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川道:“伴驾都是如此,所以你老实点,我们都督真是忙的很,还得走哪把你带到哪里,刚才也让你看了一眼玲珑坊了,所以你如果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你……”

  “看到玲珑坊的最后一眼是吧。”七星接过他的话,“知道了,我说过了,不会轻举妄动的,现在轻举妄动对我没有丝毫好处。”

  说罢问。

  “哪边还有好风景?”

  春娘忙笑着说:“再往前,有一处山谷很好看。”

  七星点头:“那就去那边。”

  秋娘便提议:“食桉可以摆在那边,吃吃喝喝赏春景。”

  七星点头赞同。

  朱川撇嘴,还真踏春呢,挥手示意:“去,清场。”

  ……

  ……

  “这边,这边。”

  一个年轻的小姐拎着裙子在前,挥手招呼后边的同伴。

  “我知道一个地方风景特别好。”

  在她身后大约七八个女子们,手中捧着柳枝野花,有的变成了花篮,有的只是胡乱挥动玩耍,一边走一边说笑,身后仆妇婢女拎着篮子垫布随行。

  “我知道那里,有个山坳,还有个小瀑布。”一个女子在后说。

  “那我们就把食桉摆在那边,也来个曲水流觞。”另一个女子笑说。

  这话让其他女子们连声赞同,也不觉得累了,加快脚步,但走到隐隐听到瀑布水落声的地方,就见前边站着几个黑黝黝的兵卫。

  女子们的脚步一顿,说笑声也停下来。

  一个都察司兵卫摆手:“小姐们换个地方吧。”

  小姐们下意识踮脚抬眼向前方看,越过都察司兵卫可以看到拉起了幔帐,隐隐可见其内人影,有几个仆妇在布置食桉。

  “小姐,您尝尝这个……”

  “好……”

  还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那就是霍莲抢的那个美人?小姐们竖起耳朵,但下一刻被都察司兵卫重重咳嗽一声,仆妇婢女们也都紧张的上前劝快走吧。

  这些都察司兵卫可是不管男女,不管对方身份地位,说打就打,毫不留情。

  小姐们忙转身离开,但除了紧张更多是兴奋。

  “看清了吗?长什么样?”

  “太远了,还有幔帐,什么都看不到。”

  “当初不是跟着陆翰林去花灯宴了吗?就没人看清楚?”

  “那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又一直和陆翰林一起,年轻女子不好靠近。”

  “翰林席都是一些老头子,什么非礼勿视,就算看,老眼昏花也看不清。”

  “反正据有几个说过话的夫人说,挺好看的,文静乖巧。”

  “是不是文静乖巧不知道,但这排场真大,皇后娘娘也不会霸占一地不让人靠近。”

  “嘻嘻,那不是排场大,是见不得人。”

  “嘘……”

  叽叽喳喳的声音说到这里时候被人打断,走在前边的小姐摇着其他人。

  “看,又一个见不得人的。”

  小姐们向前看去,见又有人走来,披风轻裹,步履缓缓,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拎着花篮,察觉到前方的动静,她也抬眼看来。

  夏侯小姐一如先前对她们露出笑容,但小姐们并没有一如先前那边热情地向她涌来,更没有打招呼,个别的看她一眼,挤出笑,飞快移开视线,更多的则是直接移开视线。

  “快走吧。”她们互相招呼着,疾步从夏侯小姐身边走过去了。

  夏侯小姐也没有说话,垂目继续向前。

  看样子也是要去山坳瀑布边,有人忍不住回头,说:“要不要提醒她别过去了?”

  便有人撇嘴:“不用咱们提醒,都察司兵卫会提醒她。”

  又有人笑:“说不定那位美人想见她,毕竟她们关系可不一般。”

  这话让大家都笑起来。

  “说不定那位小姐还要报复她。”一人低声说,“毕竟两人算是有仇,现在那位小姐成了霍莲的新宠,仗势欺人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啊,也不是不可能……

  婢女仆妇们顿时更紧张了,那一会儿万一打起来了——

  “快走快走。”

  小姐们被赶着快步离开了。

  前方的夏侯小姐停下脚步。

  虽然那些小姐们没说,但她又不是傻子,明知前方有好风景却一群人返回,必然是有问题。

  她对低着头时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的婢女说:“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饭吧,你去让她们送食盒过来。”

  婢女应声是,那群小姐知道小姐在这里,不会过来,这里很清静,又叮嘱:“小姐别乱走。”

  夏侯小姐笑了应声是,接过婢女拎着的花篮,看着婢女匆匆下山。

  四周终于恢复了安静,夏侯小姐独立在山坡上,深深吸了口气,挺直的肩背也松懈下来。

  其实她也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拎着花篮,漫无目的向山坡另一边走去。

  ……

  ……

  虽然被拦住没让靠近,朱川还是看了热闹,并讲给七星,并摇头感叹。

  “可怜的夏侯小姐,从才貌佳人变成了夺人夫婿的贪婪恶女。”

  “这都是你造的孽,还有你那个深情未婚夫!”

  七星笑说:“还有你那个好色的霍都督!”

  朱川呸了声:“那是外人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七星哈哈一笑,示意春娘递酒杯。

  “不许喝酒。”朱川说,“别想借着喝醉耍酒疯,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七星说:“我真要做什么,也没必要借着喝醉。”说罢将春娘递到嘴边的酒喝了口,要说什么,耳边忽地传来隐隐女子尖叫一声。

  她抬起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是可怜的夏侯小姐。”她说,又看朱川一眼。

  故意学他的话,朱川冷笑:“休想过去!”

  有都察司兵卫过来,低声说:“夏侯小姐好像跳崖跌下去了。”

  这边有小瀑布,瀑布后便是一处山崖。

  七星看着朱川摇头感叹:“这都是你那好色的都督造孽啊。”

  朱川呸了声。

  ……

  ……

  夏侯小姐手撑住一块山石,有些费力地坐上去,再看滚落在远处的花篮,下边多是嶙峋山石,柳编的篮子已经撞散了,野花凌乱不堪,不复先前的娇艳。

  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双手掩面,哭起来。

  但声音刚起,山坡上就传来女声。

  “你是要跳崖吗?”

  夏侯小姐差点被自己的哭声呛到,忙胡乱擦脸,再转头看去,凸出的山石上站着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

  待看清她的脸,夏侯小姐神情一惊,旋即又下意识笑了笑,将身形坐得更端正。

  “我只是不小心摔下来了。”她说,“七星小姐,我可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而轻生。”

  七星点点头:“我也觉得夏侯小姐不是那种糊涂人。”

  但自己是个蠢人,夏侯小姐收回视线,看向山崖下,看向遥远的虚幻的记忆里与七星见过的那些场景。

  那时候她是衣着亮丽的,被人簇拥的,轻松随意地,毫不在意地打量着这个绣娘。

  现在想想那位绣娘必然也在打量她,清楚明白,了然一切地看透她,看着她与自己的未婚夫同进同出谈笑嫣然。

  她看她是可笑的呢,还是可恨的呢?

  “七星小姐。”她忽地转过头,问,“你,还好吧?”

  当问出这句话,她看到那女子清丽的脸上浮现笑容。

  “还不错。”七星说,又问,“你呢?”

  夏侯小姐看着她,声音淡淡:“我当然没有你好,毕竟你珍宝一般被人争抢。”

  站在不远处的朱川嘿一声笑了,几分幸灾乐祸,让她多管闲事要过来,被骂了吧!

  还得是读书人,骂人都听起来像夸人。

  七星说:“那这好给你,你要不要?”

  夏侯小姐神情一僵。

  朱川撇撇嘴,这女人口头上就没吃过亏。

第56章 短话说

  山崖上下一阵安静。

  两个女子相视一刻。

  夏侯小姐叹气一声,低头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一个女子遇到这种事才是最可怜的。

  七星点点头:“你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说着又一笑,“你刚才不是担心问候过我了吗?”

  那句似乎脱口而出的你还好吗。

  夏侯小姐默然一刻,有种奇怪的感觉,与她说话就如同跟陆异之一般轻松,当然,是尚未展现另一面时候的陆异之。

  其实她们虽然见过几次面,但交流算是第一次,那次由陆异之陪同去玲珑坊买东西不算。

  但也不能不算,那时候的七星小姐面对她,且不管心里想什么,店掌柜的态度无可挑剔。

  由此可见她的确是一位理智聪明的女子。

  夏侯小姐抬起头看着她:“是,我的确不知道你与他有婚约,但我又的确知道你与他的关系,我以为你是一厢情愿,还曾建议他与你快刀乱麻。”

  谁想到,最后被快刀斩断的乱麻是她自己。

  “所以陆异之说我们知道,世人笑我们夏侯家夺人夫婿,无可辩驳,活该被骂。”

  她看着七星小姐。

  “你要怨我骂我也是应该的。”

  七星笑了笑:“别人不知道,骂你是难免的,我知道,我就不骂了。”

  竟然没有哭啊闹啊骂啊扯头发啊什么的打起来,朱川撇嘴,这女人真是无趣。

  朱川转开头懒得看,耳边听的七星接着说。

  “我也要谢谢你,没有把我的身份告诉其他人,让我的店继续营业。”

  日常使唤他装模做样忙生意也就罢了,跟这位小姐说话也不忘记说她的店,真是想发财想疯了?朱川心里呵了声。

  夏侯小姐显然也愣了下,说世情男女呢,突然说开店生意。

  看来这生意才是她最在意的?

  “这是我的前程,我当然在意。”七星看出她的疑问,含笑说,“不是只有你们有前程,我一个绣娘也有前程。”

  前程……姐看着她,其实从第一次见她,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很认真的绣娘,她当时还说过,如同读书一样,寒窗苦读才能练就的手艺。

  再后来这绣娘接了皇家工坊的生意,还得到了五驸马和皇帝的奖赏。

  那时候她也猜到了,七星不会离开京城,猜测是直觉,夹杂着男女之事,模模糊糊。

  现在从七星口中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读书有前程,绣娘也有前程,读书人陆异之在意前程,绣娘七星也在意前程。

  所以她什么意思?意思是陆异之的事与她无关吗?

  夏侯小姐移开视线。

  “不用谢,我们一直没出门没见人,还没来得及到处宣扬呢。”她说,“不过我们不会一直沉默,我们就算理亏也要说话。”

  七星问:“你打算怎么说?”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淡淡说:“实话实说,所以我不会隐瞒你的身份,但也不是因为怨恨你而不隐瞒,只是我所知道的事实而已。”

  “但这对我不好。”七星说,带着几分诚恳,“你能不能只说陆异之不好,不要提我。”

  怎么有人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姐再次看向七星,神情惊讶又有些莫名的暴躁。

  “难道这样做对我就好吗?”她忍不住拔高声音,“我不说别人不好,我不好,我说了别人不好,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对我要求这样那样,到底我……”

  错了什么,要落到如此地步。

  是,没错,她敢出来面对众人,她不退不避,她读过书,聪明理智,懂道理,但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也是个人,会怕会怨会恨,会伤心。

  她真的很伤心。

  念头闪过,酸涩冲上心头,再无法抑制眼泪。

  夏侯小姐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头看向山崖下,背对七星。

  “七星小姐,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我也是无辜的,我们无辜的人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她说,“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身后的人没有离开,还发出好奇的询问:“你是哭了吗?”

  夏侯小姐再忍不住脾气转过头,脸上的眼泪也不再遮掩。

  “对,我就是在哭。”她喊道,“我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不想让人看到我丢人的样子!你看到现在满意了吧!”

  七星点头,笑说:“夏侯小姐是受害者,怎能不哭不气不怨,就该如此。”

  夏侯小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看我笑话的吗?很好笑是不是?”她恨声说,“看来七星小姐真是春风得意乐在其中。”

  她又开始说不客气的话甚至有些恶毒的话了。

  七星哈哈大笑:“不管是先前夏侯小姐想要赶走我的时候,还是现在被霍莲和陆异之争抢的时候,我的确过得比你都要好,比如陆异之为了我,找理由搪塞你哄骗你,比如现在两人争女,但被骂第三人是你。”

  夏侯小姐气得要站起来,但又忍住。

  “七星小姐厉害,我夏侯晴自愧不如。”她咬牙说。

  七星看着她笑说:“不用跟我比,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过得不好,就要让人知道,你的愤怒你的委屈当然也要让人知道,我先前说了,不知者无罪,世人不知你的事,骂你怨你笑你也是人之常情,夏侯小姐,你太骄傲了,但骄傲不是吃闷亏生闷气,应当坦坦然然,喜怒哀乐洒脱。”

  夏侯小姐似乎又气笑了。

  “多谢你教我。”她说。

  七星笑了笑:“你不用我教,夏侯小姐心里清清楚楚,现在的事是谁造成的,又是因为什么,你说不好听的话,也并不是怨恨我,你心里知道我是无辜的。”

  夏侯小姐看着她,说:“七星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转过头再次看向山崖下,“你可以走了,我的确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次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好。

  “不过,还是先把你的脚伤治一下,要不然等你的婢女找来,你不得不被搀着扶着,甚至再去找人抬回去,就更丢人了。”

  夏侯小姐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着那个女子从披风里伸出手,招呼一声:“秋娘,你治伤的手艺好,去给她看看。”

  夏侯小姐眼神震惊,不是因为七星指出她脚伤了,也不是让人给她救治,而是——

  “你的手——”她顾不得脚痛,猛地站起来,看着没有了披风遮挡,露出的手腕上系着的锁链。

  七星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山风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锁链声。

  夏侯小姐听过这声音,那时候还小,也有些顽皮,跟着奶娘去看犯人过街,那些被锁链拴着的手脚的犯人被驱赶着走过,在她耳边留下了这样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怎么——夏侯小姐忍不住要追上去,但一抬脚迈步再忍不住疼痛,哎呦一声歪倒,还好秋娘已经利索地走下来,伸手搀扶她。

  “小姐别动,我来瞧瞧。”她说,又安慰,“你放心,扭了筋断了骨头我都能接好,至少能让你毫无异样地撑着走回去。”

  夏侯小姐视线里看不到七星了,她只能坐下来,急问这妇人:“她怎么,她怎么被绑着铁链?”

  秋娘似乎没听到,只伸手挽起夏侯小姐的裙角,摸索着一只脚腕:“是这里吧?小姐别担心,没伤到骨头……”

  她絮絮叨叨说话,夏侯小姐渐渐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仆妇,霍莲府上的仆妇,又能跟她说什么?

  她看向山崖上,那位妇人不知道做了什么,剧痛从脚腕传来,然后传遍全身,让她冒出一身冷汗,但她竟然一声也未吭。

  可能是心思不在这里。

  她的心正忽悠悠地沉下去,被焦急,又似乎是懊恼淹没。

  她先前说的话真不是人话。

  怎么可能过得很好啊。

  ……

  ……

  “呵。”

  朱川看着拖着锁链慢慢走的七星。

  “这下好了,夏侯小姐一定不忍心告诉别人你的身份,你的店保住了。”

  七星跟着说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朱川撇嘴:“要装可怜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露出锁链来?省的废话那么多。”

  “我又不可怜,装什么。”七星说,看着朱川一笑,“你家都督对我多好,没有把我这个墨门首犯交给皇帝,没有打我审问我,好吃好喝有四个仆妇一个你来服侍我,还带我游春踏青,赴皇家宴席,一个墨徒被这样对待还不知足,再装可怜,对不住你家都督。”

  朱川心里扳着手指数,心里也跟着点头,没错,都督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算她明白。

  “不过,我可不是来服侍你的,我是来看管你的!”他想到什么忙纠正。

  七星点头:“差不多意思。”说罢对着前方示意,“这里也没人,我不想坐轿子了,把马牵过来。”

  朱川撇了她一眼:“你这样子还能骑马?别想让我把锁链给你解开。”

  七星笑说:“锁链不在这里啊,锁链不是在玲珑坊吗?尽在你的掌握中。”

  那倒也是,朱川摆摆手,唤旁边的都察司兵卫牵马过来,又亲自将七星抱坐在马背上。

  “你可坐稳了。”他说,“摔下来怪不得我。”

  马匹又不是轿子,斜坐摇摇晃晃,宛如过独木桥。

  七星随着马匹走动轻轻摇晃,双手将缰绳握住,说:“不会,挂在马上不会掉。”

  什么叫挂在马上?她以为她是刀剑啊,朱川心想,还没嗤声说什么,就见这女子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宛如脱缰的野马向前冲去。

  朱川的嗤声变成大叫,三个仆妇也尖叫起来,马冲了出去,人并没有掉下来,随着马的奔驰越来越远——

  “朱川,你看看我的骑术,是不是比你都督还厉害?”

  有女声随风送来。

  朱川大怒,要跑——

  “追!”他喊道,拔出腰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