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找个大夫,你去客房歇歇吧。”卓北安边说边朝她走去。
“不要,我不用休息。”秦婠摇着头。
她的固执,卓北安是领教过的,说去泰岩就去了,不管不顾的性子,哪里会听人劝,他将脸一沉,道:“这是大理寺的案子,外人不得插手,我这不需要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秦婠攥紧衣袖,心急如焚,半晌方退步,“那…那我看大夫,但你让我留下好吗?我想帮你们…你别让我走,我不想坐在家里傻等。”
带着哀求的话让卓北安怎样都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缓了缓情绪,他妥协,点头,秦婠露出笑,转身朝外,边走边说:“那我去叫他们进来继续看卷宗…”
语音未落,她便听身后传来他低沉的话语。
“秦婠,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秦婠疑惑回头。
“我和他,是同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弃。
第153章 旧事
烛火摇曳,斑驳了满室乱影,那个秦婠崇敬了两辈子的男人,站在凌乱的卷宗间,像透过裂瓦洒下的月光,伶仃细瘦。她顿时怔忡,不知要如何回答这猝不及防问题。那个“他”,是她这一世良人,可也是五年后的卓北安,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但她不能将他们视如一人。
真相揭破,他们该如何相处?秦婠不知…
见她沉默,卓北安发出悠长叹音,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咳嗽,他用一如既往面对晚辈的语气开口:“你不必紧张,我只是确认罢了。不管你与他是何种关系,你我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是镇远侯夫人,而我是大理寺少卿,承你唤我一声北安叔叔,今生也只是叔叔而已,你不必有所负担。”
仅管她没说,但聪慧如他,怎看不懂她眼中突然消失的热切崇拜?怎会听不出她那声“卓大人”背后的复杂,已经不是“北安叔叔”了…
他不应该问她的,这些稳秘难堪的真相,哪怕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也只适合烂在胸中,和腐朽的病躯一同封存入棺,埋入地底,但莫名,在看到她哀求的眼眸时,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我…”秦婠没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想起自己的沈浩初,忽然明白,其实他本不是沉闷严肃的人,他应该是向阳而生的,一如这辈子的沈浩初,像鹏鸟有鸿鹄之志,会笑会怒会动感情。
哪有那么多的不动声色?哪来那么睿智的冷静?那不过是他在长久的折磨后不得不妥协的屈服与压抑,通透也罢,历炼也罢,他的平静,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不可能”后的结果。
这样的卓北安,不坚强,甚至很脆弱,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可那又如何?
他们都明白…
她与卓北安,上辈子如何,这辈子还是如何,不会改变。
“还愣着做什么?时间紧迫,快去把他们叫进来翻卷宗吧。”卓北安垂下眉目,淡道。
“哦,好。”她如获大赦般跑出去。
他抬起头,拿着卷宗的手微僵,目光落在背影消失处。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沈浩初告诉他,他们是同一人,他便不会给这个一直叫自己“叔叔”的姑娘过多关注,他只是好奇,能让“自己”动心的姑娘,该有多大的魅力?
但其实,他没瞧出她有什么魅力,倒是缺点一大箩筐,倔强固执任性跳脱,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会在他死后砸烂他的灵堂,说他没死,说要找他,然后真就不管不顾地去了——仿佛超越了生死。
而生和死,却是他这辈子都跳不出的桎梏。
别人是向死而生,他却是生而向死。
外头她的声音传来——“卓大人请诸位入内。”短暂的走神被打断,从他问出问题到现在,不过须臾瞬间,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些比案情更错综复杂的感情。
说开也好,明白了,才能将执念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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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重重降临,渐又转为浓厚夜色,黑暗笼罩了天地,外间一切嘈杂都被摒弃,更鼓不知敲过多少响,茶碗的浓茶一碗一碗地添,烛火下发红的眼眸不知疲倦在看着褪了色的墨字,额上的汗滑到鼻尖,不经意间滴到纸上,渲开一抹灰淡的水渍。
“要是累了,你去歇歇吧。”卓北安看到秦婠用力揉眼,一双眼红得像兔子,不禁道。
“不累,就是眼睛疼,我撑得住。”秦婠拿着锦垫直接会在地上,身边全是卷宗,像被埋进纸堆里。
二十年前的兆京罪案卷宗,就算是卓北安已经将年份锁定到三年,这卷宗仍是不小的数量。兆京是京城,虽说天子脚下律法森严,但人多的地方毕竟矛盾就多,小偷小摸、争抢伤人这类案子数不胜数,何况有一部分卷宗还被烧残,找起来更加困难。
几个人通宵一宿,分工合作,看过的卷宗都按年份日期排列整妥,撂得像小山一样高,没看过的卷宗还凌乱地堆满半间屋子。秦婠回答过卓北安的话后屋里就再无声音,只有沙沙翻书声,烛火爆了灯花,小厮第三次来剪烛芯、换上新蜡,屋里的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想来是常常如此。
秦婠不禁看了眼卓北安——长期如此,他这身体受得住?
闪神不过瞬间,她飞快又低头继续,才看了两行,忽见有人捧着卷宗欣喜若狂地跳起来,直嚷:“大人,是不是这份卷宗?”
卓北安已接过他递来的卷宗,秦婠则将满手灰墨在衣上蹭了蹭,冲到卓北安身边,踮起脚看去,卓北安迫不得及将卷宗拿得低点,让她一起看。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份卷宗,卷宗内只有两张薄薄的纸,宣告了一个人的罪状。
犯事者名为乔义,年十九,兆京庆喜庄人士,镇远侯府佃户,因对当年租税不满,故聚众闹事,争斗中打死主家护院一人,打伤数人,因而被判流放西疆。
“这个戳是什么意思?”秦婠将几行字来回看了两遍,指着上面的一个红戳问道。
红戳正中,是个“逃”字。
卓北安翻到第二页,道:“这是在逃犯人的意思。”
果然,第二页上写着,乔义于流放西疆途中打伤押送衙役后逃跑,去向不明。
“这戳未消,便说明此人没有抓捕归案。”他把卷宗递给秦婠,又向众人道,“在这卷宗附近找找,有没有同年庆喜庄的其他案子。”
“是。”众人领命。
秦婠捧着卷宗蹙眉道:“乔义逃跑后去了清州,改名乔宜松,这说得通,但他安排黄氏入沈府,挑起沈家混乱,看着却不像只是替江南王行事这般单纯,更像是挟带私心报复的行为,借江南王之手除去沈家人。难道只是因为沈家害得他被判流放?他的家人呢?”
卓北安已接起另一份卷宗,翻了翻便递给秦婠:“你再看这个。”
秦婠放下手卷宗,接下他递来的看起,一阅之下,眉目立凝。
这是与乔宜松那份同年的卷宗,只早了一个月,是起淫辱案,被害人为林氏小女,年方十七,同为庆喜庄佃户之女,不过这个案子没有凶手,卷宗上只写明被害人自愿销案,不再追究,然而,报案之人写的却是…乔义,林氏小女的未婚夫。
“这…”
秦婠捂住嘴,脑中浮起老太太说过的每一句话——
“从山不止身有畸缺,性情也很古怪,一时平静,一时发疯,若发起疯来,庵里的人根本制不住他…”
“从山长到成年,我与侯爷商议着也该给他寻房媳妇,所以从人牙子那里悄悄买了个丫头,许给从山。”
“沈浩允的母亲生完浩允没多久就病故离世了。”
庆喜庄,乔宜松,淫辱案,林氏小女,姓林啊…
“大人!”屋外有人提灯而入,“应天府的李主簿醒了。”
卓北安立刻往外走:“走,过去看看。”
秦婠忙将卷宗放下,将满心惊涛骇浪收拾,跟上道:“我也去。”
卓北安没有阻止。
————
李品直挺挺躺在床上,双手双脚都敷了层碧莹莹的药膏,没有敷绷带纱布,被火灼伤的皮肤焦黑渗水,看着吓人。屋里有股怪味,混和着草药的气息,冲鼻而来。秦婠揉揉鼻子,看着那吓人的灼伤阵阵难受,卓北安上前两步,站到她左上方,将目光挡住,低头轻声道:“李主簿,可能说话?”
“啊…可以…”李品的嗓子经火燎之后沙哑难当,不过幸而他被救出得及时,头面无碍,只是四肢在逃命过程中受了伤。
“本官乃是大理寺少卿卓北安,来问应天府文书库失火一案,你莫慌莫怕,一切有本官在,本官必将纵火行凶之人抓住,还你一个公道。”卓北安见李品听到“失火”二字时陡然激动地瞪眼,喉咙里也发出混浊痰音,不由安慰他,又朝旁边人使眼色。
立刻就有人拿着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按到他唇上。
“你慢慢说,别急。”卓北安坐到秦婠搬来的椅子上,柔声问李品,“李主簿,失火当夜,可是你一人在文书库值夜?”
“是…”他嘶哑缓慢开口,“文书库惧火烛,日夜都有人当值,那夜恰是我值守,我记得清楚,我巡完库房,已确认无火险隐患后方锁库回值夜房内小歇。那夜不知为何,我觉得人特别困倦,昏昏思睡,可是腹内又绞痛难耐,约是白日吃了井水湃的瓜,故而我睡不安稳,烦躁非常,几次起夜去茅房。最后一次起夜回来,我正好撞见有人鬼鬼祟祟从文书库里出来,而文书库内正火光大作,我心一急,就嚷了起来,岂料那人跳过来就往我后颈砸了一下,我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你晕过去后被人拖回了值守房内,文书库的值守房与文书库连在一起,若是失火很快就会蔓延入值守房,那夜恰逢本官命人暗中潜守应天府,故才及时发现异常,将你救回。”卓北安回答他。
如此说来,已十分明显,纵火之人连李品都不放过,想杀人灭口,所以才将人又拖回值守房,到时候只说是他当值时玩忽值守,引发大火,便罪状全消。
他会昏昏思睡,定是那屋里有什么被提前动了手脚下过药,倒是那害他腹痛的瓜反救了他一命。
李品心中洞明,不由忧愤难当地握拳:“想我李品在应天府尽忠职守数十年,不该啊不该…”
“你可看到凶手模样?他身量外貌如何?”卓北安又问道。
“没有,那人蒙着脸,不过他眉骨上有道细长抓痕,是新伤,此人身量高大,与大人差不多高,不过要比你壮实。”李品回忆起来。
“文书库的钥匙都掌握在谁手中?”
“我和陆大人各一把,别人手上都没有。”
卓北安沉吟着点点头,陷入思忖中,那厢秦婠有些疑惑,不禁道:“如果此人想将卷宗毁去,偷走便是,何必要纵火,反倒闹得人尽皆知呢?”
“姑娘有所不知…”李品嗽了两声,回她,“文书库内放的是这几十年兆京的各大案子卷宗,稍微久远一点的卷宗,没有半天时间都难以翻出,若有人想遮掩旧事,便是找卷宗都要花上许多时间,也就我在文书府负责文书数十年,或比其他人熟悉些。”
“李主簿在应天府负责文书有这么长时间了?”秦婠看着李品花白的头发,心头一动,看向卓北安。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卓北安看透她的心思。
秦婠忙道:“李主簿,对不住,还要烦劳你一会。我想问,你对二十五年前庆喜庄的乔义、林氏小女这两桩案子,可有印象?”
“二十五年前…庆喜庄?”李品露出茫然的目光,似乎在艰难地回忆着。
秦婠满含期待地盯着他,卓北安拉了张椅子放在她身后,道了句:“坐着问吧。”秦婠屁股才挨凳,便听到李品开口。
“二十五年前的事,我怕是记不清了…”
秦婠失落地垂眼,却听他继续道:“不过二十五年前,那可是我刚刚调到应天府的头一年,那时陆大人还不是府尹,上任府尹姓刘,委任我做了文书誊录之职,这一做就是二十年。那年京中没发生什么大案,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城外庄子上的疯子伤人案,好像…那庄子就叫…庆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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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露水沉重。
镇远侯府内一片死寂,原本亮着灯的院落如今皆黑灯瞎火,鬼影不见,宛如空院。
沈浩初被人带到丰桂堂,开门的是徐嬷嬷,除了她之外,丰桂堂里没有其他人。
“让你见了她,你可要好好考虑我的话。”
带他进丰桂堂的人狞笑着将他推进丰桂堂里,门再度关上。
沈浩初看到倚卧榻上,喘着粗气、两眼混浊的老太太。
“老太太,侯爷回来了!”徐嬷嬷哽咽地趴在老太太耳边道。
听到此语,老太太睁大眼,眸中混浊有瞬间的清明。
“祖母,孙儿不孝,回来晚了。”沈浩初上前几步,单膝落地,却叫榻上跌跌撞撞冲下的老人抱个满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已是老泪纵横。
“祖母,如今,可否告知孙儿,当年之事?”沈浩初任老人抱着自己,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唉…
第154章 是非
夏日屋中闷热,烛色下秦婠额前和鼻尖都冒起细密汗珠,但她没察觉,仍专注地听李品说话。
李品声音嘶哑,像喉咙里含了柄刀,说两句话就要抿点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叙述。
二十五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太遥远,所以他说得也非常慢,边想边说。
“那年是旱年,京城外的几个庄子几乎颗粒无收,佃户们日子不好过,为了应付进行和主家的税租,好些人都动了歪心思,所以那年京城里外偷盗抢特别猖獗,忙坏了衙里的捕快。我依稀记得,这庆喜庄就是这些庄子里收成最差的一个地方,地贫人穷,事还最多,几次三番来官府闹说庄上出了个疯子,神出鬼没的逮人就伤。”
说话间他咳嗽两声,旁人便又给他点水,叙述中断,秦婠忽然觉得有些许凉风吹来,她转头一看,却是卓北安不知几时让人拿了把蒲葵扇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一大半的风都扇到她这里来。
“热。”卓北安面不改色地解释。
秦婠收回眼——真是和沈浩初一模一样啊,偶尔的口是心非里有他不予外人知的骄傲和温柔。
她想沈浩初了,那人回了沈家,眼下也不知如何。
“庆喜庄的人报案说那疯子生得样貌丑陋,没有人样,他们管那疯子叫夜叉。夜叉藏在草丛里,专挑落单的人下手,打完就跑,又狠又快,闹得庄上人心惶惶。衙里的捕快在庆喜庄见到被打伤的农人,果然都头破血流地躺在家里,几位师兄弟们就在庆喜庄附近的山野树林里搜捕起来,可搜来搜去,并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打算回去复命,可庆喜庄的人不让,说师兄弟们无心办案,敷衍了事,放任疯子伤人,就将他们堵在村口,闹了好大一场。我还记得,他们村里那领头闹事的人姓乔。”
乔…
“乔义?”秦婠试探道。
“不记得了,大概是这个名吧,那村里也没几家姓乔的。反正那人最爱煽动人心,挑弄事端,仗着年轻力壮惹事生非,别说是应天府的兄弟们,就是他们主家…好像是镇远侯府…也曾吃过亏。这庆喜庄地贫,收成年年不好,收租子时就年年闹,都是这人带的头,不是聚众闹事就是打人,学着京中那起地痞无赖拉帮结派,着实叫人头疼。”
“那后来呢,那疯子抓到没有?”秦婠问他。
“没有。师兄弟们在庆喜庄呆了三天,前前后后都搜过,就是没找到他们说的夜叉,反而惊动了侯府的人。侯府派人过来解决此事,将几位师兄弟好声送走,后来也不知怎样就将那事压下,约是许了银钱吧。倒是师兄弟们回来后说,那庄里的农人太张狂,尤其是那刺头儿,谁知道那些人怎么受得伤的,也许是想趁着大旱装可怜从主家手里骗点财物,才说了个子虚乌有的夜叉出来。”
所以,没人相信有个叫夜叉的疯子。而自从那场风波之后,庆喜庄安生了一段时间,可不料还没一个月,应天府的冤鼓又被敲响。
“这回报案的是那刺头儿,衙里好些人都认得他。他满面凶狠地冲进衙门,一身蛮力谁都拦不住,刘大人看到他也是头疼,就让师爷问话,我做笔录。不想这回,他报的竟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遭人淫辱之案。堂上的人都傻了,女人被奸/污那是奇耻大辱,律例虽有对犯案者的刑罚,可到底事涉女人清誉,很少有人来报案,何况还是未婚夫。”
秦婠头略垂,卓北安代她问出:“你可知此案过程?是哪家女子被害?又是如何被害的?”
“是庆喜庄上一林姓农户家的幺女,年十七,打算挨过这旱年就与刺头儿成亲,说是两人打算南下另谋生路,可惜出了这样的事,也怪可怜的。说起这案子,也玄乎。那林姑娘是在去栖源庵拜菩萨回来的路上遇的事儿,栖源庵是附近唯一的尼姑庵,也由镇远侯家供养,平时不对外人开放,不过庵外有个月老石颇为灵验,庆喜庄的姑娘都爱去那里求个姻缘。林姑娘是与两个同村姑娘一起去的,结果在回来的路上齐齐被人敲晕。另两个姑娘醒转后发现她不见了,便跑回村里叫来村民一起找人,结果却在山林里发现昏迷不醒的她已经被人…”
“好了。”卓北安及时打住他接下去的言词,又问起,“后来呢?”
“后来,乔家见出了这事,打算退亲,林家人觉得此事有辱家门,就想逼那失节的姑娘自我了断,她上过一回吊,被那刺头儿给救下。刺头儿倒是想娶,不过父母不让,他又一心想给那姑娘讨个公道,就来了衙门。”
寥寥数句,却是血泪过往。
秦婠怔怔的,想,若那人真是三婶…
————
夜暗得深沉,去很厚,一点月光也未透出。
丰桂堂上有股腐朽的气息,檀香缭绕也烧不开这股陈年的味道,像沉淀着岁月的阴暗,都在这里发酵。
老太太的声音和她的面容一样苍老,缓慢:“从山不发疯的时候,很乖,像个大孩子。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会给我背诗诵文。他不笨,也读书识字,和你们一样。教过的字他一次就能记下,读过一遍的文马上就能背下。我常想,如果他不是生而残疾,那沈家的门楣也许就该由他撑起。”
徐嬷嬷给沈浩初倒了杯茶过来,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用衣袖按了按眼。
沈浩初一言不发地听。
“那时候佛骨塔还没有上锁,也没有那根粗长的铁链,他还能在庵里走走看看,我知道那孩子很想出去,可是我这做娘的,只能给她方寸自由。大旱那年,庄上传来消息,说是庆喜庄有疯子伤人,我隐隐觉得不安,就与侯爷赶去栖源庵,看到从山蜷缩在角落里,身上沾满血。侯爷大怒,将庵里看管他的人一通责骂,方知是从山偷偷逃出庵去闹的事。”
老太太口里的侯爷,自然说的只有她的丈夫,第一位镇远侯。
“侯爷自去料理此事,我便留在塔里和从山说话。”
她记得,她问从山可有受伤,从山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娘,那姑娘真美。”
他的口齿不清,可她却听懂了他的话。
她永远都记得沈从山那时的眼神,像是绝望里生出的花,有了光亮。
纵然在黑暗中呆了半辈子,哪怕再绝望,人心对美或许都有向往。
“娘,她分了我半块馍馍,你看,在这里。”他从怀里掏出捂到发毛的馍馍给她看,他不舍得吃,只想藏着。
她问他,人家为什么要分他馍镆。
他把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呲着牙说:“娘,她救了我。我想出去看看外面,想和他们玩,可他们骂我丑,说我可怕,用石头砸我,拿树枝扔我…娘,很疼…”他有些惊慌,很快又笑了,“然后她就出现了,把他们都赶走…我藏在草丛里看她,她生得真美,是我见过的除了娘以后最漂亮的姑娘,她说别怕,坏人都走了,还分了这个馍馍给我。”
“娘,我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他重复着“喜欢”这个词,在尚不明白男女感情为何物的稚嫩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喜欢。
老太太叹了口气,开口:“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时,我想我这做娘的会很高兴吧,那意味着他要成人了,该成家了。可他是从山,永远都不可能长大的从山,我从来没想过给他找媳妇,我想我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我自己的儿子,既然他不能给我养老送终,那就换我护他白头,给他送终吧,可他却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问她:“娘,我能不能再见见她,我会乖乖的…娘,我求你…”
那年他才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活得连条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