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的气质,是无论怎么乔装掩盖都藏不住的,更何况,无论是多托雷还是闻音,都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
他们两个甚至是以一副极度张扬的态度向彼此宣告——
“瞧,我在这。”
只不过多托雷对闻音的到来早有预测,而闻音尚且不知道对方目的如何。
眼下这个时间——他停留在须弥城,却又装作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学者,怎么想都是异常。
呵。
闻音抬起笔,在纸面上冷淡地随手记下大贤者正讲到的一句话。
——多托雷引她来此,必然也做好了为她解惑的准备。
且等着就是了。
预料之中的,并没有让闻音等太久。
台上的大贤者仍然在喋喋不休,直到一声慌张的呼唤骤然从外面传进来。
“大慈树王遇刺!急召各位贤者!”
像是沸油落入滚水。
原本除了大贤者的说话声,就只有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但现在,人声骤然鼎沸。
“安静!”台上的大贤者骤然冷声道。
他和前来传令的守卫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吩咐道:“全部戒严!立即封锁智慧宫上下,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是以大多数学者并没有察觉这一命令,只有少数座位靠前的学者听见了。
闻音自然是其中之一。
她身处一片嘈杂的人声中,隔着一团人海和一双深红色的眼瞳相望。
面容冷淡,连唇峰都冷厉而刻薄的年轻学者,对着她,缓缓露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笑容来。
片刻,他起身融入人流里。
大贤者封锁了智慧宫,但只是不让他们离开而已,并没有限制智慧宫内学者们的流动。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学者们自然都没有心情停留在讲座大厅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都四散开,找到自己的朋友或者其他熟人,小声地交谈着自己得到的信息。
闻音眯起眼睛看了多托雷的身影两眼,片刻后她起身跟了上去。
——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闻音与行刺神明一事无关,但是这样的时候,如果要彻查智慧宫,必然会有人发现她并非教令院的学者,更甚至怀疑她就是刺杀大慈树王的人。
闻音甚至怀疑,所谓刺杀大慈树王的刺客根本不存在,只是多托雷搞出来的噱头罢了。
按照更稳妥的做法,她现在应该趁着封锁包围圈尚未完全形成,想办法离开智慧宫。
但多托雷走之前那个眼神,仿佛就像是在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走了,会错过很重要的消息。
闻音在人群里穿行,眼瞳中一片深沉的黑色,但是那暗色深处,却慢慢涌现出一点兴味的光来。
这是多托雷的机会,未必不是她的机会——
多托雷的身形在前面的拐角一转,倏然不见了。
闻音离那里不过两三步,便也没有加快步伐,依旧是慢悠悠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
三、二、一——
手臂上骤然传来一阵巨力,闻音早猜到这人的举动,并没挣扎,反而顺着对方的力道半跌在他怀里,空着的手臂也半环在眼前青年的脖颈上。
深绿色的衣袖垂下去一截,露出一点雪白的腕子,就搭在青年的颈间。
“许久不见,【歌者】大人对我倒是颇为热情。”优雅而低沉的男声响起。
化名卡菲尔的愚人众执行官【博士】,此时半垂着眼瞳,凝望着她。
却见那少女虽然是倚靠在他怀里的姿势,眼底深处却仍是一片冷然。
这种眼神或许会叫常人感觉冒犯,但是多托雷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既然你已经来了这里,按照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我该向你讲讲这一路的故事了——”
他的指尖擦过少女纤薄的手腕,神色却同抚摸一方上等瓷器没什么区别。
“我相信你并不算太过愚钝,关于我的切片的消息,不需要我再阐述一遍了吧?”
闻音很干脆地回答了一个“嗯”。
多托雷神色似是带着几分追念:“当初运用从遗迹里找到的失传技术制造出那个切片时,我并没有想到一切会像现在这般不可控制,甚至于我本人不得不暂避锋芒,用隐晦的方式向女皇陛下求助——事实也果然如我所料,你就是女皇眼里最适合来帮助我的人选。”
闻音神色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补充道:“所以,你决定在须弥搞出一番大动作,把来帮助你的人反手送进牢狱?”
闻音如果单是从这一世自己的了解,倒是有可能认为变态的只是博士本人和切片中的一个,而眼前神色真挚的博士,只不过是另一个受害者罢了——但是很可惜,闻音早就从游戏里,窥得博士以及他的无数切片的脾性了。
“呵,怎么可能?拥有智慧有时候并不代表拥有力量。我孤身一人来到教令院,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多托雷声音放低,听起来别有一份缱绻。
“据我所知,另一个切面一直对你虎视眈眈,想必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嘘。”闻音突然伸手盖住他的下颌,覆过唇角,捂住了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她仰起一张瞧着纯稚,但眼底流转具是讥嘲的脸,望着他。
“且不说你和另外一个究竟谁是本体谁是切片,单说想把我当做实验体这种事——”
闻音指尖微微绷起,划过眼前多托雷颈侧白皙的皮肤。
有一点痒意,但更多的是突突的刺痛。
“谁知道,究竟是你,还是他——亦或是你们都想呢?”
闻音冷淡地凝望着他,唇珠却是看起来很柔软的朱红色。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动作,很容易叫人感觉暧昧。
但是相对的两人,眉目深处都是一片冷淡且锋利的冷色,仿佛彼此指尖搭着的都是一块木头。
闻音压着多托雷嘴唇的手没有用力,其实并没有限制他的动作,所以,片刻后,她掌心里泛起一点被嘴唇擦过的痒意。
冰凉的,仿佛并没有人类体温的触感擦过掌心。
他说:“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闻音只是冷笑。
下一秒,她骤然垂手扣紧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反扣住他的手腕一拽,两人的身形也骤然变换。
轻轻地“咚”一声响。
体位完全改变了。
闻音将多托雷锁在墙面上,压上去。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
后者知晓她有话要说,顺从地微垂下头,一缕浅蓝色的发尾垂下来,半贴着她的颈侧。
少女的呼吸吐在他的耳边,有瞬间的温暖扑了上来,只是那话语中的寒意却如霜雪般凛冽。
“我不信任博士。比起受你们中任何一个的威胁,不如将这一切在须弥彻底了结——”
“愚人众执行官【博士】背叛女皇,被【歌者】清除,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闻音说着,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对方的面容上。
她直觉对方还有底牌未出。
果然,看起来柔弱的学者脸上露出意义莫名的笑容来。
“世界上最理解他的只有我,想要清除那个切片,你必定需要我的帮助。而且——”
“你会需要我的。”
“还记得枫丹的那个小歌女吗,那个给予你祝福,教会你爱的朋友——”
“我假设你还没忘记,在大火燃彻歌剧院的那一夜,你并没有看到她失去全部生机的身体。”
像是毒蛇缠绕上身体,相贴的肌肤都泛起刺骨的冷意。
闻音一瞬间,听见了自己宛若擂鼓的心跳声。
而多托雷低头看她,眼底缓缓浮现出近乎笃定的、浓稠的冷意,只是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而闻音身后,突然响起三十人团中护卫的声音。
“教令院查案!你们在干什么!”
第49章
“转过身来!报上你们的学院和姓名,等待核查!”
闻音置若罔闻。
她的眼瞳里,缓缓腾升起一片浓郁的冰雪。
多托雷对上这个眼神的时候,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步不妙的棋。
但转瞬他抛弃无用的错觉,抛出真正的诱饵来。
“你想再见到她么?看到她睁开眼睛,呼唤你的名字,看到她——重新活过来?”
他微笑着,声音微微压低了些,温和的音调中带着浓郁的蛊惑。
眼前少女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
对,就是这样的反应。
还不够,还要有更多。这样她才能完全被他掌控情绪,掌控所有——
多托雷眼底沉下一点笑。
他单手环住少女的腰肢,声音放大了些,对着不远处的三十人团护卫道:“我是素论派的学者卡菲尔,这位是——我的朋友,明论派的学者……”
他的话被猝然打断。
手臂被瞬间甩开,疼痛先触觉一步传进大脑,一点钝钝的痛。
不过眨眼间。
多托雷轻甩了两下自己的手臂,哂道:“明明可以用智谋解决的事情,你却偏要这么暴力。等到他们醒了,定然会找上我的门来。”
站在满地昏迷不醒的守卫之间的闻音,将手中最后一个人事不知的身体放平在地面上,安静而没出一丝声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过程也太迅速太安静了,以至于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里有一整支小队折戟。
也不会有人再往这一片已经派人探查的区域来。
闻音不接多托雷的话茬。
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用一种冷漠的,审视的,几乎掩盖不住杀意的眼神打量他。
她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刚刚来到提瓦特时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歌女,想到那时被他和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命运,想到审判台上面目模糊的贵族和平民。
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片刻,她稍稍收敛了一身杀意。
“想好你的措辞。我会再来找你。”
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女声音冷冽。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多托雷。”
眼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多托雷按住额角,低声轻笑起来。
“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心灵却依旧同蝼蚁没什么区别——毫无意义的人类的情感,就可以束缚乃至掌控你——”
“所谓的力量,便也成了天大的笑话,呵——太可笑了。”
他垂下手,眼底一片浓重的讥嘲,视线也随之转向满地昏迷的守卫。
“你该不会以为,这会对我造成什么麻烦吧?”
“处理掉。”他吩咐道。
*
“快,往那边去,刚刚有人影闪过去了!追!”
一大团人影从闻音的眼前晃了过去。
她隐匿在阴影里,眼见那身影都消失了,才慢悠悠地从藏身地晃了出来。
她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冷静地思考,下一步应该去什么地方。
另一个急躁甚至于迫不及待——
多托雷的话,听起来好像异常荒谬。
但是,仔细回想,当初那一地刺眼的血色里并没有证据表明,阿娜伊斯真的已经死去——甚至连她的身体都无处瞧见。
所以说,不是司法总官毁掉了阿娜的身体,而是博士从中作梗,带走了她——
闻音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睛里浮现出三分凶戾来。
杀了他——杀了他!
闻音甚至不得不释放出一点冰元素施用于自身,才能勉强压抑住从心底攀升而起的杀意。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不知为何博士的本体和切片起了嫌隙,阿娜伊斯的身体会被他们如何利用——
闻音只要一想想,便觉得暴怒的火焰从最深的心底燃起,几乎要冲破这一身皮肉的束缚,将整座智慧宫连同里面的多托雷都烧成飞灰。
她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嚼了又嚼,仿佛那人的血肉和骨髓都被自己嚼碎噬干。
她沉下眼睫,压住眼中极致的愤怒。
这一会儿功夫间,她已经恢复了自己之前的打扮,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大道上乱晃。
“客人!客人!”耳熟的呼唤声在一边响起。
闻音下意识回头,眼中余怒尚未褪去。只不过隐藏起来,并没叫人看到。
她正对上一个叉腰看着自己的占卜师小姑娘。
——不知不觉,竟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闻音觉得,三十人团的守卫大概也不会查到这里来。
“客人,来来来,我再给你占卜一下——之前你留下的摩拉太多了,远超过一次的卜费。”
“这一次一定会准!我保证!”
闻音陡然想起上一次的卜相来。
“在旅途中遇见未曾料到的惊喜”——这是指阿娜吗?
她原本没有什么占卜的心思,但此时沉默了一瞬,出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但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我想问,她会平安顺利么?”
占卜师挠了挠头,表情一瞬间似乎有些为难。
根据占卜的结果,你可不是只有一个朋友,而是一大群——那么一大群呢!
但是下一刻她再度露出神秘的微笑。
“就让伟大的占卜师为你探知命运——”
“嗯哼哼,嗯哼哼。”
“被碾进尘土里的花,会重新绽放在枝头吗?”
“就像是太阳总会重新升起,月亮也总是会落下,月明圆缺,都有定数。谁能扭转命运呢——”
占卜师轻声说。
“你可以扭转命运。降临者。”
闻音瞳孔猛然缩紧。
身处市井之中,周围满是繁华和喧闹。
但是此刻,她却觉得灵魂飘忽升起,沉到了另一片安静的空间。
明明眼前的场景没有变化,周围行走的人也都如常。
但好像天地间一切都倏然远去了,只有闻音和眼前的占卜师。
闻音并没有抽出行囊中的长刀。
但是,周围的元素流,已经在她的掌控间悄然流动。
空气中似乎泛起了凝滞的稠意。
她在等着眼前的“占卜师”说下一句话。
“命运如同天上的星星,看上去像是恒久不变的。但是,就将遥远的无数年之前,天空上也许并没有星星——没有什么是永恒,就像命运也不是永恒——”
“你是为了改变它而来,是吗?”
闻音面色不变,瞳色仿佛初春山间融化的轻雪。
她想,她可能已经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我能在你身上嗅到‘祂’的气息。你已经见过‘祂’了,是吗?”
“在遇见祂之后,你依旧能拿到那枚岩神之眼,我想,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请到我的宫殿来吧,我想真正地见你一面。”
“你知道的,如今的情况,我没办法保持这样的状态太久。教令院说神明遇刺,某种意义上倒也不错。但,我会尽力解答你的疑问,告诉你关于世界树——关于世界的真相。”
神明于意识世界中投下絮语。
下一刻,灵魂重新落回地面。
像是凝滞的时光开始重新流动,周围的人也骤然灵活起来,各种声音也重新传入耳端。
聒噪的。吵闹的。令人烦躁的。
但同时,是具有生命力的,明快的,生机勃勃的。
“呃。”占卜师脸上的表情有点懊恼。
怎么给客人的占卜结果都这么差劲呢,这让她怎么有脸收钱——
“客人,不如——”不如我重新给你占卜一下恋爱运吧,这可是少年人最喜欢占卜的东西!
但是占卜师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客人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四处张望,却没见到客人的身影,只有桌面上,又放了一个装满了摩拉的袋子。
“天哪——天哪!这位客人该不会是摩拉转世吧,怎么会有这么多摩拉!”占卜师捻起小袋子,语气惊叹道,“真希望她天天上门占卜,事业运也行啊!”
*
像是天平的两端。
左右分别响起不同的声音,分别用自己的方式干扰闻音的判断。
左边的声音来自大慈树王。
“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祂’也不会忽略你。在一群小小的星星里,月亮的光芒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世界树曾经短暂记录过你的存在,但是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所以,如今的你,仍然有改变这一切的力量。”
右边的声音来自多托雷。
“换做别人自然没有底气给出这样的承诺,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只要你想,你是能挽回她的生命的——只要你想。”
“不过,瞧你现在的神色——啧,你不会不想让她活过来吧?不过没关系——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其他合作。”
多托雷说话时的声音撞进脑海里,无端叫人异常烦躁。
闻音半阖上眼,月光穿过苍穹,投在眼睑上,一片清透的银白色。
她仰躺在须弥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顶端,整个人仿佛要沉入无边的月色。
或许是她躺着的时间太久了,竟然有小动物凑到她的身边,在草叶里翻找食物吃。
脸颊上传来一点柔软的触感。
像是有什么东西,伸出小短手在戳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