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小厮们急急赶着车追上,请他坐上了车。

  回到家中陆异之也似乎忘记了下车,小厮再次上前提醒。

  “还顺利吧?公子想什么呢?不用多想。”小厮打着车帘滴滴咕咕,“根本不需要给她那么多钱,公子只要说句话,就足以让她……”

  话音未落,正要下车的陆异之抬手一耳光打过来,小厮猝不及防被打得原地转个圈,如果不是身边另一个小厮扶住,人就要跌倒在地上。

  小厮被打懵了,疼倒是其次,公子从未打过他们……

  公子风度翩翩,从不发脾气,更不磋磨随从。

  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脸看着眼前的公子,公子面色冷冷,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以为你们把我当公子,却原来只是当傻子。”他冷声说。

  这次不用打,小厮噗通跪下来,其他仆从也都跪下来:“公子,我们没有,我们不敢。”

  陆异之冷笑一声:“不敢么?那就好好想一想,家里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阿七离开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不清楚,就去问,问不清楚……”

  他拂了拂衣袖,踩着跪地的小厮上了马车。

  “那就去死吧。”

第6章 夜半语

  不管多少人心神纷乱,无心睡眠,夜色还是笼罩了大地。

  都察司后宅里灯火明亮,婢女环绕,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穿着家常衣的霍莲和梁思婉相对而坐正在吃饭。

  霍莲吃得认真,但始终只吃眼前的一碟菜,不知是对别的饭菜不感兴趣,还是心思没在这里。

  梁思婉则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似乎想要数清有多少,偶尔送一粒嘴里吃掉,这饭仿佛要吃到半夜三更去。

  不过当霍莲吃完眼前的一碟菜后放下了碗筷,对面的梁思婉也立刻放下了,还舒了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

  看到放下碗筷,满屋侍立安静的婢女们安静地上前,取来茶水伺候他们漱口,净手。

  霍莲简单擦洗,起身说:“我今晚不回来歇息了,有些事要忙。”

  梁思婉举着双手任婢女们给涂抹香脂,听到这句话,噗嗤笑了。

  “什么有事要忙?我才不信。”她说,眼波在灯下流转,“你是不是睡不着?”

  霍莲看她一眼:“陛下有差事吩咐。”

  梁思婉歪着头笑,拉长声调:“是吗?”

  霍莲说了声“你好好歇息吧。”转身走了出去,在灯火摇曳的院落里疾步而去。

  梁思婉依旧坐在椅子上大笑起来,似乎这是多么好笑的事,笑得伏在椅背上。

  婢女们安静不敢多言,只是忍不住眼神交流,婉婉小姐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适才都督是说的笑话吗?逗得婉婉小姐如此开怀?

  也没觉得哪里可笑啊?

  后宅里灯火渐渐熄灭,前边都察司灯火越发亮如白昼。

  朱川在门外探头,看着坐在书桌后的霍莲。

  “都督。”他小声唤,“你忙得太晚的话,就在我那边歇息吧,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

  他现在已经算是摸透了,只要都督晚上离开内宅,肯定是不会回去睡了。

  以前都督晚上是不会离开内宅的,连皇帝都知道,尽量别半夜给都督差事,不忍丢下美人独守空房,但现在……

  都是被另外一个女人闹得!

  霍莲嗯了声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当回事。

  没有说让他滚就好,自那日那个女人跟都督吵架后,他也灰头土脸不敢出现在都督面前,谁让人是他放进来的,倒霉。

  朱川便走进来,陪笑问:“都督在忙什么?”

  霍莲抬起头看他:“当然是筛选参加金殿点桂人选,你查的如何?”

  朱川一拍头,可不是,都忘记了正经事了。

  “明日再报一批就差不多了。”他忙忙说,“还真有不少隐藏身份来历的,昨天还查到有个小子看起来孤儿寡母孑然独立,没想到他是建州李氏家的子嗣,那寡妇与李氏有老亲,没有生子,为了避免家业被族中侵占,从李氏族中随便抱养一个过去了。”

  虽然改了姓认了其他的宗族,但有了功名,李氏肯定会与之亲近,而此人也必然舍不下李氏,从此相护相助利害勾连。

  霍莲点点头,提笔在册子上勾勒。

  “还有个更有意思的。”朱川说。

  话出口又停下,似乎在犹豫。

  霍莲低着头问:“又是跟哪位士族勾连啊?皇亲国戚也无妨,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川小声说:“倒不是跟士族勾连,也不是皇亲国戚,是。”他的声音在嘴里打个转,然后吐出来,“七星小姐。”

  霍莲抬起头,视线看向朱川,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

  ……

  “不不,都督,好像也不是墨门安插墨徒。”

  朱川忙解释。

  他知道都督说的厉害是说墨门胆子大,竟然敢往太学生中安插门徒。

  他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探查之后发现,好像不太对,跟墨门啊墨徒没太大关系。

  “好像是……”他迟疑一下说,“跟七星小姐有来往。”

  霍莲说:“这有什么不是?你不是说过吗?跟她来往的人都是墨徒。”

  朱川咳了声,都督还记得这句话呢。

  “不是墨徒那种来往。”他忙大声说,“是男女之情的往来。”

  室内似乎安静一刻,然后霍莲再次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

  ……

  “街上传言说是买东西结下的缘分,七星小姐被欺负,撞到到陆三公子怀里,被陆三公子护住。”

  “啊呸,这话听起来真是……总之反正就这样两人就结识了。”

  “陆三公子便常常来玲珑坊……这常常我们查证了一下,也就两次。”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也不是真相。”

  “真相我们已经查明了。”

  朱川在室内将手一挥,他们都察司可不是街上听碎语闲言就认定了。

  低着头继续审查名册的霍莲嗯了声,问:“你们往玲珑坊安插眼线了?”

  朱川忙摇头:“没有没有。”又想到什么问,“要安插眼线吗?”

  满京城的官员权贵家中都有都察司的眼线钉子桩子,玲珑坊这种商户原本没资格,但现在么这玲珑坊可不只是个店铺,而是墨门所在。

  只是都督一直没吩咐,他也没想起来。

  对啊,那女人总是大摇大摆来他们都察司,他当然也要大摇大摆在她家里安插眼线!

  霍莲只问前一句:“那怎么查的?”

  朱川哦了声,忙回答:“去禹城查了。”

  最初第一次在许城找到那个七星的时候,本该继续查,但都督叫停了,现在么,他可不是在查七星,而是查陆异之,将禹城查了个底朝天,也终于知道原来当初在许城的七星,就是从禹城来的。

  “不过陆家倒真不是墨徒,与墨门也毫无关系。”

  “应该是被墨门精挑细选出来的,适合她藏身。”

  “她被养在陆家,且与陆异之有婚约。”

  “但陆家反悔了,她才从陆家离开。”

  “不过,事情可没结束,之后跟陆家还有纠缠,就是许城那两件案子。”

  朱川眉飞色舞地讲述,什么贼人放火偷东西,许城知府标榜的什么除恶吏被民众誉为青天大老爷,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当时就觉得有问题,现在一查果然就是那七星跟陆家相斗呢。

  “陆家看起来厉害,其实根本奈何不了她,也是,谁能奈何她呢,那么凶。”

  “所以她根本不把陆家放在眼里,大摇大摆到京城来了,盯着这个陆异之,哈哈,这个陆异之已经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这小子可惨了,本想着当夏侯先生的女婿呢。”

  “他今天又去了玲珑坊,据说是送箱子修补,但从抬箱子的人就能看出里面放着不少钱,估计是要用钱来打发那七星,结果呢?”

  朱川再次叉腰笑。

  “箱子没有再抬出来,但回到家之后,陆三公子一下车就打了小厮一耳光,院子里跪了一地,他跟吃了黄连一样拉着脸。”

  “很明显钱白花了,也没能打发了那女人,他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咯。”

  “哎,都督?”

  朱川正讲得高兴,看到霍莲站起来放下了笔,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

  霍莲看了眼桌案上:“要看的看完了,歇息去。”

  他说得这么要紧的事,就不听了啊?朱川哦了声,看着霍莲再次向外走。

  “哎哎。”他回过神忙追上,“都督,那,陆异之,怎么办?”

  霍莲说:“这次名单要筛除的是陛下不能掌控的人,陆异之,连我们都能掌控,不足为惧。”

  朱川再次哦了声,点点头,没错,确实如此,陆异之被墨门掌控,但墨门也在他们掌控中嘛,到时候一句话就能一起清除掉。

  “哎,都督。”他又忍不住唤道。

  霍莲已经迈过门槛了,回头微微皱眉:“还有什么事?”

  朱川挠了挠头:“那陆异之盯着吗?”

  “不用盯着他。”霍莲说,忽地笑了笑,“你不是说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么?”

  说罢大步去了。

  对,没错,这小子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那女人逃不出都督的手心,盯着那女人就行了。

  朱川在后也笑了,又啧啧几声。

  那陆三公子真是可怜,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被那女人看上呢。

  那女人小小年纪不好好当掌门,急着招女婿,真是贪恋美色,嗯……都督也很好看。

  朱川看着夜色里霍莲的背影,忍不住一惊。

  那女人接二连三跑来都察司,还跟都督动手动脚,该不会……

第7章 闻有思

  不用熬几个白天黑夜,也不用回禹城问父母私谈,陆异之很快就得知了以前不知道的事。

  京城守宅子的老仆跪在地上将陆大老爷安排的事讲了。

  虽然远离禹城,但作为照看公子的重要仆从,家里需要了解公子的衣食住行,而他也需要关注家里的大事小事。

  陆大老爷夫妇跟阿七的纠葛,也事关公子,就算没告诉他那么详细,他也打听很详细,甚至比家里的仆从还清楚。

  只不过这些小事根本无需告诉公子。

  公子一直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问的。

  一个寄养孤女而已。

  谁想到公子似乎在孤女面前吃了亏。

  老仆闪过一个念头,就像当初大老爷那样。

  这可是京城,没有陆家的铺子,只有公子,把公子折进去就惨了,他再不敢隐瞒。

  “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老仆结结巴巴说,“放把火,吓吓她,让她回家去。”

  陆异之看着摇曳的灯火:“放把火,陆安啊,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说,半夜,人睡着了,给屋子放把火,是只吓吓人吗?”

  老仆将头低下去,当然……不是。

  天干物燥,夜深人静,一把火烧起来,可能还没被吓到就被呛死了。

  更何况……

  “你刚才还说什么?带着刀去的,为了撬门?结果手滑戳到了自己,把自己砍死了?”陆异之说,旋即失笑,又伸手按了按额头叹口气。

  老仆有点冤枉忙急急说:“公子,这个是真的啊。”

  至少一半是真的。

  真是自己不小心被刀戳死了。

  自己杀死自己?陆异之心里再次嗤笑,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也知道要去杀人的人怎么可能自己杀死自己?不是杀死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死……

  只是……

  他的眉头也皱了皱,别人?夜半人静,村外湖边,孤女两人,谁是别人?

  他的眼前不由浮现七星的样子。

  扑进他怀里的惊慌失措,在他面前手帕掩面啜泣,或许是因为那种情况都没有看清脸,所以模糊散去,印象里只剩下刚刚不久前坐在面前,握着茶端坐的样子。

  那一刻他虽然思绪纷乱,但视线却又无比清晰,将那女子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漂亮又陌生的脸。

  耳边老仆的声音还在说。

  “结果就留了把柄,被那婢子要挟,当时正好许城新知府整顿吏治风风火火,宁家已经被抓了,老爷不想惹麻烦……”

  听到这里时,陆异之微微一凛,坐直身子,打断老仆:“你说许城知府整顿吏治……”

  老仆点点头,是啊,二夫人娘家嘛,出了事,当时倒是告诉公子了,不过到底是亲戚家,跟他们陆家也没太大关系。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老仆叹口气带着些许恨恨。

  “二夫人的娘家哥哥被砍了头,一眨眼就灭了家。”

  虽然只是一个司吏,但知府三五年一换,吏员世世代代,在当地做事很多时候比当官的还便利。

  陆家商户,结亲之后,也得到了宁家吏身的便利。

  说没就没了,少了一份助力,又多了一份污迹,宁二夫人都不能再出来见人。

  老仆又是愤恨又是可惜,耳边听的公子问:“知府为什么查宁家?”

  为什么?说了啊,整顿吏治。

  老仆抬起头看公子。

  陆异之看着他,再次问:“我是说理由,以什么理由拿下的宁家?”

  理由啊?老仆倒是被问住了,当官的除掉一个吏,还需要理由吗?

  不就是那些贪腐,弄权,鱼肉乡里,哦,宁吏还造假账,这是知府不能忍的关键。

  “从头到尾跟我讲一遍。”陆异之说,“从最开始说。”

  最开始啊,老仆想了想,那就是宁二十四公子被抓,说是横行霸道,其实这只是个幌子,后来他们一想就明白了,就是迷惑宁吏,果然紧接着一步一步,最终砍头的大罪套到了宁吏头上,说宁吏……

  “不要说宁吏,说二十四公子。”陆异之打断。

  二十四公子有什么好说的,就那点事儿呗,横行霸道,游手好闲,斗鸡打狗的,罪状上甚至有一条说在酒楼吃坏了肚子讹诈卖猎物的小姑娘……

  “你先前说,阿七离开家后,以什么为生?”陆异之忽问。

  老仆再次愣了下。

  跪在一旁的小厮抢着喊:“卖山货!野鸡野兔子还有野猪!”

  小厮喊完这句话,没听到公子再追问,室内瞬时陷入了安静。

  老仆微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公子坐着一动不动,眼神都凝住了。

  “所以……”陆异之缓缓开口。

  老仆急急说:“是,二夫人是说过,要二十四公子帮忙,但……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二十四公子就被抓了。”

  太快了,快到二夫人都不认为二十四公子有没有出手。

  再说了,就真出手了,怎么可能是那婢子让宁家被抓的?她怎么可能动用到官府?

  “公子,你想多了吧。”老仆喃喃说。

  陆异之靠回椅背上,看着室内跪着的两个仆从,摆摆手:“下去吧。”

  小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问了吗,他刚开始说话啊,再看老仆呆呆愣愣地往外走了。

  不用问这些仆从了,该知道的知道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直接去问那个人。

  门关合,带起夜风盘旋,烛火跳跃,光影拉扯,就如同要撕裂他。

  陆异之看着地上的影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变得支离破碎。

  他从未有过这种狼狈,而且是在一个女人面前。

  ……

  ……

  推开水阁的窗,日光水光交映,如珍珠落玉盘,四周红黄树叶,五彩缤纷,几个年轻的女子挤在窗边,遥看这一幕,商议着应当画下来。

  “这般秋光艳景只有夏侯小姐才能画下来啊。”一位小姐笑说。

  另一个小姐便左右看:“夏侯小姐?”

  诸人这才发现夏侯小姐没在身边,忙回头寻找,看到夏侯小姐还坐在软榻上,婢女在身前低语什么。

  “今天也没来家里?”夏侯小姐轻声问。

  婢女点点头,小声说:“让青牛来说了一声,又去玲珑坊了。”

  还要去啊,上次没说服?夏侯小姐心想。

  “阿晴。”那边小姐们唤,“快来看看,把这秋光画下来。”

  夏侯小姐抬起头对大家一笑,应声来了,再对婢女轻声说:“不急,三公子能说服她的。”

  但愿那位七星不是糊涂的女子。

  这世上好的风光人人都心生向往,但并不是什么风光都能留住,与之不配的话,美景也能变成沼泽。

  ……

  ……

  看着那位公子下了车,两个小厮又抬下一个箱子,两边店铺的店伙计们忍不住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哪有刚来修一个,又送来一个的?这就是借口。”

  “有戏有戏。”

  坐在茶店里,带着帽子,穿着粗布衣衫,苦力打扮的朱川撇撇嘴,从抬着的箱子上收回视线,竟然又来送钱,这小子真没出息!

  箱子再次重重地被放在地上。

  这次不用招呼,青雉主动把箱子打开,看其中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