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颈部和背部也竭力向后弯曲,恨不得填补下此刻两人身体之间的所有空隙。她以玩笑口气压抑心中苦涩道:“我这一走,你会不会像话本里那些负心的书生一般?做下一番大事,遇到更美丽的女子,就轻会而易举地忘了我…”
“傻子,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更美丽的女子?”涂煜为了安她的心,也为了寄予自己心中不舍,缓慢而温柔得在她右鬓烙下一吻,才意味悠远地道:“虽没有成礼,但你、我已经是夫妻。
涂煜今生今世,只你一人,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我怎甘心就此放过你而转寻他人…”
**
河岸上去岁的旧芦苇虽然干枯,但足以将她穿梭着的身影密密掩盖。
她身上依然披着一个时辰前,他亲自为她披上的那件玄色斗篷,那是他的衣服,布料不精细但密不透风,对于她来说自是保暖,只是嫌大了些,不利于她行动。虽然相当不舍,谭蜜最终还是趁着喘气的功夫把衣服解开舍弃。
可以支配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她必须趁那些护送她的侍卫发现之前,跑得越远越好。
她记得谭菱在被送回匪围前,涂煜就坚持把她送走,她那不肯走,非要留在他身边,还为此和他闹得很僵。涂煜实在拿她没办法才允许她留下。
可是就在今早,他变了套路,知道硬来不行,甚至不惜骗她让她离开。
伤心的同时,她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知道自己如果再像上次一样执拗着不同意走,涂煜肯定会强行把她送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是绝对不可能有像现在一样的逃跑机会的。
永远不再分开的话,你做不到了,那只好由我来践行。
我不走,涂煜,我会留下来陪你。
谭蜜在心中默念。
作者有话要说:——“永远不再分开的话,你做不到了,那只好由我来践行。”
可能有结局恐惧症,这一章结结实实写了好几天,总觉得看不过去眼,但我尽力了。o(╯□╰)o

 

第57章 破城

沙盘正中插着一枚写着祁字的纸旗,涂煜将泥塑的小人摆在了它周围最后一个空位上,沉重地吁出口气,并抬手掐了下自己的鼻梁上端。
岳卿安将视线从沙盘中收回来,艰涩地道:“都督,我们现下究竟是…”他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全身而退,但是涂煜和他自己都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放任祁军不管的事情,他们是做不到的。
“孙昭并非强弩之末,困兽犹勇矣。”涂煜眉毛微扬,眼眸中倏地爆出灼灼光辉,“胡肆走了一步险棋,以为这样做就能至孙昭以死地,就能逼走我涂煜…可是他却看错了孙昭,更看错了我。”
“但据那名探子说,大司马胡嗣这回几乎是倾巢而出,祁军人数是我们的三倍,尚且被他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如若冒然进攻营救,恐怕赢面不大!”
涂煜撑在帅案上的手指轻轻弹敲,过了一会儿,道:“岳大哥说得没错,不过正是因为敌军倾巢而出,我们才有了机会。”
岳卿安被他的话启发,激动得眉心轻跳,“都督的意思是——”
涂煜唇角微微勾起,指着包围圈外的一点,徐徐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以攻为救,逼得胡肆不得不撒嘴放开孙昭!”
“都督委实英明!”岳卿安眼中清光熠熠,纵使他自诩思绪缜密过人,可是每每到了危机存亡的时刻,总少了些临危不乱的气魄,不如涂煜这般有大将风采,无论何时何地都做到游刃有余。
涂煜是不世出的将才,岳卿安越想到他不久后的归隐就越觉得可惜…不过转念一想,涂煜虽是人中龙凤,孙昭又哪里是池中物?一山不容二虎,涂煜心思这般豁达,肯及时放手,对黎明百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霁膺关城楼下传来洪亮、整齐、嘹亮的军歌时,一生战功赫赫的霁膺关守将徐至勤,竟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发抖,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空虚感,而恐惧亦像是一把无声无息扎进他身体的冰刃。
徐至勤不由于心中感叹,这曾被世人称为天下最坚固的霁膺关,此时不过徒有其表…他此刻真是悔恨至极,若不是胡肆要围剿孙昭所率领的祁军,嫌他那堵“东墙”不够坚挺,硬拿自己这道“西墙”来凑!他哪里会像现在一样狼狈?
毫无乐调的军歌听得徐至勤几欲崩溃,不过一会儿工夫,他于沙场上、官场上积攒了多年的自信便彻底沦丧不再。
过了很久,他的嘴唇才终于艰难地蠕动了下,不过却是侧身同身后的副将艰难地下令投诚…
副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大恫,铮铮铁甲下的肩骨哆嗦得厉害,唤了声,“将军!”
徐至勤变了调子的声音有些滑稽,“你可知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几位副将沉默不言,末了,只见徐至勤伸出三根手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副将看见他干裂嘴唇掀起,难以置信地问:“将军,我们难道只剩下…三万人了?”
“三万?哪里还有三万哟!”徐至勤忽而苍凉大笑。
先前,他以各种借口扣这些将领留在此处不得离开,就是怕他们知道兵营中已经空了,会变节投敌…可是现下,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霁膺关…只剩下这城下的三千人马了啊…”徐至勤往日威严荡然无存,他像一个被儿女赶出家门的老者一般无助,语调像哭也像是在笑。
众将闻他这么说,登时面如白纸,心如枯叶,好像一个个都变成了脆弱的纸人,仿佛有什么尖利之物捅过来,他们就会破了似的。
既为军人,死本是无惧,然而现在他们面对的却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屈辱!在他们眼里,城下那近二十万大军,似乎根本不是来攻城的,而只是来看戏,看一场霁膺关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摧毁掉的好戏。
——尤以那身骑一匹枣红色大马、位于整齐有素的队伍最前方的英姿勃发的男人最是可恶!
他的表情又怎能这样的从容怡然?周身的氛围也根本不像是在战场,更像在某个阳光充裕的午后,和妻子在院中的石桌上下棋一般无二。

“我徐至勤愿献上项上首级,只愿涂都督不伤害我霁膺城内百姓分毫!”
徐至勤听说涂煜是匪寇出身,他担心他会以暴虐方式入城——荼毒百姓,是以才会这样主动献出生命,以期涂煜可以饶过百姓。
妻子前两年过世后,他又续了弦,小儿子刚刚满月还未七日…他的牵挂比年轻时更多,他也更加怕死。可他毕竟是男人,是男人就有责任去守护他该去守护的东西。
涂煜动作一气呵成得翻身下马,向前跨了不过半步,对面高高城墙上的兵士们的弓箭就立刻紧张而畏惧地架了起来。
在他们心中——涂煜简直就是魔鬼!
不然现下他们的守将都说要以命来换百姓安危了,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真如传说中所言,自为匪时,涂煜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这边,涂煜没顾身后岳卿安、田颂等人焦急的呼喊、阻拦,而是径直向城下而去——
居高临下俯视着涂煜的徐至勤不知涂煜在耍什么花招,故不敢命手下轻易放箭。他秉着呼吸,静静等待,仅管耳朵一阵阵轰鸣,但他的心却好像能够听他府中那用以计时的滴漏——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音…
解下头上的战盔,涂煜将其随手往身边一扔,椭圆型的铁盔骨碌碌滚得老远。随即他肘关节轻轻抬起,不是释放暗器,竟是双手抱拳对徐至勤作揖!
“我敬徐将军是个英雄,十五年来,镇守霁膺关风雨不改!”涂煜独立城下,周身好似有万丈光芒加持,引人敬畏,“涂煜不要将军的性命,更不会伤百姓分毫,涂煜只希望将军迷途知返!”
既已迷途,焉能知返?
孙至勤虽恨胡肆的野心勃勃,但他身后代表的终究是大珣,是故他也才会借兵于他。他从不自诩英雄,但一仆怎能侍二主?他注定生是大珣奴,死是大珣鬼,就算他死,这一点也绝不会改变。
“徐某死不足惜,惟望涂都督能信守——你此时在两军将士们面前所言!”
说完,孙至勤从城墙上翻身跃下,身体在涂煜眼前腾起了一朵巨大的血花,壮烈凄厉。
涂煜心房骤然紧缩,缓了许久方急迫而沉重地走上前去,以手轻轻覆住了孙至勤圆睁的双眼。
**
南丰军势不可挡,短短时间内便连破数座重镇!
这另在京城中遥控着一切的大司马胡肆愁得有好几夜未曾合过眼了。因深感事态紧迫,胡肆已于两日前撤回了所有兵力,放弃围剿已久的祁军,转而全力狙击涂煜!
涂煜却并不贪恋战果,巧借地形之便利,及时回撤,不仅甩脱了胡肆的追击,并在霁膺关以西的菁阳同孙昭会师。
涂煜的南丰军连日来奔波,亟需整顿;而孙昭的祁军因被围剿过一段时日,比起南丰军更是疲惫不堪。另外,两军融合也需要一段时间,于是涂煜、孙昭经过商量后,决定暂且留在菁阳整军备战。
这段时间内,南丰军行踪不定,被派去护送谭蜜的人找不到南丰军踪迹,迟迟未归也不算奇怪。但涂煜一向来谨慎,得不到消息,他根本不能心安,故一安顿下来,他即刻就派人去打听谭蜜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转机

然十日后,派出去打听谭蜜消息的人带回来的竟是谭蜜根本没有回过匪围的消息。这意味着他又一次把她弄丢了。已经是第二次了,上次是无心之失,这次派了最得力的侍卫护送,可她居然还是不见了…
尽管心里乱得很,涂煜仍然第一时间派人顺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去寻找谭蜜等人的踪迹。
这么久过去了,正常人都会觉得谭蜜已经凶多吉少。但他的信念太执着,又或许是恋人之间的心灵感应释然,总之涂煜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她很可能已蒙受不幸的事实。
——
漆黑的帐子里,他枯坐了一天一夜,食难下咽。
他还记得她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应该不爱惜自己。可当他硬逼着自己去嚼任何一种食物,哪怕是毫无味道的米粒,都会觉得恶心…故最后干脆放弃,什么也不再吃。
期间孙昭来过一次,却被岳卿安以涂煜突染恶疾拦住了。
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岳卿安知晓孙昭对谭蜜非同一般的隐秘心意。
故若孙昭看到涂煜的状况,那一定不难猜度出他反常的颓唐与谭蜜有关,届时他一定不会放过涂煜。不过事情往往是越掩越黑。放眼天下,心机深沉缜密过孙昭的能有几人?
涂煜派出的人一返回军营,并没能顺利去到涂煜帐中复命,而是被孙昭先一步“请”到了自己帐内。
——
“将军,你把我们扣在这儿也没用啊!”其中一名士兵机灵地道,“我们只不过是受我们都督之命,回去匪围送东西的,就这么简单,将军真的是多想了!”
“哦?”孙昭唇角聚起冷笑,“据我所知,你们不过才走了两日两夜,去匪围送了东西又再折回来,难道你们长翅膀了能飞不成!”他话中温度急剧下降,慑得在场三名兵士具是肝胆打颤儿。
“我们…我们,东西半道弄丢了,只好回来了。”先前接话的那名兵士颤颤巍巍地道。
孙昭不搭话,而是一步步走进,轻而易举得一把提溜起说话的男人的衣襟,阴鸷目色好像刀子一样刮过这人的身子,道:“我不知涂煜如何对待不老实的手下,但在我孙昭这里,允许犯错,但绝不允许撒谎!”
“将军饶命,我们没有撒谎啊!我们就是去送东西的!”另外两名士兵吓得伏地连连叩头。他们当然怕死,只是再怕也不会出卖涂煜罢了。
手腕突然卸力,前一瞬尚被孙昭拉得两脚离地的男人,下一瞬已重重趴在了地上,他闷哼一声,并不敢发出更多的呻_吟声。
看这三人架势,孙昭知道再逼问下去,也是于事无补,于是他索性放他们离开,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亲自跟在了他们身后…
——
三人进入涂煜帐中时,还没有从刚刚心惊胆战中缓和出来,看见涂煜帐中的气氛比起孙昭那里只坏不好,胆寒之情更胜刚才。不过他们毕竟都是军人。军人最首要的职责便是忠于上级,故三人并未耍什么滑头而是据实相报:
“回都督,属下们循着路线一路寻找,只发现了这个。”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他们还能找到这东西,实属不易。
涂煜从士兵手中接过一缕布条,当认出这布条是来自己那条为谭蜜披上的披风时,捏着布条的手不由得轻微发抖。
轻轻闭上眼睛,挥挥手另三人退下后,他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轻轻环住双腿,头自然垂在膝上,久未进食的他,这会儿更觉得双耳轰鸣得厉害。
帐篷被撩开得时候,涂煜觉得抖增的光线极是刺眼,垂下的额发挡住了他的一只眼睛,胡须几日未曾剃去,整个人神色寂寥而狼狈。
孙昭没说话,上来就先给了他一脚。
适才在帐外,孙昭将兵士们回禀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尽管只是寥寥数语,可已足够他判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如若是体格孱弱的人,估计立即就躺地了,故而就算是涂煜这种久经沙场的人受了也并不会好过到哪去,可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相反地,身体的痛楚分散了注意力,减弱了他心中那股刀搅般的痛,他反倒还觉得痛快…
他暗暗期待对方再来那么一下,或者,干脆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他也就不必再痛…
不过怒意勃发的孙昭却根本没有这么做,而是撑着地面坐在了他身旁,缄默良久,孙昭始才动了嘴唇,“当初我同意让你带走她,是认为你比我更能带给她幸福。可是现下你竟连她的安危都保证不了,涂煜,我问你,你可还对得起她对你的那一片真心!?”
“呵呵…”涂煜声音粗噶难闻,“她是我的女人,我就算做的再不好…再对不起她,恐怕也轮不到将军来置喙。”
“你的女人…?”孙昭冷笑,“你一回、两回把她弄丢,你有什么资格说她是你的女人?”
是啊,他又把她弄丢了,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说她是自己的女人?
他的未来早已写满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他马上就要和她携手离开…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就会不见了呢?没有了她的他,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纷乱的发丝被射进帐内的光线映得仿佛镶嵌上一层金边,光亮愈加衬托出他的颓废与不堪。
孙昭见他不再回答,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他起身又泄愤似的狠狠在他身上踢了几脚,直踢得涂煜滚在地上。犹然不够解气弯腰还想继续揍人,但涂煜和孙昭自己的手下听见动静,突然冲进来拉住了孙昭,他才勉强暂时罢休而去。
是夜。
爆灯花的“啪嗞”声唤醒了涂煜的意识。
他感到嘴皮儿上沾了湿湿的东西,十分不自在。可能因为太倦怠,他怎么睁眼都睁不开,无奈他只得伸手去推嘴边的凉意,然而入手的却是一片细腻柔滑的触感…忍不住继续碰触了两下,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难道她回来了?
朦胧之中,他看见有个身影坐在床头,涂煜一把坐起来,就想要扑上去,可是再一回神,他却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而且人还躺在床上,根本就没坐起来!
原来,他是被梦魇住了,并非真醒,多做什么动作都是徒劳…
颇费了一番力气,待他终于清醒过来,尽管脑袋疼得厉害,可他还是第一时间用视线捕捉自己周围的方寸空间。
空无一人。
难道刚才触碰到的一切只是梦境?
下意识地用食指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后,他嘴角终于又弯了起来,趁着油灯的光,涂煜看清自己指心正趴着一颗湿哒哒的米粒。
揉了揉干涩模糊的眼睛,开始环顾帐内空间,最后他的目光闪烁了下,定格在帐内一个不寻常的角落…
强撑着虚软无力的身子站起来,他蹑手蹑脚得朝那个角落挪过去——
她正在从铜盆里捞出来一块湿布,并未留心身后的动静,故被他一把拥住的时候,她明显有些猝不及防。
男人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她身上,而他们的重量对比太过明显,以至于她不得不将双手按在拖铜盆的木架子上才勉强站稳。
“沉死了,快起来…”她小声嘟囔着。
父母双亡那一日起,他哭过,自那以后,就算遇上再多的困难,遭遇再大的挫败,他也惟有流血不曾流泪,可是自适才看清她身影的那一刻起,他眼眶就热了。
自己这厢不争气的流眼泪,她却在那里大呼小叫赶自己走…?
不走偏不走!
涂煜倔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环着她肩膀的双臂下移,直接搂住她的腰。一方面因为谭蜜的挣扎,一方面因为他失了可依靠的点,末了,他竟搂着她滚在了地上。
危急之刻,他不忘把自己垫在她身子下边,这样虽然摔得很疼,可是身上承受着来自她的力量,他心里乐开了花。
“活的她”,这三个字,只要稍微一想,他就觉得无限的心满意足。

等到半拖半拽得把人拉到了兽皮上,谭蜜后背都湿透了,吁了半天气,她才没好气地瞪了眼望着自己痴痴傻乐的男人,道:“谁准你不吃饭的。”
他想辩驳说:你是说过不让我不吃饭,但你还说过不让我喝酒,所以你看我虽然违背了前一条,那起码遵守了后一条…不过心思一转,他又不想暴露自己几乎已经成了惟她命是从的男人这一点,便只是满足地望着她,并不多说话。
谭蜜对他的无动于衷十分不满,不过到底心疼他这番狼狈的样子,就没有继续“训斥”这不听话的男人。
刚才他昏睡着,她试图强喂他些米粥,但是男人性子倔,就连在睡着的时候,也是喂一口吐一口,根本就不喂不进去什么。
好在现下他醒了,她便又取了剩下的那半碗粥,执了汤匙,继续喂他喝。
这回喂得很顺利。
涂煜尝粥还是觉得苦,但是只要是她喂的,再不好吃他也甘之如饴。
“你总说我傻,怎么自己也这么犯糊涂?”她看着他仍旧有些入执的眼神,心里愈发疼得厉害。
涂煜只是虚弱的笑依旧不答话,谭蜜又道:“等你好了,我们就马上离开,岳大哥都安排好了!”谭蜜看涂煜脸色倏然转暗,知道他误会了,又急忙解释,“我和岳大哥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他说,他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孙昭知道我没死,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的。”
所以,也只有他将自尊和骄傲抛却,表现出一幅半死不活的状态,孙昭也才会相信?
这招苦肉计,效果虽好,只是过程太狠,近乎凌迟。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结局。


第59章 尾声

南丰军统领涂煜一蹶不振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支军队上下。短时间内影响不大,但时间一长,涂煜在军中威望难免一点点跌落。相反孙昭赏罚分明,进退有度的治军风格,倒是逐渐抚顺了很多以前对其不服的将领和士兵的逆鳞。
死去的人若不得安宁,那活着的人只会更痛苦。孙昭心中虽恼涂煜恼得恨不得杀了他,不过与其一剑结果了涂煜,他倒是更乐见涂煜一点点腐朽、溃败。
孙昭派身边最得力的一把手于暗处严密窥伺涂煜的动静,直到中央势力再次蠢蠢欲动,他不仅要接手南丰军,还要开始制定严密的攻防计划,故在这种忙乱不堪的阶段,他一方面把派去在京都活动的梅曳凡召回,一方面也不得不把安排在涂煜那里的人——抽调回自己身边辅助。
从知晓谭蜜去了,已经过去了一个来月,虽每每想到谭蜜之死,孙昭仍有卒郁之感。可是一旦形势有变,或军中事物缠上身,他也能借此将思念和悔恨压下去。
直到一日,负责给涂煜送饭菜的火头兵慌头慌脑地冲进帐子里,禀告了涂煜已经不见了一日的消息,孙昭几乎覆灭的心思才又一次遇火重燃!
火头兵是孙昭的人。之前孙昭以各种名目安插在涂煜身边的人,后来都被一一抽调了回去,唯有这名火头兵本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孙昭忘记了。
几乎死在帐篷里一个来月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孙昭怎会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但他眼下分身不暇,只得派其他人去追查跟进此事。
不过,结果却是派出的人追查了一夜都没有再寻到涂煜的影子。

连忙了整整一夜,孙昭终于将手中的事忙出了点头绪,揉了揉干涩眼睛,又敲了下闷痛的太阳穴,他黑着脸朝岳卿安的住地而去。
岳卿安听了孙昭来意,浑然不知的意外神情比之孙昭听到涂煜不见消息时的简直还要夸张上几分。
面对孙昭的质疑,岳卿安气度闲适得为自己辩解,“将军,都督走了,你就是在下以后的主子,都督缘何会不见,卿安若真的知情哪会不告诉你。”
孙昭嘴角溅起一丝冷笑,眼里的冷意仿佛能把一丛大火浇熄,他直直盯着岳卿安的眼睛,道:“岳大哥,我也称呼你一声大哥。但你不要以为我孙昭惜才就不、敢、动、你!”
岳卿安耸肩,并不在乎孙昭威胁,而是怡然然坐在蒲团上,自斟了一杯茶,慢慢品茗,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眸注视着孙昭,“将军,既然称我为兄。那可否就听岳某一言?”
孙昭轻轻呼出口气,压抑怒气,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你说…!”
“拿人手短,吃人最短,难道南丰军还不够换涂煜一条命?”明明是很有力道的一番质问,可岳卿安说话时上身岿然不动,两侧鬓发悠然垂下,周身气度卓荦出尘。
然,外表再怎么镇定,他都身处时俗之中,怀揣野心,内心并不能做到绝对的心无旁骛。
他犹然记得晨曦之中,涂煜最后看他的冷漠眼神。虽然谈不上恨,但岳卿安很清楚,此后他们不仅仅是天各一方,恐怕连往日那些兄弟情义也一并缘尽了。
罢了,他在心里默然长叹。毕竟他为了利益,险些将兄弟情义抛却。是他不义在先,那现下就由他来尽量劝服孙昭,为涂煜他们最后的心意。

——
“哥哥,我们去放纸鸢。”孙静持拿着一只燕子纸鸢,蹦蹦跳跳地来到孙昭帐内。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孙昭平日对待妹妹一向严厉,这会儿喝了酒,就更加口不择言,说话的语气比对待下属还要难听。
孙静持不以为意,看着孙昭挫败的样子,心里替他难过得紧。
她已经得知涂煜装疯卖傻后,携谭蜜离去的事。当初他兄长放他二人离去是觊觎涂煜交换的筹码,而今时不同往日,依照孙昭的性格,若然知道真相,多半会杀了涂煜将谭蜜占为己有,可是他却错失了这样做的机会…故才这么悔恨。
孙静持的私心里是更支持谭蜜些的,她希望她能得到幸福,然而孙昭毕竟才是她的至亲,她又不得不站在自己哥哥的角度来为他考虑、帮他脱离此间的痛苦境地。
“哎哟,哥哥,你别喝了。今天可是我的生辰,难道你忘了吗?你答应要陪我放纸鸢的…”孙静持摆出必杀的缠兄攻势,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让人看着没来由的心疼。
孙昭经她提醒想起了这回事,今日的确是妹妹的生辰,只是他一门心思扑在涂煜逃走的事,倒将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可现下都是晚上了,外面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到底该怎么放纸鸢呢?

半夜放纸鸢本就够稀奇的,拉着一个三四分醉的兄长来放纸鸢,孙静持认为这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桩奇事。
然而非要拉着孙昭陪她,倒真不是她贪玩,非放这纸鸢不可,只是她想借此事好好点醒她这大事英明,小事犯浑的哥哥。
“哥哥!你好好拉着啊!别我一跑,你就把纸鸢丢了!这样我根本放不上去!”孙静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气急败坏得直嚷嚷。
孙昭撇嘴正欲发作,但一想到今日是妹妹的生辰,自己本就没准备什么生辰礼物,若连这点小事都不顺着妹妹的意思,那他这做哥哥的也太不称职。故末了他也就没发作,而是由着孙静持的意思来,直到纸鸢顺利被放上了夜空。

兄妹两个捡了个平整的地面,席地并肩而坐。
彼此都很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孙静持面上忽地摆出一副难过神情,“呜呜,手麻了,快!哥哥你替我拿一会儿。”
孙昭被她的样子逗得神情一松,接过她递来的线柄,感受着自指腹传来的摩擦力,嗔道:“若不是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否则我真怀疑你是爹、娘捡回来的孩子。你这一天研究紫薇斗数的,一天又半夜放纸鸢的古灵精怪的不靠谱劲儿,怎么看着就和我一点也不像!”
孙静持嘿嘿一笑,“哥哥莫再提什么斗数、星象的了,我现在才懂得了,那些都是哄人的玩意儿,算不得数的!”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后,又道:“至于这半夜放纸鸢,哥哥且说说哪里不靠谱了?”
孙昭今夜感怀颇多,喝了酒,较之以往更为感性,于是也就一反常态和孙静持细说起这放纸鸢的乐趣来,“春风袅袅,阳光和煦,放飞纸鸢的同时也可以顺道感受春光,而看着风筝借由自己的牵引,一点点放到空中,本身不就是一件放松身心的事?”
“眼下没有春光,只有夜晚夜风,而风筝飞上天空,我们也看不见它,是以哥哥才觉得——我拉着你来风筝是件难以理解的事吧?”
“原来你还明…”白。
孙昭意识到孙静持的意思,将后话猝然吞咽,神色一转,苦笑。
原来不明白的,从来都是他一人。
“哥哥你仔细想想。若你把她握在手里,一天天放上天空,你却并不能这件事中得到更多的乐趣,而且就算你能随心所欲地掌控她离你的距离,但她的心只会越飞越高,离你越来越远。”
这道理,就有如你在暗夜中放飞一只风筝…
“不如…快意放手!放过彼此!”孙静持从袖子中摸出一把匕首,往孙昭面前递过去,见孙昭迟迟不接,她又道:“今日府里传来消息,说五嫂嫂生了一个男孩,这可是哥哥你的第二个孩子!”
孙昭听了一愣,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此事当真?”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没人来告诉他?
“当然是真的!只是哥哥你说什么人都不见,来递消息的人才没能入得你帐中告知你。”孙静持淡淡笑了,“谭蜜也有她在乎的其他人,哥哥你也有你该珍惜的眼前人。”
不如在心里默默道一声珍重,莫要再穷追不舍,否则害人害己,多么的不值当。
“静持…”孙昭望着自家妹妹渐张开的脸部轮廓,此刻倒觉得有些不认识了,末了,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长大了。”
孙静持笑而不语,将匕首塞给孙昭,撑地起身拍拍手站起来,走出几步后,又回头催:“哥哥,你动作快点,我们早些回去,你也好为我那新出生的小侄子起个好名字,明日一早还要让家臣尽早带回去呢!”
孙昭“嗯”了一声,将线绳割断,陡然手中一松,心也跟着松快起来,他负手走到孙静持身旁,“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孙静持微诧,“这么快?!”
“就叫‘孙克’吧,克制的克。”
我愿克制思念,只要你能拥有自己的幸福。
孙静持闻后眼神加深,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将视线默默移到了茫茫夜空之上。
**
两百里外的密林。
“我们不能住店,你身子弱,虽然天暖和了,但夜里到底凉,委屈你多忍耐些。”涂煜脱下外两层衣服为谭蜜盖上,直到到把瘦小蜷缩着的她裹得像个粽子似的,他却仍不放心,又将其颈部左右的衣服压了又压才离了手。
他把自己的衣服一股脑都裹在自己身上,也并不能让她暖和到哪去,反而还因为怕他冷而加深了担心。不管不顾得将衣服全部从身上扒拉下来,谭蜜依偎到靠在旁边棵树旁的涂煜身上,将两件衣服重新覆盖,才心满意足地笑着道:“这样才不委屈!”
“你呀——”他用食指轻轻戳了下她脑门,嘴角扬起,调整了个舒服妥帖的姿势,将她搂紧在怀,一侧下巴促狭得轻蹭了几下她的脸。
她被他新冒出的一茬胡渣痒得咯咯直笑,到最后受不住了,只得将被他缚住的一只胳膊退出来,往旁边推他。涂煜却根本不理会她的反抗,反而“得寸进尺”,更加紧得去贴她的脸蛋,去抱她,恨不得将她和自己揉成一体才肯罢休。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谭蜜看他心情好了不少,才又提起岳卿安,“今天在路上,你对我说的岳大哥的事难道都是真的?他帮我们真的是别有居心?”
涂煜听见这个名字还是陡然一僵。
金峰寨寨主田乔去后,他视岳卿安和田颂为最值得信赖的兄弟。田颂以前单纯,现在恬淡,于名于利皆无所图。并早已在一个月多前,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专心回去陪阿苦待产。
而岳卿安…一度想为了换取孙昭的信任,不惜拿谭蜜去换!
虽然他及时迷途知返,没有将谭蜜真的献出,还为他们筹谋、协助他们逃亡。但若然不是岳卿安杀死了护送谭蜜的人,又将在返回匪围途中逃走的谭蜜偷偷藏在军中,他们哪里需忍受这么久的相思之苦?又哪里差点真的错失彼此?
毕竟有过那么多并肩作战的过往,若说恨,涂煜倒还真是恨不起来,只是两人的关系绝然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
他没有详细对谭蜜说明岳卿安曾经怀有的险恶心思,只耐不住她问他为何对岳卿安态度冷淡时,草草回应了几句“岳卿安别有居心”的话。哪知谭蜜知道后一直问东问西,不过涂煜却不想告诉她完整的实情,是因为他怕她知道了,会跟着失望和后怕。
忖了一阵后,涂煜佯作不满吃醋道:“你怎么对他这么关心?莫不是你还在不甘心当初自己没被他要去吧?”
岳卿安在谭蜜眼中一直都是一个良善的、值得信赖的长辈,就算追溯到当初在祠堂前的那一刻,她也未曾对他产生过半点爱恋。不过当涂煜在说岳卿安另有所谋时,她觉得奇怪才追问了几次。不过这会儿听涂煜的口气如此不喜,她便也收了再问下去的心思。
“哪有你这么小气的?”谭蜜呶嘴,“你说,你都为这事耿耿于怀多少回了!”
涂煜轻轻哼了一声,将她柔软的身体再次拘到怀里,“总之以后不许你总提别的男人。”
谭蜜轻轻“呿”了声,不满地道:“我哪有总提什么‘男人’。”说得她好像多么水性杨花似的。
“是没总提,但你好好数数,从以前到现在多少男人围着你打转?”
“你数吧!”她坐直了,气鼓鼓地瞪他。从头到尾,抱她的、亲她的、气她的、惹她的,那…什么她的,除了他还有谁呢?又哪里有什么别的男人!
“岳卿安、田颂、梅曳凡、孙昭…”单他知道的就有四个,这四人中,有他的朋友、敌人、兄弟…,但不管是谁,只要想到谭蜜差点就属于他们其中的一个,他就后怕得紧。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夫君大人我错了!”
一声“夫君”叫得他相当受用,不过涂煜还是尽量克制着上翘的唇角,挑着眉毛质问她道:“说说看,你都错哪了?”
“我不该生得这么花见花开、人见人爱!”
涂煜听她这么说没觉得一点不妥,喜滋滋得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吻,随后信誓旦旦说出了三个字,差点让谭蜜笑岔气了。
他说的是——“这倒是。”
这样的话,听起来中听,但谭蜜心下明白涂煜并非因为自己的外表才喜欢上她,他们初识的时候,她瘦得脱型,又哪里有什么美貌可言?
“我喜欢你的外表,只因这是你的一部分,我喜欢的心,是因为它成就了你。谭蜜,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他徐徐说来,听得她鼻子泛酸,究竟是怎样的心意相通,他居然能顺着她的心思说出这样一番情话?
“我曾怨怼上天,在我很小的时候夺走了我的双亲,让我一人无助活在谭家。可是现今我却一点也不怨上天了。岁月孤寂,人生苦短,能得你携手相伴,上天着实厚待我。”
两人相视而笑,紧紧偎靠在一起,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在这凉风瑟瑟的夜晚缱绻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