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少年疲惫地蹲在椅上,坐也没个坐像,可嘴上还是一句不让:“我要真捡回来个美女妖怪你应付得了吗?最后还不是我的工钱遭殃!这小子虽然不重,可是冻得硬邦邦的,我弄他回来累都累死了,你居然还挑剔他的姿色…呃,说道他的脸,我本来以为那是阴影的,原来真是长在脸上的胎记啊…”
的确,陌生少年夜色中半遮半掩的容貌,在水精阁明亮的灯火下无所遁形——暗黄的肤色,尖瘦的下巴,只有眼尾线条和漆黑垂落的睫毛有那么点清秀的意思,却又被横亘在右边额角的一大块青色胎记破坏了美感。
他这会儿身上的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呼吸脉搏也渐趋正常,安碧城一遍替榻边的红泥小火炉轻扇着风,一边打量他瘦小的身材和破旧的青布衫。“在这样的三伏天里会用冻僵的人,必有蹊跷啊…”
“对啊对啊!他出现的一瞬间还滴水成冰呢!”朱鱼也摸着下巴眯起了眼。“难道说…这是个带来冰冻的妖怪?”
安碧城头也没抬得看着火上的小瓦煲。“你仔细看看他的脸,已经开始有红润血色了。冰冻妖怪什么的不是应该迅速融化掉才对吗?所以不像是他的属性呀,要说长安城里现在惟一有‘冰’的地方…”
“——只有皇宫的‘冰室’吧?”
“冰室”是上林署令管理的一个小小特殊机构,只有在盛夏时分才显得格外重要——每年隆冬会有专人从山中运回洁净的坚冰,再切割深藏于在地下开掘的冰室。夏日的炎热喧腾到来时,这些珍贵的冰块或者为室内取凉,或者为瓜果保险,宗室近臣偶尔会得到“赐冰”的节礼作为恩遇象征。只是…
两个人同时望向榻上一身寒素,相貌平庸的少年——只是这个孩子怎么看都是一介平民,怎么能跟深宫的冰室扯上关系?
仿佛在意识迷茫中感受到了重重疑惑,少年轻轻转侧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迟缓犹豫的实现好一会儿才定在安碧城和朱鱼身上。有点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生的深邃浓黑,仿佛沉眠着炎夏雨林的阴影,那不似中土的神秘美感倒是跟他质朴的容貌并不相称
“…”他动动嘴陈像是要问话,安碧城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儿是西市的珠宝行水精阁,我是主人安碧城。我家这位小哥今晚正在街上行走,突然被昏迷不醒的你砸到了头上。无奈之下只好把你带回来问话——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我…”似乎被安碧城先声夺人的连珠炮砸晕了头,少年半晌才嗫嚅出半句话:“我不是故意的…”咬字却十分拗口生涩。
朱鱼倒是来了兴趣,跳下椅子凑近耸耸鼻子。“你不是长安人啊,好奇怪的口音!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全身冻僵地出现吧?你是什么不合节令的妖…”
安碧城从身后轻轻敲了朱鱼的脑袋一记。“不要这样失礼啦!人家也许是冰室的随从杂役…”他的绿眼睛蓦地一亮。“对了!一定是这样!你是因为思乡心切才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波斯人也姿态优美地靠近了张皇失措的少年,笑得和蔼可亲:“小哥啊,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广…广州…”
“我就说嘛!”安碧城自得地一击掌。“我每年都要从广州进不少香料、珍珠的,还是对那里有些了解的!多炎热的地方——对小哥你来说,远离乡关来冰室工作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还远离家乡咧从来没见你对我这么关心…”朱鱼小声嘟哝着,对波斯人抢过话题的主动权很是不满,暗道自己这真正的“救命恩人”怎么被挤到一边?灵机一动忙把红泥炉上煮的姜汤盛了一碗。
“身体恢复过来了吗?喝点姜汤暖一暖吧…怎么称呼小兄弟你啊?”
出人意料的是,青衣少年一闻到姜汤的辛辣味道就变了脸色,动作不太灵活地往后退缩着。“…我,我喝不惯姜汤…我叫鸭…不是,叫雅青…”
他双手揉搓着衣角,一脸自惭形秽的神色,像是不敢正眼去看从容貌到衣着都光彩闪耀的两个美人,嘴里也愈发磕磕拌拌。“我是从冰、冰室那里来,可以在这里躲一躲吗?不,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抬眼望向了窗外徐徐亮起的薄红晨曦,露水中仿佛染着盛夏划过植物丰艳的香气,少年那分外朴素的容颜却浮起了极为浅淡悠远的愁绪。
“是的,过不了多久了…”先不说“伏日万鬼出行”的异闻可靠与否,眼前可见的事实是——再怎么样酷暑难耐的天气,也挡不住女孩子的购物热情,所以伏月反而是东西两市传统悠久的销售旺季。由薄罗轻绡裁成的新巧式样的衣裙、由云母、海贝、琉璃雕琢成的带着透明季节感的首饰,更是有“水精阁出品,必属一流”的口碑保证。
从一大早起,娇声笑语又要求繁复的女客人就穿梭不断。朱鱼和安碧城在店堂里穿花蝴蝶一般往来忙碌,不时配合几句恰到好处的点评,一上午的生意做得煞是红火。将近午饭时分,人才渐渐少了下来,人声喧腾的热闹转向了沿街排开的小吃食肆。朱鱼喘了口气,从青花缸里舀了一碗酸梅汤大口喝着,忽然动动耳朵望向了店堂后院。
“我说…那个‘雅青’在水精阁呆了两天,居然都不吃三餐,只靠喝酸梅汤度日,是中暑生病了还是怕我们向他收饭钱?”
“没什么稀奇啊。”安碧城若无其事地收拾着散落在柜台上的首饰。“热天里胃口不好也是常事嘛,真饿了自然就会吃饭的。”
“我总觉得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居然养一个闲人还那么淡定…”朱鱼刻意拉长的声调里带了些怀疑的意思。
“倒是猜出那么一点点…”安碧城慢悠悠的声音忽然被一涌而入的笑语喧哗打断了,五六位绮年玉貌的女孩子拥进了店门,本来还算宽敞的前堂满眼皆是云鬓钗影、五彩轻衣,还有人手一柄,颜色各不相同的圆月纨扇不停摇曳摆动,一下子热闹得有点应接不暇。
为首的女郎是水精阁的熟客,自如地和安碧城打着招呼,兴冲冲走进了垂挂着各色纱罗的木架,与女伴挑选起了衣料。雪白的手指没拈起一幅霞影花光般得织物,叽叽喳喳的点评或辩驳就随之响起。其中有个年纪略小,话音清脆的白衣女孩儿跟着看了半晌,却对着倚着货架的大眼睛少年起了浓厚的兴趣,笑吟吟地挨近了他,两个人一递一句聊起天来。朱鱼说得高兴,漂亮潇洒的俏皮话滚珠般不断抛出来,刚才没问完的话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虽然朱鱼有怠工之嫌,好在还有个应酬自如的店主安碧城,忽而附和赞美忽而慷慨打折说的花团锦簇,半天下来又做成了几单生意。诸位家人各有斩获,莺声燕语的告别次第响起,女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摇着团扇,夹着绫罗步出了水精阁,白衣小姑娘临走还扶着店门向朱鱼回头一笑:“你有空一定要去我家玩啊——我请你吃从南方运回来的新鲜桃子~”
安碧城看着她的背影轻笑出了声:“这位恋爱中的小姑娘弄错了一件事——该请你吃鱼才对,你又不是猴子家族的小少爷!”
朱鱼抹了把汗,回身想去后院寻个凉快,却一眼瞥见柜台小案上晃过一抹陌生的颜色——那是一把式样纤巧,翠绿纱罗裁成的竹柄团扇,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熏衣香。
“诶?这是…是刚才的哪位客人丢下的吧?谁这么不小心?”朱鱼拿起团扇望了望店外的长街。“还没走远,我去还给她们!”
姑娘们还没拐过街角,身手敏捷的猫少年就追了上来,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这是哪位姐姐忘在店里的扇子?”
本以为会得到娇滴滴的感谢与夸奖,事态的发展却出出乎意料——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有点失笑地转向了朱鱼。“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几个人的扇子都拿在手里呢!”
“唉?还真的是…”朱鱼被问得一愣,这才发现,可不是每个人手中都摇着团扇,并没有人粗心地把这纳凉必需品遗失在店里啊?
那位白衣小姑娘凑近来看了看朱鱼手中的物件,忽然掩着唇笑了:“这个…这个也不是扇子嘛,就算天热,我们也不至于拿着树叶在街上走啊!”
这下朱鱼才真正变了脸色——她讲得没有错,自己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翠绿团扇,分明是一张硕大丰厚,边缘微卷,酷似扇形的植物叶子!
是谁?在他眼皮底下玩弄幻术的人到底是哪一个?朱鱼努力回忆着片刻之前店堂里的情况,那曾经鲜明得留在视野中的形象——“肯定有一个人手里拿的是绿扇子…好像配的是美丽的绛红衣裳…很醒目的搭配啊!”
他抬眼想在女孩子中找到那红衣之影,却再次愣住了——她们身上的帔裙和襦衫色斑斓,奇艳各不相同,然而,没有一个人穿着绛红的衣物。
“我们今天没人穿红衣裳啊,这孩子是怎么了?天太热犯了糊涂,吗?”女孩们不解地轻笑起来,朱鱼不再多问什么,抿着嘴行了个礼,回身就往水精阁飞奔——没有红裙,没有翠扇,自己在店堂中看到的,并不是寻常的顾客…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
“这像是棕榈树叶啊!”
安碧城拿着那片肥厚的树叶沉吟半晌,最终说出了结论。
“那不是…最炎热的岭南特有的植物吗?”朱鱼一边大话一边紧张地打量着四周。“这么说,这个混进来的东西还是远道而来哪!”
阳光最强烈,生命力最旺盛的正午时分,邪祟之流要侵入水精阁不是易事,可如果趁着刚才购物的一阵忙乱,混杂在懵然无知的女孩子之中,被不设防地“迎”进店堂,事情就不一样了——店家以为那是客人的一员,客人却不会发现自己身边混入一个异类。而这个丢下了障眼法的“扇子”的岭南来客,煞费心机溜进了水精阁,此刻可能就隐藏在哪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静默的气氛有了意外的降温效果,让背后隐隐攀上了凉意。两个人站近了一点,环顾着并无异状的店堂,以依次打量着货架、柜台、小厅…忽然,两人的视线飞快地汇聚到了一起——“岭南?!我们这儿不是已经有一个…”
再次瞬间的安静,猫少年和波斯人同时转身,飞跑,目标是水精阁的后院水廊。看来两个人心有灵犀的时机碰得刚刚好——他们冲进雅青住宿的小阁之前,那音节短促而声调复杂的难解方言已经被风声送出了垂杨深院——而且明显是女孩子带着嗔怒与悲伤的语音。
以圆月形的花窗为界,两个人影在植物葱茏的绿意中对峙着…不,说“对峙”并不恰切,因为窗内的青衣少年一副交织着局促与愧疚的神态,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微尘的惶恐情绪比在朱鱼和安碧城面前更为严重。
站在窗外,一双纤细小手却急切地抓住窗棂花格,似乎正在发出发生责备的人,不出所料,是一位通身衣饰都以“绛红”为主色调的少女。她在片刻之前遮遮掩掩隐身在人群中,此刻才在阳光下显出了清晰的容貌——雪白晶莹,带着半透明质感的肌肤,挽成复杂样式的环状高髻,层层叠叠,像花瓣般翻卷出浅色镶边的红衫红裙。虽然与雅青年龄相仿佛,但这少女从美貌到气派都和他是云泥之别,只有那一双又深又黑,线条粗犷的大眼睛与他有八分相似,昭示着两人显然相同的来处——既有深重的雾障,也有最热烈的阳光的南粤古国。
“小姑娘,你混进水精阁是为了找他?”朱鱼虽然听不大懂却也看出了端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的疑惑让他好奇心跃跃欲试,两步就跳过了水廊,大声喝问。
被识破行藏的红衣女孩被吓得惊呼半声,可她只瑟缩了一瞬便又强鼓起勇气,噙着泪的大眼睛转向了一窗之隔的雅青。
“喂,不许无视我!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不对,应该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猫少年耸起鼻子,故作凶恶地吼叫起来,同时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来点重口味的变化吓一吓这对神秘的小妖怪。
雅青忽然一纵身跳出了窗口,动作以外地轻盈。不过这潇洒轻快只维持了一瞬,他不是为了寻找逃脱的可能路径,而是挡在了红衣女孩前面。他伸开手臂护卫着她的姿势依然是那么笨拙,却也有着某种不易动摇的坚持。
“都是我的错…请你们不要责怪紫娘!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你还这样说!”不管撇清关系的话是为了表达保护之意还是推托之词,被护在身后的红衣少女显然都被激怒了,她抓住了雅青的手臂摇晃着。“我和你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同乡的伙伴兼情侣嘛!”慢条斯理的声音忽然插入了对话。两双宝光璀璨,满是惊讶的大眼睛一起转向了发言者——手里还拿着那柄棕榈叶“扇子”的安碧城。
“这孩子说他是从冰室跑出来的杂役,小姑娘你…”绿眼睛上下打量着华丽的衣着。“难道也是从冰室逃出来的富家小姐?事先要说好,你们要是想相约私奔什么的,水精阁可是负不起连带责任的哟!”
“才不是什么私奔!我们本来就是有婚约的夫妻!”名为“紫娘”的少女立刻大声反驳回去,安碧城微微一笑,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朱鱼却始料未及的大吃一惊。“哎?你们…可你们,这个这个,不太‘那个’嘛…”
“就是不般配啊…只是,只是‘嫁接’而已,是人类的安排,不是你的意志,紫娘你可以不承认的…”雅青深深低下了头,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刻意的否认,只有无可奈何的疲惫。
“嫁、嫁接?”朱鱼的眉毛耸成八字形,夸张地指着两个小孩子大声叫起来“啊哈我知道了!你是花妖!嗯没错,只有花之妖精才会这么飘逸又艳丽嘛…”眼神转向雅青时又变得有点尴尬。
“你,你会不会是株草之类…”
安碧城拍了拍朱鱼的肩膀。“已经很接近了,不过再提醒你一句,花花草草是不可能在冰室里被低温冷冻的。会在这个季节放在深宫冰室里保鲜的,只可能是某种珍贵的来自远方的水果哦——”
紫娘上前一步抬起了小小的脸庞,神态里满是骄傲。“我们本来就是荔枝一族!而且是最珍贵最美味的岭南重!没什么好隐瞒的!”
“哦哦哦哦哦荔枝精那还真是没见过啊!”
“最贵重的只是紫娘你,我是没有人要吃的野生种啊!”
朱鱼的欢呼和雅青的悲伤呐喊同时爆发出来,随之而来的片刻寂静更是让事态趋向离奇。朱鱼的手还举在空中,脸上的表情确是哭笑不得。“…这是什么事啊?还真是穷小子爱上富家女哈…”
雅青背对着紫娘蹲下了身子,把生者碍眼的青色胎记的脸埋进了肘弯,沙哑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我的眷属漫山遍野地在雨季里开花结果,一点儿也不好吃,一点儿也不珍贵,根本没有办法跟你们这样精心栽培的名种相比。我也不知道花果匠为什么要把我的枝条和紫娘你的嫁接在一起…可能是为了试着培育新种吧,可是,可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姻缘!我们根本就不相配…”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长安?如果真的…不好吃的话。”安碧城谨慎地眯起了眼。
“只是个错误罢了…”雅青的头埋得更低了。“今年摘荔枝进献长安的时候,花果匠一时看错了,把生在一棵树上的紫娘和我都摘了下来…可我们的味道根本就是天悬地隔!如果我被吃到,不只是紫娘,整个岭南荔枝的名声都会被连累的!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地逃出冰室…”
“我才不管这些!我和你嫁接在一起就是缔结婚约!”紫娘跺着脚大喊起来,那并不优雅的动作却分外的率真可爱。“等到很远很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孩会成为最美味的族类也说不定!可是现在…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啊!我追着你的花粉味从冰室逃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小女孩的声音噎住了,她抱住了不肯回头的雅青,眼泪好不体面地抹在了他单薄的肩背上。“在家乡的时候,你就一直不理我,现在,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消失了,你还是这样…”
这句话像利刃般刺进了平凡少年的心,雅青猛地弹起身,惊诧地凝望着满脸泪痕的紫娘,随即转向了安碧城和朱鱼,声音里全是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求求你们,快把紫娘送回冰室去!就快来不及了!”
随着他惶急的话语,紫娘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力地跌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她伸手挡在额前,似乎想挡住午后过于猛烈的阳光,而她露出的指尖,不知为何竟染上了蛛网般的黑色丝缕,而且正在以缓慢而执拗的速度向上蔓延。
“她这是怎么了…”朱鱼也吓慌了,蹲下来拉起了女孩的手,发现就在片刻之前,她轻柔飘逸的袖口和衣裾也像失去了水分的花瓣,从边缘开始色泽一点点变卷曲。
“她,她…”雅青一急起来更是口齿不清,安碧城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走进过来用棕榈叶替紫娘遮住一点阳光。“她这是中暑了——很严重的中暑。朱鱼你没听说过吗,上好的新鲜荔枝,一日色变,三日而味变。离开冰雪降温的保护,她要维持形体都很困难吧…”

“就是这样啊!所以拜托你们送她回去…”雅青的话没说完,就被怀中的女孩紧紧拉住衣袖的动作打断了。“要么一起回去,要么一起消失!你别想赶我走!”她提高声调说话已经很费力了,严重燃烧的倔强火焰却一点也不曾消减温度。
“从刚才你们就一直说什么会消失…难道是指这个?”朱鱼看着紫娘渐渐失去透明质感的肌肤,忽然命该了两天来雅青只靠喝水度日的举动。“我去给她浇水可以吗?这样就不会枯萎了对不对?雅青你不是没事吗?”
雅青抬起了头,严重含着一片水雾。“不只是枯萎而已…她比我这样的野生种要娇嫩得多,所以能坚持的时间也比我短得多。如果长途跋涉而来,却没有被品尝而是白白腐坏的话,紫娘的记忆、心情、性格…这一切凝结成的精魂就是灰飞烟灭,没有办法转生回岭南,明年再结出相同的果实。这样的结局对我们的眷族来说,才是最可怕的‘消失’…”
——对于每一年每一年都在雨中的山野寂寞地开花、结果,却从来都无人问津的“野生种”荔枝来说,不能回到故乡,不能再见到恋人,甚至品类从此断绝,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吧——所以少年才会不惜代价地离开维持生命的冰室,隐身在水精阁中默默等水分耗尽,魂魄烟消云散的一棵。
“要送她回冰室我们恐怕做不到!”安碧城语音轻柔地开了口,却是明白无误的拒绝。他瞟一眼雅青和朱鱼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下去:“就算我们有时间和人脉把她送回深宫去,她又幸运地得以重生,却依然要面对失去爱人的悲伤,对她不是太残忍了吗?怀着这样悲伤的心情,是绝不可能再结出美味果实的…这就是雅青你想要的结局?”
波斯人微微俯下身子,唇角噙着意义不明的笑,眼睛却毫不放松地盯紧雅青渐渐茫然的表情。“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我要你暂时抛开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事,说出你对紫娘真正的心意。不然我也是拿不定注意帮忙的…”
意识已经模糊的紫娘像是听到了这句话,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充满希冀地凝视着少年的脸。而那生者触目青斑,总是羞于袒露在阳光下的容颜,此刻正一点点褪去几乎已固定在眉间,交织着懦弱与胆怯的神色。他第一次直视怀中女孩的眼睛,吐出的话语低不可闻,支离破碎,却和一滴滴坠下的泪水一样,闪着钻石一样炫目的光——
“我也喜欢紫娘,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真的好喜欢…我想要和她生生世世都生在同一棵树上!”
像是发出一声欢喜的轻叹,紫娘披着红衣的身体徐徐化成了崩散的绯色星屑。“嗒”地一声轻响,纷飞的光粒散尽后,一枚甜香隐隐的荔枝果实掉落在地上,鳞状纹路的表皮泛着娇艳的粉光,几乎可以想见里面包藏的果肉是何等玉润冰清,吹弹可破。
安碧城拣起这棵荔枝放到色泽相近的唇边,笑得甜蜜而得意。“雅青你只是想法钻进死胡同罢了,只要在腐坏之前被人品尝就可以——谁说品尝的人就一定要是皇宫里的达官贵人?”
雅青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话中所指,他又变得有点手足无措,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朱鱼。猫少年则笑嘻嘻地点头鼓励他:“没错没错!我怎么早没想到?只要波斯人吃下你们两个的果实,你们的魂魄不久都能保全了嘛!时间很紧急了,要快点决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