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原以为皇帝在跟马宏说,谁知马宏很快将皇帝的手杖拿来,他这才明白,忙上前搀扶,入手就微微一惊:“您的手怎么这般凉!”
老父霜白鬓角入目,贺泰心头一酸,将皇帝的手捂得更紧一些。
“儿子的手净是骨头,您别嫌弃。”
皇帝难得一笑,笑容里多了些暖意,忽然问:“你在房州十一年,恨过朕吗?”
贺泰一愣。
皇帝:“说实话。”
贺泰自问在老爹面前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道:“时日一久,看着家徒四壁,茅庐遮身,难免追忆从前,生出一点点怨望,但怨的也是自己无能,若说到恨便陛下,则万万不敢,臣自知犯下大错,能保住性命已是陛下大恩,说到底,要不是臣当年摇摆不定,想着左右逢源,也不至于被贺琳他们蛊惑,一步错,则步步错……后来陛下恩准臣一家回京,臣当时真是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心想这辈子能在京城终老就满足了,没想到您还复了臣的爵位……”
说及此,贺泰哽咽起来:“臣越想从前,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不忠不孝,辜负了陛下一片用心良苦!”
皇帝静静听他倾诉,过了半晌,方道:“若是不仅复你的爵位,还要立你为太子呢?”
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他早就从裴王妃转达殷贵妃的话里听出些许提示,但这从亲耳听见皇帝说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他的心口怦怦乱跳,失了原有的节奏,但贺泰不敢伸手去摸,他感觉自己全身瞬间僵硬起来,连如何走路,先踏出哪只脚都忘了。
“陛、陛下?”
“出息!”皇帝轻斥一声,“朕问你话呢!”
“是是!”贺泰勉强自己定了定神,干着嗓子答道,“臣一定兼听则明,礼贤下士,当一个明君……”
“你当不了明君!”皇帝毫不客气打断他,“知子莫若父,你耳根子软,没有当断则断的魄力,更没有洞察先机的能耐,你充其量,只能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能做到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兼听则明,也许这份守成的基业,还能多延续几年。”
贺泰被数落得满脸通红,难堪不已,讷讷道:“是臣无能……”
皇帝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朕属意你吗?”
贺泰刚才被骂懵了,这会儿还没回神,下意识就回答:“因为臣有几个好儿子……”
皇帝终是没绷住,被逗笑了,旋即又拉下脸:“你有好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日后是你儿子帮你听朝理政,处理政务?”
贺泰苦了脸,他觉得老爹的脾气实在捉摸不透,一会儿笑一会儿骂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皇帝走了好一段路,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马宏上前要搀扶,被他摆手制止,又站回一段距离以外,贺泰忙停住脚步,扶着皇帝,好撑住对方大半身体的重量。
“因为你居长,自古以来,上至天家,下至寒门,立嫡立长,乃不变之理。”皇帝缓缓地,一字一顿道,“更重要的是,你不折腾。不折腾,就少了许多事端,你须记住这一点。”
贺泰忙道:“是,臣记住了!”
皇帝:“周瑛和张嵩他们,是朕留给你的股肱之臣,老成持国,可信之任之,武将则有张韬、季嵯、李宽等人在,遇事不决时,多问几个人,不要偏听偏信,但当断则断,不要犹豫不决,许多事情一旦错过时机,就悔之莫及……”
贺泰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在说立太子么,怎么听着像在交代遗言,他忙道:“来日方长,儿子许多事都不懂,往后还要多赖您教导呢!”
皇帝摇摇头:“朕近些日子,时常梦见太子。”
贺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太子托梦让您立臣为太子?”
要不是没有力气,皇帝真想把这个儿子暴揍一顿,他叹了口气:“太子说想朕了,说他等了许多年,孤零零的,与朕抱头痛哭,朕每日醒来,枕边全是湿的。”
贺泰忧心忡忡:“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得多休养才行,您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儿子从来没当过太子,也不知道怎么当太子,还想让您多教教我……”
皇帝气笑了:“你没当过太子,这天下有几人当过太子?不会就学,不懂就问,难不成这都要朕教吗?从今日起,但凡送上来的奏疏,由你先作批复,朕再看。”
贺泰不敢再磨叽,忙应下来。
皇帝沉吟:“至于齐王和卫王,日后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贺泰忙道:“臣定当兄友弟恭,善待兄弟们!”
皇帝哂笑:“若他们图谋造反,你也善待?”
贺泰语塞。
皇帝:“你优柔寡断,心肠却也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为君可为仁君,亦可为庸君,如何抉择,就看你自己了,朕不可能牵着你的手,带你走一辈子的。”
贺泰含泪道:“您别这样说,臣听着,心里难受。”
从前那些怨望,此时此刻,在他心中俱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父亲对自己的看重和厚望。
皇帝暗叹一声,拍拍他的手,两人慢慢往回走。
纵使帝王,亦有无可奈何之事,譬如太子的死,譬如自己的寿命,天地光阴,一去不可回头,曾经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如今不过化作鬓角霜白,眉间细纹。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皇帝忍不住低低吟道。
贺泰听出这首诗的来源,便奉承道:“汉武一生,功彪史册,您又何曾比他逊色分毫?”
若是故太子健在,必能听出其中深意,以诗相和或劝慰父亲,但贺泰不是故太子,他内心充满了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和担心自己无法胜任的惶恐,兴奋与忐忑两相交织,令他无法去体察父亲那种英雄垂暮的心情。
皇帝有些失望,但并未说什么。
贺泰就是贺泰,不是故太子,他这几个儿子里,也没有一个像故太子。
故太子已经死了。
死了许多年了。
“送朕回去之后,你就去将周瑛他们叫来,朕有话要说。”
“是。”
……
洛州。
贺湛带着人从外头回来,风风火火,大步流星,一进都督府,众婢仆都忙碌起来,端水送茶,上前伺候。
他接过帕子,自己不用,先递给跟他一道进来的洛州长史曲海。
贺湛如今虽为洛州都督兼掌洛州刺史事,但他知道皇帝让自己过来,只是为了稳住洛州局面,所以除了洛州守军之外,一干民政大都交给曲海打理,曲海在洛州多年,论治理地方,自然比贺湛有经验得多,他也知情识趣,见贺湛事事放权,并未因此擅专,大事都要问过贺湛,或知会过他,方才下决定。
曲海谢过贺湛,擦了擦脸,不禁叹道:“这眼看快入冬了,秋老虎还这么厉害,该冷的时候不冷,该热的时候不热,幸而今日又下了一场雨,城外灾民也逐渐散去,不然还真棘手。”
贺湛:“赈粮都发下了吗?”
曲海:“是,洛州下属各个县,受了灾的,都已经开仓放粮,能遣返的也都遣返了,少数想要趁机浑水摸鱼的,也都及时被您带人镇压了,若无意外,赈济安抚在月底就能结束,这次洛州境内,没有一处发生因灾而发生民变,全赖贺侯之功。”
贺湛失笑:“这明明是你的功劳,往我身上栽什么?我给陛下递上去的奏疏上也是这么写的。”
曲海感激道:“您身为上官,本该当居首功!”
先前皇帝谕旨一下,他还真怕来个什么都不懂的宗亲瞎指挥,没想到贺湛年轻归年轻,办事说话都很稳妥,半点没有少年人的急躁,就是一身从沙场上历练出的血气,虽然常常面容带笑,却偶尔令人心中发颤。
贺湛举目四顾,问旁边的侍从:“三哥呢,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因贺湛的关系,贺融他们来到洛阳之后,并未在官驿落脚,而是住进了这座都督府。
侍从道:“三郎君自今早出去之后,至今未归。”
话音方落,贺融与季凌他们就从外面回来了。
贺湛循声望去,瞬间瞪大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但见贺融不知从哪找来的一身老农衣裳换在身上,偏又不合尺寸,头顶戴着个斗笠,双腿裤管还高高挽起,一双棉鞋早就湿透了,一踩一个*的脚印,后边的季凌等人也与他差不多。
贺湛哪里见过素来整洁干净的贺融这副打扮,惊愕过后就很想笑。
“三哥你这是打哪儿来的?”
“还是去河上,路上遇见一场大雨,我全身都湿了,还好临时避雨的一户人家有干净衣裳借我替换,明日这身洗干净换下来,你帮我找人还回去吧,再送些东西。”
贺湛没忍住,终于笑出声,围着贺融转了好几圈打量,啧啧出声。
贺融睇他一眼:“你很闲?”
贺湛:“还好还好,陪三哥说说话的工夫总是有的。”
“不需要你陪。”贺融将*的斗笠摘下来递给文姜,就转身回房更衣。
“三哥,”贺湛叫住他,“你别换浅色的衣裳。”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贺融自然没搭理他,傍晚用饭时,就穿着一身蓝色衣袍出现在贺湛视线。
贺湛捂住额头,哀叫一声。
贺融:“头疼就去吃药。”
贺湛:“三哥,我原本貌塞潘安的三哥,终于被晒成了块焦炭!”
文姜忍不住发笑。
贺融不懂治河,却非还要亲力亲为,跟着季凌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沿着河边走上一日,观察河床地形,有时又走访两岸农田农户,察看灾情,这一连数日,每日都艳阳高照,他自然很快就晒黑了。
时下以白为美,男子亦然,虽说肤色不影响容貌,但与他先前比较,再加上一身蓝衣,还是忍不住让贺湛嘴角抽搐:“三哥,我都和你说了,不要穿浅色衣裳,你知不知道你都晒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贺融径自坐下,拿起粥碗。
外头闹灾,洛州虽被波及较小,但贺湛身体力行,起居也以俭朴为主,上有所好,下则效仿,因这一出,洛阳城虽不能说奢靡风气为之一清,起码也是有所遏制的。
贺湛:“你明日后日还要去河上吗,我可不想多个黑炭三哥,你腿脚不好,自己又不留心,回来老腿疼,就是让医术再精深的医家针灸,又有何用?”
贺融被他念得耳朵冒油:“我也不想多个麻雀弟弟。”
贺湛:“为何是麻雀?我比麻雀可爱多了。”
贺融不耐烦:“因为你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贺湛大为受伤,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贺融终于得以清静,不由大为满意,慢条斯理拿起汤匙舀粥喝。
贺湛安静不到片刻又忍不住了:“三哥,你走了这么多日,该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不要去了吧。”
贺融嗯了一声:“明日不去了,季凌要带着手下人定方案,我就不去添乱了。”
贺湛奇怪:“难道这些天你不是在参与治河?”
贺融:“治河我又不懂,只是跟去看看,季凌想怎么治,自会上疏朝廷,由陛下定夺,但我既是钦差正使,总要心里有数,以免陛下垂询,一无所知,不过此行虽然辛苦,也算大有收获。”
从前在房州时,贺融虽然没像老爹那样成日愁眉苦脸地抱怨,心里未尝不是觉得他们身为天家子孙,沦落至此,已是人生至苦,更亲身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及至年纪渐长,出使塞外,又来到洛州,与季凌一道巡视河岸,察看灾情,方才发现他们从前虽然困苦,还有皇帝有意无意的照拂,尚且谈不上饥寒交迫。
真正的绝境,是天灾*一起降临,面对毫无希望的人生,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最后的灭亡。
这其中,但凡有些雄心,不甘为命运所役的人,都会奋起抗争,于是就有了历朝历代种种揭竿起义的人。
想要维护一个王朝的寿命,不能只靠强大的武力镇压,又或者圣人之言的感化,许多老百姓活着,无非是为了能活下去,只要有一口饭吃,大多数人不会选择造反这条路,哪怕有人野心勃勃想煽动阴谋,也不会有人跟从他。能够聚集大批民众跟着自己造反的,说明这个世道的确已经让人无法生存下去,此时当权者就应该自省其政。
这些道理,贺融以前不是不懂,只是许多事物交织在心中,模模糊糊,尚未形成明确的认知,洛州之行,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些所见所闻全都酝酿爆发出来。
“陛下对我们很好。”贺融忽然道。
对一个人好,不在于给了他多少,而在于给他机会,让他学会如何去获得。
贺融对这位皇祖父感情不深,哪怕全家获罪离京之前,他跟对方也没见过几回面。皇帝对他,与对其他孙子并无不同,但他却看到了贺融的能力,并且愿意给贺融机会,去实践这些能力。
贺湛点点头,以为三哥说的是皇帝赦免他们一家,让他们回家的事。
“我与陛下寥寥数面,的确感受到天子威严气度,胸襟不凡。”
可惜父亲却不类祖父。贺湛暗暗补充道。
贺融正要说话,却见文姜从外头进来。
“郎君,薛郎君与大郎君同时来信。”
贺融与贺湛对视一眼,心道两人不约而同,必有大事。
贺融脑海间瞬时翻出几件可能发生的大事,等到拆开薛潭的信件,看见里面的内容,心中一声“果然”,仍然禁不住神色一动,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再看贺湛那边,想必贺穆的来信内容也差不多,他先是倒抽一口凉气,复又喜上眉梢。
文姜见状,悄然退下。
贺湛再不必掩饰喜色:“三哥,父亲被立为太子了!”
第57章
贺融纠正他的话:“是陛下有意立父亲为太子,但父亲现在还不是太子。”
立太子不是一句话一封诏书就能完事的,太子为储君,册立储君,更是国之大事,按照本朝规制,须先由皇帝下诏阐明此事,再择良辰吉日,由皇帝亲自带着继承人到太庙告祭,再择日在宣政殿行读册授玺的仪式。
贺湛笑道:“陛下既有此意,父亲被立为太子,只是早晚,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去了外边,我定会谨言慎行的。”
皇帝最后选定了父亲,贺湛自然觉得高兴,没有人不乐意往上走,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感叹,那也得等先到了高处,才有感叹的闲情。
作为儿子,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没有人比贺湛他们更了解贺泰的秉性,父亲能有今日,不说许多人料不到,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同样一开始也想不到。
贺湛忍不住道:“其实我原本以为我们一家回京,父亲封个爵位,也就差不多了。父亲虽为长子,但毕竟齐王卫王,也都不差。”
贺融摇摇头:“你不懂陛下,在陛下心目中,故太子才是最好的,没了故太子,剩下的三个儿子,其实都差不多。原本齐王有可能胜父亲一筹,但自从父亲回京之后,齐王就有些急了,后来陈无量案一出,陛下对齐王彻底失望,甚至着手清除齐王在刑部和大理寺的势力,我猜,从那时起,陛下就已经选定了父亲。”
说到底,贺泰的长子名分,的确占了不少便宜,若现在排序居长的是卫王,贺融相信皇帝也会选择卫王的。
贺湛也想到了这一层:“齐王卫王他们,会心甘情愿看着父亲成为太子吗?”
贺融:“有陛下在一日,他们不会敢轻举妄动,陛下心里定是有成算的,陈无量案是如此,调你来洛州也是如此,放心吧。”
说句难听点的,贺融觉得皇帝对父亲还不足够放心,在没把一切都给父亲安排好之前,他老人家肯定也放不下手。
贺湛将兄长手中那封薛潭的来信也拿过去看,片刻之后咦了一声:“张侯调驻甘州?”
贺融:“应该是□□厥或萧豫那边又有异动了吧。”
贺湛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真是不太平,假以时日,我定要奏报陛下,带兵前往平叛,最好是将伏念与萧豫一干叛贼通通荡平,这才清静!”
贺融:“人家又不是鹌鹑,专门窝在那里就等你去捡蛋的,他们若真有那么好收拾,陛下也不至于迟迟未动,纵容至今了,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洛州,守好这座东都吧。”
贺湛很不服气:“三哥,你不会说点好听的吗,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差劲啊?”
贺融:“要听好听的,出了门左拐找李记。”
贺湛:“为何?”
贺融:“他们家卖糖,说话肯定甜。”
贺湛嘴角一抽,转身走人。
贺融心道不至于逗一逗就真生气了吧,“上哪去?”
贺湛头也不回:“去买一石糖,塞你的嘴,看你以后还说不说我的不好?”
贺融摇头失笑,不经意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蓝衣,不由伸手摸了摸,心说真有那么显黑吗,怎么季凌也穿着一身蓝,就没人说他黑?
……
季凌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不以为意,正忙着收拾案上散落的书卷,两名随行的工部吏员不似他那般神采奕奕,都一边干活一边呵欠连天,季凌见了,就让他们先回去休息,自己挽起袖子,继续埋头苦干。
外头有人过来送了两回饭,他动也没动,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
季凌头也不抬:“不是说了我不饿吗,先放那里就是。”
“这是姜汤,郎君说你们在外头淋了雨,季侍郎还是趁热喝的好,方才能驱寒。”
季凌这才发现他面前站的是贺融的近身侍女文姜,忙起身道:“多谢文娘子,你放这儿,我自己来就好。”
文姜笑了笑,将姜汤放下:“我不姓文。文姜是郎君为我起的名字。”
季凌挠头:“抱歉,那敢问娘子尊姓?”
文姜:“先时跟着原来的主家时,就跟着主家姓杨。”
也就是说,杨姓也不是她原来的姓氏。
一开始,季凌与其他人,还以为贺融随身带着个侍女,是典型高门子弟那套行事作风,出个门也不忘风流,后来季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文姜跟着贺融进进出出,沉默寡言,办事利落,根本不是被金屋藏娇的那种小女子。
季凌不好拂了对方的意,端起热腾腾的姜汤,一口口喝起来。
他见文姜不急着走,就与对方闲聊。
“杨娘子打小就跟着三郎了?”
文姜摇摇头:“郎君他们到房州之后过了好几年,原先的主家才将我送到贺家,为郎君差遣。”
季凌:“你原先的主家是?”
文姜:“杨郎君行商,没有官职在身。”
她话不多,有问必答,容貌谈不上如何出众,或许是跟着贺融久了,耳濡目染,也受了贺融的影响,身上也透着股沉稳娴静,乍看平平无奇,看久了,却令人有种微妙的感觉。
傍晚云霞自窗外而来,在文姜的头发和面容上也晕染出一层微光,她低头拿起空碗,看见旁边还放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便道:“季侍郎,饭菜我顺便拿去热热吧,冷了伤胃。”
季凌心头一动,脱口就道:“杨娘子,我表字敬冰,你叫我敬冰吧。”
文姜微微怔住,两人对视片刻,文姜移开视线。
“不敢失礼,告辞。”
……
贺泰面前也放了一碗姜汤。
他今日从王府入宫,进了宫城之后遭逢大雨,当时正好走在广场上,四处没个遮蔽,只能匆匆跑到屋檐下,衣裳难以避免湿透,皇帝正好在喝药,见状就让人给他住一碗姜汤。
贺泰看着这碗姜汤,却想起了往事。
“还记得小时候,也许是儿子五六岁那会儿,有一回和故太子一起在宫里捉迷藏,也是淋了雨,被陛下捉个正着,把我们俩一顿痛骂,也让人煮了姜汤,逼我们喝下去,当时我们俩谁也不肯喝,陛下没法子,只好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哄着我们喝。”
故太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而自己当太子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贺泰时不时会讲一些与故太子有关的典故,借此表示自己与故太子的深厚情谊。
但他并不知道,皇帝听见这些旧事,却只会更伤心。
马宏想出言打岔,见皇帝脸上不辨悲喜,只好又将话咽下去。
“趁热喝吧。”皇帝只淡淡说了这一句,又让马宏拿些蜜饯过来,给自己压下口中的药苦味。
贺泰见父亲神色不显,有些惴惴,赶紧将姜汤一口喝完。
“你这几日代朕批阅奏折,有何心得?”皇帝询问。
贺泰战战兢兢:“里面说的许多事情,臣既不了解,也无经验,只能多请教周相他们,最后挑一些中肯之言批复。”
皇帝嗯了一声:“那些批复,朕也看了,老成持重,不偏不倚,是周瑛的风格,但周瑛上了年纪,许多事情不主张锐意进取,能太太平平过日子最好,你自己也须有自己的主张,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多看看,多听听。”
贺泰:“是,儿子也有些问题,想请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