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马场的工作人员还记得我,笑着同我打招呼,问我腿伤如何。

  我笑着告诉他们并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对方很开心,告诉我说:“你刚刚走的时候,河川的情绪很低落,瘦了许多,一点儿阿拉伯骏马的威风都没了。好在后来你男朋友常常来看它,它现在健康得很,正值壮年。”

  我愣了愣:“我男朋友?”

  “是啊。”工作人员点点头。

  我满脸问号:“可是我男朋友在波士顿啊。”

  “啊?他不是你男朋友?”对方瞪大了眼睛,“你们以前不是总一起来马场吗?他的马也在这里。”

  我苦笑,我知道他说的人是谁了。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对方又补了一句:“对了,他今天也来了马场,我记得他还没走呢。”

  我被狠狠吓了一跳,刚刚抬起的脚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赶忙躲进工作室里。对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反应,我皱着眉头在心底犹豫,我怕什么呢,我又没欠江海钱,干吗躲起来?这样想着,我才重新挺直了背,走出去。

  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了。想到这里,我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我可以换一个时间再来。

  就在我踟蹰间,忽然眼前一个高大的阴影盖下来,我听到一道淡淡的男声:“姜河。”

  我缓缓抬起头。

  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我,两年不见,他好像一点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我正准备出声,忽然听见一阵马鸣,他身后的河川嘶鸣着奔到我面前,一双圆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不住地用头顶我。

  我一下子有些想哭,用手不断抚摸河川的头:“抱歉啊,河川,把你扔在这里。”

  这恰好化解了我心头的尴尬,我调整好情绪,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看向江海:“好久不见。”

  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说你常来照顾河川,多谢你了。”

  江海微微蹙眉,看着我,一阵沉默之后,他才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噢,接到一个面试,在硅谷,面试完了我就想过来看看河川。”

  他猛然看向我:“你在找工作?”

  “嗯,”我这才想起,江海大概一直以为我会读Ph.D(博士),我笑了笑,“五月份毕业之后,打算找份工作,OPT结束可能就回国了。”

  江海怔怔地看着我,黑眸似夜,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或许就像我的导师一样,对我感到很失望吧?

  他再次沉默,我笑着转移了话题:“好久没有骑马了,不知道会不会生疏。”

  “你想骑吗?我在旁边保护你。”他回过神来。

  “不用那么麻烦,我就骑着闲逛两圈。”

  江海没容我拒绝,去牵来他的马,他的马也是一匹黑马,其实我不太分得清每匹马的模样,但是我可以一眼在一大群马中找到河川。

  午后四点,正是旧金山最惬意的时间。除了马蹄声声,马场一片宁静,我挺直背脊,享受着这片刻的舒适。江海依然不怎么爱说话,我便随意跟他说了说面试的情况,然后赞扬了一句英特尔总部高端大气。

  江海好像没有在听我说话,隔了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问:“顾辛烈,是这个名字吧?”

  我被吓了一跳,江海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况且没头没脑的,他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多多少少记得,”他回答我,“六年前你出国那天,他来送你。”

  “噢,”我点点头,“嗯,他后来也来美国了,在波士顿,念的城市规划。”

  江海点点头,傍晚的余晖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抿着嘴,看着远方,像个年轻的贵族。

  离开的时候,我从河川身上侧身翻下来,不停地抚摸它的鬃毛。然后我深呼吸一口气,对江海说:“河川就拜托你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有办法把它带回波士顿,而且明年我也要回国了,”我说,“我会永远记得它,和我的十八岁生日。对不起,收了你的礼物又还回去。”

  “没有关系。”江海淡淡地说。

  走出马场,江海说送我回去,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我也不想大费周章地打车,便和他一起走。他的车没有换,还是那辆雪佛兰。产自1967年,到如今已是无价,美剧《邪恶力量》里男主角开着这辆车驰骋在无人区,迷倒千万少女。

  “你知道吗?”我笑着说,“我学会开车了,拿到驾照的第一天,开车撞了棵树。”

  江海弯起嘴角淡淡地笑。

  我觉得气氛轻松不少,挑了一些自己的出糗的事跟他说。他车里连放的歌都没有变,熟悉的古典乐在耳边响起,我忽然又想起了大二那年的冬天,我们三天三夜一起挑战数学建模的日子。

  我忽然遗憾地想到,要是顾辛烈能同我一起来就好了。他是学城市规划的,我一定要带他去看看旧金山著名的九曲花街,38度斜坡,开车从上面冲下来,活生生一部《生死时速》。

  但是我最爱的,还是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渔人码头此时应该已经空空荡荡了,好在还有金门大桥,它在夜里一样宏伟美丽。

  想到这里,我开口说:“江海,可以绕一点路吗?我想去拍几张金门大桥的照片。”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汽车在下个路口更改路线,夜幕降临,我们驶上高速路。

  “对了,”江海忽然开口道,“你的裙子买到了吗?”

  我一脸迷茫:“什么裙子?你在和我说话?”

  他没有回答我。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然灵感一现,知道他是在说博客的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想了想,大概在思考如何告诉我这一过程,可最后他只是说:“并不是很难。”

  确实不难,他查过我的IP地址,可以定位我的学校,再稍微联想一下便能知道是我。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的,他不再更新日志,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讪讪地向他道歉,“我后来才知道是你。”

  “不用道歉,”他说,“姜河,你并不需要总是向我道歉。”

  “嗯,其实我正好前段时间在看密码论的东西,才猜到了是你。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本来是想要留下来的,不过,”江海顿了顿,然后苦笑了一下,轻声道,“没什么。”

  我这才想起田夏天在一年前就应该毕业了,于是我问他:“夏天回国了?”

  一张CD放完,在切换下一张碟的空隙,车子里静悄悄的。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轻声说:“姜河,我从来都没和她在一起过。”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感受,就像多年前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的时候一样,一个你以为了很久很久、当成习惯的东西忽然被打破,有人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错了。

  “你们怎么了?”

  江海欲言又止,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再转回去,口气依然平淡:“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他认真地说,“姜河,我……”

  下一秒,他的声音猛然截断。对面一辆跑车以超过八十迈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电光石火,根本来不及避让。

  江海反应很快,立刻踩下刹车,可是高速路上的车速太快,对方似乎还在加大车速,车灯几乎要刺瞎我的眼。在两车相撞的前一刻,江海猛然将方向盘向右打死,车轮朝我的方向扭到极限,我根本顾不上尖叫、顾不上面对死亡——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安全气囊在瞬间被挤爆,我的身体受到猛烈的冲击,意识瞬间模糊,过了几秒后我回过神来,车身九十度侧翻,我浑身剧疼。我侧过头,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江海。

  那几乎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最严重的伤,和最多的鲜血。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我嘶哑而又绝望地大喊:“江海!!”

  许多人围上来,噼里啪啦说着一大串英文,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一动不动,不停地叫着江海的名字。有人试图将我从车里救出来,我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车子爆炸,此时车内温度很高,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

  直到救护车开来,我被抬上担架,江海都没有醒过来。

  这不是真的。

  这不会是真的。

  我挣扎着想从担架上坐起来,身旁的医生不断地说着什么,我目眦欲裂,发疯一样地叫起来,伤口痛得像是要凌迟了我。这时,身边的人在我手臂上注射了一管试剂,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06

  等我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我的身体有些麻木而沉重的疼。第二眼看到的,竟然是田夏天。

  我其实对她的脸的印象并不深刻,两年没见,再加上我此时头脑还不清醒,所以我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还好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你的手臂有中度骨折,不要乱动,没什么大碍。”

  我的嗓子干得像要裂开,说不出话,我也不敢问,不敢开口,悲伤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我只是直直地看着田夏天。她好像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江海正在进行第二次抢救手术。”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田夏天别过头,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却极冷地开口:“姜河,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既然离开他了,你既然两年都不曾回来过一次,你既然这样狠心,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第二次手术结束,原本以为江海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期,没想到到了夜里,他的病情再次反复,又重新送去ICU急救。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颅内血块堆积,体内器官也严重受到破坏。田夏天毫不掩饰地将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我。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她的陪同下,打着厚厚的石膏去江海的病房探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同,唯一一次的探病机会还是田夏天以我是伤员的身份争取来的。我的腿部旧伤复发,一直很疼,医生说要休养一段时间才可以恢复。

  我们站在他的病床的几步以外,他戴着呼吸罩,一旁心电图的反应微弱,偌大的房间里,静得森冷。

  田夏天转过头,认真地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田夏天。我记忆中的她,穿着简单的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脸庞素净,笑着对我说,没零钱的话下次补给她就好。

  可是此时,她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我喉咙微动,没有说话。

  “对方酒后驾驶,车是从你们的右方驶过来的,何况副驾驶座本来就是事故率和死亡率最高的位置,所以无论如何,受伤的那个人都应该是你,”她一字一顿地分析,“姜河,你知道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