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这札记传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细翻阅后沉默良久,只长叹一声,并无他话。
对这些,俞眉远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过水,看遍万华,再撰写游记,绘制各地风貌墨画,是她两世夙愿。上辈子她嫁进魏家十二年,日夜困于后宅,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只是可惜她被毒侵肉蚀骨,失去了离开的力气。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从没了解过她,也不屑去了解。他以为她只是眷恋少年将军温柔英挺的少女,贪求将军府夫人这看似高贵的头衔,却不知这一切于她毫无意义。她爱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气节,期待着未来有一日能与他携手并肩、风雨同行,而不是用余生走完一段画地为牢的爱情。
可他不懂。
不过如今再看,纵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样好处,她是因他而得。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极冷,那她只当自己脾气犟,不解温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也为他学了琴棋书画,倒养出了她除弓术以外新的喜好。
书与画。
她练了十二年的书画。
而这段过往,成就了如今的她。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痴傻的。
为了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最起码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她可以很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魏眠曦眼睛瞎了。
她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信仰与骄傲不能丢。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
过去这样,现在亦如是。
…
出了二月,雨暂歇,树梢已露出一点嫩翠。
整整一个半月的跋涉,俞眉远终于到了东平府。
东平府的知府柳源山亲自来迎接他们,又在东平最好的酒馆里备下上好席面预备为他们接风洗尘,岂料俞宗翰并不领情,只嘱咐了俞章敏送俞眉远回住的地方,他自己则去了府衙与柳源山商议此行的一些要务。
俞眉远的落脚之处在与东平府府衙一墙之隔的顺安馆。这顺安馆是东平府专门用以接待各处来官与贵宾的行馆,只是东平地穷,虽挂着行馆的名头,地方却不大,只不过是处普通的三进宅子,白墙灰瓦,是北边的古朴风格,与兆京的繁华并不相同。
宅子太小,马车只能停在门口。
青娆扶着俞眉远下了车后,便领着昙欢开始整理行李,那边俞章敏也领着小厮与护院往地上卸行李。
俞眉远在宅里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俞章敏。
“哥,他们怎么不卸行李?”
俞眉远很早就发现这一路行来,俞宗翰带的人虽都穿着俞府的家仆衣着,但很明显这里面真正为俞府家仆的只有不到五人,剩下的那些人不论从眼神表情还是行事作风来看,都与长年看宅护院的俞府家仆不同,平日里吃饭闲谈也都凑不到一块儿,而俞宗翰待他们的态度也与普通家仆不一样,很是客气尊重,尤其是邵信已。
她问的就是这些人。
如今这些人并没随俞宗翰去府衙,而是来了顺安馆。他们到了后也不往下卸行李,依旧让装行李的马车停在门口,他们则各自寻事,譬如往水囊里灌水,寻马草喂食马儿,打听哪里有干粮可买…
看这模样,他们不像是要住下,倒像是还要赶路。
“我也不知道。父亲没有交代过。”俞章敏摇头。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俞宗翰出这么远的门,想来父亲也是存了磨砺的意思,只是他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交代,心里也正有些惑然。
“大公子,四姑娘。”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本来正与人说话,见到俞眉远不断望来的目光,便含笑而来,朝两人作揖打了招呼。
俞章敏和俞眉远也忙回了礼。
“四姑娘,你们人手可够?需要我们兄弟搭把手吗?”邵信已笑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开外,蓄了把美髯,目光里总是闪着精明锐色。
“不劳烦先生了,这些事我们自己可以的。”俞章敏知道这是极得父亲信任的幕僚,身边这群人又神神秘秘,他便不想烦他们帮忙。
“公子不必客气…”邵信已正要再劝,那边忽然传来响雷般的声音。
“唉呀,你们说话文诌诌的,听得老子难受。你们带的人身无四两肉,这要卸到猴年马月去,里头还有两个小丫头!”说话这人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头发冲天扎起,面容凶悍,笑得却和善,他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看青娆与昙欢两人,“这不成啊,四姑娘,你们都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这些粗活就交给我们好了。要不要帮忙,你说一声,钱老六我马上帮你。”
虽然一路上他们并没怎么接触,但他们看了俞眉远的札记,又有邵信已不断夸奖,再加上不管如何辛苦始终没人听到俞眉远抱怨半声,是以钱老六几人对俞眉远的印象不错。
毕竟还是个娇弱的小姑娘,能如此行事已属难得。
俞章敏还要推拒,那边俞眉远却提前开口了:“既如此,阿远多谢邵先生与钱大哥好意,劳烦几位给我两个丫头搭把手,过两日我请诸位吃酒。”
她说着本想曲膝行礼,想了想又改作抱拳一揖。
“这就对了,在外行走,哪来那么多客套,无非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四姑娘这脾气我喜欢。”钱老六一咧嘴,高呼了声,“兄弟们,来搭把手。”
几个正坐在院子里的人听了这声音就涌了过来,爽快地凑到马车旁边,替青娆和昙欢往下卸东西。青娆给吓了一跳,忙退到旁边,倒是昙欢不慌不忙地站着,指挥起这些人干活。
俞眉远看得笑起。
这些人手脚有力,动作迅速,没多久就将行李全从马车上卸下。
“四姑娘,要搬到哪间房?”钱老六一个人抱着个大箱子,冲她吼道。
竟是还打算替她将东西搬进屋里。
俞章敏闻言忙拉俞眉远的手,想阻止她。
俞眉远却笑回:“最里面的西厢房正屋,劳烦钱大哥了。”
“不客气。走了,兄弟们。”钱老六便领在前头,迈步而去。
俞章敏却皱了眉头:“阿远,你是个姑娘家,那是你的房间,怎好让男人进去?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闺名有损。”
“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但这里不是俞府,没有那么规矩束缚着。出来行走,何必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再说了,这一路上我们不都同行同吃,若没有钱大哥几人护我们安全,我们怎能平安到东平。”俞眉远一掌轻拍上俞章敏的胸口,末了又加了句,“我记得你以前最羡慕能行走江湖的,还想做个少年侠士,如今大了怎么反倒迂腐起来。江湖儿女,哪里在意这些。”
俞章敏被她说得又是气又是笑,只好无奈道:“就你最记得小时候的事!心思不放在正经东西上,倒对这些下了功夫!”
虽有蕙夫人与俞眉安这两个棒槌在,但俞章敏待俞眉远仍旧是好的,这大抵是因为他一直长在外院,不怎么往后宅去的缘故。俞宗翰对俞章敏的教养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教得他心正志高。
“哈哈,四姑娘倒真是个女中豪杰,有机会邵某定要喝姑娘请的这杯酒。”邵信已“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过奖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晚饭还没吃吧,我让人收拾几道菜出来。先生那日讲的悬壁石棺的故事,可还没讲完呢!”俞眉远道。
邵信已这人喝了酒就爱讲故事,都是些古古怪怪的野闻,俞眉远躲在马车上听了许多,十分喜欢。
“呵呵,今天可不成。邵某马上要随大人出发了。这酒记在账上了!”邵信已摇摇头,有些惋惜。
“不是已经到东平了?”俞章敏惊道。
“父亲还要去哪里?”俞眉远也跟着道。
邵信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俞眉远,这小丫头兜了这么大圈子,为的就是想问这个吧。
“枣溪。”他干脆道,“去那里视察水利。”
“那也不用这么赶吧,天都黑了。”俞眉远仍觉奇怪。
枣溪?地动发生的地方?那俞章敏也要跟去?
“前面耽误了不少时间,大人要我们加快速度了。”邵信已看了她一眼,仍是笑的。
俞眉远心念一转,随即明白。上辈子没有她的存在,他们到东平只需要一个月时间,如今因为多了她,行程被拖慢了不少,多花了半个月时间,因此才要加快速度。
“是阿远拖累了大家。”
“不,四姑娘是我们的福将…”邵信已眼神微沉,意有所指。
“信已!”俞宗翰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邵信已的话,“叫他们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
邵信已不再多说,只是轻轻一揖,路过俞眉远身边时,很小声地说了句:“枣溪,鸡鸣山。”
俞眉远满心疑惑,不解何意。
…
俞宗翰在到达东平府的当晚就带着他的人走了。
他没有多交代什么,只命俞章敏留在东平府陪着俞眉远,又留了两个人在这里保护他们。
用过晚饭,青娆替她备了热水,俞眉远终于可好好泡个澡洗尽一身尘埃。
水雾氤氲,满室温暖。
俞眉远沉在水里,只露个头在水面上,怔怔地看着前面。
她心里满是疑问,上辈子俞章敏不是也去了枣溪,怎么这辈子竟留在东平了?莫非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过这样也好,她正琢磨着要如何让俞章敏留下来,以免去他断腿之命,如今省事了。
但枣溪地动的事仍旧像块巨石沉沉压下。一路上她都不敢去想,现在却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天灾无法避免,她又说不得,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而即使她记得,说出去却也没人会信。
可不说…枣溪县与东平府势必面临一场大灾。
难道什么都不做?
等着灾难降临?
如此想着,她觉得心绪纷杂,一阵气烦,小腹忽然浮起种沉闷的剐痛。
熟悉又陌生。
水里浮起一丝嫣红。
她愣了愣,像针扎一般猛地站起。
癸水…终至。
孩童时代,彻底告别。
…
霍铮把东西整完回到屋里看她时,就只看到缩在榻上的俞眉远。
她双颊通红,满脸懵然,抱着被子缩得像只猫。
青娆不在屋里,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他有些担心,便隔得远远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回魂看他,目光像要滴下水来,娇羞又妩媚,看得霍铮微怔。
这是怎么了?
“你不舒服吗?”他直觉她不对劲,便小心问道。
“癸水来了。”俞眉远蚊子般说道。
霍铮没听清,便有些急。这小祸害平常都是副霸王模样,从来没露出过这今天这样…这样女人的表情,他不知她出了何事。
他又问了一句。
俞眉远不高兴地扬声:“癸水!来了!”
她以为他懂。
霍铮僵了僵,心情忽然复杂起来。
她长大了,再也不是一个孩子。
虽然知道她即将及笄,但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直接。
而,癸水来了会怎样?他要做些什么?
没经验,他不懂。
“要喝热水吗?”半晌,他只憋出一句话来。
“…”俞眉远幽幽看他。
第61章 征兆
在东平府的第一夜,俞眉远睡得并不好。东平潮冷,房间里没有地暖,也没生炭火,她盖了两床厚被,身上被压得实沉,闷得不行。数日奔波的疲倦似乎叫身体上突然的变化都引了出来,她身体涩涩作疼,腹中又沉又闷,折腾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只能木木地躺着,也不敢怎么翻转。
这一宿躺得她全身发酸。
清晨她被宅外传来的叫卖声吵醒。
顺安行馆太小,又临街而建,不比俞府深宅大院幽僻安静,只是这里声音虽多,却又是另一种生龙活虎的喧哗。
屋中无人,青娆似乎去给她准备早饭了。这趟出来带的人很少,她自然不可能再像从前在俞府时那样时时刻刻有人贴身照顾着。她不在乎,起了身便掀被下床去桌前倒水。
“你在干什么?”低喝声在隔断处响起。
“喝水啊。”俞眉远思绪有点混沌,被昙欢喝问得乖乖回答。
霍铮手上捧着托盘从外头大跨步进来,站到她身边,从头到脚打量她。她身上是套桃红的寝衣,脚上套着薄袜踩在地上。地板冰凉,她踮着脚站着,正怔怔拿着茶壶。
这模样看得他直皱眉。
“上床去。”他将托盘搁到桌上,一边命令着,一边从她手里夺过茶壶。
茶水冰冷,她竟想直接喝?
“哦。”俞眉远老实应了声,转身回床上,才走了两步,忽然回神。
不对啊!她才是主子吧?
怎么这丫头和她说话的态度像反过来似的,一大早见到她连声招呼也不打,像吃了火药。
“昙欢…”俞眉远转头看她,不期然间被他身影笼住。
霍铮已行至她身前,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到床上。他不多话,扯过被子把她包起,又将她的脚抬到床上塞进被里,才算完事。
俞眉远一脸懵。
这丫头吃错药了?
还没等她开口,她手里已被塞进了个暖乎乎的手炉,淡淡的香气从炉里散出,闻着有些药草味道。
他要干嘛?
俞眉远拿眼神问霍铮。
霍铮这才从托盘上取来用热水温着的小盅,里头是黑乎乎的汤液,发出甜暖又辛辣的香味。
黑糖煮姜?
她异常惊讶。黑糖可不好找,昙欢从哪里给她寻来的?
“把它喝了。”霍铮已经坐到床沿,将小盅递到她面前。
俞眉远总算明白他这一早上的古怪举动是因何而起了,因为她的初癸。
这丫头…
她将手炉搁到腿上,接过小盅,用瓷勺舀了一口喂进嘴里,醇厚的甜味带着姜的辛辣,直冲心肺,暖得人眼眸酸涩。
“你现在非常时期,要多注意保暖,不能着凉。不许光脚踩到地上,不许吃寒凉食物,不许碰冷水,记住了没?”霍铮觉得自己很罗嗦,但他若不说,便不会有人与她说这番话。
从孩子长成女人,她身边连个能教导她的长辈都没有,他想…她应该是慌乱无措的吧。
叫人心疼的成长。
他虽是男人,可他想叮嘱她,教会她这些,让她可以妥善照顾好自己。
俞眉远沉默地看他。他说的这番话,她怎会不知?
正因为知道,她才更觉弥足珍贵。
她自幼失恃,身边没有长辈,周素馨虽事事妥帖,但到底自视下人身份,不会这样和她说话。
这样的叮咛和细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人珍而重之的宝石,贴心而放。
不再是那个无人宠爱,只剩下孤勇的孩子。
“趁热喝。”霍铮催了一句,又起身在房里找起她的衣服,“一会出门多穿点,手炉带着。别受寒了,女孩子要是着了寒气,可是一辈子的事,回头可要落下很多病根。”
俞眉远喝了两口汤,见他几乎把她最厚实的衣服都搬了出来,终于无奈开口:“就算是怕寒,你也不用搬雪天的衣裳出来。”
大毛斗篷、暖手筒、里外发烧的袄子…全是大雪天的衣着。
霍铮还没说话,外头就传来笑声。青娆拎着壶热水进来。
“噗。姑娘你不知道,我清晨去给你准备饭食时,就看到昙欢逮着这里的一个老妈妈问东问西的,把人问得都烦的。”青娆说着进来,将水冲入盆中,准备服侍俞眉远洗漱,“那老妈妈同他说,女人小日子经了寒就会落下病根,很难根治,一辈子就要泡在药里,日后嫁人也难受孕…把他唬得当下就变了脸,嘻嘻。老妈妈还说,得给姑娘煮点黑糖姜水。所以他一大早就跑去药坊了,为了这点黑糖,估计他把月钱都用光了吧。”
难怪他一大早就这不许那不许的,原来其中还有这番缘由。
俞眉远捂了嘴笑出声来。
霍铮不自在地转头,其实也没青娆说得那样夸张,对他来说最困难的就是厚着脸皮去向老妇人请教这些事,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罢了。
“哈哈哈,昙欢…昙欢…”
俞眉远笑声如铃,到了后面却变了声调。霍铮听着奇怪便望了过去,才发现她笑到流泪。
那笑,掩去了哭泣。
青娆恰递上温热的棉巾,她很快覆到脸上,用力压眼,直至平息。
稍顷,她取下棉巾,面容如常,只余浅笑,轻道:“昙欢,谢谢。”
霍铮那心,便被她浇融。
…
关于癸水,俞眉远也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其实她早已适应下来,只是霍铮当她是个不解世事的姑娘,因此弄得格外慎重。
用了早饭,她无事可做,便裹了厚实的衣服出门。霍铮本要她再把斗篷给披上,见她额前已出了些薄汗,又想她练了《归海经》,身体不像寻常女子那么弱,因此也就作罢。
俞眉远真是觉得,自己这个丫头根本就不像一个普通下人,真是奇怪的人,不过她喜欢这样的昙欢。
出了宅,俞章敏早已在门外等她。他答应了她今天带她在城中走走。
行馆外就是东平府最热闹的一条街,街上铺子已经开张,摊贩也已推车上街,叫卖声传得老远,很是随意,与兆京的严谨大不一样。
兆京是大安朝的京都,繁华昌盛,街道宽敞,到处都是红柱雕梁。东平府却是西边靠山的城镇,这里多是青石小路,屋舍都是白漆青瓦,像是幅水墨长卷。这里的姑娘生得水灵,与京城总要涂抹精致的少女不一样,宛如早春梢头的一笔绿意,俏生生的让人心生欢喜。她们没有那么多规矩,帮衬着家人忙里忙外,见了人总有羞涩又欢快的笑。
俞眉远忽有些羡慕。
“大哥,你以前不是常想着要离开京城,去闯荡江湖,做一番功业,如今怎么不想了呢?”她和俞章敏并肩而行,一边逛着一边闲谈。
想起幼时俞章敏总偷偷看外边的杂书,知道她也喜欢后便悄悄地递进来给她看,不止看,两人还常一块私下谈起这些,聊得有来有去。这么多年若说有谁最了解她,那定然是俞章敏。只是随着年岁渐大,他们到底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促膝长谈,再加上后宅复杂,两人不是一母所生,终究是淡了去。
如今这番远行历练,倒叫彼此想起了过去。
“想啊,怎么不想。”俞章敏笑了,其实他一直都挺喜欢这个妹妹。
“那你怎么不走出去?”俞眉远仰头问他。
俞章敏停在了一个糖葫芦的小摊前,给俞眉远要了串洒了芝麻的糖葫芦。
“我走了,家里怎么办?父亲年岁渐大,我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挑起梁柱的人,任性不得。”俞章敏轻叹道,那叹息里是一个男人的担当。
“可你不觉得遗憾吗?”他说的理,俞眉远也懂,只是她恰恰就是他口中所说的那种——任性的人。
“人生在世,谁能不遗憾?我若不担起这个家,日后你和其他姐妹出嫁了,在夫家受了委屈,谁给你们撑腰?”俞章敏仍是轻笑,似在笑她的天真。
俞眉远心有所触,便想起上辈子来。上辈子他断腿难续,被未婚妻家退了婚事,谁料那姑娘是个性烈的,竟因无法嫁他而一头撞死,他从此便一蹶不振,酗酒成性。
她嫁魏眠曦那一日,俞章敏喝得酩酊大醉,只和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哥哥没用,做不了给你撑腰的大舅子,你要自己珍重。”
后来俞宗翰对他极为失望,府里便传这偌大家业要传于俞章华,蕙夫人因此而妒恨交加,她见自己的儿子毁了,便想了毒计把俞章华也给毁了。俞府从此人丁凋零,到俞眉远死的时候,已现衰败,最后如何,她就不知道了。
若是他能好好的继承家业,也许她在魏家最难熬的时候,最少还能换来一声“有哥哥给你撑着”这样的暖话吧,不至叫她觉得整个人生都像泡在冰水里面。
谁知道呢?
都是未知的想像。
俞眉远舔了口糖葫芒,舌尖甜滋滋的,她眉开眼笑。
“啊——”街巷之上忽然有人尖叫起来。
“小心。”俞章敏很快将她往后拉去。
后面跟着的昙欢和青娆也即刻跑了上来。
干净的街巷上,忽有成群黑鼠从角落里窜出,四处乱跑,惊得路人到处躲避。
俞眉远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老鼠,密密麻麻的叫人背脊爬满凉意。
几只老鼠甚至爬到人的脚背上,引得整条街上慌乱一片。
霍铮踢开两只窜来的老鼠,把俞眉远紧紧拉在旁边。
还没等这波异动过去,街旁一家豆腐坊里拉磨的老骡忽然嘶叫起来。
“这骡疯了!疯了!”磨坊主人咒骂连连。
这叫声仿佛带着传染性,一瞬间整个街上的猫狗鸟都凄厉叫起,树间飞鸟惊巢而起,压天飞去。
人心惶惶。
俞眉远的心像压了座山,忽然沉得喘不过气来。
“最近这是怎么了?”路边露天的面摊上,两个食客被吓得蹲到长凳上,其中一人满脸惊惶地开口,“前两天城东几户人家的井水齐齐发浑,打上来的水都没办法喝,不止如此,这么冷的天,那水居然是温的!”