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卿道,“恐怕不能——不但不能,只怕为了教他们习字,还要亲自到乡间追着教呢?”
“为什么啊!”月娘真心受了惊吓——不收束修就罢了,反过来追着学生教也太没尊严了!
“因 为他们很忙。”雁卿认认真真的解释,“春耕、夏收时且不必说,到了农闲时候还要去做劳役修城墙一类。京畿一代赋税低,还能吃得饱饭。有些更穷苦的地方还要 额外去打短工长工甚至讨饭,才能养活自己。因此就算我们分文不取,可一听要拿出时日来学,很多人就望而止步了——有些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不单是为了束 修,也因家里少了劳力会挨饿。”
见月娘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雁卿不由噗的就笑出声来,“不会真让你追着学生教啦!到时候我们在乡间开课,愿意学的自然来学,不愿意学难不成我们还求着他们学?”
月娘这才勉强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真的不能教《诗经》了?”
“当 然要啊!”雁卿便笑着安慰她,“我们可以把书院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之一就如我之前说的,农闲时到乡间去授课。不收束修,只需使人粗通文墨,会简单的算数、 会看黄历,读得懂农书即可。另一部分就教授六经,请来咱们师父那样的名师坐馆讲学——日后真有名士贤臣出自我们书院,书院才能发扬光大,有以为继不是?这 些学生想入书院读书,自然要依礼行束修,好好的尊敬师长,八九岁时就要乖乖的跟着你背《诗经》。”
月娘感到了安慰,心里复又美滋滋起来,“……不是三个部分吗?”
“最 后一个我还没想好。”雁卿便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收女学生。还想请专门的师父来教授不同的技艺,谁想学一技之长都可以来。还要请人编修专门的农 书、算书、木匠书、医书……”她就一抿唇,“很浩繁呢,而我现在见识还不足,毫无章法。得得慢慢的学、慢慢的想,慢慢的建起来。”
月娘从旁看着她,见她目似晨星,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如日新升的朝气,心中不觉艳羡起来。
早些时候总觉着雁卿说要开书院,只是说说罢了,可今日一番彻谈,她却隐约生出些信心来。竟觉着,也许有那么一天,雁卿的书院真的能建起来。
雁卿又看了她一会儿,笑问,“可还有旁的疑问?”
月娘就轻轻的摇了摇头。
雁卿便笑着努了努嘴,“喏,那就快些编歌谣吧,明日还要教她们识字呢。”
姊妹二人便又各自伏案,月娘心中总不能平静,偷眼斜看向雁卿。
到底还是又说出口来,“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见雁卿又抬头看过来,月娘便又一顿,方道,“是太子的事,他留下那样的狠话,姐姐便不担忧自己的姻缘吗?”
雁卿便略一愣,随即垂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好 一会儿之后她才说,“那日的事我已付出代价了,再多想也无益。若总是自怨自艾,担惊受怕,反而令阿爹阿娘、谢三哥他们对我放心不下。岂不更拖累人?”她眼 中便有些模糊,灯火迷离。然而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目光越发明亮倔强起来。她专注的去看纸上字迹,“求我所欲,尽力而为,得之我幸,不得亦无悔。人活一世有 许多欢喜,不必非要在一件事上纠结至死。”
可雁卿不能骗自己,她一时尚还走不出来——甚至觉着一世都无法走出来了。
她喜欢谢景言,想同他一辈子在一起。总觉着没了他的陪伴,一世都不能再欢喜了似的。
若向太子道歉认错,便能换他收回成命,她会去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就是没有说错,错的是太子。因为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权力你反抗不了,只能妥协。
可她知道太子不会。事情已然至此,无可挽回了。
太子欺她,她唯有忍下。可她心中同样有这样的准备——至忍无可忍之时,她会不惜一切去反抗。

 

131第八十章 上
五月里,捷报再度从边疆传来,高顺德军在蔚州同突厥军激战,大破突厥,突厥主帅重伤败逃。随即赵文渊军也在灵州北大败突厥军,突厥可汗败逃。未几又传来消息,突厥可汗已被其部下斩杀,可汗的弟弟萨博路率部归降。
六月里,赵文渊命林刚率兵三千前往接应萨博路一行,谢景言、赵子远为副将随行。
鹤 哥儿在五月底随押送粮草辎重的军队赶到前线,已编入赵文渊军中。他是受父亲之命前来保护谢景言的,同谢景言几乎焦孟不离。但并没有将缘由告诉谢景言——实 在是不知怎么开口。一则这种事不能轻易论断,一旦开口就同策动谢景言谋反没大区别。二则此事因雁卿而起,只要谢景言不娶雁卿,大约也就不会再受太子敌视 ——万一谢景言因此没挺住要悔婚,鹤哥儿先就要揍他。
且前线艰苦,事务繁多,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也无暇细说。
所幸这一次大战之后,突厥人全线溃逃,鹤哥儿估计前往接应萨博路的路上,应该不会再有骑兵侵扰。待同萨博路接头之后,讨伐突厥的大战也将告一段路。随后势必要将萨博路引去长安觐见皇帝,若赵文渊不亲自回去,接引入京的差事势必还会落在他们头上。
鹤哥儿打算回长安的路上,再寻找时机提醒谢景言。
两人跟随林将军一道,很快便在长城北同萨博路接头。
萨博路所上降表中已提及部族人数,但自王庭一路逃来,路上不断接纳因战乱而流亡时散的游民,人数扩展了将近一半,已有三万人之众。这三万人携带辎重、牵家带口蠕蠕前行,绵延至天际而不绝。
谢景言同鹤哥儿在长城之上大致看了一会儿,俱都微微皱眉。
时近傍晚,一行人便在长城脚下驻扎。正是一年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候,长城依苍翠青山而绵延起复,晚风吹林木,飒飒如海浪涌动。山下萨博路的部众已就地驻扎,此刻也引火做饭,炊烟就在这青天苍山与草甸之间袅袅升起。
接连一个月的行军、作战之后,终于到了能略作放松的时候,谢景言和鹤哥儿也难得能放马南坡,在青石上闲坐着吃一顿晚饭。虽说是“闲”,实则二人都怀抱着长刀,随时都能提起来翻身上马。
吃过饭,鹤哥儿便问谢景言,“你看这一行顺利吗?”
谢景言眉头未展,道,“难说。”他就望着山下突厥人的行营,道,“但愿今夜能顺利吧。”
“你担心突厥人有异动?”
谢景言便道,“是。突厥可汗被杀也是因为族内出了叛徒,萨博路若能压制住叛徒,此刻已是新的突厥可汗——他来投诚,足见叛军势大。虽是叛军,可毕竟系属一族。此刻追随他的人里究竟有多少真心愿意跟着他投敌?”
他抬眼看鹤哥儿,鹤哥儿便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便也望向突厥人的行营,“至少看这扎营法儿,也不是人人都想向萨博路寻求保护。”
谢景言喝了一口水,目光追远,片刻后叹道,“这么好的景色,真不想杀人啊。”
若在先前,鹤哥儿必定笑他矫情,此刻却已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与此同时,他也见识了谢景言的杀性。说俗气点,那真是砍瓜切菜一般,所过之处收割性命无数。每每染血归来,修罗一般冷酷无情。听他这么说,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这一战,三军之中,你斩获最多吧?”
谢景言沉默不语。
鹤哥儿也略觉着自己问得没意思,便转而道,“两军阵前,有什么可心软的。好了,天色晚了,快回营去吧。”
他起身去拉马缰时,谢景言忽又问道,“……雁卿可还好?”
鹤哥儿就一愣——他突然就来到前线,要说谢景言毫无揣测,显然也不可能。拖到现在才问,已是他性子沉静,稳得住了。
鹤哥儿回过头去,就见谢景言正望着他,目光里分明也有些懊恼。可既然问出来了,也就刻意将懊恼、不安和期待压制下去,做出坦然以对的模样。鹤哥儿不由就觉着好笑,到底还是心情复杂的说道,“好好儿的,也并没有托我带什么信。”
重任在身,确实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谢景言也就一笑,不再追问了。
昧旦之时,山下传来骚乱声。
谢景言同鹤哥儿俱都枕戈待旦,甲胄不脱,闻声便已起身,令手下士兵整肃待令。
主将林刚也已察觉到异动醒来,只见萨博路营中烟尘四起,骑兵流窜,百姓奔逃。他生性老成保守,因不明局势,并不敢轻举妄动。
谢景言同鹤哥儿等不到命令,心中焦急。鹤哥儿待要去闯林刚的营帐时,谢景言已翻身上马,道,“事不宜迟,我先过去。若将军问起,就说我去突厥营中探问消息去了。”
鹤哥儿:……
两个副将自然不能都玩先斩后奏这一套,鹤哥儿纵然懊恼得垂首顿足,也只能匆匆往林刚营帐中去请命。
林刚却不许,“只是一点小骚乱罢了,萨博路压制的住!没有命令,谁都不许擅动。谢参军呢?”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目下还只是小规模的骚乱,万一他们插手,惊动了突厥人,扩大了事态怎么办?突厥人有四万之众,一旦奋起,区区三千人被卷进去,根本就是自取灭亡。此刻还是做好守备、自保为上。
鹤哥儿哪里看不出他心中畏惧?不由恼火——就是怕失态扩大,才要快刀斩乱麻的将异议之人诛杀。萨博路若能压制的住,也就不用千里投敌了。久拖生变,万一被叛乱之人掌握局面,轻则受降不成白跑一趟;重则被突厥人反扑,损兵折将。
“谢 参军觉察到突厥营中异动,带人前去询问消息了。”鹤哥儿脾气虽急,却也不是冲动意气之辈,很懂得些说话技巧,还是耐着性子劝谏道,“此刻骚乱,必是突厥营 中有人意图叛乱。末将请命协助谢参军,前去敦促萨博路尽快决断——若有我军撑腰,他也有底气尽快镇压异议。否则一旦他顶不住,令叛军掌管了局面……”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天白地黑,山林寂静而人声杂乱。
谢景言出了营地,带着五十轻骑顺势而下,闯入入突厥人的营地。萨博路的帐子毗邻山坡,此刻火把狼藉弃掷一地,刀兵杂鸣。临近百姓四下逃窜,不时有人喊着胡语招呼众人。混乱自长城下起,正不停向远处扩散。人马所过,烟尘腾起。
谢景言粗通突厥语,很快便已明白过来——是有人煽动百姓逃窜,趁乱围堵住萨博路的帐子,喊话逼迫他背弃汉人重回突厥。萨博路忙于安抚部众,可惜已控制不住乱势。
谢景言砍倒几个正在用突厥语策反萨博路的士兵,强行突破上前,策马闯到萨博路的面前,“可汗这是何意!”
萨 博路又气恼又忙碌,见谢景言来,先是恼火林刚竟派个孩子来问话。待要回话时,谢景言一刀掷来,那雪白的刀刃带着风声飞过他耳边,入肉钝响,将自背后偷袭他 的叛徒射杀。谢景言迎面将另一个来砍他的突厥人刺伤,反手夺过那人胡刀,再度勒马挺在萨伯格的身前,身姿英武面容威严铠甲沐血,天际熹光映照得他如天神一 般。萨博路心中一凛,竟不由回话辩解,“有人谋反,试图扰乱人心!我是诚心归附。请将军助我!”
谢景言便问,“主谋在哪里?”
萨博路一愣,“我不知道……”随即又回味过来,忙抬手指向不远处正拨马逃跑的人,“是都利,就是他——骑枣红马、提长矛的那个!”
谢景言拨马上前,他所骑之乌云踏雪极神骏,善跳跃,奔走如飞影。只片刻功夫谢景言便已追上持矛之人,那人见逃不过,抬矛横扫,一扫不中,又持矛一刺。谢景言侧身避过,不退反进,借着冲势,举刀挥砍。只一刀便将那人斩于马下。
他用长矛将首级挑起时,四下忽就一片暗哑。
“贼首已伏诛。再有违令奔逃者,杀无赦!”他的声音穿透了拂晓的晨光,遥遥的传播开来。他将长矛用力的刺进泥土中,回身对麾下五十骑下令,“去传我军令。如有违抗者,就地斩杀!”
鹤哥儿很快带着五百骑赶来,帮着萨博路安抚住军心、民心。而在谢景言率军斩杀近百人之后,叛逃局面终于在扩大至不可收拾之前得到控制。
太阳已然升起,热气从湿润的泥土中升腾而起时,浓重的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此地已不可久留,林刚即刻决定率领萨伯格降部越过长城。
谢景言同鹤哥儿再度回首望向山下,望见旗帜横斜、辎重乱弃,还有遥遥刺在长矛上示威的那枚首级,俱都沉默不语。
越过长城时,谢景言道,“长城也是她想游历探索之处。”长久的静默的马蹄声后,他叹了口气,“……这么好的景色,真不想在这里杀人啊。”
鹤哥儿自然知道谢景言说的“她”是谁。
“你知道什么叫‘打草谷’吗?”他便问。
谢景言道,“知道。”汉人善于耕种和贮存,自匈奴以来,周边便常有不事耕种的蛮夷将汉人做粮仓,三五不时前来劫掠抢杀。美其名曰“打草谷”。谢景言平生头一次知道打草谷,是在七岁那年,辽东,龙城。
鹤哥儿道,“你总不想日后她来游历时,也碰上什么蛮夷来打草谷吧。”
谢 景言便摇了摇头——他心里所难受的是,以往他所斩杀皆在阵前,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什么可犹豫的。可今日他所杀之人里,只怕多有无辜。他们被煽 动起来,四下奔逃,他若不及时控制住局面,这三万人中的士兵一旦逃走势必再度成为敌军。百姓一旦四散势必沦为流民——若不被收整,最后迟早沦为寇匪或是饥 寒而死。
他很清楚自己当时采取的是很正确和必要的错失。但是当手上沾染这些人的血时,他感到沉重、不悦,心也随之麻木冰冷了似的。可他眷恋自己曾经体验过的每一分喜悦,他还想带着这样容易喜悦的心肠和雁卿一道去游历天下,遍览世事。
所幸,待将萨博路带回去之后,这次讨伐突厥的主要战事便将结束了吧。他大约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迎回萨博路之后,赵文渊依旧命林刚护送萨博路入京,谢景言同鹤哥儿作为副使陪同。他自己则负责将萨博路所带来的突厥人安顿在朔州西北,等待皇帝的处置命令。
经长城一乱,萨博路心中略不自安,所幸圣旨很快下达,皇帝对他意有安抚,语气十分亲善。
回京的路途比起出征来,要好走得多。
随着渐渐深入汉地,谢景言同鹤哥儿在前线紧绷起来的神经也缓缓的松懈下来。过庆州之后,鹤哥儿便一直在琢磨着,该怎么恰当的将太子的事想谢景言转达。
这很不容易——鹤哥儿几乎想不出一个既不损害雁卿,又能让谢景言心中有数的说法来。
偏偏越靠近长安,谢景言便也越喜形于色。
但该说的总归要说,“雁丫头送你的玉,你没弄丢了吧?”
谢景言斜眼觑着他。
“那是雁卿寄名锁,得还给她的,你最好对我说没丢。”
这回谢景言终于开口了,“没听说送了人还要讨回去的。”他也就大大方方的从领口里把玉掏出来,“何况我带过了。”
居然贴身带着……鹤哥儿觉着谢景言真是太不要脸了,他就不觉着将小姑娘的寄名锁贴身带着很流氓很无耻?
鹤哥儿久不说话,谢景言也就将玉雁重新塞回去。一时两人俱都无话。
后来谢景言便说,“直接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若换在平时他这么挑衅,鹤哥儿势必挥拳先来揍他不可。这一回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可见心事之重。
原本能让鹤哥儿千里迢迢赶去前线的事,就不可能是什么轻巧的好事。谢景言有心理准备。
鹤哥儿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斟酌着开口,“是雁卿的事。”


132第八十章 下
六月底,萨博路一行来到长安,萨博路觐见皇帝之后,谢景言入宫受命入宫对答。
这一次出征,他虽年少位低,可立下的功劳却 是首屈一指。毕竟自幼随晋国公征战南北,他长于奔袭和迂回。常常出敌不意的刀锋一般插入敌阵,又准又狠的杀进杀出,令突厥人不能互相照应,进而溃不成阵。 又敢于深入敌境,突厥可汗溃逃时,他独率五百轻骑趁夜色掩杀百里,斩获十倍之敌。接应萨博路时又能果断处置混乱,避免功亏一篑。纵然此次出征接连大劫,三 军立功之人无数,可谢景言的年纪和作为依旧引人注目。
皇帝特地下诏嘉奖。
雁卿依旧在临潼县的田庄。
教女学生识字的事进展得很顺利,她不想半途而废,因此东郡公夫人决定回长安时,她向师娘禀明原委,请假留了下来。
田庄去骊山不远,临近便有赵家的田产,林夫人便将附近的别墅收拾出来,供姊妹二人居住。恰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林夫人自己也打算来渭南消暑,便干脆同两个女儿住到一处。
雁卿也就心安理得的暂时住了下来。
七月里,元徵护送庆乐世子妃前来骊山消夏,路过赵家别墅,便来拜访林夫人。
雁卿“教学”回来,正同元徵正面撞见。其时元徵明月皎皎,依旧是个翩翩贵公子,她却如个乡间野丫头一般晒得黑且瘦,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衫——毕竟若同铃兰她们穿得相去太远,便难以毫无隔阂的笑谈——只那双漆黑快活的眼睛依旧没变。
小半年不曾有音讯往来,再见面时难免觉着生疏。明明当初分别时已是终身不再相见的局面,可不期然碰上了,也还是自然而然的就停住了脚步,含笑道,“七哥”。只是那一声沉稳平缓,已再无年少时那扑面而来的亲昵和欢脱了。
元徵站定了,静静的看着她。待雁卿感到不自在了,这才仿佛刚认出来一般,也缓缓的叫了一声,“……雁卿。”
只是互相叫了名字而已,便恍若隔世——只觉着时光就在这一刹倏然间的流逝成河,转眼孩童就已长大成人了。
雁卿心里便又柔软起来,依旧如幼时那般向他行礼,道,“七哥怎么来了?”
元徵道,“送阿娘去骊山,路过此地,听闻林夫人在次,便来拜访。”
雁卿便问,“可见过阿娘了?”
元徵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见过了,此刻便要告辞了。”
雁卿便也一愣,片刻后又道,“那我送七哥出门。”
元徵只望着她不动,雁卿便觉窘迫,忙道,“那我便不送了,七哥慢行……”
元徵依旧站着不动,只在雁卿要抬步进屋时,才道,“听说你想雕版印前朝的农书?”
雁卿忙回过身来,道,“是,想印《齐民要术》。”
元徵便道,“我那里有它的雕版,你只管取用。”
雕版毕竟不便宜,且耗时耗力。雁卿也并非要精校版本,有现成的可用自然最好,便致谢了,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元徵又道,“还有许多旁的雕版,都是我雕了准备印行于世的。你若还需要旁的,可着人去了编目来看……横竖你去找的雕版行,也都是我家的。这还更省事一些。”
这语气已是久违,雁卿不觉就又失笑,终于再度放松下来。便笑道,“暂时还不需要旁的,先谢过七哥了。”
元徵看了她一会儿,周身气息终于再度软化下来,他便说,“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吧。”
雁卿便去送他,两人一路俱都沉默无言。行至门前,各都停住脚步。
雁卿行礼道别,元徵便道,“谢景言已回京了。太子的事,若……若他……”
雁 卿尚还未回过神来,只仰头愣愣的看着他——她也只听到“谢景言已回京了”,整个人都被喜悦和期待盛满。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元徵扭过头去望向了院外,他身 上那种又似亲近,又似疏远的气息消散不见了,一时复又淡漠如冰。他生硬的将话题截断了,道,“送到这里便好——你快些回去吧。”
谢景言回京后第六天,才来临潼县探望雁卿。
彼时雁卿正在村头渡口旁风雨亭中,就着一方简陋的长木桌,教女孩子们识字。乡间风雨亭也修得简单,不过七八根木柱子,上顶着茅草的锥头——虽简陋,可配上白河浪芦苇丛、野鸭子飞落的渡口,也别有一股纯真的野趣。
那是盛夏的午后,知了长鸣,初夏收割的麦田尚未重新播种,白河渡的渡船横靠于岸。谢景言就解了渡船,手里握着锚绳子,在栈桥上向着雁卿挥了挥手。
天气炎热,近水处没有雾气可空气扭曲了光线,外头一切都有一种海市蜃楼一般的不真实感。
可看到谢景言的瞬间雁卿便已认了出来,脸上便再也克制不住欢喜。她也对着谢景言挥了挥手,草草向月娘和女学生们叮嘱两句,便飞快的绕着石砌的阶梯从风雨亭上奔下去。待跑到谢景言的跟前了,才骤然间无措起来。
不知该说什么,她便仰头望向谢景言,道,“三哥你回来了。”
谢景言便点头。笑道,“你却出来了。”
雁卿笑道,“又不是像三哥这样出远门。”
“想出远门吗?”
雁卿想说“想”——她想同谢景言一道去更远的地方。可说到这里她便不得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心中无数话想对谢景言说,却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明明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同谢景言无缘了,可看到他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会想奋力再争取一次——她心知这是不道德的。莫非她真能让谢景言放弃一直以来的愿望,令他被太子敌视,再不能步入仕途、率军出征吗?
到底还是轻声道,“想去……三哥,我有话得对你说。”
谢景言便握了她的手,笑道,“不着急。我恰好也有个地方想带你去——已禀明林夫人了,你去不去?”
雁卿点头。他便扶着她一道上了渡船。
临潼县去年便已修了新桥,这渡船已很久没人用了,便有些失于保养。那竹篙子一撑便有些开裂,两人忙便找东西来捆和起来。可惜都身无长物。雁卿便笑道,“要小心些用,否则没了篙子,我们便要在河上漂了。”
谢景言笑道,“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想来没有篙子,在河上随流飘荡也别有意趣。”
雁卿心想:若真能同谢景言在一起,便果真如此,她也是愿意的。
临潼县多山。沿着河前行,渐渐远离村落,草木便越来越繁盛。水流狭窄湍急起来时,两岸青山也相对而出,那山将天也拢得狭窄。河流清浅起来,乱石陈于河床,绵延至两岸。谢景言便将船撑到岸边,推到巨石后一道水势略缓的水湾,落下船锚去。
说是河岸,也不过是乱石出于水的一段卵石床罢了,石头之间还是有水的。
谢景言走在前头牵引着雁卿,雁卿的体质很好,半步也不落下,轻巧的跃在乱石之间。
过了河岸,绕过一道石壁,便可看见沿山而上的石头台阶——那台阶就着山石凿成,山石不足处便凿来河边的卵石添补,修建的简陋而质朴,湛湛只容两人比肩。
那石头上生满青苔,显然已经许多年无人走过了。
雁卿便跟着谢景言一道蜿蜒而上,四下清幽寂静,只闻布谷鸟鸣,只知身在此山中。
可这也并不是杳无人迹之处,否则石阶何来?
她便问,“三哥是要带我去礼佛还是参道?”
“都不是。”谢景言便道,“早七八年来,山上确实有个道观。可惜最后一个道士也云游去了,道观已废弃多年。纵然我们此刻前去拜访,也只能看见乌鸦和荒观。”
雁卿想到那情形,便有些寒渗渗的,不觉更靠近谢景言,谢景言便笑起来,道,“别怕,我带你去看的是更好的东西。”
他 便给雁卿讲半山腰那座小小的道观,说那开山的道士们聚在一起讨论为何观中没有香火,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这么明摆的事还需要他无量天尊的讨论?压根就是 山路太他无量天尊的难走了。于是道观就成了开山祖,大小道士们每日例课就是搬石头凿山开道。一个个锻炼得力大无穷、健步如飞。
他讲得逸趣横生,引得雁卿笑声不断。这段陡峭的山路都变得有趣平坦了似的。
可惜故事并不总是好笑的——这山路太难开了,香客又总也不来,渐渐道士们便熬不住了,一个接一个的下山去了。
那最后一个道士一直坚持了三十年,终于将山道开通。山道开通之日,他一个人在观里做晚课,用十方韵唱着《道德真经》。师兄弟五人里,他是唯一一个饯行了誓愿的。可他唱着唱着忽然就疑惑起来……
雁卿不由就想象那最后一个道士孤独的坚持,忽然有些怜悯他达成誓愿——因为此刻再无旁的执念可分去他的心神,被忽视了这么多年的寂寞想必都要席卷而来了吧。
哪怕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也好啊。
“怎么还他无量天尊的没有香客来啊?”这时,谢景言学着那道士粗鲁、老迈而又直率的声音,笑道。
雁卿愣了片刻,不禁莞尔。
——同这位真人相比,她可真是个俗人啊。这位真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初心。
她不由就问道,“后来呢?”
谢景言便笑道,“后来,我和你三叔行经此地,看到了这些石阶,循路而上来到了观里,见到了这位真人。”他说,“那个时候观里已有些香火了——这位真人他时常下山去化缘,在山下做了不少善举。香客们知道山上有道观,偶尔也不畏艰难的前来求符箓。”
雁卿不由就问,“那为什么他还要离开呀?”
谢景言便笑道,“因为他的恒愿,是建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啊。”
“可既然这样,最初他为什么要跑到这样的深山来建一座道观?”
山风豁然袭来,空气一瞬间变得清新舒展。谢景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微笑着向她伸出来手。
雁卿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攀上了最后那阶石梯。
辽阔到无法描述的景象就在她的面前豁然展开。
是日天明气清,万里无云,只脚下有薄且飘渺的雾气,如天河里浣洗的薄纱。透过清澈的空气和那几无遮拦的薄纱,地面上的一切尽纳入眼底——绵延的山脉,山谷间分流而出的河流,沿着河如岛屿般散布的村庄,还有一片一片已收割或是尚未收割、已播种或是尚未播种的农田。
极目远眺,天地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将终结于极东方翻滚的大海——雁卿知道从长安东望其实是看不见海的,可她还是不由去想象极目所见的那片蔚蓝,想要亲自前去确认。
这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景象。
她看着这景象,欢快向着四处放声啸歌。至此终于明白那道士何以非要在此立观。
谢景言便看着她,眯起眼睛温柔的微笑。
后来他说,“月明之夜,这里的景色更好看呢。只是山上夜风极冷,便在最炎热的盛夏,也得船上厚厚的冬衣抵御。又怕有野兽。”他说,“等下回我们准备周全了,多带些人再来吧。”
雁卿不由就沉默下来。
她上前轻轻拉住了谢景言的衣袖,说,“三哥,我有话对你说。”
谢景言便点头。
雁卿便将自己在东郡公府上遇见太子的事,将太子留下的威胁,对谢景言说了。
说完之后她久久的沉默——想同谢景言在一起,想和他一起渡过更多的时光,去看更多的景色。她骗不了自己,纵然不能嫁给谢景言,她也想同他在一起。
她终究还是说了,“我喜欢三哥,想和三哥在一起。”谢景言只望着她,并没有回答,雁卿便也鼓足了勇气,道,“三哥若不急着成婚,便给我个机会可好?”
谢景言便问,“什么样的机会?”
雁卿道,“三哥若还拿不定主意,可否不要急着娶亲,也考虑一下辞官归隐——我会一直等到三哥成婚另娶,或是三哥愿意辞官归隐之时。”
谢景言便一愣,道,“若我十年还不肯辞官呢?”
雁卿道,“那我就等十年。”
“若我一辈子都不肯辞官呢?”
雁卿便道,“那我就等一辈子。”
谢景言抬手扶额,略一遮挡脸上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松开手,重又望向她,无奈道,“值得吗?”
雁卿道,“值得……”片刻后她又道,“便如这山上那个老道士,他见了这山巅的景色,你让他再去旁处选址建庙,他也不肯。反而宁愿在此凿上三十年的石阶。”
谢景言道,“可他最后还是意识到,看这景色并非他的初心和本愿,最后还是弃之而去了。”
雁卿便一怔。随即反诘道,“至少这景色值得他在此耽误三十年——三哥只诘问我是否值得,但其实若三哥不愿我等下去,只需另娶旁人便可,我定然不会再纠结下去。可三哥为何却反而觉着自己会拖延一辈子?”
谢景言望着她,不由笑道,“因为我也喜欢你,便如你甘愿一直等下去,让我娶旁人我也不肯。”
雁卿便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谢景言便抬手轻轻弹了她的额头,笑问道,“我只疑惑,你为何会认为在我心里,当官反而比同你相守更重要?”
雁卿便道,“因为那年三哥曾对我说,你想上战场——我想至少要等到三哥愿望实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她说,“若因为娶我三哥反而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那我也就配不上三哥的喜欢了。”
谢景言便轻轻的道,“可若为了这愿望令你无凭无据的等下去,我也就配不上你的喜欢了。”他在群山之巅俯身轻轻的亲吻雁卿的额头,道,“别烦恼了,这件事便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