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了半晌后,顾千帆终于发现了正在招呼客人的池衙内,他一把拉住后者:“盼儿呢,盼儿到哪去了?”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池衙内先是吃了一惊,赶紧说,“盼儿她去开封府了……”
顾千帆耳边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只看到池衙内嘴唇开合,“你说她去哪了?!”
池衙内朝顾千帆耳边一声大吼:“她去开封府告欧阳旭毁婚了!”
顾千帆脸色顿时一变。
开封府衙门的大门之下,孙三娘、宋引章扶着赵盼儿一齐抬头仰望着这座巍峨森严的朱楼,那高大肃穆的玄色牌匾使她们心生敬畏。
赵盼儿歉意地看着孙三娘和宋引章:“对不起,我只有把事情闹大,才能让欧阳旭名誉扫地,让他背后的人不再敢对我和千帆下毒手。欧阳旭越不可信,官家对千帆

的怀疑就会越少,但这样做,一定会拖累你们……”
孙三娘收回目光,果断地打断赵盼儿:“要当我们是姐妹,就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宋引章非常赞同孙三娘的话,从离开钱塘到现在,她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紧要关头,只有姐妹不会在身后捅刀子,她们永远都会是彼此的后盾,“反正只

要知道的人越多,他们才会越忌惮,你只管打官司去。我编了支琵琶曲,包准三天之内,东京的妇孺老少,都能知道欧阳旭背信弃义的恶名!”
赵盼儿眼眶一酸,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从未想到,当年自己为救父而认真研习律法的经验,今日竟可用到了救夫之上,果真是因有缘世间集,兜兜转转竟成真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进开封府衙。
“都出去都出去,今天这案子不公审!”衙役们粗暴地赶走了争先恐后地想挤进衙内听审的百姓。上面有人事先已经向他们打过招呼,说欧阳旭现在还是大理寺重案

的苦主,所以此案不可公开审理。那群等着看热闹的好事者只能失望地看着衙役们关上府门。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顾千帆终于驰马赶到,可惜,他终究是慢了一步,开封府府衙一闭,外人不得擅入,他就算再心焦,也只能在衙门外等待审判结束。
“升堂!”众衙役齐声敲响水火棍。
堂下,只有孙三娘和宋引章听审,赵盼儿拿着状纸站在公堂一侧,而另一侧的欧阳旭不仅坐着,身边还站着一个赵盼儿眼生的亲随。她并不知道,那亲随其实是皇后

手下帮欧阳旭找来的精通户律刑名的胥吏。
开封府判官就座后,一拍惊堂木,高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事鸣冤?”
赵盼儿将状纸交给衙役,条理分明地陈诉冤情:“民女赵盼儿,欲告新州通判欧阳旭,负义毁婚,贬妻为妾不成,便怀恨在心,谣言中伤!今有状纸在此,证人证物

若干。”
光是宋引章和孙三娘,最多能证明欧阳旭毁婚,为了找到他报复中伤的证据,赵盼儿特地请池衙内把前些天抓的那些流氓又审了一回,有好几个流氓都画押承认指认

了欧阳旭,因此她有自信,在铁证如山的情形下,就算欧阳旭有靠山,也不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判官看过状纸,颇有些惊讶一介商妇竟能写出条例如此清晰的状纸,又将目光转向了欧阳旭:“欧阳主簿,你可有辩驳?”
令整场震惊的是,欧阳旭竟然镇定地回了声“并无”。
判官还没见过认罪认得如此爽快的,诧异之下,他又确认了一遍欧阳旭是否承认赵氏所诉属实。
然而早已得胥吏指点的欧阳旭却只是一指赵盼儿:“请府尊详查,赵氏籍属钱塘;下官也已受皇命离京赴任,官籍归于新州。是以开封府不应审理此案!”
“一派胡言!”赵盼儿愕然后明白了欧阳旭的用意,忙道,“你我如今都身处东京,自然份属开封府管辖。难道两个外乡人在东京争斗,开封府还管不了不成?”
欧阳旭甚至都不屑看向赵盼儿,便朝判官拱手:“若事涉贼盗斗讼,自然归开封府所辖,但若只涉户婚,便只可由赵氏原籍钱塘县或是新州受理。府尊精熟律法,定

然知道下官所言为实!”
判官和身后幕僚低声交谈了两句,确认了律法中的确有此规。他随后抬头问:“赵氏,你从实言来,你是否到京还未满一年?”
赵盼儿在心中暗叫不妙,但依旧试图为自己争取:“府尊容禀——”
“是,还是不是?”判官打断了赵盼儿的话。
“是。但——”赵盼儿刚说了个“但”字,就又被判官打断了。
“那你与欧阳旭的所谓定亲,也是发生在钱塘县了?”判官问道。
赵盼儿不甘地加快了语速,试图在判官打断她之前说完:“是。可是他毁婚造谣之事——”
“肃静!”判官提高了音量,“赵氏,此案确不归开封府所辖,现将状纸发还,你回乡再行诉告吧。”
欧阳旭眼中闪过一抹得色,朝判官一拱手:“府尊明察!”
赵盼儿大急,不甘心就这样回去,然而判官已经一拍惊堂木,宣布了退堂。
赵盼儿不甘之极,在欧阳旭离开前,拦住了他的去路:“欧阳旭,你就这么胆小,连应我的诉都不敢吗?”
欧阳旭居高临下地看了赵盼儿一眼,嘲讽道:“赵盼儿,你自诩熟读《刑统》,可惜却不明白,律法和实务,永远是两回事。”
说完,欧阳旭朝赵盼儿摇了摇头,便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待赵盼儿反应过来,已经不见了欧阳旭的身影。
赵盼儿不甘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判官椅,沮丧地同宋引章和孙三娘走出开了封府衙。夹道百姓的议论声不时汇入她的耳中,正如告周舍那次众人非议宋引章那般,议

论她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之语。
“欧阳探花这么快就走了,看这脸色,是这姓赵的女子输了?”
“那她就是诬告!我就说嘛,人家知书达理的探花郎,怎么会娶她这种开酒楼的女人,对了,听说她以前在钱塘,也是青楼里的粉头。”
在场的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看赵盼儿的眼光明显不同了,还有闲汉冲赵盼儿挤眉弄眼地吐着唾沫。“呸,就是个不要脸的贱籍浪货,还有脸在这儿瞎告人

!”
宋引章攥紧了拳头,狠狠瞪着那些造谣的人。孙三娘怒极想动手,陈廉却比赵盼儿抢先一步先阻止了孙三娘。顾千帆脸色阴沉得吓人,虽然他没听清那些人到底在说

什么,可光看孙三娘、宋引章的反应,他也能猜到七八分。
“千帆!”赵盼儿惊喜地奔了过去,顾不上这还是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便与顾千帆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一抱,宛若隔着千山万水、宛若跨过隔世经年,纵有刀山

火海,也不能阻止他们相见。
这一下,看戏的百姓们更来了兴致。
“瞧,当着大伙面就又搂又抱的,真是下贱!”
“那跟她一起开酒楼的那两个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没错,瞧那个姓宋的,长得跟妖精似的,就是教坊里陪人喝酒的乐伎!”
闲汉们就这样指点议论着,其中赫然便有与永安楼有过过节的王楼的掌柜王丰等人。
马上,赵盼儿又从顾千帆怀中挣脱出来,不顾众人审视的目光,赵盼儿上上下下地将顾千帆检查了一番,想看出他到底受了哪些暗伤:“你没事了?伤哪了?什么时

候出的狱?”
见顾千帆半天未予回应,赵盼儿意识到了什么,忙和他分开,担心地抚摸着他的耳朵:“你的耳朵,还是听不见?”
顾千帆盯着她的嘴唇,宽慰道:“能隐约听到一点,官家已经让我复职了。别担心,大夫说没有伤到耳里的珠窍,再休养一段时间,应该能恢复不少。”
赵盼儿又是心痛又是难过:“这都是欧阳旭害的!”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坚决地:“我一定要告倒他,我必须要让他付出代价!”
在开封府碰了钉子后,孙三娘认为她们以民告官的想法根本就不现实,见赵盼儿还没放弃告欧阳旭,心急火燎地插话道:“盼儿,你冷静一点,顾千帆现在已经没事

了,你再告欧阳旭没有意义!”
不远处,闲汉们诋毁中伤之语仍如砒霜般灌入赵盼儿的耳中,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目光旋即也变得更加坚定,只听她斩钉截铁地开口:“不,有意义。你们听

见那些人怎么说我们了吗?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是贱籍,很多人就会不分青红地站在欧阳旭那边。就算我们比他们能干一百倍,善良一千倍,在他们嘴里,都成了坏

透了芯的女人!如果说之前我告欧阳旭,是为了自保、为了救千帆;可现在,哪怕只为了洗清我们身上的污水,我都还是要继续告欧阳旭!我一定要让他受到律法的

惩治,我一定要用铁一般的事实,让全东京的人知道,我们三个不是什么低贱女子,欧阳旭才是负心薄义的恶毒小人!”
赵盼儿又把目光移向顾千帆,心疼地说:“而且,我也不单是为了自个儿出这口气,欧阳旭这条毒蛇现在已经找到了新的主人,如果不趁他羽翼还未丰满之前将他彻

底清除,千帆,还有我们,迟早还会被他所害!刚才欧阳旭的那句话提醒了我,只要有衙门肯接我的状纸,我一定能把他告倒!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孙三娘和宋引章屏息看向顾千帆,都希望他能好好劝劝赵盼儿。
然而顾千帆却点了点头,他用那双深若幽潭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赵盼儿,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也支持你。”
陈廉大吃一惊,把顾千帆拉到一边,焦急地低声提醒道:“欧阳旭背后之人是皇后,你这样做,岂不是跟她正面为敌吗?”为了顾千帆能听清,他一字一句,用力地

做着嘴型说着。
顾千帆知道陈廉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可他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官家让我复职,却没有即刻召我入宫,说明他多半对我仍然存有疑心。既然如此,不如就

索性陪着盼儿任性一回。她说得对,只有乘现在把欧阳旭这个始作俑者钉死在背信弃义的柱子上,才能让官家彻底放下对我们的各种怀疑,让皇后心生忌惮,从而放

弃对我们的加害。”
陈廉急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顾千帆的声音陡然增高了几分,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坚毅,“大丈夫快意恩仇,既然在我心中,盼儿和她的朋友从来都是恩怨分明,光风霁月,值

得我顾千帆又敬又爱的奇女子。既然盼儿为了救我都已经上过一回开封府,我为什么不陪她再轰轰烈烈地走一遭呢?”
顾千帆目光冰冷地扫向众人,使得陈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顾千帆站到赵盼儿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东京的衙门不接你的状纸没关系,大不了,我和你回钱塘告他去。”
赵盼儿心头一暖,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她也有顾千帆与她并肩!
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们的背后响起:“赵娘子,其实东京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接你的状子,只是,恐怕会有点难。”
众人回头,发现说话的竟是一位站在角落中的黑肤少年。那少年眉心上长了颗小痦子,从身量来看,他年纪不大,可那过分严肃的表情却使得他看起来极为老成。
少年朝顾千帆一拱手:“在下姓包,庐州人士,前日随父回京叙职,正好在永安楼品过神仙酒,当时赵娘子看我腹中饥饿,还特意多送了我一碟黄中饼呢。”
赵盼儿这下也认出来了那个小官人,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官人便是难得的契机,于是,她朝那少年回了一礼:“我不惧难,还请包小官人教我。


少年沉稳地说道:“在下记得景德年间,官家曾有旨意,于东京阙门外设登闻鼓院。凡官吏士民有冤情者,皆受其词,其状可上于帝王,藉此以通达民情。赵娘子若

是有意,不妨去鼓院试试。”
赵盼儿先是惊喜,其后却觉得奇怪,如果登闻鼓院那么容易就能上达天听,为何这么多年,她却从未听过别人提过此处呢?
正在她疑惑之时,顾千帆却如洞悉了她的想法般,说:“朝廷有敕令,登闻鼓院只接官典犯赃、袄讹劫杀这类恶罪之诉,其他案由,仍然必须要从县至州,一级级上

告,否则便是越诉。”
少年低声道:“但如果愿意受二十杖,鼓院还是可以受状的。所以我刚才才说,有点难。”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二十杖,何止是有点难,分明是要半条命?然而赵盼儿和顾千帆却只是对望了一眼,紧紧握住了双手。
桂花巷小院中的气氛凝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在一系列的分析探讨之后,池衙内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论:“那黑小子瞎出主意,一定不能听他的。”
一直默默观察着赵盼儿的宋引章突然小声问:“姐姐,你不会真的想去敲登闻鼓吧?”
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都紧张地看向赵盼儿。
赵盼儿沉默良久,最后慢慢点了点头。
池衙内惊讶地跳了起来:“你疯了!几十板子打下来,疼都疼死了,哪还能告人?我不许你去,就算你犯傻,顾千帆也不会同意的!”
“他已经去帮我找曼陀罗了,他说狱中犯人如果事前喝下曼陀罗花熬的水,就算再重的酷刑,也熬得过。”赵盼儿说这话,是不想让宋引章他们太过担心。
池衙内瞪大双眼,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跟赵盼儿在一起。他连连摇头,干巴巴地说道:“你疯了,他也疯了,你们两个一起都疯了!”
宋引章咬着唇思索片刻,最终却只是轻声问:“姐姐,如果以后你因为那二十杖残了,或者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然而赵盼儿却只是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只要下定了决心,我赵盼儿,从不后悔!”
孙三娘突然站了起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她大步奔向灶房,不一会儿,房内就传来了剁骨头的声音。赵盼儿给杜长风使了个眼色,杜长风连忙追了过去。
杜长风走进灶房时,孙三娘正一边用力,一边以脸就肩,抹着眼泪。孙三娘觉得自己也不会别的,就只能多炖点牛筋和骨头,让赵盼儿受杖之前多喝点,补一补。
杜长风看得心疼,默默地上前用自己的袖口替孙三娘抹泪。
“你说盼儿她怎么就那么傻?”孙三娘哽咽得越来越厉害,最终放下菜刀,哭出了声。
杜长风抚摸着孙三娘的头发,笨拙地安慰道:“那不叫傻,叫君子欲有为,可破釜沉舟。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让赵娘子这二十杖挨得值一些。宋娘子不是已

经去请托熟悉刑名的致仕官员帮着参详状纸了吗?”
孙三娘吸着鼻子点了点头:“招娣也在缝垫子,陈廉说女犯向来不用去衣受刑,所以有垫子,多少能管点用。”
杜长风忍不住拥她入怀:“她不会有事的,那些施刑的衙役,多半都听过顾皇城的名头,只要不敢得罪他,都不会下狠手……”
话音未落,傅子方猛地推开厨房的门,震惊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杜长风和孙三娘如惊弓之鸟一般跳到两边。
“子方,你听娘解释。”孙三娘急切地说。
“我不听!你们、你们骗我,你们不知羞耻!”傅子方心碎地后退了几步,转头就冲了出去。
“子方,你等等!”孙三娘和杜长风一齐追了出去。
宋引章、葛招娣听到喧闹声,也从小院中赶了出来。只见傅子方拔足狂奔,孙三娘和杜长风在后面急追。葛招娣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我去前面堵他!”
傅子方奔到河边,前面却被葛招娣拦住,后面又有孙三娘和杜长风追来,一时之间,竟别无去处。傅子方急了,一气之下站到河边,威胁道:“你们都别过来,要不

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子方你别犯傻,到娘这儿来!”孙三娘吓坏了,她想立刻冲上去,可又怕傅子方真的跳下去,只能缩回了步子。
傅子方捂住了双耳:“你别跟我说话!我才不要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娘!你、你居然和别的男人私通!你不要脸!”
孙三娘瞬间白了脸。傅子方也被自己吓到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可他又强迫自己压下那隐约的内疚之情。
杜长风顿时怒上心头,他素来最讲三纲五常,子不孝母是大罪。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威严地训斥道:“傅子方,我不许你这样对你娘说话,快道歉认错!”
“我没错!”傅子方气鼓鼓地指着杜长风,“错的是你,不,你恶心,你卑鄙!白天当我的夫子,晚上却和我娘不清不白……”
宋引章却突然用力一推,傅子方站立不稳,跌下了河岸。
“子方!”孙三娘惊慌失措地扑到河边。
宋引章拉住孙三娘:“别怕,这儿的河浅得很,淹不死人。”
宋引章居高临下地站在河边,看着不停叫“救命”的傅子方扑腾了几下,便在根本没没过他的腰的河里站稳了。
葛招娣也劝赶走了围观的人:“没什么好看的,当娘的收拾混账儿子呢。”
“我不是混账!”傅子方涨红了脸。
“你当然是。”宋引章厉声道,“以前在钱塘,三娘姐把你当心肝一样养大,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你同意你爹休妻,你认别的女人当娘!如今在东京,三娘姐不计

前嫌,把自个儿的房间让给你,给你最好的吃穿,让你上最好的书院。她做了母慈,可你做到子孝了吗?”
“好了,不用再说下去了!”孙三娘双眼早就已哭得通红。
傅子方听得怔忡,他承认孙三娘待他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但他仍然不肯退让:“可她是我娘,她跟不三不四的男人瞎混,就是不对!”
杜长风大怒,探身一把把傅子方拎出水,指着孙三娘和自己道:“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你的夫子,今科进士,朝廷命官,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你娘兰心蕙质,

贤惠爽朗,是位可敬可亲之人。我和她一个君子,一个淑女,两情相悦,乃是世间最美好之事,没有什么可值得羞耻的!之前没有告诉你,不过是因为担心你年纪小

,又刚到东京,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傅子方不管不顾:“可我就是不许!书上说了,女子要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葛招娣听了这话气炸了,和宋引章拿起竹竿就想打傅子方一顿,但却被孙三娘坚定的拦住了。
有一瞬间,场面变得无比安静,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种恐怖的气息正在空气中酝酿。傅子方敏感地察觉到这点,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傅子方,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意。”终于,孙三娘缓缓开了口,她的面容平静中带着死心,“我早就被你爹休了,初嫁由父母,再嫁由己身,这世间,没有任何一

个人有权利管束我的婚姻,就算你是我的儿子,也不可以。”
“娘!”傅子方满脸震惊。
孙三娘红着眼眶问:“你真的把我当娘吗?还是你只需要一个只听你话,只替你操心的奶妈子?”
“我、我没有……”傅子方有些害怕了。
“以前是我太宽纵你了,才逼得盼儿和引章不得不帮我做恶人。可现在,我终于醒悟了。母虽慈,儿未必孝,傅子方,你还真是你爹的好儿子。”孙三娘停顿了片刻

,转过身,左手拉着杜长风,对宋引章和葛招娣说:“我们回去吧。”
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他们搀扶着渐渐走远,只留下傅子方一个人湿淋淋地站在河岸边。
傅子方向来喜欢东京的夜晚,因为一到晚上,汴河两边便变得花灯璀璨、鼓乐喧天,这种热闹是逢年过节时的钱塘县都比不上的。可今天,傅子方突然觉得喧嚣的锣

鼓和鼎沸的人声,刺得他耳膜发痛,他觉得无比的孤独,他一点都不喜欢东京了。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着,险些撞上一辆马车,幸亏被突然出现的陈廉拉到了路边


傅子方惊魂未定地愣了片刻,突然间鼻子一酸:“陈廉叔,我以为你们不管我了!”
陈廉轻轻拍了拍傅子方的后背:“你娘怎么可能不管你呢,就算她再生你的气,你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不,刚回小院,招娣就让我来找人了。”傅子方眼下只

是个吓坏了的小孩子,他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说:“我本来也没想用那么难听的话骂她的,我只是……”
陈廉替傅子方把说不出口的话接了下去:“你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除了舍不得你娘之外,你还生杜夫子的气,因为这段时间,他待你很好,不但教你读书,还经

常你出去见世面,你都快把他当爹了,可没想到,他真想当你后爹。”
傅子方被说中了心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陈廉用袖角给傅子方抹着眼泪:“这有什么好哭的啊。我娘也改嫁过,我和我两个姐姐,都不是同一个爹。我大姐的爹是在边关战死的,我二姐的爹,是病死的。可

那又怎么样,她们还是我的姐姐,我娘还是我娘。”
傅子方惊愕地张了张嘴,在他从前的认知里,这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纵然他爹傅新贵也停妻再娶了,可傅子方就是觉得,这不一样。“可你不觉得古怪吗?你

娘嫁了那么多次人,别人不会看不起你吗?”
陈廉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乡下土包子的想法!咱们大宋,女人也能继承家财立女户,所以在东京,再嫁这种事再平常不过了!你知道前两年,向、张两位丞相为了

争娶薛将军的寡妻柴氏夫人,把官司都打到官家面前去了吗?”
傅子方仍然有些怀疑,但又怕被当成土包子,便小心地问:“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陈廉弹了傅子方脑门一记:“我犯得着吗?你明儿问问那些同窗不就知道了?哎,说到这儿,我也想揍你一顿,盼儿姐眼看马上就要上鼓院挨板子告状了,能不能活

着回来还不知道,大伙儿担心得跟什么似的。你倒好,大晚上还闹这么一出添乱!你再不跟我回家,我也懒得管你了!”
傅子方见陈廉真的要走了,生怕再被抛下,忙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廉回到桂花巷小院。
回到小院时,孙三娘的房里还亮着灯,然而傅子方却突然不敢往里走了。
陈廉从后面推了傅子方一下。傅子方这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冲了进去。
“娘,我错了!”傅子方怯怯地说道。
孙三娘见傅子方回来,也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抖开了一件衣裳,若无其事地说:“起来吧,赶紧把这身干衣裳换上,着了凉就不好了。”
傅子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幸运地逃过了一顿打骂,他试探地问:“娘,你不生我的气了?”
孙三娘放下衣服,平静地说:“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气过了就算了。”
傅子方眼圈一红,一头扎进孙三娘怀中:“娘,我刚才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不该口不择言……”
孙三娘抚摸着傅子方的头发,轻叹了声道:“娘也不对,早知道就不该一直瞒着你。”
“娘,我知道你喜欢杜夫子,我也喜欢他。可你能不能先别嫁他啊,我不想你离开我。”傅子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孙三娘,声音中也透着哀求,“再说,他是个

当官的,你只是个厨娘,他会一直待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