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千乐姑娘一定不知道赫连家主此时正在万妖山里。”他瞅了一直坐在马车前面无表情地捏着缰绳的周赏一眼,忽然道。
丁千乐正因为自己突飞猛进的巫术水平而惊讶,此时听了乌河的话不由得愣住了,也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突然就有了如此大的长进。
“你说…赫连珈月在万妖山?”丁千乐盯着乌河问。
乌河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压对宝了,他的脸上立刻恢复了从容的笑意,“要不然,你以为你可以如此顺利地逃出来?赫连家主也是个人物,一直隐居在山底下的那些老妖们也被他鼓动了起来,天天上宫殿里来找阎大人闹,直闹得阎大人一个头两个大。”说着,他又笑眯眯地看了周赏一眼,“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周公子端的是好手段。”
丁千乐听他这话说得奇怪,竟似乎是在影射周赏是故意不告诉她赫连珈月在万妖山,要将她骗走似的…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不过她并没有细想,只因为赫连珈月在万妖山这个消息而兴奋了起来。
他没事!
丁千乐十分愉快地再一次结了印,丢向乌河,乌河一时躲避不及,又被炸了个灰头土脸,不由得十分委屈:“怎么又炸我?!”
“周大哥,我们回万妖山去。”丁千乐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声对着周赏道。
周赏却是动也没动。
丁千乐见他不动,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似乎是明白了过来,有些羞愧地跳下马车。
“你去哪?”周赏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丁千乐冷不防被他拉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的手腕生生地疼,“…我去万妖山看看,周大哥你先回凉丹吧。”回万妖山的路肯定凶险万分,他已经冒险救出她了,她又怎么能够那么怎么让他再一次涉险。
周赏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丁千乐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挟着寒风袭来,她立刻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大感不妙,果然回头便见阴魂不散的阎凤九已经站在了马车顶上。
乌河却是个松了口气的模样。
丁千乐立刻明白了,他刚刚是在拖延时间,是他给阎凤九报的信,只是此时就算闹明白了好像也于事无补了,她没有时间多作考虑,抽出藏在怀中的匕首,上前一把斩断了套着马的绳子,然后将周赏拉上了马背。
“周大哥,你先走!”她狠狠在马背上拍了一下。
周赏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马刚跑出没几步,立在马车顶上的阎凤九突然掠身而下,一腿踢在马脖子上,那马哀鸣一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周赏也被甩了出去,摔得不轻的样子。
丁千乐见状,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上前挡在地周赏面前,面色沉沉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阎凤九。
他一身鸦青的袍子在阳光的映衬下泛出丝丝冷光,整个人都阴气森森的,看起来倒更像是来勾魂的阴差。
“你想护着他?”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平板板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丁千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绷紧了,虽然她的术法好像有了些长进,但是对上阎凤九,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直发怵。
“跟我回万妖山,永世不得离开。”阎凤九看着她,悠悠地开口。
…我靠,永世…这卖身契也太黑了。
“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先杀了他,再带你回去。”阎凤九十分干脆地道。
丁千乐瞪着他,被他气得脑门上青筋乱跳,这根本就是强盗逻辑嘛!
“如何?”阎凤九定定地看着她,一副认认真真等她答案的样子,完全没有不耐烦。
“不要。”身后,周赏费力地站起身,走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阎凤九看到他握住了丁千乐的手,眼中骤然一片阴鸷。
注意到他的表情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丁千乐心下一紧,立刻将周赏挡到身后,然后翻动双手飞快地结了一个印,甩手砸到了阎凤九的身上。眼见着正中目标,丁千乐兴奋了一下,可是待那阵烟雾散去之后,却见阎凤九仍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竟是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阎凤九冷笑了一下,“怎么,做人做久了,连自己的本事都忘光了么?”
丁千乐见他是个要发怒的意思,赶紧没骨气地举白旗,“我认输!我认输!我这就跟你回万妖山去,你不要伤他!”
“晚了。”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挟着一股森然的寒气袭向站在她身侧的周赏。
杀气凛冽。
丁千乐当然知道这一击的威力,若是这一下落在周赏身上,他的下场一定跟那匹马一样,当下便急红了眼睛,五指微张,焦急中,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在她手里…
银月弯刀。
直至这一刻,赫连珈月施的封印终于被破了开来。
当它出现在她掌中的时候,她脑海里有些东西突然就记了起来,凭着一股子直觉和狠劲,她握紧了手中的弯刀,迎向了阎凤九。
一击之下,阎凤九退了开去。
他脸上的面具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纹。
“就这么个东西?”被逼着退开,他也不恼,只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银月弯刀,竟是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看着他这样不屑的表情,丁千乐心头涌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回头,然后便呆愣在原地,脑中成了一片空白。
周赏已然躺在地血泊之中。
“周大哥…”她怔怔地看着他。
听到她的声音,血泊中的周赏微微动了一下,有些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他动了动唇,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因为气力不继,而说得极其小声,让人听不真切。
丁千乐一时顾不上阎凤九,她快步走到他身边跪下,将他扶在了怀中,将耳朵附在了他的唇上。
“对不起…”
他微弱的声音带着暖暖的气流冲入她的耳中。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是全然的茫然和不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那个明明是她吧…从刑部大牢里冒险救出她的是他,在她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赫连府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的是他,在木微堂悄悄给她送饭的是他…千里迢迢赶到万妖山来救她的还是他…
…当初,在火刑之前,买通了狱卒悄悄来救她,被拒之后,将秘宝血玉相赠的…还是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又不欠她。
周赏无力地靠在她怀里,看着眼前少女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头竟然是十分的满足…她也会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他看着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宫门外,在他的精心设计下,他再一次“偶遇”到她…
“赫连姑娘…”那时,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这样轻声唤她。
“何事?”她回头看他,脸上是全然陌生的表情。
“在下周赏,已是第十三次见到姑娘了,姑娘对在下…一点印象都没有么?”他有些失望,但犹不气馁地问。
每一次“偶遇”,他都要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下一见“偶遇”,她依然是一脸的迷茫。
“哦…周公子,有事么?”她侧头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
“在下…是想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欣喜于她终于记得他了,可是又因为她的问题而梗了一下,只得涨红了脸,憋出了这样一个理由。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她点点头,十分随意地道,这话不是谦让,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虽然于姑娘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在下来说,却是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怕冷了场,他赶紧强调。
“周公子客气。”她点点头,侧过头去,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赫连姑娘…”他当然知道她在找什么,她在找她的家主,不甘寂寞地,他再一次开口。
“还有何事?”她终于又看向了他。
“不知姑娘可曾许配人家?”脸上红得像是沁了血,他豁出去地问。
“未曾。”她仍在看着对面的人群,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他犹豫了一下,想表明心意,又怕太过孟浪唐突了姑娘。
然而,那一场“偶遇”,终究因为赫连珈月的出现无疾而终了,有些话…始终未曾说出口…
然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银月巫女 第57章
在那之后…他便听到了她被打入大牢,判了火刑的消息…
就算在三年之后…她再回来,她的心依然是向着赫连珈月的,不管被怎么伤害怎么背叛,她几乎从来不怀疑他…
而他,却始终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一滴温暖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定定地看着少女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坦然了…
他没有力气同她说,这一回,他的确是骗了她,他知道赫连珈月在万妖山,他是算准了赫连珈月会鼓动万妖山内乱,所以才趁此机会将她带出来的…
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打算再让她见赫连珈月…
他甚至…准备了一枚忘忧丹…
他打算将她带离这里,让她吃下忘忧丹,从此只是他一个人的千乐…让她的眼里心里再没有赫连珈月的存在。
是因为他存了这样的卑鄙的念头…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吧…
看着少女伤心欲绝的表情,他有些自私地想,这样也好…她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卑鄙阴暗的念头,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好人,永远是她的周大哥…然后,一辈子都记得他。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再多看她一眼,却终究没有能够如愿,眼前最终是一片黑暗…他在她怀中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丁千乐定定地看着怀中满身是血,失去气息的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伤心么?”耳畔,有人这样问。
丁千乐猛地抬头,用赤红的眼睛直瞪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阎凤九瞳孔微微一缩,似乎是被她那样的眼神刺伤了似的,可随即他便眯了眯眼睛,竟是大笑出声,“真是不错的表情,很适合你呢。”
看着他大笑的样子,丁千乐将已经气息全无的周赏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握紧了手中的银月弯刀,猛地冲向阎凤九。
阎凤九原本毫不在意的表情在看到银月弯刀上的变化时,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丁千乐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银月弯刀正在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本弯月一样的刀身如同灵蛇一样被甩直了,竟是变成了一柄泛着碧色寒光的利剑。
灵蛇,妖王碧梧武器,在极端的愤怒之下,觉醒了。
那一剑,狠狠地刺向阎凤九。
阎凤九躲得十分狼狈。
他脸上的面具“啪”地一下裂了开来,掉在了地上,脸上也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丁千乐在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原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的情绪一下子濒临崩溃了。
微微凹陷的眼窝,上挑的眼角…那样熟悉的脸。
嗬嗬,原来,她就是个傻子,眼睛的颜色什么的…是可以改变的吧。
她在这个时空遇见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竟是有预谋地接近她的,那些他灌输给她的关于赫连珈月的鬼话,她竟然一直都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她那个傻样,他是不是很得意?
那个爱唠叨又无比敬业的乞丐…竟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些伤感…那些关于半妖的事情…也都只是他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吧…
面具掉落下来的那一瞬间,阎凤九的脸上闪过一丝的不自在,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很快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他看着她,残忍地微笑。
丁千乐看着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在极度的气愤中,她感觉左肩又开始发烫。就在这时,阎凤九突然闪身上前,一掌拍在了她的眉心处,她蓦然瞪大了眼睛,身子晃了晃,终是失去了知觉。
“阎大人,小兔她…”见这阎王爷爷如愿抱得美人归,乌河赶紧上前腆着脸笑道。
阎凤九淡淡地觑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已经然变色,左眼是冰冷纯粹的碧绿色,如上等的翡翠,右眼却是暖暖的黄褐色。
仿佛会摄人心魄一样,美得令人心惊。
乌河被他扫了这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言。
妖王碧梧
少女躺在床上,她手边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碧色长剑,那剑身仿佛活的一样透着灵动的色彩。此时,她身上仅着一件碧色的抹胸长裙,露出了白皙的肩膀,在她的左肩上,一个火焰形态的烙印正在跳跃着,越来越亮,仿佛真的要在她的肩头燃烧起来了一般。
“赫连珈月…竟是将你封印了起来。”阎凤九定定地看着那个火焰烙印,轻声自言自语道。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他没有想到周赏会将好不容易盗走的血玉送给她,更没有想到赫连珈月为了不让他发现她的存在,竟然将她封印了起来。
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精致无暇的面孔,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痴迷,“碧梧…”
昏迷中的少女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迅速敛起眼中的情绪,眼神又变得可怕起来,他勾了勾唇角,轻轻点上她的眉心,“人心真是可怕,为了将你留在身边,竟是封印了你的记忆,如果想起来一切,你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么?”
大概…还是会吧。
她从来都是这样执迷不悟。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感觉到他指尖的力量,昏迷中的少女拧紧了眉。
大量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中,过往的一切都被强行灌输了进去,一时是她与阎凤九把酒高歌,畅快痛饮,一时是她与少年模样的赫连珈月言笑晏晏…还有婚礼之上的杀局,少年手中那把刺入她心脏的利剑…各种记忆的片断在她的脑海中乱成一团。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受不住,有鲜血自口中溢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阎凤九沉沉的眼。
“醒了?”他拿帕子轻轻替她拭去嘴边的血迹,动作竟是十分的温柔。
丁千乐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一下子…她就苍老了几千岁。
“为什么。”闭着眼睛,她问,连声音里都带着沉沉的疲惫。
“因为你想做人。”他放下手中沾了血的帕子,又替她理了理头发,动作仍是十分的温柔,“明明是妖,偏要往人堆里挤,做人有什么好?”他缓缓说着,声音很轻。
身为妖王,却向往人类的世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么?丁千乐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赤红,“那次联姻之前,是你带着妖兵杀入人界的是不是?”
“是。”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点头。
“赫连府被灭门,也是你授意的,是不是?”
“是。”
“送到我手中的妖丹,也是你给的,是不是?”
“是。”这么说的时候,他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
赤红的眼中一下子布满了杀意,少女握紧了手边的剑,谁知这一动,便听手脚上一阵叮当作响,她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戴上了玉制的镣铐。
只一眼,她便知道那镣铐是为了压制她体力觉醒的力量,因为这镣铐的掣肘,她竟然连剑都提不起来。
“你刚刚觉醒,不要动气。”阎凤九轻轻按下了她握剑的手,虽然有那副玉制的镣铐锁着,但他还是不敢贸然去碰触她手中那柄仿佛活物一样的剑。
她想甩开他的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不用白费力气,这是用施过咒的鬼玉制成的,除非施术者亲自解咒,不然就算你用用你的灵蛇剑砍,也是砍不断的。”他也不恼,只淡淡地道。
“我离开万妖山太久了,如今连鬼玉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丁千乐咬了咬牙,定定地看着他,“你如今逍遥自在,占山为王,何苦跟我过不去?”
“万妖山的妖王,从来就只有一个。”阎凤九冷冷地看着她,“你就死心在这里待着吧,赫连珈月窝藏妖王的事情已经在凉丹城里传遍了,你再也不可能回得去了,更何况如今周侍郎唯一的儿子还因你而死。”他缓缓开口,用十分平和的声音讲着十分残忍的话。
此时的他没有戴面具,眼睛也没有加以掩饰。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即使已经有了过往的记忆,丁千乐还是被阿九的事情刺激得不轻。
只为了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被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真是疯了…
看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阎凤九垂下眼帘,拿起一旁的衣衫轻轻披在她的肩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丁千乐颓然倒回床上,望着床顶发呆。
被再一次软禁起来的丁千乐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候万妖山的内乱已经进展到白热化的地步了,在赫连珈月的授意下,以鬼婆婆为首的一众妖族打出了“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地聚集在山下,要阎凤九交出被禁锢的妖王。
然而这个时候,阎凤九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妖族为之诧异的事情,他光明正大地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并且自称为臣。
这个消息令万妖山所有的妖族震惊了,消失了十八年的妖王碧梧归来,阎凤九放权,无论哪一件,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消息。
听乌河来报,村里的那些妖族们已经退出了妖宫不再闹事,阎凤九勾起唇角,微笑。
事到如今,赫连珈月,你还有什么招术呢?
挥了挥手让乌河退下,阎凤九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风,慢慢地啜饮着,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碟清蒸河鲤。
已经恢复了过往记忆的她…是否记得,清风和清蒸河鲤,其实都是她极喜欢的呢?
丁千乐自然不知道阎凤九在盘算些什么,到了晚膳时分,仍是小兔来送的吃食,她却对着一桌子的菜默默发呆,完全没有胃口。
摸了摸手边的剑,她仍在消化着那些过往的记忆,以及…周赏的死,记忆里那个叱咤风云的妖王碧梧与她相距太远了,纵然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她也全然不想再回到那个位置。
“喂,女人。”耳畔,突然有人轻声唤道。
这耳熟又不爽的称呼…
丁千乐愣了一下,侧头看去,便见一袭夜行衣的赫连白正屈膝坐在窗台上。
“赫连白?!”她一脸的惊讶。
“蠢女人,声音小点,你想害死小爷么?!”赫连白跳进房间,一脸不爽地捂住了她的嘴。
丁千乐赶紧点点头,拉开他的手,“珈月呢?”
“在外头和阎凤九打架吧。”赫连白一脸嫌恶地看着她,“都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女人,害得表哥当不成家主,还变成了通缉犯。”
银月巫女 第58章
听了这话,丁千乐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你是说…他闯进妖宫了?”
“不然呢,本来还指着万妖山内乱的,谁知道阎凤九那个家伙狡猾得很,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还自称为臣,原本那些哭着喊着要来救你的妖族一听,立刻安分了,还欢呼雀跃着要庆祝,表哥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了。”赫连白瞪着她,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好歹你也挂着个妖王的名头,怎么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被人劫走呢?”
“带我去找他。”丁千乐打断了他的絮叨,直截了当地道。
赫连白一下子住了口,他皱眉看着她。
“带我去找他。”见他不动,丁千乐拿了剑,起身重复道,很是执着的样子。
“不解决了你身上那副见鬼的镣铐,你能走到哪里去?”赫连白扬了扬眉,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那用鬼玉制成的镣铐,面上淡淡的,“阎凤九说这上面施了咒,必须下咒者亲自解才能打开。”
“真麻烦。”赫连白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背对着她弯下腰,“上来吧。”
丁千乐默默爬上了他的背。
“真沉。”赫连白嘀咕了一句,听到走廊边已经有了动静,赶紧背着丁千乐从窗口跳了出去,沉默着走了一阵,他突然道,“表哥吩咐我先带你离开万妖山的。”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红颜祸水,骂我这妖孽为什么总要连累他吧。”丁千乐趴在他背上,突然道。
赫连白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带我去找他,阎凤九已经疯了,他一个人闯进妖宫太危险了。”
赫连白没有吭气,只是加快了脚步。
丁千乐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也不用多说,因为赫连白是万万不会丢下他的表哥不管的。
果然,没多久,她便听到了打斗声,然后,入眼的便是一片绚烂的彩光,咒术与咒术相抗衡,竟交织成如烟花一般美丽的景象。
然而那美丽之下,却是极端的残酷。
丁千乐一下子看到了赫连珈月。
他正与阎凤九对峙着,战况似乎十分的惨烈,而他已然居了下风,白色的狐裘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丁千乐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些鲜艳的红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注意到丁千乐和赫连白的到来,赫连珈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阴沉着脸看向赫连白,“不是让你带她先走么?”
赫连白撇过头,不吱声。
阎凤九却是笑了起来,他一手负在身后,看向赫连珈月,“黔驴技穷了么?这一计调虎离山看起来使得也不怎么样,你惯会揣摩人心,这回看起来很失策啊。”
此时的赫连珈月脸色相当的难看,他原是打算缠着阎凤九,让赫连白带着千乐离开万妖山的,计划很完美,但他却没有想到赫连白竟然自作主张地带着丁千乐一头闯进了战场。
没有再看赫连白,他调转视线看向阎凤九。
“未必。”收回了心神,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珠链,淡淡地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来,然后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滴喷在符咒之上。
阎凤九见状,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有料到身为除妖世家的家主,赫连珈月竟然会使用禁咒,而且竟是级别这样高的禁咒。
他这是孤注一掷,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了。
一旁的丁千乐自然看得真切,她也没有料到赫连珈月竟会使用这样的禁咒,千钧一发之刻,她颤巍巍地抬起手中的灵蛇剑,口中念了一段咒,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灵蛇剑抛向那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符咒。
虽然她气力不继,但灵蛇剑并不是凡物,本身便有灵性,在主人的驱使下,它直直地袭向了那符咒。
一击之下,那符咒已经四分五裂。
阎凤九见状,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不待赫连珈月回过神来,他抬手直接一个杀术袭向了赫连珈月。浓黑的杀气挟着紫色的电光击向赫连珈月,赫连珈月因刚刚那一击已经气力用尽,此时竟是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袭向自己。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碧光闪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丁千乐已然挡在了赫连珈月的身前,替他接下了那一个杀术。
若是没有手足之上的鬼玉镣铐,这样的杀术对她来说肯定不痛不痒。
可是此时不一样。
因为那副镣铐的存在,她此时的身体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千乐!”眼睁睁看着丁千乐挡在了他的面前,被击得形魂俱灭,赫连珈月目眦尽裂,他扑上前想抱住她,伸手却扑了个空。
丁千乐的身体被打散,只余一道碧色的光,那柔和的光芒围着赫连珈月依依不舍地转了一圈,然后如萤火虫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在那一团碧色的光中,有一道鲜艳的红一闪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是她左肩的火焰烙纹。
阎凤九失神地望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光,脸上的表情一时成了空白,他竟是…亲手杀了她?
“人心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懂。”
消失之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阎凤九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刨空了似的。
为什么?…
难道是他错了?
这边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妖宫的守卫者,赫连珈月和赫连白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
目睹一切发生的赫连白有一瞬间的后悔,尤其是看到赫连珈月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表情,他忍不住想,若是一开始他就依言带走了丁千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不…若是他带走了丁千乐,此时死的,就是表哥了。
他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和阎凤九一战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同归于尽了…
见被包围住,赫连白将正发着愣的赫连珈月护在了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那些守卫者,准备大战一场。
“放他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站在一旁的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的漠然。
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可是此时…他却突然感觉兴味索然,说完,他不再看这战场,转身便离开了。山中的风吹得他的衣袖鼓起,衣摆猎猎作响间,形单影知的阎凤九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寂寞。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她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菜早已经凉了,那一碟清蒸河鲤正冷冰冰地摆在那里,连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既然最终要走…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
作为一个半妖,从出生开始,他便注定是一个悲哀的存在,即不被人类世界所接受,也不被妖类世界所接受,渐渐成,他成为了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狩猎者。
所谓狩猎者,即是靠吞噬其他妖族来修炼自身,在一次次的杀戮之中,他渐渐变得强大起来,也越来越享受杀戮带给他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使是被歧视的半妖,也可以让那些曾经歧视他的妖族感到战栗和恐惧。
直至那年冬天,他闯进了万妖山,碰见了她…
妖王碧梧。
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比她更强大的妖族,并且败在了她的手上。
他以为这一回一定在劫难逃,可是她却收回了手中的利剑,掏出腰间的酒葫芦,笑盈盈地对他道,“这样重的煞气,你也不怕走火入魔,不如来陪我喝酒是正经。”
她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只因那一笑,他留在了万妖山。
他以为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处,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跟在她身边,他为她扫清一切障碍,打败一切来挑衅的妖族。
可是…有一日,她竟对他说出了要与人界联姻的决定。
她要离开万妖山。
而他,又将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成为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他想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他想逼她回到万妖山,届时,她仍是他的王,他仍可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竟是宁死,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而他…终究还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亲手杀了她。
据《赫连家族大事记》记载,恒天七十五年秋,原家主赫连珈月因窝藏妖物之罪被判处死刑,原第七族长赫连云继任家主之位。
第三族长赫连白叛变劫狱,与赫连珈月逃离凉丹,不知所踪。
凉丹城里又恢复了安静,连北坊区都慢慢开始有了人烟,渐渐的,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景象,人们渐渐忘记了北坊区的可怕传说,忘记了被施了火刑的银月巫女,也忘记了那两位权倾一时,却又突然失了踪迹的国师大人。
一晃五年过去,皇帝淳于金喜得龙子,大赦天下。
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一辆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凉丹城,马车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他嘴里哼着悠扬的小曲,形象甚是落拓不羁。
凉丹城的早市十分热闹,他驾着马车饶有兴致地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赌场前停下了马车。
“兄弟,借问一下,这里原来不是木微堂医馆么?”他抬头望着那亮闪闪的金漆招牌,看了好半天,才拉住一个过往的行人,问。
“木微堂?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啊?”那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你可知这里原先的主人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那人摇摇头,走了。
青衫男子又愣愣地门口站好半天,直至赌场里的保镖出来赶人,这才走了。
一别五年,凉丹城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驾着马车又去了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这才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熟人。
“二少爷?”坐在门口的掌柜看到马车上的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
白洛愣了一下,这称呼对他而言已经有点陌生了。
“平叔。”他笑着拍了拍那掌柜的肩膀,那掌柜正是当初周赏托他安置的那位老管家,“我看到木微堂转手成了赌场了,小赏现在在干什么?”
平叔一下子红了眼圈。
“怎么了?”
“少爷他…已经过世了。”
白洛愣住了,“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
“尸身是赫连家的人从万妖山里寻回来的,说是碰到妖物了。”平叔说着,低头抹了抹眼泪。
白洛愣了许久,才喘过气来,他侧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
阳光刺入眼睛,让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早知如此,我便该早些回来的。”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道。
银月巫女 第59章 尾声
晚上八点十五分,月朗风轻,正是聚香南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一溜长排的摊贩,卖麻辣烫烤肉串的,卖烤香肠烤鱿鱼烤鸡翅膀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交织成一种奇妙的香味。
在路灯也照不到的最阴暗的角落里,搭了一个可疑的帐篷,在一片繁华热闹中,显得神秘而冷清。
帐篷里,一身巫女装扮的丁千乐正抱着一盒泡面吃得吱吱溜溜。
在接下阎凤九那一击的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待她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好端端地躺在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高耸入云的建筑让她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回到之前那个世界了…
左肩上那个火焰形状的烙印,连同身体里那些奇异的力量一起消失不见了,她再也感觉不到血玉的存在,在受了那样一击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肯定是因为血玉的关系吧,想起血玉,她便忍不住想起了周赏。
可是那些过往,随着血玉的和火焰烙印的消失,已经连一丝痕迹都没了,一切,都仿佛只是她的黄粱梦一场。
一转眼,她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虽然她时常对着流星许愿,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够再砸颗陨石下来将她砸回北莽去,可是…半个月都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得压下对赫连珈月的思念,认命地重操旧业,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生意变好了。
低头喝了一口面汤,辣得通体舒泰,她嘶嘶地吸了两口凉气,又低头一顿猛吃,正吃得兴起,手机忽然响了。
“前世注定,逃不脱这命运;梦中惊醒,倒转了古今。”跟着手机铃声哼了两声,丁千乐按了接听键,“刘阿姨你好啊,房租?哦,没问题,我明天就交给你。嗯,明天见。”
刚合上手机,便听到外头一阵骚动,丁千乐赶紧将面碗塞进桌子,跑出门去看热闹。
跑到门口看了看,便看到对面大街上不知何故围了一大群人,仿佛在围观什么稀罕东西似的,她赶紧好奇地跑了过去,还没有来得及挤进人群,她突然在街边一个小摊上注意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张天师?!”她大喊。
那人愣了一下,回头看了过来,在看到丁千乐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先是惊讶,然后便咧开嘴笑着,挥了挥手冲她跑了过来。
竟真的是张天师,他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剃了板寸,背上还背着一个帆布包,看起来十分的阳光帅气。
“真的是你啊…”丁千乐仰头怔怔地看着他,一脸的惊奇。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那么倒霉催的穿越时空了啊。
看到张天师的时候,丁千乐竟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为张天师的存在,让她确定了那些过往并不是一场虚妄,而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关于周赏,关于赫连珈月…那些人,那些事,都不是她的妄想…
张天师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你好,其实我叫张奇,张天师是我在游戏里的名字。”
“游戏?”丁千乐愣住。
张天师左右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在玩一个叫《银月巫女》的养成游戏,结果不知道怎么就穿越了…半个月前才回来,想不到你也回来了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丁千乐被他的话惊动了,敢情她是穿越到游戏里头去了?
张天师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当初穿越是因为我不小心触动了游戏里的一个黑暗任务,要是想回来就得完成那个任务…”
“什么任务?”
“…杀死银月巫女。”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办法对她下手,虽然一直催眠自己这只是一个游戏,可是面对着那些看起来全部都活生生的人…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三观端正的青年,他还是没有办法为了一己之私就去杀一个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更何况…还是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
丁千乐黑线了,她终于明白张天师为什么能回来了,因为北莽国的银月巫女已经死了…
他这也算是间接完成任务了吧。
她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张天师之前一直神神叨叨的好像什么都懂一样,原来是因为他也是穿越过去的啊…而且作者还给他开了金手指,熟知游戏的他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可是轻松自在多了。
只是,此时看着笑得一脸阳光的张奇,丁千乐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起来。
原来她所经历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只是一个游戏?那么…那些人…是真的存在过的么?
“诶,那边到底怎么了?那么热闹。”仿佛是看出丁千乐心情低落,张奇指了指那边围着的人群,转移话题道。
丁千乐这才记得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赶紧收拾了心情,挤出一个笑来,“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吧。”
“嗯。”张奇笑眯眯地拉了她一起挤进了人群。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丁千乐一抬头,然后彻底傻了。
被群众围观的,是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男子。
此时,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路灯下,路灯在他身上罩了一圈柔和的光芒,让他看起来仿佛是误入凡尘的谪仙。
“珈月?…”动了动唇,她轻唤。
那一直面无表情的男子一下子看了过来,在看到丁千乐的时候,他的眼中骤然温柔起来。
千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