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依你吧。”王妃一边给苍白的嘴唇涂上胭脂。一边微微笑了,清丽的韵致如同碧水映之悠悠竹叶。
“——母亲?”玉石阶下忽然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漆黑的童发系着朱红的丝绳,薄青色的小罗袍下略沾了雨水,在花砖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李琅琊轻轻走进了披香阁,坐在紫檀镜架前,似乎想撒娇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捻着王妃的衣带,把脸埋在她白绢寝衣的宽袖上嗅着熏香。
王妃正捻着一片红落花钿,,小心地贴在额上,被一打扰,手指松了劲,那剪成五瓣的玲珑桃花便袅袅飘落下去,掉在李琅琊小小的侧脸上,引得他吃吃笑了起来。王妃轻嗔地伸弹他的脑门:“讨嫌的小郎君!今天早上把全府人的人吓得半死还不够,又来调皮了?”
象牙般白晰的手指轻拂着琅琊的头发,王妃的声音轻巧而活泼,依稀可想见少女时代明快的风华:“你一向都不喜欢出房来玩,为什么今天和皇甫家的孩子一见如故呢?听说你们还比试谁站在高处的时间长?”
李琅琊微红了脸,小声说着:“…才,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呢…是他先叫‘小娘子’我才生了气和她打赌的。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放肆的家伙啊…”
“他是随着父亲来王府贺端午节的哦,大概趁大人不留心就跑到后园去玩了…咦——这是什么?”王妃拈起李琅琊腕间的彩绳,端详着吊在绳端嘀溜溜打转的坠子。
“——就是那个无礼之人送给我的,大概是赔罪的表示吧,所以我也就仁厚地原谅他了…”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对那样嚣张又别扭的家伙就要狠狠地欺负回去才够本呀!”王妃夸张地叹息起来,一边举起李琅琊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只精巧的小船。
淡棕色的扁圆核桃壁雕成了一支完整的小船。船体还看得出果壳凹凸不平的小孔洞,但摸上去却触感光滑——大概是被前任主人长久摩挲把玩的缘故吧。尖尖峭岐的船头船尾,中央隆成半圆的船舱,舱顶上浅刻着连环的方胜纹,舱下各开着四扇小窗,连镂空的窗格都雕得一丝不苟,船舷上还斜支着一对小小的船桨。可爱到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母亲…手都举酸了!李琅琊仰躺在王妃膝盖上抱怨着,引得王妃笑着一捏他的小鼻子:“还真是个好礼物呢,看在皇甫家的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就宽恕他好啦——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系在手腕上太容易弄丢了,用盒子收起来好不好?”
王妃顺手拿起了镜台上的一只白玉桃形小盒,旋开来一看,里面的胭脂已经空了,只在盒底渍着淡淡的几缕嫣红。她细心地把核桃小船从五彩丝上解下来,放进小盒一看——竟是端正合适,好像本就是生成的一套。王妃扣好盒子,把它穿系在李琅琊的衣带,打了个精细的花结。只有两寸见方的小玉盒盖上,浅刻着两只小巧的白猿,一左一右,顺着盒盖桃心的形状上下腾跃,纤细的长毛和狡黠的神态都是活灵活现。
“桃子是最吉祥的仙果,核桃木可就更厉害,要是深更半夜,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它可是会辟邪驱鬼呢!”王妃拈起了掉落在裙裾间的桃花红钿,微笑着往李琅琊额上一点——“让它们一起保佑我的小九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别,别闹了…”李琅琊握着凉凉的白玉盒,仰望着王妃明亮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也半是羞窘半是气恼地笑了起来。
这是李琅琊的记忆里,美丽的母亲最后一次坐在镜前梳妆。

端午节刚过,菖蒲和艾草的余香未散,王妃的病情又加重了,很快进入了长久的昏迷状态。短暂的清醒时,她苍白的容颜上并未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含着有点悲哀的笑容,凝视着围在床榻便叹息流泪的夫君和儿女。
对于父兄那样深重的悲戚,六岁的李琅琊并不能完全领会。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好像封在水晶里的一段时光,静谧,清凉,一成不变。瓷枕光滑的质感,床头屏风上烟青的山水,纱账外缭绕的药香…都是他喜欢和习以为常的事。唯一在静水中泛起涟漪的,是王妃那曲折离奇的怪谈时间。与别人对待他小心翼翼生怕碰碎的态度不同,王妃是个顽皮又任性的小母亲,总是故作诡秘地从唐草金纹的帐子外露出半边脸来——“小九郎,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从最初经常被吓得大哭,到后来的泰然处之,再到兴味盎然的“再讲一个在讲一个”。那些月夜里嫁娶的狐仙、铜镜中拈花微笑的美人、无人庭院古树上的白蛇、夜半时离开身躯飞翔的妖艳头颅…都成了小小的琅琊心向往之的奇遇。王妃也只好遗憾地背过脸嘀咕着:“…真是一个死小孩,不好玩!你就装一装被吓到也好嘛!”
王妃沉疴难起之后,李琅琊常常伏在她枕边小睡,半梦半醒间望着母亲莹洁的侧脸,神思往往飞到极远的所在——大人们深深忧虑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而不可捉摸。就算母亲不得不离去,故事中那些美丽而强大的仙人,这些花与鸟儿化身的精灵,也一定会展开奇彩的羽翼,把她送回自己身边——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变故发生在夏至那一天。闷热的雷雨把凝暗颜色直送进室内。即使是白日一不得不点起了烛火照明。御医和侍从慌乱地奔走着,李琅琊也被从王妃的床边抱开以免妨碍诊疗。当青白的闪电终于划破云层,引导着大雨滂沱而下的时候,室内忽然静了一静,李琅琊看见侍女们忽然掩面发出了低低的哀泣,御医们轻叹着慢慢退开。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像水波般晃动着,父王那 端严的容貌也仿佛奇怪地颤抖起来。他向着李琅琊转过身来,声音苍白得失去了所有力气——“…你们的母亲…已经…”
李琅琊并没有听清父亲的话。他茫然地把眼神投向窗外。银线般的雨帘外,仿佛有大片模糊的黑影掠过,很快弥漫到了失去焦距的眼神之中,比黑暗更深的沉眠,静静包裹了李琅琊的意识。
——好像在漆黑的深水中飘浮了良久,透明的阳光穿过了水幕,飘摇的光斑渐渐连成一片,沉暗的背景无声消隐,视野中展开一片光滑的春水蓝色,随着光线折射微妙地改变着色泽浓淡,好像轻波荡漾——那是软罗帐的帐顶,李琅琊每日看熟了的景致。
惺忪的睡眼还未全开,帐子经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王妃最伶俐的侍女青娥一边把青罗挽上帐钩,一边轻倩地微笑着:“小世子谁这么久,王妃殿下带着姐妹们在园子里打马球呢,不想去看吗?”
“马球?要看要看…母亲怎么也并不来叫我就去了呢?” 李琅琊一听心急起来,跳下床就往外跑去,迈出门槛的一瞬间,一种迟疑的恍惚忽然掠过了心头——为什么我急着要去看马球?因为容易受凉,我不是一向很少出去观看游戏吗?
“快去吧…王妃在等着你呢!”青娥甜美的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有魔力般推动着李琅琊推开了房间,向那一片深绿郁宛如虚幻的初夏庭院中走去…
[肆]
阳光清爽明白,蜀葵与石榴艳丽的姿影好像织在绿色画锦上,偶尔还有成双的燕子剪水,轻盈地掠过碧水小池塘。跑过一重又一重完美如画的风景,喧闹嬉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转过了高耸的回凤楼,楼前的空地上,正奔驰着一红一绿服彩鲜明的两队人马。
骏马上坐着英姿爽秀、领巾飘飞的女骑士,不断挥动着末端伸出横木的球杆,一边催马跳跃,一边发出元气充沛的喊声,缕金绣银的衣襟满场山东如白昼繁星。来回穿梭奔腾的马蹄下刨起阵阵尘土,小小的包金木球在其中纷乱地滚动,不是被眼明手快的骑手一杆抽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金芒。
李琅琊眼看着红衣队又中了一球,旁边的人群轰雷一般喝起了彩,他也忍不住挤出了锦带拉成的围栏,向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挥起手来。身穿翻领的红色胡服,黑发收束在火红椎帽中的王妃心有灵犀地一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了李琅琊小小的身影,拨转马头向他走了过来。
伸手摘下了金凤翅装饰的护面罩,向上斜飞的胭脂妆让王妃的容光美艳得近乎利器。她微微向李琅琊府下身来,唇角挑起一个薄媚的笑容:“真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等你都等得心急…”
莫名其妙的不安,有一次向冷水般慢慢侵入了李琅琊的心。模模糊糊的记忆片断在脑海中疾闪而过,他越想看清就越是陷入混乱——眼前这个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的母亲,她是那么美,那么英武,却也…这么的让人害怕…
看到了李琅琊畏缩的反应,王妃笑的更艳了,从马上弯下腰,拨了拨了李琅琊的头发:“好孩子

你是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想不想和我一起打马球?”
“嗯…?”
李琅琊愣住了,本能地向身后退了一小步:“…可,可我…”
王妃没有等他把话说下去,李琅琊只觉得身子一轻,一双柔软却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体,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发现自己已经跨坐在了马背上。王妃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口中轻喝了一声,马儿就轻嘶着转回了身,飞速向球场中跑去。
身旁全是鲜艳衣裳汇成的闪电,与王妃一样戴着金色面罩,只露出火一样红唇的女子不停地纵马旋转奔驰,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乱梦一样飞闪而过,只留下一个个古怪笑容稍纵即逝的影子。
李琅琊还在错愕中没有醒过神来,胯下马已经冲到了木球旁边,王妃从背后带着他的小手握住马球杆,用巧劲夹带着球一路飞奔,在绕场的欢呼声中狠狠将球击飞了出去。
“真是打得漂亮…”王妃李琅琊背后低低地笑了。“你比看起来要强大美味得多呢…我的小宝贝!”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李琅琊的意识!他小小的脊背一分分地僵硬起来,后颈的皮肤因为王妃甜美的吐息而起了一阵寒栗。脑海中仿佛有道黑色的旋风狂奔而至,撕碎了一派喧嚣华丽的表相,那狂风吹开的裂隙中,有他不愿看到,却又不得不一步步滑落的真实记忆——
“不对…母亲…母亲从来不会这么叫我…她病了,病得好重好重,父亲说她不能再打马球了…你不是…”
一滴冷汗静静滑下了李琅琊的额角。
“…你是谁?…你们是谁?…”
寂静突然降临了人喊马嘶的球场,空气里仿佛掺杂了粘稠的胶质。窈窕的骑手们挽着缰绳伫立不动,一道道森冷的目光仿佛从面具后向李琅琊汇聚过来。金 银衫冰冷又富丽的光芒结成了让人窒息的沉默之网,慢慢以李琅琊为中心包抄过来。
身后柔软温香的怀抱渐渐变冷了,凉姜花一样洁白,却带着蛛丝粘滑质感的手指搭上了李琅琊细细的脖子,似乎在感受着皮肤下血脉有节奏的搏动。亲昵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呢喃着——
“我们是谁?你不会自己看吗?——聪明的小卿卿!”
射人耳目的狂风拔地而起,身后的“王妃”突然失去了重量,纸鸢般被轻飘飘吹离了马背。同一瞬间,胯下骏马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
[伍]
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上,疯狂的颠簸让脑海和视界全部颠倒破碎。也可能是过了一弹指,也可能是过了一柱香,李琅琊才惊觉出“害怕

”的情绪。耳边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马蹄敲击的巨响,一切都以飞扑的姿态迎面撞来。他本能地知道不能跌下马背,不禁伸出手去胡乱捞着缰

绳或是马鬃——好像镜里拈花,他理所当然地捞了个空。因为身子下面的,并不是“马”啊…
那是包裹在黑烟和瘴气中的,徒具马形的噩梦——没有温暖的皮毛,没有鲜活的血肉。惨青的骨骼被棉絮般的黑雾缠绕着,一具庞大的马

之骨架,正奔走在深渊的业火之中。李琅琊跨坐在脊柱与肋骨组成的弧度上,惊恐地看着前方头骨上那双空洞又邪恶的血红眼睛,“咻咻”地

喷出惨白飞沫的呼吸。巨大的马蹄每一下撞击地面,黑暗的冷火便从蹄下腾起,连缀成一条妖异的云雾通路。
带着透明感的夏日晴空,像薄薄的染色纸被引燃了火头,迅速焦黑卷曲,残烬后露出了天空的真容——非昼非夜,最惨淡的黄昏颜色,又

被恶意地涂上了烽烟和砂尘,它们绞合成巨大的烟柱扶摇翻滚,挟带着闪电紫红森冷的触手向天地间伸展,让这错乱的空间更像神祉交战的遗

迹,混沌衰败却又暗藏凶险。
“呜…呜…”李琅琊低低地哭出了声,魔鬼的战马正带自己在最深的梦魇中奔跑着,他不敢想它会跑向哪里,更不敢想片刻之前,那

妖艳又陌生的“母亲”来自何方。而只是“母亲”这个词在意识中闪过,便让他小小的心抽痛起来——母亲,母亲,你在哪里呢?
一片片黑影浮现在黄昏劫火之中,她们尖哮着,嬉闹着,像硕大的枯叶般慢慢移近了李琅琊的身旁…水藻般的长发,乌云般的衣裾,在

半空中追逐着奔马,姿态却翩若惊鸿,还时不时伸出手指,与围绕着马骨的黑色烟气做着游戏。李琅琊从伏倒在马背上的姿势偷眼望去,偶尔

能从零乱的飘浮景物中分辨出一张一张诡异而又姣好的容颜。
像被冷入骨髓的冰丝拂过,李琅琊猛地侧过了脸。就在身体的左侧,那酷似母亲的恋,正在展开一个幽幽的微笑。只是…好像淡白琉璃

打磨成的肌肤之下,隐隐有黑色裂纹的脉络在伸展,一双没有眼白,无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睛。李琅琊在心里恐惧地尖叫着不敢与她对视,却像

被深黑潭水蛊惑一般无法移开眼神。
“你不是想念母亲么?那就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她安闲地斜倚着马头,黑发和裙摆像黑伞一样张开着。“这里天天都是快乐的记忆,

只要你愿意,可以永无止境地享受下去,那个生老病死的平凡人世,有什么意思呢…”
马前马后飞舞的黑影一起发出了尖利的嗤笑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是我们的小新郎!”
迷乱的视野中只有那张幽暗艳丽的恋,似乎是这个诡异世界中惟一真实可信的存在。语言中那温柔的劝慰之意慢慢地冲刷着意识,似乎…

…有些什么不对…可李琅琊开始感到莫名的倦怠——不愿去想了,就留在这里,留在记忆里也没什么不好…
“深更半夜,有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让他们保佑我的小九郎…”
在回忆的最深处,已经快要蛰伏沉眠的部分,似曾相识的话语像水底的电光,忽然发出耀眼的光亮照破了迷障,在脑海中起伏回旋着吹起

清醒的罡风。李琅琊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些也许并不温柔,却毫无矫饰的笑语,想起了每夜在枕边陪伴自己入睡的奇闻与怪谈,还

有那不会混淆,不会淡忘,永远明快的爽朗,却在最后时刻染上淡淡哀伤的容颜…
悲伤的大风在心里回荡着,撞击出一声声哀切的回音。母亲…不会回来了…刚刚在马球场上的欢乐,亲密的拥抱,那说着甜蜜劝诱的

美丽嘴唇,还有那假造出来的,健康的躯体…一切都是谎言!——那是李琅琊从未体验过的深刻的愤怒,他不知该怎么应付灼热得像要燃烧

起来的情绪。大颗大颗火烫的泪珠滚出了眼眶,他强迫自己在泪水中直视着那虚伪的美貌,颤抖着吐出字句——
“…我不要留在这儿。”
“你永远都不是我母亲!”
“你们是说谎的无礼之辈——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
优雅的微笑一下子凝固在半途,冰肌雪肤下的黑色脉络好像也猛然加深了颜色,娇美的唇角慢慢拗成了一个狰狞的表情。飞旋在左右的黑

影迅速感应到了情绪的变化,轻浮的笑声变调成了凄厉的尖号。她们狂乱地舞动着,仿佛穿行在风穴里的无数声音尖叫着:“——把他留下!

把他给我!”烟雾中伸出无数尖利的手指来拉扯李琅琊的身体。
黑衣和长发带起的冷风像利刃般急行,给裸露的肌肤带来几近恐怖的锋锐疼痛。脸颊被划破而流出的鲜血,瞬间就被狂风夹带着飞溅出去

,在被痛楚和血液模糊的视线中,李琅琊看见那离他最近的黑衣女子正展开一个冷酷的笑容,伸出满布着黑色烟气的双手向他抓来。
没有思索安全的时间,李琅琊在痛楚中只全心全意的想着一件事——不要和她在一起!要躲开!要躲开!
拼命往后撤身躲避的结果,是失去了平衡。李琅琊一头从颠簸的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坠入了纠纷翻滚的黑舞中,数不清的魅影扑过来撕

扯着他小小的身体。李琅琊无力地挣扎着,一颗心却已沉入了绝望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都迅速得不可思议,李琅琊烟中所见的事物忽明忽暗,颠倒混乱,好不容易他才明白过来,一双手从上方伸来,突破了

烟雾和黑衣人的阻挡,将自己扯上了半空中——不过在混乱中他是头下脚上,那双手只拉住了他的一只脚踝努力往上提着,他的上半身无依无

靠地凌空挂着,正好能看见那群黑衣的魔影发出怨毒的尖叫,盘旋飞掠着向上追来。

几乎是脸对着脸,李琅琊看着那为首的黑衣女乘着气流迅速上升,夜枭一般鼓荡着黑翼飞扑上来,一把扯住了自己细细的手臂往下力拽。

她脸上最后一点人类的表情也消失殆尽,黑色的血脉像藤蔓一样布满了她的脸旁和双手,正散发着“咝咝”的冷气,试图攀越到李琅琊的身体

上。
过大的惊恐让人说不出话,李琅琊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简直掐进了骨头里,深渊般的眼睛离自己不过咫尺,巨大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

往下慢慢滑去…
“长命缕!我给你的长命缕!快扔那个妖怪啊!快扔!!”
从身体上方捉住他脚踝的力量来处,一个声音全力大喊着。只不过,那也是个稚嫩的童声,在急切中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李琅琊左手的杉袖被扯开了一条口子,薄薄的布料沿着缝隙溃不成军,半条袖子都被撕了下来,纸片一样被飞卷进旋风消失无踪。那裸露

出的纤细手腕上,还缠着端午节那天缠上的五色丝线。青、黄、赤、白、黑的丝线,在昏暗的天色中意外地鲜艳醒目。黑衣女好像被那交缠的

彩毫照痛了眼睛,瞬间露出了一丝畏惧的表情。力量稍一放松,竟被不断扑腾的李琅琊挣出了右手。
耳中耗乡听到了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指令,李琅琊慌乱中使不出力,努力了几次才扯断了左腕的彩缕,乱七八糟地往黑衣女脸上丢去

——
细细的丝绳,奇迹般地没有被狂风吹走,在贴上黑衣女的一刹那,它卷曲着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对方白晰的额头上烧出一道印痕。黑

衣女已顾不上再争夺李琅琊,她松开双手,惊恐地掩住了伤口。沿着那火焰的标记,金色的光芒一道道映射出来,把她的容貌映衬得好似枯槁

的落叶。她狂乱地伸手想撕掉额上的印记,却阻挡不了皮肤沿着黑色的经脉一片片爆裂。
随着不甘又疯狂的尖叫声,她掩面向下坠落着,其他的黑衣人也像忌惮着火焰的余波,夜鸦一般鼓噪盘旋着,终于没敢再次飞掠过来。
飞舞的黑衣人和浓稠的黄昏暗云,迅速远离了视野。李琅琊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了某种滞重的气体,又被几只手拉了起来,终于结束了天地

倒转的状态,倒在了一个坚实的平面上。还没等看清眼前的景物,李琅琊已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伤心、愤怒…全在得到安

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哭得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完全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直到慢慢发觉,还有个声音在与自己相同频率,不同

声部地合唱着,只是调门比他更高,中气比他更足。
李琅琊一声声地抽噎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对面;有点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红色乱发,淡棕色的小脸被泪水涂得脏乱一团,嘹亮的哭声响遏

行云——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你是那个…十一?你怎么在这儿…?”李琅琊迷迷糊糊地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皇甫端华大叫得几乎岔了气。“我莫名其妙的…就到这儿了呀!一个人也找不到,然后就看到你被妖怪追!我还以

为是做梦,可咬了自己好几口也醒不过来!幸,幸好有这个姐姐,是她教我怎么救你的,不然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