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上的旗杆摇摇晃晃,上面的人已经滑落下来,鞠躬施礼做出重重滑稽的动作,白老夫人笑着让仆从看赏。

  阿妹搓了搓拍红的手,今日的戏台就要结束了,她是再去吃流水席呢,还是回家去?

  席面还挺好吃的,但一个人吃总觉得缺点什么,阿秀姑娘此时已经离开白楼镇了吧,罢了,她也回家吧。

  阿妹转身向外走去,觉得人怎么似乎比先前还多了?念头刚闪过,身后传来些许嘈杂,她不由转过头去看,见戏台上陡然出现了一条舞龙。

  这个龙先前看到过,怎么又拿出来了?

  看过的舞龙不用再看了,阿妹继续向外走,忽的听到身后有孩童高声喊。

  “好高啊。”

  好高?

  阿妹忍不住再次转过身,果然看到戏台上那条舞龙正在缓缓升起。

  这是一条常见的七节金龙,所以由七人舞动,但只是随着人举起而起伏,高度取决于手臂加竹杖。

  但为了舞动灵活好看,一般都不会太高。

  而此时此刻,这条金龙,龙头抬起,随后身子一节两节三节也随之而起,它缓缓蠕动着身子,在高高的戏台上俯视众人。

  而随着龙身而起,大家也看到这次舞龙的竟然只有一人。

  一人!

  她穿着青布衣裙,脸上带着面具,手里举着一跟高杆。

  高杆在舞龙的腹部。

  仅凭这一人,一根高杆,就将七节龙撑起?

  站着的人向前探身,坐着的人直起了身子,所有人都想看清楚是怎么做到的,就在此时金龙龙身钻出白烟,宛如云雾瞬时弥散,龙头猛地张开口,喷出一团火光。

  先前舞龙也喷火了,但这一次喷的火焰又高又红,宛如要将整个戏台下点燃。

  同时响起打雷般的龙鸣。

  戏台上云雾萦绕中双眼红通通的金龙摇头晃动,宛如活了一般。

  台下的民众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向后躲避,更有胆小的孩童哇一声哭起来。

  没有欢呼叫好也没有鼓掌声声,但站在人群中的匠师面色却没有半点嘲笑,而是满眼震惊,金龙的主人更是失魂落魄。

  “这不是锦上添花。”他喃喃说,“这是脱胎换骨。”

第27章 比输赢

  白老夫人瞪圆了眼连声哎呦。

  “哎呦,我的乖外孙儿。”她用力拍打着高小六的胳膊,“这真是吓人啊,你快看啊。”

  高小六在看,但不是看高高在上摇晃的金龙头,而是用力盯着缭绕的云雾,云雾中那举着高杆的女子若隐若现,她的笑脸傩舞面具,在喷火的金龙头映衬下,笑容越发诡异。

  好吓人。

  但莫名有些熟悉。

  阿妹用手捂着眼,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那条金龙让人不可直视,那位举着高杆带着面具的人也让人不可直视。

  金龙像是从天而降,而她则像是御龙的仙人。

  只是这个仙人的衣服有些熟悉。

  怎么有点像阿秀?

  ……

  ……

  “会动自己动的舞龙?”

  蹲在流水席上大吃大喝的陈十听了眼睛一亮。

  “怎么个自己动?”

  来人比划着:“就一根高杆,撑起了一条龙身,能喷火,能摇头,能鸣叫。”

  陈十握着鸡腿思索:“那这人会的还不少啊。”

  “而且啊,这人真的很狂啊。”来人说,一面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你猜她比赢了以后说了什么?”

  陈十将鸡腿咬了一口:“说,你们都是废物去死吧?”

  来人一口茶水差点呛了,连声咳嗽,摆手:“那狂还是你狂,那位小姐比你客气一些。”

  ……

  ……

  但话说的客气一些,意思其实差不多。

  “你说什么?”

  在戏台后,围着金龙看了又看神情激动的匠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女子一下台,很多匠师都围过来了,金龙的主人,这位姓吴,诨号金龙舞的匠师更是坦然地认输,对女子的技艺表示钦佩。

  但那女子却说了一句话,让大家以为听错了。

  她脸上带着面具,看不清神情,声音也因为含了什么东西含含糊糊。

  “认输了就请你离开吧。”她再次说,“输了就没资格在这里。”

  他们还真没听错,这位小姐竟然在赶人。

  “这位小姐,这样不好吧。”有人说,“大家聚来……”

  “大家聚来不就是为了争选掌门吗?”笑脸面具打断他,“既然是推选掌门,那么输的人离开,赢得人留下,留到最后的,自然就是掌门。”

  她的笑脸面具缓缓转动,其后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

  “你们其他人也是这样,我与你们比试,输给我,也请离开。”

  夜幕降临,民众以及白家的诸人散去,前院的大厅里依旧热闹,比前几日还热闹。

  “那人真这么说?”

  “也太狂了吧。”

  “也正常啊,匠工不都这样,一个个狂的很。”

  “呵,这位侠士也别急,这位匠工也会跟你们比一比,到时候就能看看你们谁更狂。”

  大厅里嗡嗡一片,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匠工们比试的时候并不是人人都在场,事后听了描述都很震惊,但又觉得也正常,墨门中多数都是身怀绝技的人,难免性子孤傲。

  “性子孤傲从来不是问题,我们墨门尚贤能,问题是,她在驱逐同门。”有人说,将手里的茶碗重重砸在桌子上,“这种人这种心胸,哪有半点兼相爱交相利,别说掌门了,同门都不配。”

  这话也引来很多赞同,不少人站起来询问。

  “这人是哪个,站出来!”

  大厅里的人纷纷四下看。

  “不用找了,还在跟人比试呢。”一人答道。

  这么晚了还比试啊。

  厅内再次响起低低的议论。

  “那她一直没休息吧。”有人说了句。

  “这怪谁,她说的跟其他人比试,谁输了谁离开。”有人撇嘴,“她敢,难道其他人不敢?”

  但一人再厉害,不停歇地跟其他人比试,是有点不容易。

  “那她还真是狂。”先前的人嘀咕一句。

  白家的工坊所在灯火通明,外边站着不少人,里面也隐隐透出人影,不多时房门打开,一个男人拎着一个小耕车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端详耕车。

  其他人忙拉住他“怎么样怎么样?”

  那人看着他们说:“原来加一个铁环就能如此啊,这样的话,代耕架果然更省力。”

  其他人松开手,很明显,这是认输了。

  那人也回过神,叹口气:“我的确不如也。”将小耕车扔在地上,对诸人拱手一礼,“告辞。”

  说罢大步而去。

  真要走啊,其他人神情复杂,要劝又没办法张口劝,大家都是很骄傲的人。

  ……

  ……

  夜色深深,魏东家坐在室内,专心吃一碗面。

  “工坊那边你去不去?”陆掌柜问,“刚才又有两人输了,他们已经收拾东西,连夜就走。”

  魏东家将面条一口吃完:“我不去。”

  靠着椅子闭目养神的孟溪长说:“你的意思是……”

  “我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我连金龙舞都比不过。”魏东家说。

  提到金龙舞,魏东家又嘿一声笑。

  “这家伙现在应该走出去很远了吧,也不知道半夜三更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没。”

  陆掌柜有些无奈:“你还笑人家,想想你自己吧,输了也要走。”

  “所以我说不去啊。”魏东家将碗筷放下,“我是说要争掌门,但我又不是真要当掌门,我就是想要替七星盯着这里,我不比试,就永远不会输,那我也不用走。”

  孟溪长失笑。

  这还真是耍无赖了,陆掌柜也笑了,调侃说:“万一人家来找你……”

  他的话没说完,门响起驳驳声。

  “西堂魏东家在吗?”

  还真找上门了!

  室内三人几乎都站起来,魏东家摇着扶手,差点带翻了桌子,不会吧,你不来,她竟然找上门!

  屋子里的短暂沉默,让门外的人再次敲门询问。

  不去找人比试也算说得过去,人如果找上门躲着不见就有点太丢人了,陆掌柜回过神忙应声。

  “来了。”他上前打开门。

  院子里悬挂的灯笼照着门外,首先入目的就是那一张微笑面具。

  白天看到还好,晚上乍一看还真有点吓人。

  这个傩舞面具也被戏班的人指认是他们的,被这姑娘偷用的,面具的主人试着来要,被拒绝了。

  女孩看起来很凶,而且给了钱,他们也就作罢了。

  “这位姑娘您来有什么事?”陆掌柜问。

  微笑面具将手里的工具箱子晃了晃:“来请教。”说罢直接抬脚进来了。

  陆掌柜也不好跟一个女孩儿推搡,只能退后让开。

  陆掌柜看到院子里盯着这边的人顿时低低议论。

  “那女的还会找上门——”

  “西堂老魏躲着也逃不过——”

  门被那女孩儿随手关上了,隔绝了外边的视线和声音。

  陆掌柜转身,看着那女孩儿已经站到桌案前,魏东家绷着脸,孟溪长则带着几分戒备。

  “我跟你比可以,但输了我不走。”魏东家干脆利索地说。

  微笑面具摇头:“不行,你们要走。”

  魏东家眉头一挑,要说什么,就见面前的人摘下了面具,灯下呈现一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陌生是因为好久没见了。

  魏东家扶手一摇,人坐了下去。

  陆掌柜和孟溪长也猛地向前一步。

  “七——”他们失声要喊。

  七星将手指放在唇边,对他们轻轻一声嘘。

第28章 低声说

  室内安静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翻腾着情绪,又惊又喜,还有担心。

  七星将工具箱打开,问:“你的灯笼呢?”

  魏东家愣了下,还真要改动他的灯笼啊,不过现在他一点都不担心了,随便改。

  魏东家将灯笼拿过来,七星伸手接过,端详着。

  “我是刚到的。”她说。

  这是能说话了,室内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吧?”“是什么人?”

  七星请大家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工具箱中拿出墨斗。

  “我那天从孟侠家回来,在京城外遇到了伏击。”她一边量线,一边低声说。

  她将当时的事讲给三人听,隐瞒了自己去找霍莲,只说逃到一地隐匿藏起来疗伤。

  虽然描述简单,但三人能体会到当时遇袭是怎么样的凶险,尤其是陆掌柜和魏东家,他们原本都不知道七星会功夫。

  只当是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儿,当初解救滚地龙还以为只是在旁相助,待听了孟溪长的描述才知道七星会功夫。

  孟溪长虽然猜出早一些,但也是很震惊。

  “那是竹三连兄弟。”他说,“江湖上有名的杀手,在他们手下没有人能生还。”

  七星小姐竟然从他们三人手下逃生,还斩断了其中一人的手。

  此时此刻再想到地下渗透的血迹,孟溪长有了更深的感触。

  “竹三连兄弟?”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知道江湖上这些事,他们毕竟只是匠工,“那是他们与七星小姐有仇,还是别人买凶杀人?”

  七星摇头:“我与竹三连兄弟素不相识。”

  那就是买凶杀人了。

  “能请动竹三连可不容易。”孟溪长说,“是什么人?”

  七星将墨斗放下,拿起了凿刀。

  “应该是墨门中人。”她说。

  果然!坐着的三人再次站起来,愤怒低声问:“是谁?”

  七星摇摇头:“我不知道确切的人。”

  陆掌柜轻声问:“是与你有仇?”

  以前他们就猜测过,七星从来不说自己的来历,明显是在隐藏身份,小小年纪这般技艺,出身肯定不一般,也可能有着不一般的恩怨情仇。

  伴着咯吱声响,魏东家的灯笼被拆开,七星放下凿刀,似乎在思索怎么说。

  “与掌门有关。”她说。

  掌门?室内三人微惊。

  “当年晋王之事,别有隐情。”七星说,“我当时在掌门身边,听到了掌门与人发生了争执,争执的是与晋王勾结害了墨门。”

  在掌门身边?

  魏东家和陆掌柜瞪圆眼,孟溪长也神情惊讶,一时反倒忽略了她在说什么事。

  “七星小姐,与掌门认识?”陆掌柜再忍不住问。

  七星看着手里的刻刀,点点头:“认识。”

  “你当时也在晋地?”魏东家更是问,“就在掌门身边?”

  七星再次点点头。

  “但我当时身体不好。”她说,“时醒时而昏睡,听到了争执,但没有看到都有谁,然后我觉得有些吵,就睡过去了,等我再醒来,就乱了。”

  她说到这里时,脸上依旧平静,但三人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懊悔。

  孟溪长说:“七星小姐,你身体不好,能从晋地之乱中幸存,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女孩儿功夫高是的确高,瘦弱也的确是瘦弱。

  她小小年纪能杀出重围活到现在,又做了这么多事,真是太不容易了。

  魏东家和陆掌柜也神情怜惜,还是个孩子啊。

  七星接着说:“所以我并不知道当时与掌门起争执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我只知道掌门没有谋逆,墨门之祸另有其人。”

  她说到这里看着三人。

  “而且晋王谋逆能被及时镇压,也是因为掌门力挽狂澜,否则朝廷兵马根本来不及阻止。”

  竟然这样啊,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室内三人一时心潮澎湃思绪纷乱。

  “原来我墨门真是被冤枉的。”魏东家最终只喃喃重复这句话。

  先前七星是说过,他也相信,但那只是基于对先圣墨门的信任,其实对于掌门一直都藏有不满,是掌门将墨门拖入深渊。

  如果掌门无罪,是宵小作乱,那么揪出宵小真凶,就能洗脱墨门之罪。

  “怪不得你要当掌门,必须你来当掌门!”他更是喊道。

  陆掌柜忙对他嘘声,示意小声点。

  魏东家虽然停下了声音,但忍不住摇着轮车走来走去。

  “所以你知道当时事情的隐秘,对方也知道你。”孟溪长低声问,“现在他们发现了你,要除掉你。”

  七星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尽管知道我的人不多,但肯定有人会认出我。”

  室内三人对视一眼,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面具上。

  “所以小姐你才要遮面。”陆掌柜说。

  孟溪长也站起来:“这里就有那群人!”

  “所以那些被赶走的人,是有问题的人?”魏东家问。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没有那群人我不太确定,不过,我赶走这些人不是因为他们有问题,是这里有问题。”

  这里有问题?室内三人再次一愣。

  ……

  ……

  夜已经到了后半夜,荒野上连夜鸟虫子都陷入了沉睡。

  细碎的脚步踏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师父,师父。”有声音悉悉索索喊,“咱们找个地方歇息下吧。”

  前方的脚步顿时变得重重,同时响起冷哼声:“歇什么,我金龙舞愿赌服输说走就走。”

  输给七星后,听到那句话,金龙舞冷笑一声,果然回去就收拾行囊悄无声息离开了。

  小徒弟在后背着行李,小心翼翼劝:“已经算是离开了,就差几步。”

  “几步也不行。”金龙舞气呼呼说,“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输人不输阵!”

  说罢更加加快了脚步在夜色里横冲直撞。

  小徒弟无奈小跑跟着“师父你慢点,太黑了,别崴了脚——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