负你,便任由你处置。”
纪君娇神情转为娇媚,她收起匕首,又对王斗竖起大拇指,媚笑道:“好,不愧为我纪君娇的男人,王斗,我就喜欢你这豪迈的样子!”
王斗站起身来,道:“跑了一日,我要去洗洗。”
纪君娇双颊飞起一抹绯红,她拉住王斗的衣衫,娇羞道:“王斗,我也要去。”
王斗看她娇羞的样子,也是心动,一把抱起纪君娇的身子,笑道:“好,我们就一同洗个鸳鸯浴。”
纪君娇咯咯笑起来,双臂紧紧环住王斗的脖子。
…
几日后,王斗得到风声,巡抚府内放出消息,说是纪巡抚女儿纪君娇突然暴病身亡,原先纪君娇与蔚州杨知州二儿子杨观弼的婚约也退了。
其实宣府镇内很多官将都知道纪君娇逃婚到保安州守备府上的事情,不过巡抚大人这个姿态,可想他老人家的愤怒。
惊畏之下,没有官员敢再传扬此事,有几个不识趣的将官还在嚼舌头,被纪巡抚得知后,毫不留情的给他们小鞋穿,如此一来,纪君娇之事成了宣府镇上下的忌讳,无人敢再谈论此事,这个事出乎意料的消停下来。
只有王斗知道纪世维心下的愤恨,他也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离历史上的清兵入寇也不远了,他加倍的精力,投入到备战的工作中去。
第203章 不患贫而患不安
崇祯十一年七月,真定府,行唐县。
一行人马在宽阔的华北大平原上行走着,这些人马皆是精壮的汉子,他们个个身着粗布衣袍,随身携带的却是长枪与火铳,那股煞气可说是生人勿近。骄阳似火,他们个个被晒得脸上通红,却是精神很好,人马中不时传出他们的欢声笑语。
人马最前面,韩朝骑在一匹骏马上,在他的身前身后,是他的护卫与军中旗手鼓手。当然他们现在并没有打什么旗号,也没有披什么盔甲,个个都是便装布袍,但那股百战余生的气势,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韩朝的身旁,是军中的镇抚官黄仕汴,三十多岁,穿着青色的布袍,一张脸冷冰冰的,似乎军中的镇抚都是这种表情与德性。现在王斗每个千总与把总,都有任命镇抚官,负责军中的军纪与功次缴获登记,这些镇抚,都由迟大成直领与任命,算是一个独立的体系。
在二人身后,又跟着军中的抚慰官李金珮,一个很和蔼的中年人,负责军中士兵们的心理辅导,没事就找军官士兵们拉拉家常。相比一脸冷冰冰,看谁都象欠他三百两银子的镇抚官黄仕汴,显然李金珮更受军士们的欢迎。
韩朝后面,是他的中军把总黄玉金,接着又是把总高史银,最后是新任把总不久的吴争春。他们一总一总的行进,行军看似无序,其实都是以牵线阵的纵队方式展开,野外遇敌,片刻就可以首尾钩连,结成有利于防守的圆阵。
在把总高史银与把总吴争春之间,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车马,这些车马,都是出保安州后韩朝军中的缴获。
军中的辎重队与炮队虽然组建,但出外剿匪,自然不可能把炮队拉出来。至于韩朝军中的千总辎重队,一个百总一百三十六人虽然尽数随军,但从保安州出易州的山道崎岖不平,不论是独轮车还是马车都行走不便。
所以韩朝出来时,只带了一些的骡马,驮运军中一些物资罢了,没想到回去后,却是浩浩荡荡上百辆车马,可见收获的丰厚。有了车马,不说军中的粮草物资,便是军士们的盔甲,也尽数放到车马上驮伏。
这些车马载满了各样的粮米细软,由部中辎兵赶运,此外还抽调了一些随军的流民青壮协助帮忙。车马的后面,密密麻麻有数千个流民,挑着自己简陋的家当,拖家带口,满怀希望的随保安军士前行。
最后是吴争春领着自己把总的兄弟押后。
财帛粮米虽多,一行人从赞皇县过来,一路上却是顺利。看这行人马彪悍的样子,没有匪徒马贼敢打他们的主意。便是有些不开眼的官兵想劫道,二话不说,先打死再说。杀了几批人后,就没有任何人敢打韩朝等人的主意。
…
韩朝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坦干燥黄土地,难见树木,人马过后,扬起的灰尘漫天。大地虽然广阔,沿途却没什么人烟,韩朝看见不少小的村子都废弃了。
天灾人祸,加上崇祯九年的清兵入寇,京畿附近的地方惨造劫掠,久久没有恢复元气。保定府与真定府又连连大旱,到处草木枯焦,所见到的山地树木都是白花花的,蓬草被吃光了,树皮被吃光了,甚至草根也被挖光了。
到处是流民的死尸饿殍,甚至看到路旁刮人肉者如屠猪狗。遍地的流民,遍地的贼匪,除了一些大的庄子及堡子外,行走野外,就难见有人烟的小型村落。
在保安州,每个人口都是珍贵的,出了保安州,却见人命如同草芥。有时韩朝等人进入一些大城,到处是衣衫破旧的流民,奄奄一息的趴在街道上。无数的女孩跪在街上,自愿做别家的奴婢,只求一口饱饭吃,所见所景,如同世界末日。
韩朝长长地叹了口气,民生困苦啊。
烟尘滚滚,却是部中几个夜不收策马奔来,向韩朝禀报道:“韩千总,前面五里就是郑家庄了。”
韩朝点了点头,他们的据点离上方庄不远,从郑家庄过去也就几十里,看来最多明日就可以到达自己寨中了。只是以前他们都是从行唐县西南方向行走,没走过这条道而以,算算道路好走,还是数这边。
他传令加快行军,很快,一行人到了一个当地人称余村的地方,从外面看进去,这个村子肯定是废弃了,没有鸡犬声,没有人烟,寨墙与房屋倾倒。象这样的村子,没有任何防护力,便是内中有少量居民,官府不会将催科的主意打到他们头上,各样的马贼匪徒,也会让这个村子变成白地,无奈废弃。
韩朝还是下令搜索一番,象这样的村庄,他也经历不少,内中或许会有少量挨死等活的村民,能救一个是一个。而且象他们这样的人,如果将他们移到保安州,给他们饱饭吃,给他们田地,定会成为守备大人最坚定的支持者,韩朝队伍中的流民群,很多就是这样的人。
更不要说里面还传出阵阵浓烟,似乎不久前有马贼光顾过,可能没有收获,放火泄愤。
果然经过搜索后,内中可以看到一些马贼肆虐过的痕迹,村中的青壮似乎都逃荒去了,留下一些走不动或不愿意走的老弱。眼下这些老弱都遭了罪手,个个横尸于地,有些年岁大的妇人还赤身裸体,似乎死前遭受过污辱。
看到这个情形,韩朝不由紧紧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下令收集遗尸,为她们安葬。
这时一个亲卫过来告诉他,村内有发现两个活口,韩朝过去看时,却见两个枯瘦的孩童趴在一具女尸上哭泣。
从现场情形来看,这两个孩童因为躲藏得好,所以没有遭遇马贼的罪手,而这个妇人可能是遭到马贼的污辱,加上生活没有希望,再没有了存活的勇气,所以自尽了,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
那两个孩童一男一女,似乎是姐弟二人,身上都是肮脏无比,韩朝吩咐收葬女尸,又收容了两个孩童,给他们饮水与干粮。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韩朝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下令军士们略作休息。
镇抚官黄仕汴,抚慰官李金珮,还有把总黄玉金,高史银,吴争春几人都是聚集在韩朝的身旁。黄玉金似乎在村的周边走了一圈,他道:“看看这庄子,有河有地的,好好一个庄,为何就废弃了呢?行唐县周边,尽多这样的庄子。”
高史银骂道:“当地的官将饭桶,如此一个富饶之地,如果守备大人来治理,定又成为另一个保安州。”
众人都是点头。
韩朝道:“自我们出保安州后,到处都是如此。”
他道:“我曾听大人言,天下之事,无非便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二句。”
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便要大乱。天下一乱,无处是桃源,百姓便想过清苦的日子也是不可。兵荒马乱的,老百姓怎么安心耕种?再好的庄子,再好的田地,也要废弃了。”
高史银满脸的横肉都在抖动,他高声叫道:“以我们保安州的好汉身手,只需在行唐县扎下几队兵马,不出数月,境内定是匪患安靖,老百姓就可以安心耕种了。”
他嘟噜道:“可惜了。”
片刻,他又提高声音道:“大人应该快快升官,将他的仁义,散播到更多的地方去,让更多的百姓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
韩朝等人互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各人又心下遗憾,这真定府与保定府,实在离保安州远了些。
几人正在议论,却见部中又有几个夜不收策马奔来,几人脸上颇有兴奋之色,大声向韩朝禀报,说是在郑家庄附近,发现大股流民,可能有近万人。几个夜不收探听,这些流民要到曲阳,唐县一带去,更远的还要到保定府去。
高史银等人都是兴奋起来,机会难得,这么多流民人口,不是随便都能遇到的,遗憾的就是对方人数多了一些。近万的流民,也不知道他们这行人马承受得了没有。
黄玉金等人同样看向韩朝,眼中满是热切:“大人,这些流民,收还是不收?”
韩朝一咬牙,道:“收,这么多人口,将他们移到保安州去,可以编练出上千的强军了。就象大人说的,有杀错,不放过。”
…
常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韩朝等人赶到郑家庄时,便见黑压压的一片尽是流民,拖家带口的,携带自己简单的行李。能出来逃荒的,很大部分还是青壮,老弱与妇女孩童,相当部分,已经倒毙在逃荒的路上。
郑家庄算是行唐县境内有数的大庄子,外墙高厚,不过庄外这么多的流民聚集,他们也早早紧闭庄门,所有的青壮庄丁,都上庄墙戒备防守。万一这些流民冲进来,他们这个庄子,定如蝗虫席卷过一样,干干净净,就算这些流民走后,幸存的庄民们,恐怕也要加入逃荒的队伍了。
第204章 什么叫羞耻
看到韩朝这只人马过来,流民那边很多人吓了一跳,有人有马的,尽是精壮汉子,还有大批的车辆,不象是马贼。不会是哪来的官兵吧,只是为何没有军服旗号?
不论是马贼还是官兵,都是流民们畏惧的,不过看到这只队伍中也有大量流民,他们放下心来,虽觉得奇怪,但看到生的希望,他们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韩朝看得更清楚了,这些流民很多人都是皮包骨头,个个衣衫褴褛,特别许多妇女孩童,身上的衣服破如麻袋,露中内中黑呼呼的肌肤。羞耻二字,在她们身上已经看不到了,她们眼中只有麻木,或是饥饿之极的神情。
流民中很多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看他们的样子,韩朝不禁摇了摇头。
他们这边队中的流民们,看到对边的情形,也是个个感叹。曾几何时,自己与他们一样,不知道明天会如何,或许有一天自己成为路旁一具微不足道的死尸饿殍,抛尸异乡,死后做个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
哪象现在,每天吃着热呼呼的米粥,挨饿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将养了一些时日,这些流民气色都好多了,而且听队中那些奇怪的,操着外地口音的军爷们说,到了那个叫什么保安州的地方,更是人人可以吃饱饭,每人还可以分下田地,几年不纳粮,以后也不增粮加税,更没有马贼骚扰。
想想那种日子真是天堂,大明真的有这种地方么?
虽然很多人暗暗怀疑,那些军爷说的是不是真的,不会拐骗他们吧?
转而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骗的,本来流落异乡,就是为了吃口饭,所以各人虽是心下惴惴,但跟着这行人马,就可以活下去,所以一路收拢来的流民们,没有一个人有逃离的心思。
此时看到对面流民们的惨状,各人更是感觉自己的幸运。唉,生活都是比较出来的,便是吃糠咽菜,看到一个连米汤都喝不上的人,也会觉得自己的幸福。
韩朝麾下的军士们更是唏嘘不已,心中的那种优越感与使命感又是加强。
对付流民们,韩朝等人已经非常有经验,让部中的辎兵拿出米粮,摆开大锅煮粥,又让一些军士手持刀枪在旁护卫,维持秩序,接着让一些大嗓门的军士过去通知:“我家大人仁义,开锅施粥了。”
那边的流民们早盯着这边的动静,看到这边煮粥,很多人已经骚动起来,再听到这些大嗓门军士的通告,他们又惊又喜,一群群争先恐后的过来。
韩朝早有准备,让部下官军将这些流民们分成十数拔,每个大锅前一拔。而且先救那些明显饿得奄奄一息的人,还有妇女与儿童。听着这边的话,看着热气腾腾,香气诱人的米锅,流民中明显起了一阵骚动,一些青壮蠢蠢欲动,不过看这边的大爷们个个身强力壮,虎视眈眈的样子,还有刀有枪,更有火铳,又有谁敢稍稍异动?
其实对先救妇女与儿童,韩朝等人私下认为青壮更为重要,不过这是出兵前守备大人交待的,韩朝等人自是一丝不苟的遵从。到了现在,各人也认为此举理所当然。
那些妇女牵着孩童,她们端着破碗惊讶地出来,象这种流民大军中,象她们这种弱者,向来都是第一个被放弃的对象,饿极了甚至还有被吃了的危险,没想到对面那群大爷…
看着舀到碗中的米粥,她们中很多人忙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很多人却是泪水盈盈,一个少妇突然跪下,她看上去颇为憔悴,却不改秀丽,她哽咽道:“敢问众位大爷高姓大名,高恩厚义,小妇人就是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立时跪倒一片人,为她们舀粥的是一个粗壮的辎兵,看她们感恩戴德的样子,他也颇为享受,这些流民肯定要收拢到保安州,也没有泄露之忧,他道:“我们是宣府镇保安州的官兵,我们的守备便是王斗大人,他老人家最是仁义,你们喝着粥,可要记着他的恩德。”
那妇人眼中露出茫然之色,显然保安州在哪里她不知道,王斗的名字她更没有听过,不过这辎兵这样说,她却是劳劳记住了名字。她端着碗却是不喝,牵着身旁一个同样端着破碗的小女孩欢天喜地回到人群中。
一路上那些流民看着她手上的米粥,都是露出眼红饥渴的神情,不过周旁保安州的官兵来回巡视,又有谁敢动她一下?
那妇人来到几个流民前,她对着一人欢喜地道:“杨郎,我们有粥喝了。”
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一把抢过她的碗,几口便将米粥喝了,又红着眼看向那小女孩手上的粥。
那小女孩颇为乖巧,道:“爹,巧儿不饿,爹爹喝。”
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正要去取巧儿的碗,忽然啪的一声,一物重重抽在他的脸上,立时他的右脸颊红肿起来,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一个踉跄,差点向旁摔倒出去。
在他妻子女儿的惊呼声中,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猛地跳了起来,他身材颇为粗壮,虽是挨了重重一记,又饿了很久,身形仍是灵活,他红着眼喝道:“谁打我…”
他呆了一呆,眼前站着一个俊朗非常的年轻男子,他身材健壮修长,虽是一身粗布衣袍,却掩不住他的俊朗英姿。他手上拿着一把带鞘的腰刀,刚才却是他用刀把重重抽了自己一下。
那年轻男子指着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用他那有些不明的口音厉声喝道:“抢自己媳妇女儿的米粥喝,你还是不是男人?”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什么叫害臊?”
在那年轻男子锐利目光注视下,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知道那年轻男子是方才那辎重兵说的保安州官兵,她哀求道:“这位军爷,我家夫君有什么得罪之处,万请恕罪。”
那小女孩巧儿也是哭道:“求求你不要打我爹爹。”
高寻双目在妇人与巧儿身上转了转,目光又如鸷鹰般盯了一会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大步离去。
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呆了良久,他的女儿怯怯地道:“爹爹,您喝粥。”
男子恶声恶气地道:“我不喝,巧儿喝。”
他女儿应了一声,欢喜地喝起来,那妇人柔声劝慰,让女儿喝慢些。
看着女儿香甜喝粥的样子,那被称为杨郎的男子双目一红,他忽然抱头痛哭:“我没用,我对不起你们娘两,我没用,没用…”
他用力用拳头锤击自己的胸膛,哭得一塌糊涂。
他妻子在旁静静地看着自己丈夫,她知道丈夫心中难受,任由他痛哭。
…
方才的情形韩朝等人都是看在眼里,各人唏嘘不已,只有高史银笑道:“高寻这小人,不愧是我手下的兵,就是有性子。”
自去年剿匪后,高寻立功甚著,编练新军后,他也升为管队官之位,仍在高史银麾下任职。
此次随军,有医士四人,看着那些流民,一个医士道:“那些流民饿了甚久,人虚体弱,每人至多两碗粥,否则有暴亡之忧。”
韩朝点了点头,给那些流民们每人两碗粥,先救妇女与儿童后,接着轮到那些男子。方才高寻之事,很多人看在眼里,更是没人敢乱动,秩序倒也井然。
虽说流民有近万人之多,但由于分给众人米粥,倒没有吃了车队多少粮米。
施粥后,韩朝让军士招那些流民内同个宗族或是同个村庄内有威望的乡老来说话。招徕流民之事,显然在军中负责士兵心理辅导的抚慰官李金珮更为在行。韩朝与这些乡老说了几句话后,流民之事,韩朝便完全交给李金珮。
果然李金珮伶牙俐齿,和蔼地将保安州之事一说,众乡老都是心动,人人有饱饭吃,有田地分,还几年不纳粮,境内安乐,真有这种地方?
再招来原来流民中的乡老们一说话,众乡老更是心动,反正众人也无处可去,跟着这行保安州的兵马,一路过去,至少人人还有粥喝,有活命的希望。他们流落异乡,本来没什么可失去的,更没什么不舍得的。
李金珮留了一心,他问道:“诸位灾后就不想归乡吗?想必各位家内还有田地吧?”
一个老者惨笑道:“归乡?田地?”
他道:“就算有一些田地,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也难以活口。更不要说我等离乡后,家内的田地定被那些豪强乡绅占了。”
李金珮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一些往事,是啊,每次大灾,便是那些官绅豪强侵占田地的好机会,自己家内不就是如此么?也因为如此,自己在保安州过上了安乐的日子,因祸得福吧,虽这样想,内心还是隐隐作痛。
李金珮看向这些流民乡老,他们断了回家的念想也好,到了保安州后,可以更好地扎根当地了。
一个老者也是道:“老夫观保安州军士所作所为,真乃仁义之师,先救妇孺孩童,再救青壮,虽有违世人常理,却饱含圣人慈悲之心。大军外出都如此,想必保安州在王大人的治理下,更是鳏寡孤独笃疾皆有所养,是个桃源之地吧。”
他语中饱含希望,心思已经飞到从未见过的那保安州之地。
第205章 留守
往行唐县西北过去,地表慢慢变成崎岖不平,最后更是出现大片的山地与丘陵。
这里是太行山东麓与华北平原的交接地带,韩朝等人的据点,便是位于一个当地人称九口子的地方。营寨依山傍水,易守难攻,交通也方便,顺着河道出来,走个几十里,便是行唐县城。
这个营寨原本是一个匪寨,数百个积年老匪马贼盘距,经营非常完善,当地官兵围剿数次,都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依夜不收提供的情报,韩朝等人夜袭敌营,攻破这个寨子后,将里面的马贼尽数杀光,占了这个营寨,作为真定府一带大军缴获所得的屯储之地。
韩朝大军几个月的收获,大部分是在这里,此外还收拢了大量的流民,连上此次收来的流民们,估计共有两万人之多。
这么多人口,寨内住不下去,很多流民便在寨周边河道撘建窝棚,每天靠着配给的米粥度日,耐心等待自己前往保安州的一天。
韩朝大军回来时,整个营寨都轰动了,留守营寨是中军把总黄玉金麾下两队军士,一队长枪兵,一队火铳兵。两个队官迎出营寨,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与流民,不由搽着手欢喜地道:“我的乖乖,又有这么多缴获。”
那些新来的流民们见河道两旁的流民窝棚,更是安心。
营寨内升起袅袅的炊烟,寨内更是嘈杂起来,时近中午,也该生火造饭了。大军回归,这么多缴获,也该好好庆祝一下,各匪寨内夺来的猪羊就杀了几十头,将士们放开肚子,好好吃一顿。
那些流民们也第一次吃上饱饭,各人还分到一些肉汤,到处的欢声笑语。
聚义大厅内,韩朝与镇抚官黄仕汴,抚慰官李金珮,还有高史银等三个把总同桌而食,吃饱喝足后,韩朝掏出自己的烟斗,装上一些烟叶,用火摺子点燃,惬意地吸了一口,桌旁各人也一样掏出烟斗,吞云吐雾起来。
说起这烟草,早在天启年间便由南方传入九边的辽东镇,随后更是快速传遍余者几个军事重镇,当时人们认为烟草有去寒祛瘴的药用价值。特别军队经常在外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军士容易患风湿虐疾之类的疾病,所以烟草在明末的军中吸食非常流行。
崇祯年间烟草的种植在大明各地已是普遍,特别湖北的均州与勋阳府更是烟草基地,由于获利远比种粮丰厚,所以种烟的人非常多,崇祯皇帝严旨禁止几次,都是收效甚微。
王斗认为种烟会大大占用农田,减少产粮量,所以他严厉禁止治下军户种植烟草,不过却不禁止烟草的贩卖。
在后世他自己就是个爱抽烟的人,此时明人吸烟称吃烟,很多人都是将烟叶放到嘴巴上嚼,有些机灵的人,便用纸张或是烟斗吸烟。不过此时纸张珍贵,民间对纸这个东西也是敬若神明,特别是有字的纸张,谁要是用纸卷烟,私下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王斗吸了一阵卷烟后,也改用烟斗,一时间王斗军中用烟斗抽烟引以风尚,再没有人将烟叶放到嘴巴上吃了。
韩朝、高史银几人都是爱吸烟之人,他们的烟斗也是各式各样,有长有短。一阵吞云吐雾后,韩朝缓缓地道:“出来几个月了,该回保安州了。”
镇抚官黄仕汴冷然道:“韩千总,那逃军许月娥还没有抓捕归案,如此,便要回去了么?”
在接到韩朝传回的许月娥消息后,王斗命令韩朝将许月娥逮捕,她部下那些马贼视情况或是收编,或是剿灭。军法不留情,许月娥身为舜乡堡军户,私自逃离,触犯军纪军规,便是王斗是她同乡,也不能因她而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
不料夜不收传来的消息,许月娥带着她麾下的马贼,不知道跑到哪里打家劫舍去了,一个月来,都没有得到她回赞皇县营寨据点的消息。她行踪飘忽不定,也查不到她确切的出外落脚之地。
黄仕汴语气冷漠,对韩朝虽是尊敬,却是保持距离,口气也颇为生硬。
王斗军中主将与镇抚是两个不同的体系,互不干扰,相互制衡。韩朝为人沉稳大量,也不以为意,而且他知道黄仕汴这个人外冷内热,办事也认真负责,从不做因私废公之举。两人做同僚这么久,倒也合作愉快。
韩朝缓缓道:“大人己有令传来,让我们归乡,许月娥之事,只能以后再办。”
听闻这是王斗的命令,黄仕汴停口不语。
高史银道:“许小娘子够狠,够辣,我老高都是自叹不如。”
他脸上的横肉抖动,显是想起什么事。
随后他又叹道:“不过这小娘子也是苦命之人啊。”
吴争春也是道:“确实,许小娘子的身手,末将也是佩服不已。她以一女子之身,能收拢上千精悍马贼,末将也觉不可思议,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黄仕汴冷冷道:“军法不留情,她再有难言之隐,也不是她私自逃离的理由。她在舜堡学了本领,却跑到外面去做山大王,如果人人如此,我保安州何以成军?”
高史银与吴争春咳嗽一声,不再说话。
韩朝道:“我部在寨内休整两日,两日后我们班师回去。”
他道:“依大人之令,营寨内留守一队兵马,留下库粮四千石,余者缴获,尽数搬运回州。那些流民,也全部带回保安州去。”
高史银等人互视一眼,四千石粮米可供五千人的军队食用一个月,不知道守备大人为何要在此存粮?高史银等人还知道,在真定府与保定府余者几个地方,守备大人同样下令存粮,却没有说明原由,这让众人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想想守备大人行事,每每高瞻远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布局,最后给各人一个意外之喜,崇祯九年的战事便是如此。韩朝与高史银虽然最早跟随王斗,却猜不透他的内心所想。
韩朝更想,在这行唐县境内存粮,难道这真定府很快会有战事?又与谁作战?守备大人怎么肯定真定府内会有战事,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他心念电转,口中却是道:“留守之人务必沉稳可靠,大伙议议,你们部下,有谁适合的?”
众人都是沉吟起来,高史银一拍腿笑道:“我部下那个管队官高寻,身手了得,办事也劳靠,不若就让他留守吧。”
…
营寨内外,到处是饭后休息的保安州军士,很多人一样坐着吞云吐雾,相互吹嘘着自己出战几个月的缴匪收获,盘算着回州后自己可以得到多少分赏。大声议论的人中,包括了去年新练成的那些新军们。
韩朝麾下三个把总,除了黄玉金与高史银部下多老兵外,吴争春部下的军士,绝大部分都是去年新练成的新兵,那些辎兵更是如此。不过几个月来血与火的出境剿匪作战,他们绝大部分成为合格的战士。
想到登记在册自己的功次与缴获,更刺激了他们的好战之心。
他们大声欢笑着,个个皮肤粗黑,举止豪放,己与老兵无异。
高史银麾下丙队队官高寻带着自己几个护卫在流民营中到处巡视,他们中依乡落口音等粗粗任命了一些管事队头,自觉不知觉的依各自的乡落宗族撘建一些简易窝棚,沿着河边密密麻麻的。
这些流民刚才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还喝了肉汤,此时都是美滋滋的三五成群聚在一旁议论,憧憬着未来的生活。见高寻几人拿着刀枪过来,都是畏惧地站起来,个个露出讨好恭敬的神情。
一些女子看到身材修长,俊朗英姿的高寻,眼中都是露出迷醉的神情,高寻视若无睹,从她们的身旁经过。
经过一窝流民时,忽然高寻听到一个声音:“这位大人请留步。”
高寻转过头去,却是一个流民男子粗声叫住自己,他身材粗壮,年在二十余岁,一张方形脸,颇有几分凶气。正是昨日那个被自己抽了一下的杨姓男子。
对这个男子,高寻也是印象深刻,他淡淡道:“你叫我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