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者不可能和至冬没有关系。要么真的想神里绫人所说,他在闻音不知道的情况下重回至冬国麾下,要么就是,愚人众的某位执行官,乃至其上的神明本人,就是他的庇佑。

  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这般……

  真是可笑啊。

  女皇一边给自己下达清剿叛徒的命令,还不忘了蒙蔽自己的耳目,甚至不惜给潘塔罗涅添许多麻烦,拌住他的手脚,让北国银行损失了一大笔摩拉,一方面又纵容博士的存在,只为了源源不断送到愚人众的邪眼。

  真是可笑。

  她心中冷笑,大脑却依旧精密地计算着。

  神里绫人给出的消息绝不是无的放矢,博士的身边,想必正有来自至冬国的守卫守护着,甚至可能就是来自愚人众的士兵——

  “我对这件事并不知情。”小人偶又快又急地说了一句,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眉色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厌恶,连谈到博士的时候都不愿意说他的名字。

  “我查过那家伙在稻妻的踪迹,却不像他像个老鼠似的天天打洞,近些日子更是消停的很,从不露面,先前我发现的那些工厂也全都废弃了——但是我没在那些地方发现愚人众士兵的踪迹。”

  小人偶说着,心下不免有三分急躁。

  他找不到的,神里绫人却能找到——闻音不会因此觉得他和博士是一伙儿的吧?

  天地可鉴,小人偶自从诞生于世间之后,最讨厌的家伙就是博士——最讨厌切片博士,本体博士也不遑多让。

  小人偶就是要迁怒。

  那个切片又可恶又贪婪,还总是想对闻音下手,想必本体也是个差不多的混蛋。

  闻音看小人偶有点炸毛,伸手顺了顺,心里倒是没怀疑旁的什么。

  只是心中对于这一切的猜测,慢慢地翻涌上来。

  闻音在愚人众做了许久执行官,又是上一位女皇钦定的第二席执行官,仅仅在统括官丑角之下。

  明处,第三席少女,第九席富人,都和自己交好,暗处,来自于稻妻神明的造物,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执行官第六席散兵更是恨不得天天黏在闻音身边不撒手。

  除了他们之外,愚人众内部,大半都归闻音掌控,毕竟上一任女皇消失之前,把能调动愚人众兵力的权利交给了闻音。

  但现在,就在闻音的眼前,有人唱大戏给她看。

  是谁呢——

  闻音这样想着,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眉间浮起微末的冷意,像是一抹隐藏极深的讽刺。

  她示意人偶附耳过来。

  轻柔的呼吸落在耳翼,明明是并无血肉的神明造物,却在这一刻感受到耳边传来再清晰不过的温暖的触觉。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竟然没听清耳边那人说了什么,目光看着她的眼睛,呆呆地又重复了一遍:“什么?”

第82章

  风卷白浪,浪潮声涌。

  远处重云压叠,站在原地回望,灰色的天空几乎要挨到海平面上去,其间酝酿着深黑色的暗云,像是不时便会暴雨倾盆。

  空气里有一种轻微的粘稠,混合着海周围特有的海腥气,黏腻地卷进呼吸,带着十足的压抑感。

  周围没有人说话,连这段路程上一直都有的抽泣声如今都是细微,所有人都被即将降临在八酝岛的这场暴雨压得喘不过来气。

  “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会儿我们要是被暴雨拍在路上,可都得玩完……”一声咕哝响起,是负责押送他们的海浪鬼在抱怨。

  他们自以为声音很低,却不知晓,一字一句都清楚地落进别人耳中。

  “大人们最近要货要的不少,但是最近将军下令戒严,我们就弄来这些老弱病残……他们不会不给钱吧?”

  “嗨呀,放心,那群家伙可不缺摩拉,这么大的场子,还怕贪了我们那笔小钱?”同行的同伴安慰他道,但是看神色也并不十分笃定。

  “那我们……”有个海乱鬼露出一脸凶相,以手做刀,在脖子附近比划了一下。

  “你不要命了!”另一个海乱鬼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立刻伸手扯住了同伴的手,然后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生怕什么人从黑暗里起身,利落地给他们杀个干净。

  海乱鬼中的老大冷冷地看了刚刚伸手比划要黑吃黑的手下一眼,目光中带着浓郁的警告,后者立刻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盘踞于八酝岛上的这个势力,由此可窥见一斑。

  但是还是有海乱鬼小声嘟囔道:“有这种本事,还让我们跑腿干什么……搞的我们天天交货都提拉个脑袋,心惊肉跳的。”

  不出意外,又收获了海乱鬼首领一个冷肃的眼神。

  没有海乱鬼再说话了。

  周围只剩下海浪翻涌,撞击到岩石上骤然变厉的拍击声,以及人群中压制不住的细微哭声,还有——一声低到几不可闻的轻笑。

  闻音原本还在想海乱鬼说的话,心里冷笑——先知者的人为什么让海乱鬼代为跑腿,自然是因为这些顶着愚人众名字行事的家伙怕暴露踪迹,不敢让坐镇稻妻的那位第六席,向来在愚人众中凶名远扬的散兵大人知晓自己的存在。

  但是当耳边传来着一丝笑声的时候,闻音眉心一跳,直觉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她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意外被拐胆小怯弱的可怜少女”,眼瞳中的光却飞快往斜前方一瞟。

  那里正坐着个少年,紫红色头发,眼睛也是渐变的森林绿色,像是丛林间的精灵小鹿。

  那少年眼下两点泪痣生的勾人,衬得原本便俊秀拔萃的面容愈发精致,此刻他脸色惨白,本应该时刻含笑的脸上也是含着泪的惊慌和恐惧,极其惹人怜惜。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妇人正拍着他的头轻声安慰,像是在安慰自己家的小孩。

  可闻音刚刚听到的那声嗤笑绝对做不得假。

  闻音收回视线,抿住眼中飞快闪过的一点笑意。

  哈,这下可热闹喽。

  鹿野院同心居然也溜进了这次的“货物”中,只是不知道,他是受了谁的委托来的。

  神里绫人还是九条裟罗,亦或是他自己?

  博士的行径在稻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他们难道真的是最近才腾出手来处理吗。

  还是说,在闻音不知道的地方,又有什么暗流开始涌动了。

  闻音脑袋里晃过这些个念头,却算不得烦恼。

  潜入博士的邪眼工厂,不过是怕走漏了风声,扰得那家伙溜走而已。

  至于其他的阴谋诡计,亦或是来自什么人暗戳戳的小九九——

  直接碾过去就是。

  就连让海乱鬼们极度心焦的那些来自愚人众的“大人”,也不过是不敢在闻音面前露头,恨不得将自己藏进地底的阴沟老鼠罢了。

  她这样想着,却察觉到一道视线瞥来,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斜飞过去一眼,就见刚刚还含着泪珠,装的有模有样的大侦探先生,背着海乱鬼和周围哀哀的普通人,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闻音却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娇弱”人设,像是被惊扰的幼鸟一般,瞬间目露惊恐,下意识往后一缩,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腕上的锁链哗啦一响,白皙的手腕立刻点上猩红,看得人心痛。

  见海乱鬼的视线扫来,鹿野院平藏也顿时将自己的笑容一收,眼睛也轻眨一下,又是一点泪珠滚落。

  于是那海乱鬼看过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满地缩着发抖的鹌鹑——不过是其中两只鹌鹑长的格外好看罢了。

  他带着点贪婪和垂涎的目光在闻音身上扫了一圈,只是碍于老大和其他人在边上不好真的上手,只得失望地砸了咂嘴,但目光扫过鹿野院平藏的时候却不大痛快地冷哼一声。

  这小子,一个男人,长这么秀气做什么?

  这冷哼让周围的“货物”们误会了,一个个抖得更加厉害。

  只有鹿野院平藏在心里叹了一口长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和什么事儿啊。

  说到他来到这里的原因,那真的是巧合中的巧合。

  不同于闻音心中的阴谋论,他是真的不小心撞到这边来的。

  稻妻近来暗流涌动,上层家族即便知晓博士的存在,也乐意为了他手中的邪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种能提升实力的邪眼,就算不能自己使用,也能交给家仆,培养出一支实力强大的私兵来。

  上行下效,暗中与博士勾连的家族太多,就连身为幕府大将的九条裟罗也不好轻举妄动,再加上邪眼只在上层名流中传播,倒不会危急大多数稻妻百姓,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像神里绫人想的一般,博士只是研究研究神之眼,又没有在稻妻犯下大恶,费力去清理他们吃力不讨好,没准还会引得愚人众不快。

  除非雷神亲自下令,否则三大奉行自然也不会出手。

  至于把消息告诉闻音,除了完成二人的交易之外,神里绫人也确实带了一丝私心。

  他曾浅浅研究过邪眼,只觉得那东西实在邪性,而且会给人类的身体带来些负面影响——对神之眼拥有者如此,对于普通人来说恐怕更甚。

  他能不让自己府上的家仆使用,却组织不了其他豢养死士的家族,虽然碍于现状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闻音出手,他也乐见其成。

  而对于鹿野院平藏而言,他虽然是顶级的天才侦探,但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地位不高,对于一些机密并不甚知。

  倒是近来有几个失踪的案子报到他手上——但是稻妻每年失踪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锁国令一出,不知有多少人出了海就再无踪迹。

  因此,某一天,看起来单薄清瘦的少年侦探在路上被海乱鬼打劫,甚至被一麻袋套在头上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到这背后藏着一个大案子。

  他只是处于直觉,嗅到了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汹涌,因而顺水推舟被带到了这座岛上。

  当然,鹿野院同心还是想吐槽一下这些海乱鬼的卑劣作案手法以及看管货物的不严谨态度。

  因为即便被抓,鹿野院平藏也没费什么力气地给同僚留下了暗号和线索。

  按理来说,这时候天领奉行应该已经派人将这群海乱鬼抓回去,救回这些可怜的稻妻民众了,但是显然某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直到鹿野院平藏踏上这座岛屿,依旧没看见半个天领奉行的士兵影子。

  哎呀哎呀,是大案子的味道呀。

  这种情况下,年纪轻轻的少年侦探也并不惊慌,甚至还有闲心一边听风声送来的海乱鬼们的谈话,一边抽丝剥茧眼下的情况。

  鹿野院平藏对于自己同僚们的能力还是有些了解的,他们虽然算不得太聪明,也绝无可能发现不了他留下来的记号。

  他们现在还不来救人,要么是因为这个案子背后的水太深,还有大鱼在后面隐着,天领奉行想抓个大的。

  要么是——这案子和什么大人物有关,被人出手压下去喽。

  这样小喽啰们和不小心被牵连进去的普通人,就只能等死。

  鹿野院平藏面上仍是戚戚,瞳色中却浮上一点暗寂的冷色来。

  到底是哪种情况呢?

  ——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大案啊。

  明明陷入了这般危险的境地,鹿野院平藏却不见丝毫惊慌,见到那些海乱鬼们垂头丧气的模样更是觉得好笑。

  在听到海乱鬼带着抱怨的小声嘟囔时,早已经忍笑多时的小鹿野院侦探,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好在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连身边被自己演技骗过,眼下正拍着他脑袋安慰的妇人都没听见半个音节。

  被注视的感觉,也是在那一瞬间浮起,像是羽毛轻快地落在心间,悸动只在刹那。

  鹿野院平藏心头警铃乍响。

  他一向被称为天才侦探,靠的不只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细致缜密的逻辑思维,更是因为令旁人惊叹不已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可怕的直觉。

  那人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不过一息,却让鹿野院平藏的后背骤然浮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冷冽的海风中,他的心瞬间高悬。

  他能感觉出那视线里没带着什么恶意,甚至更像是一种随意瞥来的打量。

  但这却更让人心惊。

  随意瞥来的一眼便令他如此警惕,甚至是戒备,那如果对方带着杀意看过来,又该是怎样的威势——

  这群凶神恶煞,在稻妻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乱鬼,恐怕在那人手中走不过一个回合吧?

  鹿野院平藏下意识伸手搭上心口,却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的有刹那失神。

  他难得觉得这份敏锐的直觉也不大妙——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边藏着凶兽,和懵懂不知以为周围都是好人相比,大多数人恐怕都会选择后者。

  毕竟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逃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往前再迈一步才是艰难。

  但是鹿野院平藏却听到——自己的心跳里写满了暗含的急迫,甚至是隐隐的期待。

  这样的人隐藏在这批“货物”里,就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这位少年侦探,这就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案!

  如果以身为饵,更能钓上来绝无仅有的大鱼。

  对于一个侦探来说,哪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事情呢。

  少年坐在原地,只觉得血液汩汩流动,滚烫的血像是要冲进头顶,将他整颗急躁的心都点燃。

  转眼,少年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从容。

  他避开海乱鬼的视线,目光在地上或蹲或坐的人群中游弋,像是暴风雨中还海面下灵敏游动的鱼群。

  不是,这个也不是,都不是……怎么会这样?

  少年侦探没有在这些写满了惊慌和哀戚恳求的脸上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略有些诧异。

  这隐藏在人群中的可怕家伙,居然还有这样一副好演技不成?

  鹿野院平藏对这人更好奇了。

  那种从心底传来的警惕和戒备感没有阻止他探索的脚步,反而让他对这人更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好奇。

  鹿野院平藏再次环视这片人群,眉目中也写上了难以言明的审慎。

  再度一无所获。

  那一张张焦急而茫然的脸仿佛全然没有破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一瞬间腾起的几份躁意,眸色微沉,再度变得沉静如水。

  他直觉自己陷入了误区,隐藏在人群中的那位显然不会留下一个如此显眼的破绽给他。

  对方细细揣度了这些被抓走的普通人的心境,就像是他自己一般,将一切锋利都隐藏在完美无缺的怯懦皮囊之下。

  鹿野院平藏换了一个角度观察。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在他几乎要将这里的每一张脸都牢牢记住之前,他终于察觉出来了一丝淡淡的违和。

  只是这份违和并不是出于其他,而是来自他心底的熟悉感。

  鹿野院平藏将目光落在一个缩在角落的年轻姑娘身上,嘴角轻抿。

  对方脸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清透能一眼望到低的黑瞳里写满了小鹿般的惊慌失措,裸露在外面的白皙肌肤上一道道不小心蹭上的脏污痕迹,看上去异常狼狈。

  他之所以终于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心底莫名产生的熟悉感——鹿野院平藏一贯记忆里不错,因此能清楚地想起这究竟是为何。

  数日之前,在天守阁前,那个带着狐狸面具,出手如雷霆般的身影,也是这样一副纤弱的身形,这样白皙的一身皮肤。

  只是那人脸上的神情想来会是磐石般的坚毅,绝不会像是眼前这个姑娘一般带着藏不住的惶惶。

  可能是鹿野院平藏的目光太过专注,那姑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就像是受惊了的小兔子一样,轻颤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往后缩了一缩,像是小乌龟想躲进龟壳里一般。

  鹿野院平藏觉得刚刚的熟悉应该是错觉,这姑娘看起来和天守阁前那位勇士完全不同啊。

  但是心底的直觉就在这时候突兀地映现,极快速猛烈地跳动,瞬间止住了他的呼吸。

  鹿野院平藏的心在瞬间绷紧,他再度转头看向那个白皙而瘦削的身影,心跳越来越快,即将攀升至最高点——

  “这次的货物,都在这里了?”一个冷冷的男声在一旁响起,口音中带着点外国人的腔调。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元素流洗过,压迫周围的普通人瞬间惨叫出声,鹿野院平藏原本又快又急的心跳,也在瞬间冷却下来。

  他目光垂下,面上浮上和其余人一般无二的痛色来,却没注意到,刚刚缩着头一脸惊慌的小姑娘,再度朝他投来注视的目光,转瞬又像是轻盈的羽毛一般,翩然飞走了。

第83章

  元素流骤然袭来的同时,闻音隐匿在平和怯弱表象下的眼瞳中,浮现出一星冷意来。

  霍,真厉害,真威风呢。

  那愚人众的士兵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上司耳提面命不要招惹的,那位此时应该正是在蒙德城的执行官大人,会出现在这支瞧上去就老弱病残一应俱全的队伍里。

  他挥了挥手,自然有比他等级稍低些的士兵去一一检查这些送来的“货物”,愚人众和这些海乱鬼合作多时,彼此也有些信任基础,是以没费什么功夫,他们就已经检查完准备带人走了。

  海乱鬼们接了几箱子摩拉,即便是他们的老大面上不显,底下的小喽啰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喜色来。

  沉浸在快乐和激动里的海乱鬼们全然不知,一道道元素烙印悄然附在了他们的身上。

  等解决了博士这边的事情,顺手把这群海乱鬼也清理掉吧。

  闻音被愚人众士兵扯着链子提起来,腕上吃痛,她配合地发出低呼,目光却随意在那些海乱鬼脸上转了一圈。

  不需要理由,他们做的每一桩事都可以成为理由。

  那些摩拉看起来光辉流转,在暗沉的天色下也熠熠耀目,但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早已经沾染满了暗沉的血污。

  邪眼呀……真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呢。

  闻音被拉扯着朝着岛内走去的时候,目光穿过茂盛的森林和碧绿的深木,又慢慢绕到头顶天色暗沉,黑云汇聚的天空,心底浮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惋惜的笑容。

  至冬国地广人稀,全凭举国上下对女皇的敬仰和支持,才能凑出足够的参军人手。

  因此,愚人众培养士兵并不容易,但是伤亡率近些年却居高不下。

  ——这样快速的损耗,就如同某些便宜多消的快消品,没了一个还有无数个顶上。

  整条生产线片刻不停地运转,无论是邪眼,亦或是人。

  闻音一行人被蒙住眼,由锁链锁成长串,拉扯着踉跄地走进这座建在地下的秘密工厂。

  身体迅速地下行,周围的空气都微微变得稀薄和干燥起来,空气中有一种让人不适的气息微微渗透出来,但闻音和那气息相处了五百年,习惯它就如同习惯自己的呼吸。

  闻音能察觉到空间里某枚深紫色的邪眼像是呼吸一般有节律地散发出盈盈的光,面上泪痕未干,心底却溢出懒散的笑。

  “别着急,老伙计——会让你吃个饱的。”

  她被人一把扯下脸上蒙着的面巾,灼目的白光骤然涌进眼底,在视网膜下留下恍惚的白斑。

  那双漂亮的黑瞳轻轻一眨,顿时浮现出茫然且无辜的神色,像是幼生的雏鸟,晶莹的泪珠滚滚落下。

  但是那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却没落在光下,仍和其他刚刚被带到地下的货物们一样沉在黑暗里,像是黑暗中择人而噬的怪物,轻轻地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

  负责押送这批货物的愚人众,忽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左看右看,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兼之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地盘,心神不免放松些许。

  他们的任务也到此为止。

  到了邪眼工厂,自然换了一批愚人众士兵将这群面目戚戚的货物领了进去,像是赶牲口一样将他们关进一个个狭小而逼仄的房间。

  闻音坐在只有两平米左右大的房间里,将身体蜷进角落里,五感却放开,不动声色地窥视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条长廊全是关押试验品的地方,一路粗略走来,闻音已经看到不下百间牢室了,分隔在廊道的两边,左男右女,勉强算是齐整。

  闻音的对面牢狱,好巧不巧,刚关进去一个半熟不熟的熟人,鹿野院侦探。

  对方显然也被这地下工厂的大手笔震了一下,此刻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路被送到牢室,途中也不免会经过一些机密区域,即便鹿野院平藏和闻音都不是做研究的专业人员,也可以从那些透着冷光的精密仪器中看出些许端倪。

  更别提其间来来往往的穿着白袍的研究人员和穿着黑袍带着面具的守卫士兵都神情冷肃,像是严密的机械,偏偏还行动有素,规模庞大。

  鹿野院平藏在心中估算。

  粗略一估,这地下工厂中起码有不下数百名研究人员和数量很可能还要翻上几倍的士兵,不说其他,便是如今同他一起关在囚室里的倒霉蛋,便不下百数。

  更别提——

  少年的目光掠过自己的牢狱角落,那里有一点黑红色的血污,看上去像是指印。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地方从走廊再到牢室的墙壁和地面全都是纯粹的白色,因而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异色都异常明显。

  那血污几乎要变成纯黑色了,不知道是多久以前,被什么样的人留下的。

  鹿野院平藏不见附近有人监视,悄悄挪动了两下,凑近了去看那血污。

  下一刻他眉心微蹙,感觉胃里有什么不大舒服的感觉一点点涌了上来。

  作为一名屡屡解决大案的侦探,鹿野院平藏年纪虽轻,资历在天领奉行却都能算得上是翘楚,见过的惨案和令人闻风丧胆的恶案也有不少,算是见过世面。

  因而,只是细细一打量,他便能确定,那点印在墙面上的黑红血污,是人类的指纹留下的。

  甚至,留下的不仅是血污。

  不需要手指去试探他便能看得出,那坚硬的墙壁上留有一处小小的凹痕,像是什么人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苦痛,极度崩溃,遍身染血,指尖抑制不住地扣上冷硬的墙壁,留下这一点微末的印记。

  指纹也并不来自于一个人。

  在最初那个人濒临绝境痛不欲生地留下印痕之后,起码还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印下自己带着血的指纹,甚至某一个看上去小了不少,像是来自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一个稚童,他或者她甚至还没能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便因为某个不知所谓的实验被掳进幽深的地底,从此再没有见过太阳。

  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留下这些痕迹的?是对后来人的警告,还是对自身境遇的绝望和无法言明的悲怆?少年侦探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