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当初因为博士的死而引起的那场动荡,普契涅拉到现在都依旧心有余悸。
“不管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位——咳,听说过这个代号的,都忘记它,不要再提。”普契涅拉只说了这一句,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
青年眸色不易察觉地一沉,但随即被灿烂的笑意掩盖。
“我知道了,感谢市长先生为我解惑。”
他送普契涅拉出门。
——对方来的时候大张旗鼓,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这位即将上任的愚人众执行官末席是他提拔起来的人,如此,青年和他相交也不必避讳。
他为了某些原因,承了对方的情,且由此得到利益,自然也要付出些代价。
这是远在数年之前,那个从深渊里挣扎出来的少年阿贾克斯,学会的道理。
*
闻音站在人群中,目光平静且冷淡。
宫殿中灯火彻明,华丽而恢弘,来自至冬国最顶层的富商政要皆盛装出席,列于红毯两端,等待迎接那位今日便要授勋的执行官末席。
没有人在这时候交谈,只因女皇陛下已经落座,静静地望着殿内的子民们。
就连位于人群中最前端的数位执行官,也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只是各自心中有所思量罢了。
闻音轻轻拂弄了一下大氅边蓬起来的细羽,压低的眼瞳中带着些许冷嘲。
【公鸡】近来越发肆意妄为了,达达利亚尚未授勋,就已经被他迫不及待地拨到了自己的麾下,甚至行事如此高调——啧,真真是好胆量。
这可怪不得她了——
她漫不经心地想道,眼底勾出一点浅浅的恶意来。
正式授勋的时间已到。
宫廷乐师们奏响了弦乐,殿门瞬间洞开,迎接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新任执行官入殿。
那人原本逆光站在门口,橙色的头发像是融进了阳光,透着一股暖意来,只是随着他迈步走进殿中,冷锐的气息慢慢扩散开来,压得人心里一紧。
在今日正式授勋尘埃落定之前,还是有些许人消息滞涩,不知晓女皇最终在几位执行官预备役中选择了哪一位,此时也自然抻长了脖子,看向那位面对整个至冬的上层人物也丝毫不见拘谨,从容走来的年轻人。
然后心中暗叹——原来是他啊。
未曾出身政要名流家族,身世普通,却从血海之中杀出一条晋升之路的年轻战士——
公鸡大人曾对他赞誉有加。
他们目视着青年一路走向红毯的尽头,走到女皇的面前。
步履沉稳,一步一步都走得踏实,却隐隐透出三分急迫之意。
这一路,他将身后的无数人远远抛下,短短的一段路,却是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攀不上的高峰——
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
整个至冬国的权利中心,即将对这个名叫“阿贾克斯”的年轻人敞开大门。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步伐稳重的青年,心中骤然泛起了怎样的狂潮和波澜——
他视力极佳。
在步入殿中的瞬间,他的目光就已经下意识地扫过人群,落在位于人群最前端的数位执行官身上。
那是他未来的同僚们,也是他唯一能找到“博士”和闻音的突破口。
然后,心湖骤然涌起滔天巨浪。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的身影,她的模样呢。
他于急难之刻被她送出深渊,从此后每一次沉夜的梦魇,都有那一幅画面。
他无数次尝试在梦中握住她的手,试图将她一起拉出深渊,抑或同她一同坠落——只是从没有如愿过。
怎么能忘记呢?
初次见面时,在深渊深处,她利落挥剑斩杀魔兽,滚烫的热血溅到他的侧脸上,第一次让他正视对力量的渴望;之后的每一次比斗中,他被挫伤信心,然后又被她鼓励一次次重新燃起斗志;还有最终分别时,她骤然阖眼,苍白而染血的面容沉入黑暗的深渊——
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
悲苦,酸涩,喜悦——种种情绪一同涌上心头,一时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知晓要一直走下去,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他本以为自己会落泪,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所有人,重新回到眼前这仿佛是鲜血铺就的道路来。
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从血海中走到如今这一步,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
他甚至还能维持脸上沉稳的表情,叫人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他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于是,年轻的战士走到女皇面前宣誓效忠,语调清朗,目光坚定,神色中没有半分动摇。
新任执行官的功绩被当众宣读,毫无疑问,是令人惊叹的漂亮,一连串的功勋仿佛听不到尽头。
只是,新任执行官明显心不在此,对于他人的夸赞也兴趣缺缺。
直到女皇从皇座望来,表情冷酷而纯粹,傲慢却暗含锋利。
只是她说的话,同他之前猜测的没什么不同。
除了最后。
“赐予你的代号,是【公子】。”
“今天起,阿贾克斯,你就是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
他有些分心,听到这话下意识行礼表示对女皇的敬谢,但随即反应过来些许——
深蓝色瞳色瞬间凝固。
女皇刚刚说,赐予他名字,【公子】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
怎么可能——他找了这么多年的达达利亚,竟然是——
“回神了,末席。”冷淡的声音落入耳端,年轻的执行官瞬间呼吸一滞,连指尖都下意识地绷紧。
他即将成为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可站在她眼前的时候,仿佛还是那个误入深渊的十四岁少年。
但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达达利亚深蓝色的眼睛慢慢落在眼前为他佩戴邪眼作为奖勋的执行官身上。
她脸上一片平静,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曾认识他。
满腔炙热好像瞬间被冷水泼了个干净。
他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现出刚刚女皇说的话——
为他授勋之人,执行官中的第二席【歌者】。
歌者——
闻音。
达达利亚垂下眼睛,掩去了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痛色。
有什么痛苦的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成为了愚人众的执行官,甚至能在这里再度相见,有什么不好的?
她还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
胸口处传来一点轻微的触感,随即,深紫色的邪眼落在他的胸口。
他仍然不曾移开视线。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很多,她的面容却不曾变化,好像被永恒的时间凝固住了一般——
于是这么看着她的时候,都好像能想起,她的手搭在胸口上的触感,想起她俯身压下来时的温软气息。
这么多年,原来都不曾忘记过。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太久,以至于转身离开之前,【歌者】抬眼看他,目光里暗含一丝警告。
年轻的执行官对她微微躬身以示谢意。
目光交错,隐有波澜泛起,但转瞬归于平静。
不曾有任何人发现过,二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那从年轻的执行官眼里,骤然涌起的深重暗色。
至此,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在女皇面前正式授勋。
下一刻,达达利亚感觉到了一道异常强烈的视线。
侧头去看,执行官第六席【散兵】,正眼含冷意地望着自己。
第64章
已是夜中时分,四下里一片安静。
孤灯之下,闻音单手支额,眼眸微阖,看上去似睡非睡。
但垂在长桌之下的另一只手,却有节律地叩击着腿面,暗暗计量时间。
按照她的估量,将有客人上门了——
灯上的火烛轻轻晃了晃,随即有一道身影从半敞着的大门口走了进来,自然地仿佛走进自己家的大门。
“师姐如此热情欢迎,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声线也透着几分陌生。
只是语气中那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调笑之意,仿佛跨过五百年时光的长河,将闻音再度拉回了在深渊时的时光。
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啊。
久到再度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闻音也只觉陌生。
她隔着昏黄的烛火,静静望着他。
达达利亚也在打量她,只不过不同于闻音平静的视线,他的目光里带了更多的侵略性,像是一团笼罩过来的炙热火焰,强行将人包围住。
他的目光扫过闻音在橙黄色暖光下仍旧略显苍白的精致面容,扫过她和缓仿佛不带一丝凌厉的眸光,扫过她安静地置于桌面的手,指节纤细而温润,泛着柔和的浅光。
倘若换一个人站在这里,会觉得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精致而易碎的漂亮玩偶,适合穿上最漂亮精美的衣服放在商家招揽顾客的橱窗里,微笑地面对街边往来的顾客。
没人能猜得出,这双手上曾经沾过多少杀戮,染过多少人类或者魔兽的鲜血,驭使过最狂暴的风霜和雷霆,也没人能知道,这双手曾经按在他的胸膛上,和他的心跳一同起伏。
达达利亚双手撑在桌沿,身形微微压低,眉眼被暖光映照得温和。
只是,在他身后,因为灯火的摇曳形成一大团模糊的黑影,映在他身后的墙面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师姐——”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啊。”
“你忘记我了吗。”
人前开朗而爱笑的年轻执行官,此刻面无表情,眼神中像是有压抑的沉云凝集,酝酿着一场惊人的风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达达利亚。”面对他带着些许委屈的发问,对面的闻音面色未变,平静的表情甚至透出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你应该跟公鸡打听过关于几位执行官的消息,那你就应该知道,【歌者】成为执行官,已经是整整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依旧用那副冷淡的语调接着往下讲。
“深渊深处的时间是扭曲的,所以我们能跨过五百年的时间在那里相遇,但也恰恰是时间,成为了最深重的阻隔。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经历对于我而言,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像是一点微薄的怜悯,但达达利亚已经可以在心里补全——
闻音离开深渊之后寻找他的下落,却终究一无所获。于是,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在一次次唤起希望又最终失望(其实并没有)之后,闻音不再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的下落,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将他遗忘掉。
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和她的过往,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消散,徒留他一个人被困在五百年后的时间里,沉浸在不过离开她几年的幻梦中。
可真残忍呀。
达达利亚闭了闭眼,到此刻才真真感觉到何为时光无情。
他寻了闻音十年便觉得难捱,那五百年的时光,又是如何苦痛。
闻音瞧达达利亚表情慢慢沉下去,便猜得出他几分心境。
又见他背后映在墙面上的黑影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缩起来,心下又是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你不应该来找我——不止今天,你最好不要在任何场合透露出和我有旧。对了,如果可以的话,离公鸡也远些。”
达达利亚后退了几步,然后骤然嗤笑出声。
“【歌者】大人——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摇头笑笑,那些脆弱的情绪也在瞬间被他抛离,他再抬眼时,眸光清亮而锋利,好像又是女皇面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执行官了。
“执行官虽然效忠于女皇,但彼此之间还是竞争关系居多,便不劳烦歌者大人为我担忧了。”
他复又靠近。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站在长桌之后,而是越过桌面,来到闻音眼前。
他骤然压下身形。
来自他身上的冷意以及仿佛盛夏阳光般的灿烂气息,相互矛盾而又纠缠地将闻音笼罩起来。
达达利亚俯身,单手撑在闻音的耳侧,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径直将她锁在靠椅之中,炽热的呼吸也随即靠近,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抬起,像是想要锁住闻音的脖颈。
只是当指尖落在闻音冰凉的颈侧,又像是触了电般一颤。
闻音却突然轻轻笑了。
像是冰雪融化,破开坚硬的冰湖,窥见三分暖光来。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压下,控制着他的手掌锁住自己颈间。
然后,她另一只手按在他的颈侧,将他倏然拉近。
他们挨得很近了,几乎就要鼻尖挨着鼻尖,甚至能感知到彼此滚烫的呼吸——不,呼吸滚烫的只是达达利亚,闻音仍然是一片平静。
年轻的执行官挨着她冰凉的皮肤,却感觉像是要被烫伤了一般,全身上下都泛起身在滚油里的错觉。
“当年我对你做过的事情,现在你反过来再对我做一遍,怎么样?满意了么?”
小小的气音透在达达利亚耳边,语调里像是透着一丝丝亲昵。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身边慢慢变化的元素流,以及周围急速下降的温度。
闻音是在笑,却也不止是在笑。
他们彼此都将手扣在对方颈侧,哪怕产生一点恶意,都能瞬间撕碎那温润而脆弱的皮肤。
但是达达利亚并不慌张,甚至于眼底慢慢淌出挑衅和快意来。
他垂头去看她,深蓝色眼瞳静静地望进闻音的深黑色眼瞳里,就像是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黝黑漩涡,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
但是如果一味地放任自己陷进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漩涡吞没。
不过就是这样,才能算得上有趣。
深渊中的一幕幕倒映在眼前,达达利亚突然出声大笑,捏紧对方脖颈的手兀自上移,捂住了闻音的嘴唇。
首先感知到的,是掌心处传来的柔软触感,是不同于对方透着冷意的皮肤的些许温度。
他掌心宽阔,手指亦是修长,这样覆上去,几乎要盖住少女的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清透如秋水的眼瞳,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十年前——不,五百年前。”
“师姐就是这样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却称呼我为达达利亚的。”年轻的执行官眼底慢慢透出些许炽烈的神色来,像是暴怒,又像是冷酷。
“如今女皇给我赐名为达达利亚——果然,连女皇也觉得,我身上有那个‘达达利亚’的影子吧?”
“和我说话吧,师姐,告诉我,我想知道。达达利亚究竟是谁?”
“你想让我做替身,总得让我知道要如何做,要成为谁的影子——”
“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打深渊——什么都不需要,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我会替你踏平深渊,将一切都粉碎。”
“师姐,告诉我吧,告诉我。”
他移开掌心,双手自然垂下,搭在木椅的扶手上,身形也慢慢压低,像是骤然褪去了全部的压迫,连仰头看向闻音的表情都像是透着脆弱。
他的脖颈还扣在闻音的掌心里,好似生命全然被她掌握,任她肆意妄为,只是眼底的光,依旧炽烈而灼热。
像是阳光,像是夏季开满庭院的灿烂的花朵,像是一切生命力旺盛的美妙事物。
他十足疯狂,十足高傲且自负,却又好像十足的胜券在握。
“告诉你他是谁,然后你去杀了他?”闻音移开落在他颈侧的手,向后一靠,骤然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闻音不会说达达利亚就是阿贾克斯,年轻的执行官也不会相信。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瞬间降到冰点。
“呵。”
良久,达达利亚慢慢站起身,又恢复了高傲且冷厉的姿态。
“抱歉了,师姐,达达利亚这个名字,从此以后就归我一人所有。”
“至于别人——”
他唇齿间泄出一丝冷笑,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明明是灿烂的笑容,瞳孔里却隐匿着无边的暗色。
达达利亚转身离开。
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却背对着闻音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对了,师姐,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放在门口了。”
青年笔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口。
闻音端坐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姐姐之前认识他?”门外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
深紫色头发的少年,拎着一个几乎有他一般高的大盒子,悠哉悠哉地走了进来,只不过清秀的眉眼微微皱起来。
这些年过去,小人偶说话越发地直接了当。
“我不喜欢他,姐姐很喜欢他么?”他说,眼神紧紧停留在闻音脸上,观察着她的反应。
闻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不曾说话,伸出手来,示意他把手中的盒子递过去。
小人偶勾了勾眼尾,像是高兴起来,唇边也情不自禁抿起一点笑,瞧着倒是跟五百年前没什么不同。
他颠颠过来,将达达利亚留在门口的盒子递过去。
那盒子看上去极大,重量似乎也沉甸甸的。
闻音一把掀开盒盖,却见——
流畅的弧形,纯黑色的刀身,仿佛染血的暗红色纹路,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折射出莹莹的光。
久远的记忆被再度唤醒。
历经五百年的时光,刀刃依旧锋锐如初,同闻音不得不将它留在深渊的那一瞬没什么两样。
时至今日,藉由达达利亚的手,它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第65章
闻音指尖划过长镰的刀刃,触感一片冰凉,锋锐之意尽显。
明明已经过去了五百年的时光,刀刃却依旧水洗一般清透,可想而知保存它的人废了多大的一番功夫。
闻音眼睛深处闪过一丝了然,眼尾微弯,像是想起了某段于她而言还算是美好的时光。
旁边的阿散很明显察觉到了闻音面色微动,警惕地抿起了嘴唇。
*
“容我正式介绍,风与蒲公英的牧歌之城,自由之都——
受西风骑士团庇护的旅人们,欢迎来到蒙德城!”
巨大的风车随风转动,扇叶兜着风声旋转;位于中央广场的喷泉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细碎的浅光,隐隐能看见喷泉底部晶亮的摩拉;远远可以望见高大而恢弘的西风大教堂,和矗立在教堂下方广场上的风神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