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继高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名将,经赵肃一说,立马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担心红夷人贼心不死,卷土重来,占据此地,一旦开战,便可直接针对我大明的东南沿海?”
赵肃点头:“不仅是如此,眼下海禁已开,内地不少船只往来南洋各地,若这里不安全,也会影响到商民的安危和朝廷的利润,如今大明水师还不够强大,更该把刀用在刀刃上,流求驻防之事,刻不容缓,也是百年大计。不久的将来,有流求水师在,东南一带方可高枕无忧。”
侯继高亦被他说得十分兴奋:“若大人打算在流求组建水师,末将愿前往!”
赵肃笑道:“不,不单是水师,我想上奏朝廷,在流求建省。”
侯继高瞠目结舌:“这,建省?”
放眼整个明朝,也就两京十三省,这还是在宣宗皇帝年间就定下来的国策,如今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提到建省,这位赵大人手笔未免也太大了。
赵肃笑道:“龙泉何故如此吃惊,流求地域所限,让福建或广东来管辖它都不算合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行建省,由朝廷直接管辖,所以不单要有水师驻防,还需要巡抚、布政使等官员,此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我上奏陛下之后,再行定论,若能成真,只怕免不了要龙泉你多加操劳,奔波于两岸之间了”
侯继高道:“假使大明能兵强马壮起来,末将区区贱命又何足惜,任凭大人驱使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好,龙泉此言壮哉!我大明开疆拓土,保家卫国,最需要的就是龙泉这等名将勇士!”
侯继高也笑了起来:“大人再夸下去,只怕末将都要无地自容了,论起功劳,那些在前线战死的将士,才当得起勇士二字。”
赵肃的手摩挲着地图,目光流连不去,看了半晌,才转而抬起头,直视着他:“大明积弱太久,要强盛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能需要十年,又或者几十年,朝廷里的许多官员能力再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落实建设的,还要靠你们这些身在地方的人,不管如何,此战意义甚大,你做得很好,我代陛下,代朝廷,代东南百姓,谢谢你们了!”
说罢拱手,弯下腰,郑重一揖。
明朝武将地位低,就算到了侯继高这个位置,去到京城,照样也要夹起尾巴做人,几时曾有文官向他低头弯腰,更别提堂堂帝师了,侯继高眼眶一红,连忙扶住赵肃,强笑道:“大人折煞我了!”
赵肃微微一笑:“往后你为国为民,便当得起我这一拜,否则咱们以后无法常常见面,我便是想拜,也没机会了。”
侯继高问:“大人,那末收复濠境的事情……”
赵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本以为红夷冲着濠境而去,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再趁机坐收渔人之利,收复濠境事半功倍,但现在经过这场海战,我们固然需要休整,他们暂时也不会去打濠境的主意了,只怕还得过几年,等时机成熟了,再看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勤练水师,加强海防为主。”
这是在为未来几年作计划了,侯继高听得很认真,末了点头:“是,末将都记下了。”
论战场上指挥作战,赵肃不如戚继光、侯继高这样的名将,但若论大局调控把握,侯继高等人,又不如赵肃了,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东南海战胜利的消息传至京师,果然让朝野人心振奋,原先那些担心两线作战,大明无以为继,又或者觉得明朝指定要吃败仗的人,这下子暂时都没了声音。
皇帝亲自下旨,褒赏有功将士,不过因为北方战事还未停,所以规模并不大,如铸英魂碑等事宜,都暂且押后不提。
等到八月末的时候,一直处于胶着状态的战事终于有了逆转,不仅传来贺子重诈死,潜伏在平壤城内与明军里应外合,以少胜多的消息,接二连三,又有大捷的喜讯传来,胜利在即,人人欢天喜地。
到了九月初,随着战线拉长,粮草无以为继,加上瘟疫横行,日军损失不少,开始有了休战的念头,丰臣秀吉通过朝鲜方面,向明朝提出停战议和,并将地点定在日本名古屋,朱翊钧应允议和,但只同意在鸭绿江畔的义州进行议和,并且要在日本称臣,且承诺永不侵犯朝鲜的前提下,才能进行议和。丰臣秀吉愤而拒绝,再次开战。
这一次,明朝新政改革的优势就逐渐显示出来了,明军越战越勇,且军备火器粮草等,源源不断从国内输出,为了应对朝鲜瘟疫,朱翊钧也不惜代价,以保住明军将士安危为前提,宁可多花钱,少冒险。相比之下,日本方面一开始的锐气逐渐丧失,在疾病、伤势的双重折磨下,士兵战斗力急剧下降,加上明军方面在火器上非常舍得花钱,常常用大口径的火炮顶上,先轰炸一番再说,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丰臣秀吉咬牙坚持了两个月,最终顶不住,再次提出议和。
这一次,朱翊钧没有松口,直接把明朝的条件列出来:称臣、纳贡、赔款。
否则继续开战。
十一月下旬,日本方面终于同意全部条件。
这一回,赵肃倒不急着北上了,因为他发现没有自己在身边,朱翊钧也同样能够施展自如,而且逐渐显露出作为一个帝王真正的手段和气魄。
既然如此,他便越发想看看朱翊钧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被自己一手调教起来,既是恋人,又是师生,看着他在帝位上绽放着自己的光芒,赵肃心中实在有说不清的欣慰和喜悦。
所以他一面在家里闲居,一面密切关注朝鲜战事,北京那边几次派人来催请,他只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延迟了进京的时间。
福建气候宜人,纵然是十一月,只要有太阳的日子,便不会冷到哪里去。
赵肃让人搬了藤椅茶几,坐在院中,看着京里来的邸报,周遭绿意不减,啾啾鸟鸣,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脸上似有手指划过,从颧骨往下,将他下巴挑了起来。
清浅睡意被惊破,赵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前背光站着一人,不由眯起眼睛辨认。
“小师兄?!”
元殊好整以暇:“我们在京城忙死忙活,你在这里倒是好梦正酣。”
赵肃把身上薄毯掀开,拉他一并坐下。“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元殊哼道:“我看你是日日闲,难为陛下天天催问我们,你什么时候上京,你倒好,累得我千里迢迢跑来宣旨!”
赵肃挑眉:“宣旨?”
元殊冷不防道:“赵肃接旨。”
他肃然起身下拜。“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子太傅赵肃,入朝十数年有余,宇量凝邈,志识明劭,果敢任事,政术有闻,战功卓著,宜进太师,赠上柱国,加丹书铁卷,着即日进京,总摄国政。钦哉!”
赵肃有些回不过神。
丹书铁卷,说白了,就是免死金牌,当然不是所有罪责都可以免除,但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只要明朝没有亡国,一旦拿出铁卷,就可以抵消刑罚。
但这也就罢了,还进太师,赠上柱国,瞧那模样,若不是封了公侯之后不能干预政事,只能领兵,皇帝只怕也会再加封个公侯之类的爵位在他头上。
“这封赏,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接了旨,起身拿过元殊手里的手谕,看了又看。
“以你的功劳,这些封赏,并不为过。”元殊如是道。
赵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元殊笑起来:“能有什么事,你这人就爱多想,陛下的旨意可拖延不得,收拾收拾,赶紧和我上京吧!”
赵肃想了想,道:“那先去福州拿点东西吧。”
元殊道:“在哪儿拿,派人去不就得了?”
赵肃笑道:“还是自个儿去比较好。”
元殊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收拾行囊不费什么功夫,赵肃本身要带的东西不多,都有赵吉等人在忙活,但母亲陈氏不舍得他又要远行,准备了不少土仪,也给元殊备了一份,如此耽搁下来,到了第三天才准备妥当上路。
一行人先到福州,赵肃拉着元殊,直奔城中一间玉器铺。
掌柜的见了赵肃,忙过来招呼:“赵爷,您的东西早就备下了,今早刚刚才送过来。”
赵肃也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巧。”
掌柜忙让伙计拿出一个锦盒。“你瞧瞧,可还满意?”
元殊不知什么东西,竟劳动赵肃如此重视,见他打开锦盒,便也凑过来看。
只见绸缎之上,放了一根冰糖葫芦,红得晶莹剔透,光华天成。
“这是……?”他忍不住伸手一摸,冰润圆滑,竟是玉石雕刻而成,如果不仔细辨认,竟似真的一般。
掌柜见他吃惊,也有些得意:“这是用上等和田白玉,缝在刚出生的小羊皮下,等过几年它长大了,再把玉取出来,这时候玉石已经浸透了羊血,所以才能呈现红色。”
元殊不可思议:“好好一块血玉,你竟用来雕成冰糖葫芦?”
赵肃但笑不语。
出了铺子,赵肃道:“你很多年没回到福建了吧,不若我带你去逛逛街市,明儿再启程。”
说罢就要走。
元殊拉住他:“你就快跟我回去罢!”
赵肃停住脚步,看着他。
元殊眼看瞒不住,咬咬牙,沉声道:“陛下病重,情形只怕有些不好。”
赵肃本已料到他有事瞒着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噩耗,脑海一片空白,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险些绊倒。
第154章
元殊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脸色瞬间惨白,连脚下的路也没注意,一个踉跄差点往前倾倒,忙伸手扶住他。“少雍!”
“我没事。”赵肃推开他,神情很快稳了下来,仿佛方才一幕只是错觉。“小师兄,这种事不是能拿来说笑的。”
“我没说笑,”元殊叹了口气,“之前陛下前往三大营观看演练,谁知途中意外落马,当场就昏迷不醒,一直到回了宫里,当夜就发起热症,直到隔日才醒过来,太医说是这是腿摔伤了引起的,可能头也磕碰到了,所以才会昏过去。”
赵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元殊道:“就在上回汝默奉诏南下找你之后的几日。”
“不过是摔下马,怎么会到如此严重的境地,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他心念电转,带上厉色。
元殊摇首:“应是没有,那日陛下是临时起意,而且身边亲随,皆是心腹之人,事后刑部和大理寺都派人严加勘察,确实是意外。”
“原本伤情已有起色,但后来战事吃紧,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尚且三更半夜还在宫里商议军情政务,更别提陛下了,据说他常常整夜没有睡觉,三餐亦不定时,如此一来,病情反反复复,日趋恶化,有时候发起烧就是一两天不退,到了我出京的时候……”
元殊顿了顿,叹气:“陛下又发起热症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赵肃默然半晌,淡淡道:“此事你们瞒得我好苦。”
两人少年相交,元殊心知他表情越镇定,内心就越是交加,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苦笑:“你道我们不想告诉你,陛下先前把所有人都给瞒住了,我们每回觐见议事,他除了脸色苍白点,神智倒清醒得很,完全看不出异样。”
“你临行前,可见过陛下?”
“有。”
“陛下脸色、举止如何?”
“我去时,他半躺在榻上,言语倒还如常,只把手谕交给我,又嘱我要马上启程,以免夜长梦多,那会儿我已有些狐疑,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不在京,太子又小,一旦出了什么事情,转眼便是乱局,难保会重蹈英宗皇帝的覆辙,非大明之幸,想必是因着这些考虑,陛下才一直隐瞒病情。现在细想起来,内阁议事由原先的一日一次,减为两三日一次,时辰也缩短许多,未尝不是蛛丝马迹。再说,陛下的性子最是要强,若不是真到了十万火急,撑不下去的时候,又怎会让我日夜兼程来找你?”
赵肃毫不怀疑元殊的判断,这位小师兄的聪明才智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攥紧了手里的锦盒,道:“回京,即刻。”
你要等我。
从福建到京城,路途遥远,赵肃让赵吉等人带着行李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与元殊连带一干锦衣卫,和元殊带来的侍卫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兼程回京。
薛夏等人不知道皇帝病重的内情,而赵肃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焦急,甚至有时还与薛夏他们说笑两句,看上去平静无比。
可他越是平静,元殊心里就越没有底。
一路疾驰入了山东地界,眼看离京城已经不远,薛夏等人一身武艺,都有些经受不住,更无论元殊这种文官,总算身体底子好,还撑得住,赵肃也面露疲态。
元殊见不得他玩命儿似的赶路,不由分说让大家停下赶路,歇息一晚再说。
钦差既如此说了,薛夏等人自无二话,赵肃也没有反对,一行人便在官驿住下。
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来历不凡的大人物投宿,他闹不清赵肃等人的身份,可不会错辩了锦衣卫的服色,忙不迭出来招呼,又是热水又是饭菜,亲自端到赵肃他们的屋子里。
官驿自改革之后,一切以实用为主,那种三进两进的小院子统统被去掉,改成一个个房间,因着上房不多,兼且赶时间,赵肃他们也只是歇息一晚而已,便让驿丞简单收拾出几间屋子,两人将就着住一晚即可,元殊自然是与赵肃一起。
桌子上三菜一汤,说不上精致,可都是热饭热菜,看着也还可口,赶路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倒突然有些饿了,元殊对正在洗脸的赵肃道:“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赵肃嗯了一声,擦完脸,拧干帕子放好,走过来坐下,拿起筷子夹菜,动作如常。
“京城里的事情,你心里可有个章程?”元殊问。
筷子顿了顿,“你说张四维?”
元殊点点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张凤磬一心盯着首辅的位置,张太岳不在之后,更是没少拉拢人心,而且他行事不似张太岳那般独断专行,倒也让他的声势壮大不少,你让我们以静制动,原本是没错的,可那是因为上头还有陛下顶着,万一……”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万一朱翊钧有个三长两短,张四维那边的人必然会冒出头来与他们一较长短,到时候谁胜谁负暂且不说,朝政是必然要混乱好一阵子的。
“而且,太子年纪尚幼,我听说,太后又十分宠爱潞王……”
赵肃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
“这些事情,等到了京城再作打算吧。”
说罢伸手去夹菜,元殊忙拦住他,哭笑不得:“你作什么,这是酱汁!”
赵肃愣了愣,发现自己的筷子确实戳错地方了。
元殊道:“你这模样,我怕你还没到京城,就先病倒了。”
赵肃揉揉眉心:“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元殊见状不忍,拿话安慰他:“或许是我多虑了,陛下压根就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太担心了。”
赵肃苦笑:“我现在只后悔对自己过于自信,若是不坚持要在这边等仗打完,又或战事一结束就回京,现在也不会……”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筹划再多又如何,倾注了再多心血又如何,若是没了那个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固然,自己可以再花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可江山终究不是那个江山,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历史上,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可如今历史早已改变,这些改变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他的寿命?
“少雍!”元殊按住他颤抖的手,当年朱翊钧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自己就见过这个喜欢吃,喜欢缠着赵肃的裕王府世子,这二十年走过来,对这两人之间深厚的情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有时候难免还会吃醋,然而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满满的难受,既是为赵肃,也是为朱翊钧。“别太担心,兴许是我猜错了!”
赵肃没有说话。
元殊叹息一声,抱住他。
他心目中的赵肃,向来是谈笑风生的,稳重却不失诙谐的。在众人有难的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臂膀,找他商量,也总能得到有用的主意,所以从入了仕途以来到现在,他一直是大家的核心,自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也都是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方觉得这个人,也有脆弱无助,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片刻,赵肃拍了拍他,将元殊推离些许,脸上已经恢复往常的平和:“我没事,前面路还很长,你我都要打点起精神,到了京师,你先找汝默他们,就说……”
他殷殷叮咛,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仿佛又回到那个天塌下来都有办法的赵少雍了。
二人就回京后的部署长谈了一夜,直到快卯时才歇下,那个时候,云际已经渐渐吐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张宏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情虽然不显,眼中却流露出隐隐的焦虑。
赵肃等人在京郊时,就让薛夏的一名手下先行一步,快马入京禀报,朱翊钧便派了张宏到这里来等,其心情之急切可见一斑。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好不容易远远瞧见一人扬鞭策马而来,仔细一看,风尘满面,却熟悉得很,正是赵肃。
他大喜过望,也顾不上旁边的小黄门惊呼,就小跑上前,伸手招呼。
赵肃急忙勒马,去势有些急,以至于马匹前蹄腾空而起,差点踩着张宏。
“张公公,你没事吧?”赵肃下马,几步走过来,扶住他。
“没事儿,没事儿!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听得您要回来,大为高兴,让奴婢在这里候着呢!”张宏哪里顾得上惊吓,迭声回答之后,凑近了些,小声道:“事不宜迟,您快随奴婢进宫罢!”
看到他隐隐急切的模样,赵肃心下一沉,悄声问:“可是陛下龙体欠安?”
二人入了宫门,一路疾走,直到离朱翊钧寝宫不远,张宏才道:“唉!可不是,朝鲜那边刚打起来不久,陛下出城巡视,落马受了惊,将养一阵,原本以为快要好了,结果又突然恶化起来,陛下有时用了膳又会呕吐出来,时睡时醒,先前还一直瞒着外臣,可哪里瞒得了多久,太后那里,太医那里,还有宫里这么多双眼睛,元大人走后,朝内朝外都有些议论……幸好您来了,奴婢也算吃了颗定心丸,只是陛下那边……”他说着说着,不由哽咽,一面抹起眼泪。
“……”赵肃没有心思安慰他,只是加快了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随着张宏步入寝殿。
两人进去的时候,朱翊钧正半躺在榻上,拿着一份奏折在看,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
表情从惊愣到愕然,再从愕然到狂喜。
“你来了。”他掀起被子就要下榻,张宏忙拦住。
“哎哟陛下,您又忘了太医的嘱咐,万万不可轻易挪动!”
“是,臣来了。”赵肃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怎么,瘦成这样……”
他轻轻拧眉,说不下去,因为喉头哽住,忙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这个人,虽还看得出旧日轮廓,可明显瘦了老大一圈,连带脸色也变得惨白,眼窝底下甚至还有淡淡的青黑,若不是病重,以他原本年轻健壮的体魄,怎会到了如此境地。
刚才要下床的动作让朱翊钧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下来,他忍住不适,挥退张宏和一干内侍,一面打趣道:“你终于来了,若不是我让元殊出马,只怕你还不肯放弃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吧?”
“我回来,就不走了。”
“嗯,你想走,我也不让了。”抬手摸上他的脸,目光眷恋而饱含思念。“肃肃,你还是那么好看,一点儿也没老,我却一脸病容。”
“你不过是小伤而已,只是一直忙于政事,没有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就好看了。”赵肃扬起嘴角,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怕是落马的时候伤了脑袋,药我也喝了不少,外敷的,内服的,腿上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可惜这时睡时醒的毛病,一直好不了,而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觉得越来越累。”
“那你现在累不累,先睡会儿,我陪你。”
朱翊钧道:“我也不知道这一睡下,要什么时候醒来,要与你说的话却太多。”
赵肃道:“无论你什么时候醒来,我总会等你的。”
朱翊钧轻轻摇头,似乎这样一个小动作也会让他觉得不适,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赵肃看得心中隐痛,却无能为力。
“我自己的病情,自己晓得。你先听我说,”见赵肃凝神细听,他才续道:“为防万一,我把遗诏都立好了,如果我不在,太子立即登基,你就是辅政大臣,一切政事,由你全权统摄,以你的资历和地位,名正言顺,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太后虽然宠爱潞王,但她还算深明大义,不会做出乱了朝纲的事情来,然而还要谨防朝中有人利用这点来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